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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0年

这是一个阴晴难测的春天。天气永远在变,蓝色、紫色的云在大地上方飘移。乡村里,农民们望着田地,忧虑不安;在伦敦,人们抬头望着天空,雨伞开了又关。不过四月的天气本就如此。怀特莱斯商场和海陆军商店里,成千上万的店员们一边说着这句话,一边把捆扎整齐的包裹递到柜台另一边身穿荷叶边连衣裙的女士们手里。伦敦西区前不见头的顾客们,到东区市中心后不见尾的商人们排着长队,在人行道上整齐地行进着,就像源源不断的大篷车队——至少在那些想停下来寄封信,或是看一眼皮卡迪利大街上的俱乐部橱窗的人们看来就是如此。四轮马车、四轮轻便马车、二轮出租马车,车流不止不歇,因为社交季才刚刚开始。在安静些的街道上,街头乐手们不时吹起音笛,有气无力的,大多是忧郁的调子。从海德公园的树丛,从圣詹姆斯公园,传来麻雀的唧唧喳喳声,还有画眉鸟一阵阵突如其来的求爱曲,断断续续的,与乐曲声两相呼应,或可谓是滑稽模仿。广场上的鸽子在树梢上蹿动,震落了一两根断枝,一边咕咕唱着摇篮曲,一次次被打断,又一次次从头来过。到了下午,在大理石拱门和阿普斯利宅邸,身着五颜六色、带着裙撑的长裙的女士们,和穿长礼服、持手杖、别着康乃馨的先生们,把大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公主 来了,她经过时众人举帽致敬。在住宅区长长的林荫道上,戴帽穿着围裙的年轻女仆们正在地下室里备茶。从地下室经弯弯曲曲的楼梯上楼,银茶壶被放到了桌上;年轻姑娘们、老姑娘们,一双双给伯蒙德赛区和霍克斯顿区的那些疮疹止过血的手,这时小心翼翼地量出一勺、两勺、三勺、四勺茶叶。太阳落山时,上百万盏小煤气灯,形状就像孔雀羽毛上的眼睛,在玻璃罩子里绽放,然而人行道上还是留下了一片片连绵的黑暗。灯光和落日的余晖,同样地映照在圆池塘和九曲湖 平静的水面上。外出就餐的人们,坐在轻便出租马车上缓缓地驶过大桥,可以趁机欣赏一番迷人的远景。月亮终于升起,光亮如钱币,虽偶尔因被一缕缕薄云遮掩而变得模糊,却熠熠生辉,散发着宁静、庄严,又或许可谓是全然的淡漠。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一年又一年,岁月就像探照灯的光线,在空中缓缓旋绕,斗转星移。

俱乐部的午宴过后,艾贝尔 ·帕吉特上校正坐着闲聊。坐在皮质扶手椅里的同伴与他都是同一类的男人,当过兵,当过公务员,如今退了休,又重提起过去在印度、非洲、埃及的笑谈和旧事。随后自然而然地,话题转到了当前。说的是某个职位的任命,某个可能的任命。

三人中年纪最轻、穿着最整齐的那位先生突然凑上前去。昨天的午餐他是和说到这,声音低了下去,另两人也朝他凑了过去。艾贝尔上校轻轻一挥手,示意正撤走咖啡杯的仆人退下。三个花白微秃的脑袋凑在一处说了好几分钟。然后艾贝尔上校坐回了椅子。埃尔金少校开始讲故事时,所有人都看到那好奇的光芒已经从帕吉特上校的脸上完全消失了。他坐在那儿,亮闪闪的蓝眼睛直瞪着前方,眼睛微眯,似乎东方的光芒仍然在他的眼中闪烁;眼角皱起,似乎里面还沾着灰尘。他心里冒起了什么念头,令他对另外两个人说的话毫无兴趣;事实上,简直就是惹到了他。他站起身,看向窗外楼下的皮卡迪利大街。雪茄夹在指间,他看着下面的公共马车、二轮出租马车、四轮轻便马车、货车和四轮大马车的车顶。他这副样子仿佛在说,他完完全全与此无关,他再也不愿插手此事。他站着凝望的时候,英俊的红脸膛上满是阴郁。突然他有了个念头,他想问个问题。于是他转身发问,但伙伴们已经走了。这个小团体解散了。埃尔金正疾步走出门口,布兰德也离开和别人说话去了。帕吉特上校的话到嘴边又闭上了,转回窗边继续俯瞰皮卡迪利大街。拥挤的街道上,每个人似乎都为着什么目的在奔忙。一个个都急匆匆地赶去赴约。就连轻便马车、遮篷马车里的女士们也正沿皮卡迪利大街奔波,赶去办什么事。人们正回到伦敦,为安度这时节忙碌地准备着。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时节,也没什么可忙的。他的太太正在垂死之中,但还没有死。她今天好了些,明天可能病情加重;要来个新护士;一切又会继续下去。他拿起一份报纸,开始一页页翻看。他看到了科隆大教堂西面的一幅图片。他又把报纸扔回了报纸堆。总有一天——指的是他太太死后,这是他的委婉说法——他想,他就离开伦敦,住到乡下去。可还有这房子,还有孩子们,还有他的脸色变了,变得没那么不满了,却有一丝不坦然、不自在。

不管怎么说,他还有地方可去。刚才他们闲聊的时候,他把这念头抛在了脑后。等他转身发现他们已经走了,这念头又成了他抹在伤口上的药膏。他要去看看米拉,至少米拉见到他会很高兴。于是离开俱乐部后,他没有朝东转,那是那些忙忙碌碌的男人们去的方向;也没有往西转,那边是他家所在的阿伯康排屋的方向;而是沿着硬石板路穿过格林公园,朝西敏斯特走去。绿草茵茵,树叶正冒新芽;小小的绿爪子,就像鸟爪子一样,从枝条上探出来。随处可见勃勃生机,耀眼活力;空气嗅起来清新欢快。但帕吉特上校眼中不见草,也不见树。他把外套纽扣系得紧紧的,坚定地穿过公园,直盯着前方。等到了西敏斯特,他停下了脚步。他很不喜欢接下来要做的事。大修道院的巨大阴影笼罩下的这条小街,满是昏暗的小房子,窗户上挂着黄色窗帘和广告牌,街上似乎总有松饼贩子在摇铃叫卖,孩子们尖声大叫着在人行道上画的粉笔格子里跳进跳出。每次走近这条街,他就会停下来,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一个箭步走到 30号,按响门铃。他直盯着门等着,头垂得很低。他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站在这个门口。他也不喜欢等着别人放他进去。他不喜欢西姆斯太太让他进去的时候,屋子里总有股味道,后院里总是牵着一条绳子挂着脏衣服。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上楼梯,闷闷不乐的,进了起居室。

里面没人,他到早了。他嫌恶地环视着房间。到处是各种小物件。他感到浑身不自在,他挺直身子站在挂了帘子的壁炉前,面对着画着一只正要飞落芦苇的翠鸟的防火屏,他觉得自己似乎高大得离谱。楼上的地板上有脚步声在跑来跑去。是有人和她在一起吗?他听着,心想。外面街上孩子们在尖叫。这真是卑鄙、低劣、鬼鬼祟祟。总有一天,他心想门开了,他的情人米拉,走了进来。

“噢,博吉,亲爱的!”她大声嚷道。她的头发很乱,看起来有点毛茸茸的。她比他年轻得多,他觉得她见到他很高兴。小狗跳起来扑到她身上。

“露露,露露。”她喊着,一手接住小狗,一手拢向头发,“来让博吉叔叔看看你。”

上校坐进了吱呀作响的柳条椅里。她把小狗放到他膝上。小狗的一只耳朵后面有一块红斑,可能是湿疹。上校戴上眼镜,俯身查看小狗的耳朵。米拉亲吻着他脖子上碰到衣领的地方。他的眼镜落了下去。她一把抓住眼镜,戴到狗的头上。她觉得这个老小伙子今天有点没精打采。在那个他从不对她提起的各个俱乐部和家庭生活的神秘世界里,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她还没梳好头发他就来了,真是烦人。不过她的任务就是要让他分心。于是她轻快地四处飞掠了起来——她的身形虽然发了福,却还能在桌椅之间移动自如。她移开了防火屏,不等他反对,就给寒酸的公寓壁炉生上了火。然后她停落在他的座椅扶手上。

“噢,米拉!”她看着穿衣镜中的自己,移动着头上的发卡,“你今天真是乱得没法见人!”她解开一卷长发,任其垂在肩上。一头漂亮的金发,尽管她已经年近四十,而且,而且没人知道她还有个八岁的女儿寄宿在贝德福德的朋友家里。秀发开始随意地自然垂落,博吉看到头发落下,俯身亲吻她的头发。从街尾传来手摇风琴的乐声,孩子们全朝着那个方向奔去,突然留下了一片寂静。上校开始轻抚她的脖颈。他开始摩挲着,那只没了两个指头的手胡乱地往脖子和肩膀之间摸索下去。米拉滑坐到了地板上,后背靠着他的膝盖。

楼梯上传来一阵嘎吱声,有人在轻叩墙壁,仿佛在提醒他们她的存在。米拉立即把头发夹到一起,起身出去并关上了门。

上校再次开始有条不紊地检查起小狗的耳朵来。是湿疹吗?或者不是湿疹?他盯着那块红斑,把狗放回篮子里,站着、等待着。他不喜欢门外楼梯平台上长久的低语。终于米拉回来了,面色忧郁;当她面色忧郁时,看起来很老。她开始四处在靠垫和盖布下面找东西。她说,她在找她的提包。她把包放哪儿了?上校想,在这个乱七八糟的地方,在哪儿都有可能。她在沙发一角的靠垫下面找到了,那是一个单薄、模样穷酸的提包。她把包倒提过来,晃了晃,小手绢、皱巴巴的小纸片、银币和铜钱都被抖落了出来。她说,应该还有一个金币。“我保证昨天我有一个。”她嘟哝道。

“多少钱?”上校说。

算下来有一英镑,不,一英镑八先令六便士,她还咕哝着什么洗衣服。上校从他的小钱袋里摸出两个金币,给了她。她拿了钱,楼梯平台上又传来了低语声。

“洗衣服……?”上校环视着房间,心想。真是个又脏又小的烂鸡窝。不过自己比她年长许多,要是去问她洗衣服是怎么回事,那可不太像样。她又回来了。她又飞掠着穿过房间,坐在地板上,头靠着他的膝盖。壁炉里寒酸的炉火本来就只是忽隐忽现的,现在已经彻底熄灭了。“随它去,”她拾起拨火棍时,他不耐烦地说道,“熄了就熄了吧。”她放下了拨火棍。小狗打起呼噜来,手摇风琴演奏着。他的手在她的脖颈上下又游走起来,在厚厚的长发间穿进穿出。这个小小的房间,和其他房子靠得那么近,黄昏来得很快,窗帘也半闭着。他把她拉了过来,亲吻着她的后颈,那只没了两根指头的手开始摩挲着脖颈和肩膀之间的后背下面。

突然一阵急雨敲响了人行道,一直在粉笔格子里跳进跳出的孩子们飞似的奔回了家。上了年纪的街头歌者快活地反戴着渔夫帽,一直在街边摇摆着,中气十足地咏唱“数算主恩,数算主恩” 。这时他翻起外套领子,躲在一个酒吧的门廊里避雨,唱完了他的劝诫:“主的恩典,样样都要数。”接着阳光又开始普照,人行道也晒干了。

“水没开。”米莉 ·帕吉特看着茶壶说。她坐在阿伯康排屋房子里前厅的圆桌旁。“还早着呢。”她又说。那是个老式的铜水壶,上面雕镂的玫瑰花图案几乎磨光了。壶底下微弱的火光跳跃闪烁着。她妹妹迪利亚躺在她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也看着茶壶。“水必须得烧开吗?”一会儿后她无所事事地问道,好像也不想要什么回答。米莉也没有回答。她们不出声地坐着,盯着一簇黄色炉芯上的小火苗。桌上摆了很多餐盘和杯子,似乎有人要来,但此时只有她们。房间里摆满了家具。她俩对面摆着一件荷兰式橱柜,架子上陈列着青花瓷器;四月的余晖映在玻璃上朝四处投下明亮的光斑。壁炉上方挂着一幅肖像画,是一个红头发的年轻女子,身穿细棉布衣裙,膝上放了个花篮,微笑着看着她们。

米莉从头上取下发夹,开始把炉芯的细线挑开,好把火苗弄大些。

“没用的。”迪利亚看着她,急躁地说。她烦躁不安。随便什么事好像都需要花很长时间,让人无法忍受。克罗斯比进屋来说,她是不是该在厨房里烧水?米莉说,不用。迪利亚拿着一把餐刀敲着桌子,看着她姐姐用发夹捣鼓着那一点微弱的火苗,心里想,我怎样才能摆脱这些无聊的琐事啊。壶底下传来小飞虫般烦人的哀鸣。这时门又被猛地打开了,一个身穿硬挺的粉色连衣裙的小女孩走进屋来。

“我还以为保姆给你穿了件干净的围裙。”米莉严厉地说,装着大人的样子。她的围裙上有一块绿色的污迹,就好像她刚刚在爬树。

“送去洗了还没送回来。”小女孩罗丝没好气地说。她看了看桌子,还没有茶点的影子呢。

米莉又把发夹伸向了炉芯。迪利亚靠回了椅子,转头扫了一眼窗外。从她坐着的地方能看到前门的门阶。

“马丁来了。”她阴郁地说。门砰地关上了,书本噼里啪啦地落在门厅的桌子上,十二岁的男孩马丁进来了。他和画上的女人一样红头发,只是乱糟糟的。

“去把你自己收拾干净。”迪利亚厉声说。“你还来得及,”她又说,“水还没开呢。”他们齐齐地看向茶壶。黄铜壶颤巍巍的壶底下,小火苗闪烁着,茶壶还继续着低低的悲鸣。

“把那茶壶砸个稀巴烂。”马丁说,猛地转身走掉了。“你用那种字眼,妈妈会不高兴的。”米莉装着长辈的样子责骂他。他们的母亲已经生病太久,两姐妹开始模仿她管教孩子们的样子。门又开了。

“托盘,小姐……“”克罗斯比用脚抵着门,说。她手里端着一个给病人用的托盘。

“托盘,”米莉说,“现在谁来拿托盘呢?”她又模仿着大人想要对小孩子用点策略时的样子。

“罗丝你不行,太重了。让马丁来吧,你可以和他一起去。但别逗留。只告诉妈妈你们都在干些什么,还有茶壶……茶壶……”

这时她又用发夹鼓捣起炉芯来。蛇形的喷嘴冒出了一股细细的蒸汽。刚开始断断续续的,渐渐越来越粗壮,正当他们听到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壶嘴里喷射出一股强劲的蒸汽。

“水开了!”米莉欢呼道,“水开了!”

他们闷不作声地吃着东西。荷兰式橱柜玻璃上的亮光不断变化着,显示着太阳在云中进进出出。有时候一只碗闪着深蓝色的光芒,一会儿又变成青灰色。另一个房间里的光线偷偷地静栖在家具上。那儿有一个图案,这儿有一个光斑。迪利亚想,某个地方能看到美,某个地方能看到自由,在某个地方他戴着白花……门厅里响起手杖轻捣地面的声音。

“是爸爸!”米莉警告似的喊道。

马丁顿时扭着身子爬出了父亲的扶手椅,迪利亚坐直了身子。米莉立刻把一只巨大的布满了玫瑰花图案的茶杯移到了前面,那杯子和别的都不相配。上校站在门口,有些凶狠地审视着孩子们。他的蓝色小眼睛挑错似的把他们看了一圈,这个时候找不到什么错;但他正在火头上,他还没开口孩子们就立马知道他正在火头上。

“脏兮兮的小无赖。”他说,从罗丝旁边走过时拧了拧她的耳朵。她赶紧伸手捂住了围裙上的污渍。

“妈妈还好吗?”他说,一屁股结结实实地坐到大扶手椅上。他讨厌喝茶,不过他总会从那个巨大的旧杯子里喝上一小口,那杯子是他父亲的。他举起杯子,敷衍地喝了一口。

“你们最近都在做些什么?”他问。

他打量了一圈,注视的目光阴晴不定,透着精明,有时候可能是和蔼的精明,但此刻就是阴沉沉的。

“迪利亚在上音乐课,我到怀特莱斯……”米莉开口说,倒像是小孩子在背书。

“去花钱,是吧?”父亲尖锐地说,但也不算刻薄。

“不是,爸爸,我告诉过你的。他们送错了床单……”

“你呢,马丁?”帕吉特上校打断了女儿的话,问道,“还是班上最后几名?”

“头几名呢!”马丁大声说。这几个字冲口而出,仿佛他一直努力憋着,到现在才释放出来。

“唔,不会吧。”父亲说。他的阴郁少了几分。他把手伸进裤袋里,摸出来一把银币。他试图从一堆弗洛林里抠出来一枚六便士的硬币,孩子们就这么看着他。他的右手在兵变中丢了两根指头,肌肉萎缩,看起来就像是老鸟的爪子。他动来动去地摸索着;他从来都不理会自己手上的伤,所以孩子们也不敢帮他。残缺的手指头骨节发亮,罗丝被深深吸引了。

“拿去,马丁。”终于他说道,把那枚六便士递给了儿子。接着他又喝了口茶,擦了擦胡须。

“埃莉诺在哪儿?”他终于又说道,像是为了打破寂静。

“今天是她去拉德布鲁克的日子。”米莉提醒他。

“噢,她去拉德布鲁克。”上校咕哝道。他一圈又一圈地搅着杯子里的糖,就像要把糖搅碎似的。

“亲爱的老利维一家。”迪利亚试探地说。她是他最喜欢的女儿,但她拿不准他现在的情绪如何,不知道该冒多大风险。

他没说话。

“伯蒂·利维有只脚长了六个脚趾。”罗丝突然高声说。其他人哄笑起来。上校打断了他们。

“你赶紧去准备功课,儿子。”他说,瞟了一眼还在吃东西的马丁。

“等他吃完茶点吧,爸爸。”米莉还在模仿大人的腔调。

“新来的护士呢?”上校敲着桌边,问道,“来了吗?”

“来了……”米莉刚开口,门厅里一阵……的声音,埃莉诺走了进来。他们都长出了一口气,尤其是米莉。谢天谢地,埃莉诺来了。她抬起头,想着。各种争吵的安抚者、和解人,是她和家庭生活的紧张与冲突之间的缓冲。她崇拜她的姐姐。要不是埃莉诺手里捧着一堆色彩斑驳的小册子和两只黑手套,米莉简直就要称她为女神,赠给她她所没有的美貌和盛装。保护我吧,米莉想着,递给她一只茶杯。我这么一个胆小如鼠、任人践踏的没用的毛头小姑娘,不像迪利亚,她总是要风得风,而我总是被脾气乖戾的爸爸训斥。上校微笑着看着埃莉诺。炉前地毯上的红毛狗也抬起头摇着尾巴,就像是认出了她就是那些让它喜欢的女人中的一个,她们总会给它一根骨头,然后把手洗干净。她是最年长的女儿, 21岁,相貌并不美,但很健壮,此刻虽然有些疲惫,却还是天生的乐天派。

“对不起我来晚了,”她说,“有事耽搁了。我没料到——”她看着父亲。

“我离开得比预计的要早,”他匆忙说,“开会——”他突然停住了。他刚和米拉又吵了一架。

“你去拉德布鲁克怎么样了,嗯?”他又说。

“噢,拉德布鲁克——”她重复道。米莉递给她盖着盖子的盘子。

“有事耽搁了。”埃莉诺又说,动手装了食物。她开始吃东西,气氛轻松起来了。

“告诉我们,爸爸,”迪利亚大胆地说——她是他最喜欢的女儿,“你最近在做些什么?有什么奇遇吗?”

这句话不太妙。

“像我这么一个老古董可没什么奇遇了。”上校粗暴地说。他把糖粒往杯壁上碾压。然后又像是对自己的粗鲁感到后悔,他沉吟了片刻。

“我在俱乐部遇到了老伯克,他叫我带你们中的哪个去吃饭;罗宾回来了,休假。”他说。

他喝光了茶。几滴水珠落在胡须尖上。他拿出真丝大手帕,急躁地擦了一把下巴。埃莉诺坐在她的矮椅子上,看到古怪的表情先是出现在米莉脸上,然后是迪利亚脸上。她记得她们之间不合。但她们什么都没说。他们接着吃东西喝茶,直到上校见茶杯空了,当地一声重重放下。喝茶的仪式结束了。

“儿子,现在快去继续做你的功课。”他对马丁说。

马丁正向一个盘子伸手,于是缩回了手。

“快去。”上校专横地说。马丁起身离开,不情愿地把手在椅子、桌子上拖过,仿佛是为了拖延时间慢点走。他砰地关上门离开了。上校站起来,挺直身子站在她们当中,身上的长外套纽扣紧扣着。

“我也得走了。”他说。但他停了一会儿,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要离开。他站在她们当中,站得笔直,仿佛想要发号施令,却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有什么要命令的。然后他想起来了。

“我希望你们中间哪个能记得,”他一视同仁地对着女儿们说,“记得给爱德华写信……告诉他写信给妈妈。”

“好的。”埃莉诺说。

他朝门边走去,却又停下了。

“妈妈什么时候想见我了就告诉我。”他说。然后他又停下来,拧了拧小女儿的耳朵。

“脏兮兮的小无赖。”他指着她围裙上的绿色污迹说。她用手捂住了污迹。在门边他再次停下来。

“别忘了,”他摩挲着门把手,说,“别忘了给爱德华写信。”终于他转动了门把手,离开了。

她们没出声。埃莉诺感到空气中有种紧张的情绪。她从她放在桌上的小册子堆里拾起一本,摊开来放在膝上。但她并没有看它。她的目光茫然地盯着远处的房间。后院里的树木正在发芽,灌木丛里满是小小的叶子——耳朵形状的小叶子。太阳闪耀着,断断续续地;一会儿钻进云里,一会儿出来,一会儿照亮这里,一会儿……

“埃莉诺。”罗丝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的神态很奇特地和父亲很相像。

“埃莉诺。”她低声重复道,因为姐姐没反应。

“嗯?”埃莉诺看着她说。

“我想去兰黎商店。”罗丝说。

她站在那儿,背着手,就像她父亲的影子。

“这会儿去兰黎太晚了。”埃莉诺说。

“他们到七点才关门。”罗丝说。

“那叫马丁陪你去。”埃莉诺说。

小姑娘慢慢地朝门口走去。埃莉诺又拿起了她的账簿。

“你不能自己去,罗丝,你不能自己去。”她翻看着账簿说道。罗丝到了门口。她无声地点了点头,消失了。

她上了楼,在母亲的卧室外面停下了,使劲儿嗅着。门外的桌子上放着的水罐、杯子,盖着的碗旁边似乎萦绕着甜酸味。她又继续上楼,在书房门外停了下来。她不想进去,因为她刚和马丁吵了架。起先争吵的原因是关于厄瑞奇和显微镜,然后是关于朝隔壁皮姆小姐的猫扔东西。但是埃莉诺要她去找他。她打开了门。

“嗨,马丁——”她开口说。

他正坐在桌前,面前支着一本书。他正喃喃自语着什么,也许是希腊语,也许是拉丁语。

“埃莉诺叫我——”她说,注意到他满脸通红,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好像正要捏成一个纸团。“叫我问你……”她开口说,做好了准备,背靠着门站着。

埃莉诺往后靠到了椅背上。此时太阳照到了后院的树。树芽正开始长大。在春光的照耀下,椅子的椅套显得十分寒酸。她注意到大扶手椅上父亲靠头的地方有一块深色的污迹。那里有好多椅子啊,老利维太太的卧室那么宽敞,那么通风,她——但米莉和迪利亚都没说话。她记得是关于晚宴的问题。她们中间哪个会去?她们俩都想去。她希望人们不会说那样的话,“带上你哪一个女儿”。她希望他们说的是,“带上埃莉诺”或“带上米莉”或“带上迪利亚”,而不是把她们捆成一堆。这样一来也就没什么疑问了。

“唔,”迪利亚突然说,“我要……”

她站起身,好像要去某个地方。但她停下了。然后她信步走到可以看到外面街道的那扇窗户前面。对面的房子全都有着一模一样的小巧的前院、一模一样的门阶、一模一样的门柱、一模一样的弓形窗。此时薄暮降临,昏暗的光线下它们看起来鬼影重重、虚幻无形。灯光正被点亮,对面的客厅里亮着一盏灯,随后窗帘被拉上,遮住了房间里的一切。迪利亚站着,望着街道。一个下等阶层的女人正推着摇篮车,一个老头背着手蹒跚着走过。然后街道空了,一切都停顿了。一辆二轮轻便马车叮叮当当沿大路驶来。迪利亚马上起了好奇心。马车会在他们家门前停下吗?她更加专心地注视着。让她遗憾的是,马车夫猛拉缰绳,马儿蹒跚了几步;马车在离他们还有两个门口的地方停下了。

“有人拜访斯特普顿家。”她回头说,手拉着细棉布窗帘。米莉也走过来站在妹妹旁边,两个人一起透过缝隙看到一个戴高帽的年轻男人下了马车。他伸出手付钱给车夫。

“别让人看见了。”埃莉诺提醒道。年轻人跑上门阶进了屋,门在他身后关上,马车离开了。

这时候两姐妹站在窗边,打量着街道。前院里的番红花有红有紫。杏树和女贞树冒着星星点点的绿意。突然一阵狂风掠过街道,吹着一片纸在人行道上飘移,后面还跟着一小团尘土。屋顶上正是伦敦特有的日落景象,红彤彤的太阳,时隐时现,映照着一扇扇窗户闪耀着金光。春天的黄昏有一种荒凉之意;即便是这儿,在阿伯康排屋,光线也在由金转黑,又由黑转金。迪利亚放下窗帘,转身回到客厅,突然说:

“噢,天啦!”

埃莉诺已经又拿起了账簿,不安地抬起头。

“八乘以八……”她大声说,“八乘以八是多少?”

她用手指指着账簿上她正看到的地方,看着她妹妹。她站在那儿,仰着头,红头发在余晖中闪耀,一时间她看起来似乎有些肆无忌惮,甚至非常美丽。她旁边的米莉则看起来灰扑扑的、平淡无奇。

“听着,迪利亚,”埃莉诺合上账簿,说,“你只需再等等……”她想说却说不出口,“等妈妈死了。”

“不,不,不,”迪利亚说,伸出两只胳膊。“没有希望的……”她开口说,但她停下了,因为克罗斯比走了进来。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她把杯子、盘子、餐刀、果酱罐子、蛋糕盘、装着面包和黄油的盘子一个接一个放到托盘上,叮叮当当的细碎声音简直让人冒火。接着,她小心地平衡着托盘里的东西,出去了。一切都停顿了。她又进来,叠好餐布,移动桌子。然后又停歇了一刻。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两个丝绸灯罩的台灯进来。一个她放到了前屋,一个放到了后屋。然后她走到窗边,拉上窗帘,脚底下廉价的鞋子嘎吱嘎吱地响着。窗帘布在黄铜杆子上滑动时发出熟悉的咔哒声,很快窗户就被厚实的酒红色长毛绒硬褶皱给遮住了。等她关好了两间屋子的窗帘,客厅里似乎笼罩着一片深沉的静默。外面的世界似乎被远远地、彻底地隔绝了。从旁边一条街上远远地传来街头小贩嗡嗡的叫卖声,运货马车沉重的马蹄声缓缓地“…”沿路远去。有一阵子车轮碾压着地面,随后声音消逝,一切又陷入了全然的寂静。

两盏灯投下两个黄色的光圈。埃莉诺把椅子拉到一个光圈下面,低下头继续完成她的工作,这部分的活儿——加数字——她总是留到最后,因为她实在是太不喜欢了。她加着八……六……五……四,嘴里呢喃着,铅笔在纸上点着。

“好了!”她终于说道,“做完了。我现在去陪妈妈了。”

她俯身捡起手套。

“不,”米莉把摊开的杂志扔到一边,说,“我去……”

迪利亚突然从后屋冒了出来,她刚才一直在里面闲逛。

“我反正没事做,”她简短地说,“我去吧。”

她走上楼梯,一步一步,走得非常慢。等到了卧室门口——外面的桌上摆着罐子和玻璃杯,她停下了。因为有人生病而弥漫着的这股子甜酸味让她有些恶心。她没法强迫自己进去。透过走廊尽头的小窗户,她可以看到一卷卷火红的云躺在灰蓝色的天空上。这时客厅里的昏暗让她眼花了。一时间她似乎被光线定格在了那儿。她听到楼上有孩子们的说话声——是马丁和罗丝在争吵。

“那就别去!”她听到罗丝说。砰的一声门响。她没动。接着她深深吸了口气,又看了一眼燃烧着的天空,敲响了卧室的门。

护士安静地起身,食指放在嘴唇上,离开了房间。帕吉特太太正熟睡着。她躺在枕头间的空隙里,一只手垫着脸,轻声呻吟着,好像她在这世上彷徨着,即便在梦中,要经过的路上也遍布着小障碍。她的脸鼓鼓的,看起来很沉重;皮肤上布满了褐色的斑点;本来红色的头发已经变白,有些发绺上有着奇怪的黄斑,就像是把头发在蛋黄里浸过一样。手上除了结婚戒指外没有别的戒指,光是手指的模样似乎就可以表示她早已被病魔缠身。但她看起来并不像在垂死之中;她看起来好像会在这生与死之间的中间地带永恒地存在下去。迪利亚在她身上看不到变化。迪利亚坐下时,心中似乎溢满了各种情感。床边一块狭长的镜子映出了一块天空,此时被红光晃得令人目眩。梳妆台被照亮了。光线落在银瓶和玻璃瓶上,这些瓶子全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像是从未用过。在黄昏时分,病房里有一种不真实的洁净、安静和有序。床头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眼镜、祈祷书和一只插着铃兰的花瓶。这花看起来也不真实。没什么可做的,只能看看。

她注视着已经发黄的祖父的画像,鼻子那里被照亮了;贺拉斯叔叔穿着制服的照片;右边的十字架上瘦削扭曲的人像。

“可是你并不相信!”她看着沉睡的母亲,残忍地说,“你并不想死。”

她希望母亲死。母亲躺在枕头的缝隙之间——软软的,衰弱而不朽,一个阻挠、妨害所有人正常生活的障碍。她想要激起一点点爱意、一点点同情。比如,那个夏天,在西德茅斯,她想,当母亲叫我走上花园台阶的时候……可是当她想要仔细看看的时候,这场景消散了。当然还有别的场景——那个穿长外套、扣眼里插着花的男人。可她发过誓,到睡觉前都不能想这个。那她还能想什么呢?鼻子被光照得发白的爷爷?祈祷书?铃兰?还是镜子?太阳已经落山,镜子暗淡下来,此时只反射出一块暗褐色的天空。她再也忍不住了。

“扣眼里插着一朵白花。”她开始说。需要准备几分钟。得有一个会堂,一排排的手掌,下面的地板上满是人头。魔法开始奏效了。她心里开始洋溢起令人愉快、激动的美好情感。她站在讲台上,观众人山人海,所有人都在高呼,挥着手绢,嘘声和口哨声不绝于耳。然后她站了起来。她在讲台正中,一身白衣,站了起来。帕内尔先生在她旁边。

“我为了自由而疾呼,”她伸出双臂,开始说,“为了正义……”他们肩并肩站着。他面色苍白,但黑眼睛闪闪发亮。他转头看她,低声说……

突然她的思绪被打断了。帕吉特太太已经从枕头上抬起了身子。

“我在哪儿?”她喊道。她又是惊惧又是困惑,她醒来时常常会这样。她举起手,似乎在求救。“我在哪儿?”她又说。一时间迪利亚也糊涂了。她在哪儿?

“看,妈妈!看!”迪利亚失控地说,“在你自己的房间里。”

她把手放到床单上,帕吉特太太神经质地抓住了她的手。母亲环顾着房间,好像在找什么人。她似乎没有认出她的女儿。

“发生了什么事?”她说,“我在哪儿?”然后她看着迪利亚,记起来了。

“噢,迪利亚,我做了个梦——”她讷讷地说,带着歉意。她又躺了一会儿,看着窗外。华灯初上,从外面的街道上突然涌进了柔和的灯光。

“今天天气很好……”她犹犹豫豫地说,“是……”她好像想不起来是什么。

“是的,妈妈,好天气。”迪利亚重复道,声音中带着刻意的愉快。

“……是……”她母亲又说。

是什么日子?迪利亚想不起来。

“……是你迪格比叔叔的生日。”帕吉特太太终于说了出来。

“帮我向他致贺——告诉他我非常高兴。”

“我会告诉他的。”迪利亚说。她已经忘了叔叔的生日,但母亲对这些事都非常细心。

“尤金妮婶婶……”她开口说。

她母亲正盯着梳妆台。外面的灯照进来一丝微光,令白布显得尤其洁白。

“又是一张干净桌布!”帕吉特太太急躁地喃喃道,“开销,迪利亚,开销——这就是我的担心——”

“没事的,妈妈。”迪利亚闷闷地说。她的眼睛紧紧盯着祖父的画像;她想知道,为什么画家要在他的鼻尖上点上一些白色?

“尤金妮婶婶给你送来了一些鲜花。”她说。

不知怎么帕吉特太太似乎高兴起来了。她的眼睛出神地盯着干净的桌布,就在刚才它还让她想起清洗的账单呢。

“尤金妮婶婶……”她说,“我记得很清楚——”她的声音饱满圆润起来。“宣布订婚的那天。我们全都在花园里,送来了一封信。”她顿了顿。“送来了一封信。”她重复道。然后她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亲爱的小男孩死了,不过除了这个……”她再度停了下来。她今晚似乎更虚弱了,迪利亚想,自己全身掠过一阵欢快。帕吉特太太说的话和平时相比更加断断续续了。什么小男孩死了?她等着母亲继续开口,开始细数起床单上的褶子。

“你知道过去常在夏天聚到一起的表亲们,”母亲突然接着说,“有你的贺拉斯叔叔……”

“戴玻璃假眼的那个。”迪利亚说。

“是的,他骑摇摇木马时伤了眼睛。姨妈们为他担心得很。她们说……”长久的停顿。她似乎正在搜寻合适的词语。

“等贺拉斯来的时候……记得问他餐厅的门的事。”

帕吉特太太似乎想到了什么奇特有趣的事。事实上她大笑了起来。她一定是想起了很久以前家里的什么趣事,迪利亚猜。她看着那笑容闪烁摇曳,然后渐渐消失,直到彻底的寂静。母亲躺着,闭着眼;戴着一只戒指的手,苍白无力的手,放在床单上。寂静中,她们可以听到煤块在壁炉里咔哒作响,街头小贩在沿街叫卖。帕吉特太太再没开口,她躺着一动不动,然后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门开了,护士进来了。迪利亚起身走了出去。我在哪儿?她问自己,盯着被落日染成粉色的一个白色罐子。一时间她似乎处于生与死之间的中间地带。“我在哪儿?”她重复道,盯着粉色罐子,因为它看起来太奇怪了。然后她听到楼上冲水的声音和地板上重重的脚步声。

“你来了,罗丝。”罗丝进门时,保姆从缝纫机的转轮那儿抬头看她。

育儿房里灯火通明,桌上放了一盏没有灯罩的灯。C太太每周都会送洗好的衣物过来,她这时坐在扶手椅上,手里端着一杯茶。“好姑娘来了,去拿你的针线活,”罗丝和C太太握手时,保姆说道,“要不然就赶不上爸爸的生日了。”她又说,然后在育儿桌上给罗丝腾出来一块地方。

罗丝打开抽屉,拿出她为父亲生日准备的皮靴包。这段时间她一直在皮靴包上刺绣出蓝色和红色的鲜花图案。还有好几簇用铅笔画好了的小玫瑰花还没绣完。她把包摊开在桌上仔细打量,保姆重拾起刚才她和 C太太谈论的话题,她们在谈科比太太的女儿。但罗丝没有听。

那我就自己去,她决定了,把皮靴包铺平整。要是马丁不愿意和我去,那我就自己去。

“我把针线盒落在客厅了。”她大声说。

“唔,那就去拿吧。”保姆说,但她其实并没在意。她一心只想继续和 C太太谈论杂货店老板的女儿。

现在冒险已经开始了,罗丝心里想着,轻手轻脚地偷偷朝夜间育儿房走去。现在她必须给自己准备弹药和补给,她必须把保姆的门锁钥匙给偷出来。可钥匙在哪儿呢?为了防夜贼,每晚钥匙都藏在不同的地方。应该在手帕盒子下面,或者在她存放母亲的金表链的小盒子里。找到了。她从自己的抽屉里拿了手袋,现在她有了手枪和子弹了,她想;又把帽子和外套挂到胳膊上,现在补给也足够了,她想,足够撑过两个星期。

她偷偷经过育儿房,下了楼梯。走过书房门口的时候,她专心地听了听。她一定得非常小心,不能踩到干树枝,也不能让脚下的枝条发出噼啪声,她偷偷摸摸地走着,提醒着自己。经过母亲的卧室门口时,她再次停了下来,倾听着。一片寂静。她在楼梯平台上站了一会儿,远远看了看门厅。狗儿在地垫上熟睡着;平安无事,门厅是空的。她听到客厅里有低语声。

她非常轻柔地转动前门的门锁,然后关上门,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她靠着墙蹲着走,免得被人看见,一直走到拐角处。等到了拐角,她在金链花树下站直了身子。

“我是骑在帕吉特家骏马上的帕吉特,”她挥着手,说,“策马去救人!”

她在夜里策马狂奔,奔赴被包围的要塞,去执行一项绝命任务,她心想。她有一个秘密消息——她紧握拳头抓着手袋——要亲自送到将军手里。他们所有人的性命都维系于此。英国国旗仍然在中心塔楼上飘扬——兰黎商店就是中心塔楼;将军正站在兰黎商店的屋顶上,拿着望远镜远眺着。所有人的性命都靠她策马闯过敌营前来营救。她飞驰着穿过沙漠。她开始策马慢跑。天色渐黑。街灯正被点亮。点灯的人正把手里的竿子伸进灯上的小活门;屋前花园里的树木在人行道上织起一张摇摇晃晃的阴影之网;人行道在她面前延伸出去,宽阔而昏暗。前面是十字路口,然后是兰黎商店,就在街对面的一块如小岛的商业区里。她只需穿过沙漠,涉过河流,就安全了。她挥舞着拿着手枪的那只手,轻拍马刺,沿着梅尔罗斯大道飞驰而去。正当她跑过邮筒的时候,一个男人的身影突然从煤气灯后面冒了出来。

“敌人!”罗丝暗自惊呼,“敌人!砰!”她喊着,扣动手枪的扳机,从那人身边经过时恰好和他打了个照面。那是一张可怕的脸:苍白,布满麻点,脱着皮;他斜眼看着她。他伸出胳膊好像要挡住她。他几乎抓到她了。她猛冲而过。游戏结束。

她又变回了自己,一个没听姐姐话的小女孩,穿着拖鞋,为了安全向兰黎商店飞奔。

兰黎太太长了张天真无邪的脸,她正站在柜台后面叠报纸。她站在廉价的手表、工具卡、玩具船、装文具的盒子中间,默想着什么,好像是令人愉快的事情,因为她在微笑。罗丝突然出现了。她好奇地抬起头来。

“嗨,罗丝!”她大声说,“你要点什么,亲爱的?”

她的手还在叠报纸。罗丝站在那儿喘着气,她已经忘了自己要来干什么。

“我想要橱窗里的那盒鸭子。”罗丝最后记起来了。

兰黎太太摇摇晃晃地绕了过去,把盒子拿了过来。

“像你这样的小姑娘现在一个人出门是不是太晚了呀?”她问,看着罗丝的神情仿佛是知道罗丝没听姐姐的话,穿着拖鞋就跑出来了。

“晚安,亲爱的,赶紧回家。”她把东西包好给罗丝时说道。罗丝似乎在门阶上犹豫着,她站在那儿,盯着挂着的油灯下面的玩具,然后她不大情愿地走了出去。

我把消息亲自送给了将军,她又站在人行道上时,心里这样想着。她紧抓住胳膊下的盒子,心想,这是我的战利品。我带着叛乱头子的首级凯旋了,她心里说,打量着眼前向前延伸的梅尔罗斯大道。我必须得用马刺,驱赶马儿全速飞奔。然而这个故事再也不奏效了。梅尔罗斯大道还是梅尔罗斯大道。她遥望街道。面前空荡荡的街道远远的延伸出去。树木在人行道上投下颤颤巍巍的阴影。路灯彼此之间离得很远地站着,中间是一团团深潭般的黑暗。她开始小跑起来。经过灯柱的时候,突然她又见到了那个男人。他背靠在灯柱上,煤气灯的光在他脸上摇曳。她经过时,他把嘴唇吸进去又努出来,发出“喵”的一声。但他没有向她伸出手,他的手正在解开裤扣。

她从他身边飞奔而过。她觉得自己听见他追来了。她听到他在人行道上的脚步声。她跑过的时候,一切都在颤抖;她跑上门阶,把钥匙插进门锁,打开了前门,眼前有粉色、黑色的星星在飞舞。她顾不上自己有没有发出声响。她希望有人出来和她说说话。可是没人听到她回来。门厅空荡荡的。狗儿在地垫上熟睡着。仍然能听到客厅里的低语声。

“等它烧起来了,”埃莉诺正在说,“就会太热了。”

克罗斯比把煤块堆成了一座黑色大山。一股羽毛般的黄烟阴沉沉地缠绕着这座大山;煤堆正开始燃起来,等它燃起来,就会太热了。

“她说,她能看到保姆在偷糖。她能看到保姆在墙上的影子。”米莉正在说。她们在谈论母亲。

“然后爱德华,”她又说,“忘了写信。”

“提醒我了。”埃莉诺说。她得记住给爱德华写信。晚饭后应该有时间。她不想写信,也不想说话;常常从拉德布鲁克回来后,她就会觉得仿佛好些事都在同时发生。那些话车轱辘般在她脑子里来回转——说的话,看到的事。她想到了老利维太太,撑在床上坐着,白头发束成厚厚一把,像一头假发,脸上裂纹纵横,就像一只旧釉面罐子。

“他们对我很好,我记得他们……我还是个穷寡妇的时候,天天刷洗衣服拧干,他们驾着马车来了——”说到这儿,她伸出胳膊,苍白的胳膊扭绞着,就像一截树根。“他们对我很好,我记得他们……”埃莉诺看着炉火,心里重复着这句话。接着给裁缝打工的那个女儿进来了。她戴的珍珠像鸡蛋那么大,她开始喜欢化妆了,她美得惊人。米莉动了动。

“我正在想,”埃莉诺一时不假思索地说道,“穷人们比我们更享受生活。”

“利维一家吗?”米莉心不在焉地说,接着她眼睛一亮。

“给我说说利维家吧。”她又说。埃莉诺和“穷人们”的关系——利维家、葛拉布家、帕拉维奇尼家、茨温格勒家、科布家,总是让她很感兴趣。但埃莉诺不喜欢像谈论书里的人物一样谈论这些“穷人们”。她对患了癌症快要死了的利维太太极为钦佩。

“噢,他们也很寻常。”她尖锐地说。米莉看着她。埃莉诺在“孵蛋 ”,她想。家里的笑话就是:“当心啦。埃莉诺又在‘孵蛋’了。今天是她去拉德布鲁克的日子。”埃莉诺有些难为情,但她不知怎的,从拉德布鲁克回来就总是有些烦躁——她脑子里同时想着许多各种各样的东西:坎宁,阿伯康排屋,这间房,那间房。那个老犹太女人,坐在她闷热的小房间里的床上;回到这里,妈妈又病着;爸爸脾气暴躁;迪利亚和米莉在为聚会争吵……但她控制住了自己。她应当想想说点什么让妹妹高兴。

“利维太太把租金准备好了,真是个奇迹。”她说,“是莉莉帮了她。莉莉在肖迪奇的一个裁缝店找了份工。她回家时全身戴满了珍珠什么的。他们制作高档服饰——犹太人。”她补充说。

“犹太人?”米莉说。她看起来像是在思量犹太人的品位,随即她放弃了。

“是的,”她说,“珠光宝气的。”

“她特别漂亮。”埃莉诺说,想着她红红的脸颊和白色的珍珠。

米莉笑了,埃莉诺总是为穷人出头。她觉得埃莉诺是她所认识的最善良、最聪明、最优秀的人。

“我觉得你最喜欢去那儿了,”她说,“我觉得要是你能自己做决定的话,你会去住在那儿。”她轻叹了一声,补充道。

埃莉诺在椅子里动了动。她当然有自己的梦想、自己的计划,但她不想说这些。

“也许等你结婚了,你就会去?”米莉说。声音里有股怒气,却又带着哀伤。晚宴,伯克家的晚宴,埃莉诺想。她希望米莉不要总是把话题扯到结婚。他们懂什么是结婚吗?她心里想。他们在家里待得太久,她想;他们从来看不到除他们这类人之外的其他人。在这里他们被关在笼子里,日复一日……这就是她为什么说:“穷人比我们更享受生活。”回到那个客厅,那些家具、鲜花、医院的护士,这一切都让她非常震动她再次控制自己不去想。她必须等到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等她晚上刷牙的时候。当她和别人在一起时,她必须让自己不同时想两件事情。她拿起拨火棍,戳着煤块。

“看呀,好漂亮!”她惊叹道。煤块顶上有一朵火苗在舞蹈,敏捷、灵活又无关紧要的一朵火苗。就像他们小时候,把盐撒到火上产生的那种火苗。她又拍打了一下煤堆,一阵金色的火星像雨点一般直冲上烟囱。“你还记得吗?”她说,“我们过去常常捉弄消防员,莫里斯和我把烟囱点着了火?”

“然后皮皮去找爸爸。”米莉说。她停住了。门厅里有声响。手杖捣地的响声,有人在挂外套。埃莉诺的眼睛亮了。是莫里斯,是的。她熟悉他发出的声音。这时他进来了。门打开时,她微笑着转过头去。米莉跳了起来。

莫里斯想要制止她。

“别走——”他说。

“要!”她喊道,“我要走。我要去洗个澡。”她想都没想就说。她离开了。

莫里斯在她刚刚坐的椅子上坐下。他很高兴看到埃莉诺一个人在这儿。两人都没说话。他们看着黄色的烟羽,黑煤堆上敏捷、灵活、无关紧要的小火苗在四处舞蹈着。然后他问起了那个老问题:

“妈妈怎样了?”

她说,没变化。“只是睡得更多了。”她说。他皱起了额头。他渐渐没了小男孩的样子,埃莉诺想。大家都说,这就是当律师最不好的地方,你要经得住等待。他给桑德斯·柯里做助手,工作枯燥,成日里在法庭流连,等待。

“老柯里怎样了?”她问——老柯里脾气不大好。

“脾气有点坏。”莫里斯冷冷地说。

“你整天都做些什么?”她问。

“没什么特别的事。”他回答。

“还是埃文斯告卡特的案子?”

“嗯。”他简短地说。

“谁会赢?”她问。

“当然是卡特。”他说。

为什么是“当然”,她想问。但她前些天说了些蠢话——说的话表示出她没在好好听。她把事情搞砸了,比如说,普通法和另外那种法律有什么不同?她没说话。他们沉默地坐着,看着煤块上的火苗在嬉戏。那是绿色的火苗,敏捷灵活,无关紧要。

“我就是个糟糕的傻瓜,你觉得我是吗?”他突然问,“妈妈一直生病,要付爱德华和马丁的开销——爸爸一定觉得很有压力。”他皱起眉头,那样子让她心想,他渐渐没了小男孩的样子。

“当然不是。”她着重语气地说。当然他要是去做生意就太荒唐了,他的理想就是能执法。

“总有一天你会成为大法官的。”她说,“我很有信心。”他微笑着,摇着头。

“我很确定。”她说。她看着他,就像过去常看着他那样,他从学校里回来,爱德华获得了各种奖项,而莫里斯沉默地坐着——就像现在这样——吞吃着东西,而没人对他大惊小怪的。尽管她看着,心头却涌起一丝疑惑。她说的是大法官。她不是该说最高法院的首席法官吗?她从来记不清哪个是哪个,这就是为什么他不愿意和她谈论埃文斯和卡特的案子。

她也从没告诉过他利维家的事,就算在讲笑话时也没有。这是长大后最糟糕的地方,她想;他们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分享一切了。碰面的时候他们也再没有时间像过去那样谈话——谈天说地,他们现在谈论的总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各种琐事。她戳了戳火堆。突然一声巨响响彻了房间。是克罗斯比在敲门厅里的锣。她就像一个疯子对着某个无耻的敌人报仇雪恨似的。刺耳的锣声一波接一波,响彻了整个房间。“老天,那是整装铃!”莫里斯说。他站起来,挺直了身子。他抬起胳膊,在头上举了一会儿。那就是他以后成了父亲,成了一家之主后的样子,埃莉诺想。他放下胳膊,离开了房间。她坐着沉思了片刻,然后她回过神来。我得记住什么呢?她想。写信给爱德华,她想着,走向母亲的写字台。现在这就是我的桌子了,她想,看着银色蜡烛、祖父的小画像、店铺的账簿——有一本上面盖着一头金牛的印章——还有背上驮着一排刷子的墨迹斑斑的海象,那是母亲上一次过生日时马丁送给她的礼物。

克罗斯比扶着餐厅的门,等他们下来。银器擦亮后还真是不错,她想。餐刀和餐叉在桌上摆成一圈,闪闪发亮。整个房间,包括雕花餐椅、油画、壁炉架上的两把短剑,还有漂亮的餐具柜——所有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都是克罗斯比每天扫去灰尘、擦得锃亮——在晚上看起来是最棒的。白天屋里弥漫着肉香味,哔叽窗帘拉着,到了夜晚屋里点起了灯,显得如梦如幻。家里人一个个进来,这家人都很俊美,她想——小姐们穿着蓝色、白色印着枝叶花纹的漂亮细棉布裙子,先生们穿着小礼服整洁光鲜。她为上校拉开餐椅。他在夜晚总是心情最好的;他享受晚餐,而且不知为什么他的阴郁也一扫而光。他的情绪轻松快活。孩子们注意到他的快活,情绪也变得很高。

“你穿的连衣裙很漂亮。”他入座时对迪利亚说。

“这件旧的吗?”她轻抚着蓝色细棉布说。

他心情好的时候,身上有种闲适、富贵的魅力,是她特别喜欢的。人们总是说她很像他;有时候她为此感到高兴——比如今晚。他身着礼服,面色红润,端正和蔼。他这样时他们也就又变回了孩子,竞相开起了玩笑,然后不管好不好笑,全都笑得前仰后合。

“埃莉诺又在‘孵蛋’了,”父亲朝他们挤挤眼睛,说,“今天是她去拉德布鲁克的日子。”

大家都哄笑起来。埃莉诺本以为他在谈论那只狗——罗弗,结果他谈的是埃杰顿太太。克罗斯比正在送汤过来,脸上也挤成了一堆,因为她也想笑。有时候上校让克罗斯比笑得太厉害了,她不得不转身假装在餐具柜那里做事。

“噢,埃杰顿太太——”埃莉诺说,开始喝汤。

“对,埃杰顿太太,”父亲说,接着继续讲埃杰顿太太的事,“有人诽谤说她的金发并不全是她自己的。”

迪利亚喜欢听父亲讲印度的事。那些事很新鲜,又很浪漫。它们让她能感受到那种氛围,炎热的夜晚,军官们身着晚礼服在聚餐,餐桌正中摆着一个巨大的银质奖杯。

“我们小时候他就常常像这样。”她想。她记得,每次她过生日他都会从篝火上跳过去。她看着他用左手敏捷地把肉饼轻推到盘子上。她崇拜他的决策,他对事情的感觉。他把肉饼轻推到盘子上,继续说:

“说起可爱的埃杰顿太太提醒了我,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们老巴杰·帕克斯的事——”

“小姐——”埃莉诺身后的门开了,克罗斯比小声说。她对着埃莉诺悄悄地耳语了几句。

“我就来。”埃莉诺起身说。

“怎么了,怎么了?”上校正说到一半中断了。埃莉诺离开了房间。

“是保姆送来的口信。”米莉说。

上校正开始吃肉饼,手里还拿着刀叉。他们都拿着餐刀等待着。没人想继续吃东西。

“唔,我们继续吃晚餐吧。”上校说道,突然开始切起肉饼来。他的亲切消失了。莫里斯试着吃了点土豆。然后克罗斯比再次出现了。她站在门口,浅蓝色眼睛看上去显得十分突出。

“怎么回事,克罗斯比?怎么回事?”上校说。

“女主人的情况更糟了,先生,我觉得。”她说,声音里带着古怪的呜咽。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你们等着,我去看看。”莫里斯说。他们都跟着他涌入了过道。上校手里还握着餐巾。莫里斯跑上了楼,不一会儿又下来了。

“妈妈昏过去了。”他对上校说,“我去找普伦蒂斯。”他一把抓住帽子和外套,跑下了前门台阶。他们听到他吹口哨叫出租车,全都无所适从地站在门厅里。

“去吃完晚餐吧,孩子们。”上校命令似的说。但他自己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手里还攥着餐巾。

“终于来了。”迪利亚心想,“终于来了!”一种解脱和激动的特殊感觉攫住了她。父亲从一间客厅踱到另一间;她跟着他进去了,但是又回避着他。他们过于相像,两个人都知道对方的感受。她站在窗口看着街道。刚刚下过一场雨,街上是湿的,屋顶在发亮。天空上乌云正在移动,树枝在街灯的灯光里上下摇荡。她心中也有着什么在上下摇荡。有什么未知的东西似乎正在来临。她身后有吞东西的声音,让她转过了身。是米莉,她正站在壁炉边,壁炉上面是身穿白色长袍、手拿花篮的女孩的画像,她脸颊上正缓缓地流下眼泪。迪利亚朝着米莉动了一下。她应该走过去,伸出胳膊将米莉整个抱住,但她做不出来。米莉真的在流泪。而她自己的眼睛是干的。她再次转向窗口。街道上空空旷旷,只有树枝在灯光中上下摇荡。上校在来回踱步,有一回他拍了桌子,大叫道:“该死!”他们听到楼上的房间有脚步声在四处移动。他们听到嗡嗡的低语声。迪利亚又转向窗户。

一辆二轮轻便马车沿街缓缓驶来。马车一停莫里斯就跳下车来。普伦蒂斯医生跟着他。医生直接上了楼,莫里斯到客厅和他们碰头。

“怎么不去把晚餐吃完?”上校停下来,站在他们跟前,粗声说道。

“噢,等他走了再说。”莫里斯不耐烦地说。

上校又开始来回踱步。

接着他停了下来,背着手站到炉火前,一副做好了准备的样子,好像已经打起精神准备好迎接一场意外。

我们俩都在演戏。迪利亚心想,偷瞟了他一眼,但他比我演得要好。

她又看向窗外。正在下雨,雨点划过灯光时,一条条银色光线闪过。

“在下雨。”她低声说,但没人回应。

终于,他们听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普伦蒂斯医生进了房间。他静静地关上门,没作声。

“嗯?”上校朝他转过头去。

长久的停顿。

“她怎么样了?”上校说。

普伦蒂斯医生微微动了动肩膀。

“她恢复了,”他说,“目前而言。”他补充说。

迪利亚感到他说的话好似当头一棒。她跌坐到一把椅子的扶手上。

这么说你不是要死了,她想,看着画像上那个坐在树干上保持平衡的女孩;女孩似乎在对着她的女儿假笑,笑里藏刀。你不会死了——不会,不会!她站在母亲的画像下方,两手紧握着,心里呼喊着。

“我们现在可以继续吃晚餐了吗?”上校说,拾起了刚才落到客厅桌上的餐巾。

真可惜,晚餐被毁了。克罗斯比想,她从厨房又拿回了肉饼。肉已经干了,土豆的表面结了一层褐色的壳。她把食物放到上校面前时,注意到有一支蜡烛已经烧到底了。她关上了门,留下他们开始继续吃饭。

屋子里静悄悄的。狗儿在楼梯底下的垫子上睡觉。病房外也一片寂静。马丁的房间里传来轻微的鼾声。日间育儿房里,C太太和保姆听到楼下门厅的声音后晚饭也中断了,现在也继续吃饭了。罗丝在夜间育儿房里熟睡着。有时候她睡得很沉,蜷成一团,毯子在头上紧紧地缠着。她翻动着身子,把胳膊伸了出来。黑暗当中,有什么东西冒了出来。一个椭圆形的白色东西挂在她面前摇晃着,像是悬在一根绳子上。她半睁着眼,看着它。那东西满是灰色斑点,冒出来又凹进去。她完全醒了。一张脸悬在她眼前,就像是挂在一根绳子上一般摇摇晃晃的。她闭上了眼,但那张脸还在那里,斑点冒进冒出,灰色、白色、浅紫色的,还有麻麻点点的。她伸出手去摸旁边的大床。大床上是空的。她倾听着。她听到过道那头的日间育儿房里传来刀叉碰撞的声音和聒噪的说话声。但她睡不着了。

她让自己想象着一群羊被围在原野里的一个羊圈里。她让羊一头接一头地跳过围栏。每跳过一只她就数一次。一、二、三、四——它们跳过了围栏。但第五只羊不肯跳。它转过头来看着她。它瘦瘦的长脸是灰色的,嘴唇翕动着;那是邮筒边那个男人的脸,而她现在单独和这张脸在一起了。她闭上眼,那张脸就在那里;她睁开眼,它还在那里。

她在床上坐了起来,大声喊道:“奶妈!奶妈!”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隔壁房间的刀叉碰撞声已经停息了。她独自和什么可怕的东西待在一起。她听到走廊里有脚步拖曳的声音,越来越近。是那个男人,他的手放在了门上,门开了。一道光斜照在洗脸台上,照亮了水罐和洗手池。那个男人竟然和她一起在房间里原来是埃莉诺。

“你怎么还没睡着?”埃莉诺说。她放下蜡烛,开始抚平床单,床单全皱在了一起。埃莉诺看着罗丝,她眼睛发亮,两颊通红。发生什么事了?是他们在楼下妈妈的房间里四处活动,把她吵醒了吗?

“你怎么还醒着?”埃莉诺问。罗丝又打了个哈欠,可这更像是一声叹息。她不能告诉埃莉诺她看到了什么。她心中有深深的负罪感;不知为什么,她必须对她看到的那张脸保持沉默。

“我做了个噩梦。”她说,“我吓坏了。”她在床上坐直,浑身一阵古怪而紧张的抽搐。怎么回事?埃莉诺又在猜想。是因为和马丁吵架了?她又在皮姆小姐的花园里追猫玩了?

“你又在追猫玩了?”她问。“可怜的猫咪。”她又说。“它们和你一样都忘不了这事。”她说。但她知道罗丝的恐惧和猫咪无关。罗丝正紧紧地抓着手指,她紧盯着面前,眼神十分古怪。

“你梦见了什么?”她问,在床边坐下。罗丝紧盯着她,却不能告诉她。但无论如何她得想办法让埃莉诺留下来。

“我觉得我听到房间里有一个男人,”她终于说了出来。“是个贼。”她又说。

“贼?这儿吗?”埃莉诺说,“可是罗丝,贼怎么可能进到你的房间来?爸爸在,莫里斯在——他们绝不会让一个贼进到你的房间里的。”

“不会的,”罗丝说,“爸爸会杀了他的。”她又说。她抽搐的样子非常古怪。

“可你们大家都在做些什么?”她不安地问道,“你们还没上床吗?不是很晚了吗?”

“我们都在做些什么?”埃莉诺说,“我们都坐在客厅里,还不是很晚。”说着,一阵微弱的钟声隆隆传来。风向恰好的时候,她们能听到圣保罗大教堂的钟声。柔和的声浪在空中一圈圈传播着:一、二、三、四——埃莉诺数着,八、九、十。她很奇怪钟声这么快就停了。

“看,才十点钟。”她说。罗丝本以为已经更晚了。最后一下钟声已经融入了空中。“现在你可以睡觉了。”她说。罗丝抓住了她的手。

“别走,埃莉诺,别忙着走。”她哀求道。

“那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让你害怕?”埃莉诺说。她确信罗丝在隐瞒着什么。

“我看到……”罗丝说。她鼓足勇气要告诉埃莉诺真相——那个邮筒边的男人。“我看见……”她重复道。但这时门开了,保姆进来了。

“我不知道今晚罗丝是怎么了。”她手忙脚乱地进来,说。她感到有些愧疚;她在楼底下和其他仆人们待在一起,在闲聊女主人的事。

“她往常都睡得很好。”她说,走到了床边。

“好了,奶妈来了。”埃莉诺说,“她到床边来了。那你不会再害怕了,对吗?”她抚平了床单,亲吻了罗丝。她站起身来,拿起了她的蜡烛。

“晚安,奶妈。”她说,转身离开房间。

“晚安,埃莉诺小姐。”保姆说,声音里带了些同情。他们在楼下谈论说女主人撑不了多久了。

“翻个身好好睡,亲爱的。”她说,亲了亲罗丝的额头。她可怜这个很快就会没妈的小女孩。她穿着衬裙站在黄色的斗橱前,从手腕上摘下银圈子,开始取下头上的发卡。

“我看见,”埃莉诺关上育儿房的门,重复道,“我看见……”她看见了什么?是某个可怕的、秘密的东西,是什么呢?那东西就在那儿,隐藏在她紧张兮兮的双眼后面。她手上的蜡烛稍稍有点倾斜,等到三滴蜡油落到了她鲜亮的裙摆上,她才注意到。她扶正了蜡烛,走下了楼梯,边走边倾听着。一片寂静,马丁睡着了,母亲睡着了。她走过一个个房门,走下楼梯,一团重重的黑影似乎向她扑了过来。她停下来,向门厅看去。一团黑影笼罩了她。“我在哪儿?”她问自己,紧盯着一个沉重的黑框。那是什么?她似乎独自置身于一片虚无的正中,但她必须下楼去,必须承担她的重负——她微微抬起手臂,像是在头上顶着一个大水罐,一个土陶大水罐。她再次停下来。她的眼睛里印出了一只碗的边缘,碗里有水,还有黄色的东西。她反应过来,那是狗儿的碗,是狗碗里的硫黄。狗儿在楼梯底下蜷成一团正睡着。她小心翼翼地跨过狗儿的身体,走进了客厅。

她进去时他们全都抬起头来。莫里斯手里拿了本书,但他并没有看;米莉手里拿着东西,但她也没有在缝补;迪利亚躺靠在椅子上,什么也没干。她站着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转向了写字台。“我要给爱德华写信。”她喃喃道。她拿起笔,又迟疑了。当她拿起笔,抚平写字台上的信纸,她看到爱德华就在眼前,她觉得很难给他写信了。他的两只眼睛靠得太近;他在大厅的镜子前把头顶的头发梳得直立起来,那样子让她生气。她给他起了外号“小黑鬼”。“亲爱的爱德华,”她开始写道,觉得在这种情形下还是用“爱德华”比“小黑鬼”要好。

莫里斯强迫自己从在看的书上抬起头来。埃莉诺写字的沙沙声让他觉得烦躁。她歇一会儿,又写一会儿,然后又用手托着腮。确实她身上压着所有的忧虑。但她还是让他觉得烦躁。她总是问问题,却从不倾听回答。他的眼睛又扫向了面前的书。可强迫自己看书又有什么用呢?人人压抑情感的氛围令他厌恶。所有人都无能为力,就全都压抑着情感坐在这里。米莉做着针线活让他烦躁,迪利亚躺靠在椅子里,像平常一样无所事事。而他被关在这里,和这些女人们在一起,被压抑在虚情假意的气氛里。埃莉诺继续写着,写着,写着。根本没什么可写的——可她舔了舔信封口,贴上了邮票。

“我来吧。”他放下书,说。

他站起身来,好像很高兴终于能做点什么。埃莉诺送他到前门,站在门口扶着门,看他走向邮筒。外面正下着细雨,她站在门口,呼吸着微湿的空气,看着树底下印在人行道上颤抖着的奇怪阴影。莫里斯在街角的阴影后面消失了。她记起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手里拿着小书包去上学,她就常常站在门口送他。她会向他挥手,等他到了街角,他总会转身挥手致意。这是个奇特的小小仪式,现在他们俩都长大了,所以就不再有了。她站着等着,阴影晃动着;不一会儿他又从阴影处冒了出来。他沿街走来,上了门阶。

“他明天就能收到,”他说,“最晚在邮差第二次送信之前。”

他关上门,俯身扣紧门链。门链咔哒响着,她觉得好像他们俩都接受了一个事实——今晚不会再发生什么了。他们俩避开对方的眼光,今夜他们俩都不想再有更多的情感。他们回到了客厅。

“好了,”埃莉诺说,环顾着四周,“我要去睡觉了。奶妈会摇铃的,”她说,“要是她需要什么的话。”

“我们也都睡觉吧。”莫里斯说。米莉开始卷起她的刺绣活。莫里斯开始用耙子把火熄灭。

“这火可真好笑——”他不耐烦地喊道。煤块粘在一起,猛烈地燃烧着。

突然响起了铃声。

“是护士!”埃莉诺喊道。她看向了莫里斯。她匆忙离开了房间,莫里斯跟着她。

有什么用?迪利亚心想。只不过又是虚惊一场。她站起身来。“只是护士有事而已。”她对米莉说,米莉正面带惊慌地站起来。她可不能再哭了,迪利亚想,随意走进了前屋。壁炉架上燃着蜡烛,照亮了母亲的画像。迪利亚瞥了一眼画像,那位身穿白衣的少女似乎正主宰着她自己不断推迟的临终之事,她脸上淡漠的微笑激怒了她的女儿。

“你死不了——你还死不了的!”迪利亚看着她,怨恨地说。铃声惊动了父亲,他也进来了。他戴着一顶红色吸烟帽,上面有一根可笑的穗带。

全都没用的,迪利亚看着父亲,无声地说。她觉得他们两个都必须控制住心里正在涨起的兴奋。“什么也不会发生——什么都不会。”她看着他说。但这时埃莉诺进了房间,脸色煞白。

“爸爸在哪儿?”她说,四处寻找。她看到了他。“来,爸爸,快来。”她伸出手,说,“妈妈要死了孩子们也来。”她转头对米莉说道。

迪利亚注意到父亲的双耳上方出现了两小块白斑。他的眼神定定的,他鼓起了勇气。他大步走过他们身边,上了楼梯。他们全跟着他,在他后面形成一支小小的队伍。迪利亚注意到狗儿也想跟着他们上楼,却被莫里斯一巴掌打了回去。上校第一个走进卧室;然后是埃莉诺、莫里斯;马丁下来了,正披上晨衣;米莉带来了裹着披巾的罗丝;迪利亚落在众人的最后。房间里人太多了,她走到门口就再也进不去了。她能看到两个护士背朝对面的墙站着。其中一个在哭——她看出那是今天下午才来的那个。从她站着的地方看不到床,但她能看到莫里斯已经跪在了地上。我也该跪下吗?她想。她决定,不能在过道里跪着。她转头看去,看到过道尽头的小窗。外面正在下雨,某个地方的光线让雨滴闪闪发亮。雨一滴接着一滴滑下了窗玻璃,它们滑动又停歇;一滴雨碰上了另一滴,合在了一起,继续滑下。卧室里一片沉寂。

这就是死亡吗?迪利亚心想。有一会儿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一面水墙似乎裂成了两片,两片水墙分开着。她倾听着,一片沉寂。接着是一阵骚动,卧室里纷乱的脚步声,父亲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

“罗丝 !”他喊道,“罗丝!罗丝!”他胳膊向前伸着,拳头紧攥着。

做得很好,他从身边经过时迪利亚对他说。就像是舞台上的戏剧场景。她冷静地注意到雨滴还在落下。一滴雨滑下,遇到另一滴,合二为一,一起滚落到窗玻璃的底下。

正在下雨,毛毛细雨,温柔地喷洒着,星星点点地落到人行道上,让人行道显得油亮油亮的。刚从剧院里出来的人们抬头看着,天空温和混浊,星星都显得模糊不清。他们心里在想,要不要打开雨伞,要不要招来一辆马车。雨落到地上,落到田野里、花园中,泥土的气息被释放出来。这儿一滴雨静止在草叶上一动不动,那儿雨水注满了一朵野花如杯子般的花心,等到微风吹动,里面的雨水就会洒落。要不要躲到山楂树下,躲到树篱下面,羊群似乎在问;奶牛们已经在灰色原野里散落开来,藏在昏暗的篱笆下面懒散地继续咀嚼着,毛发上缀满了雨滴。雨落到屋顶上—近在西敏斯特,远到拉德布鲁克丛林路;在辽阔的海面上,成千上万的雨点刺向这蓝色巨人,就像是一个拥有数不清的淋浴头的洗澡房。巨大的穹顶、沉睡中的大学城高耸的尖顶、安装了花窗的图书馆、博物馆,此时笼罩在本色亚麻布般的天空下,温柔的雨滑下,落到那些张牙舞爪的神龙怪兽滴水嘴奇异的大笑着的嘴里,从成千上万个奇形怪状的缺口飞溅开来。酒吧外面的窄巷子里,一个酒鬼滑倒了,嘴里咒骂着。分娩中的女人听到医生对助产士说着:“下雨了。”牛津的鸣钟一声声巨响,就如鼠海豚在油海 里缓缓地一次次跃起又落下,沉思地吟诵着它们如音乐般的咒语。绵绵细雨,柔柔微雨,同样地倾泻到戴了桂冠的和光着头的人们身上,这份公平显示如果真有雨神的话,这位神所想的正是:让这雨不仅赐给最最聪慧的、最最尊贵的人,也让所有呼吸空气、咀嚼五谷的生灵,无知的人,不幸的人,在炉子间里辛苦干活、烧满不计其数的一罐罐水的人,从弯弯扭扭的字句中挖掘出火红思想的人,还有巷子里的琼斯太太,让他们同享我的恩泽。

牛津也在下雨。细雨轻柔地、久久地落着,在雨槽里发出咯咯响声和咕噜冒气泡的声音。爱德华把身子探出窗外,能看到校园里的树木在雨中显得发白。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树叶的沙沙声和落雨声。湿漉漉的地面上传来潮湿的泥土气息。一团昏暗的校园里四处正点起灯火;一个角落里的一处灰黄色土坡上,路灯照亮了一棵鲜花盛开的树。草地如水面一般,灰灰的,无形的流动着。

他心满意足地深吸了口气。一天的所有时光中,他最喜欢现在这个时刻,他站在这里,看着窗外的校园。他又深吸了一口清凉潮湿的空气,站直身子,转身回到了房间。他正在用功学习。在导师的建议下,他把一天的时间分割成了一个小时和半小时这样的片段;但他在重新投入学习之前还有五分钟时间。他打开台灯,绿色的灯光让他看起来稍有些苍白瘦削,他非常英俊。五官鲜明,漂亮的头发被他用手指朝上梳起,顶部蓬松,让他看起来就像是建筑装饰上的希腊少年。他微笑着。刚才看雨时,他想起父亲和导师面谈之后——老哈伯特尔说了:“你儿子有希望。”——老小孩坚持要找找看他自己父亲上大学时住过的房间。他们突然闯进房间时,正看到一个名叫汤普森的家伙跪在地上用风箱在吹火。

“我父亲住过这房间,先生。”上校说,表示抱歉。那年轻人满脸通红,说:“没事了。”爱德华笑了。“没事了。”他又说。该开始学习了。他把灯调高了一点。灯调高时,他看到面前的书本被一块明亮的光圈罩着,与周围的昏暗对比分明。他看着面前的课本和字典。在开始学习之前他总有一些疑惑。要是挂了科,他父亲准保会大发雷霆。他已经铁了心。上校给他送来十几瓶上好的陈年甜酒,“作为送行酒”,父亲的原话。不管怎样,马斯汉姆很支持;还有那个来自伯明翰的聪明的犹太小男孩——得开始学习了。牛津的鸣钟开始一声声敲响,缓慢的钟声在空中推进。钟声沉闷、不均匀,好像必须推开面前沉重的空气才能向前推进。他喜欢鸣钟的响声。他倾听着,直到最后一响,然后他把椅子拉到桌前;时间到了,他必须开始学习了。

他眉间出现一道尖细的凹痕。他读书时总会皱眉。他读着,做做笔记,又接着读。所有声响都被隔绝了。他只看得见面前的希腊文。他读着读着,头脑渐渐兴奋起来;他清楚地感觉到额头里有什么东西在逐渐活跃,在绷紧。他准确又自信地看出了一个个短语,他在书页空白处写下简短的批注,他注意到自己比头一天更准确了。微不足道的一个个小词如今都显现出了某种含义,改变了表达的意思。他又写下一个批注,是这个意思。他能灵敏地、恰到好处地捕捉到句中的短语,这让他感到一阵兴奋。就在那里,清清楚楚,完整无缺。他必须精准,就连他潦草书写的批注也必须如印刷体一般清晰。他翻看这本书,然后那本书。接着他靠到椅背上想着,闭着眼睛。他不能让任何东西缩小、变模糊。时钟敲响了。他倾听着。钟声继续敲着。他脸上雕刻般的线条松弛了;他往后一靠,肌肉放松了,他从书上抬起眼睛,看向一片昏暗。他感到自己好像在完成一场赛跑之后瘫倒在了草皮上。但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好像仍然在奔跑;没有了书,而他的头脑仍然在思考。他的头脑在纯粹的语意的世界里穿梭,没有障碍;渐渐地,它失去了自己的意义。书本立在墙上,引人注目;他看到奶油色的木镶板,蓝色花瓶里插着一束罂粟花。最后一声钟声敲响。他叹了口气,从桌旁站起身来。

他又站到了窗前。还在下雨,但那片白茫茫的景象已经消失了。除了偶尔可见的湿漉漉的叶片在发光,校园里此刻一片昏暗——那株鲜花盛放的树所在的黄色土坡也消失了。校园里的教学楼四处排开,一团团低矮地蹲伏着,有的染了红色,有的染了黄色,窗帘后点亮了灯光;那边的小教堂背后映着天空,挤作一团的一大块云,似乎在雨中微微颤抖。然而四周不再寂静。他倾听着,没有什么特别的声音;但当他看向窗外,整栋楼充满了生机勃勃的轰鸣。一会儿突然一阵大笑,一会儿一阵清脆的钢琴曲,然后是平淡寻常的谈笑声、说话声——还夹杂着瓷器的碰撞声;接着落雨声再次出现,雨槽吮吸着雨水发出咯咯声和咕噜冒气泡的声音。他转身回到了房间里。

已经变冷了,炉火也快熄了,只在灰烬下面还有一星儿红色。他及时地想起了父亲的礼物——早晨送来的红酒。他走到边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甜酒。他举杯对着灯光,笑了。他又看到父亲握着酒杯的手,手上本该是两个手指的地方只剩下两个光滑的骨节,父亲总是在喝酒前,举杯对着灯光。

“如果你的血是冷的,你就不可能把刺刀刺进敌人的身体。”他记得父亲说。

“你不喝上一杯,就不能进考场。”爱德华说。他犹豫了一下,模仿父亲的样子举杯对着灯光。然后他抿了一小口。他把酒杯放在面前的桌上,又回到《安提戈涅》上。他读一会儿,抿一口,又读一会儿,又抿一口。一股柔和的灼热感从他的后颈向整个脊柱延伸。酒似乎将他的头脑里一扇扇分割空间的门都推开了。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文字,或者二者都有,出现了一个发光的贝壳,一股紫烟冒起,从中漫步走出一个希腊少女。不过她是英国人。她一会儿站在大理石和百合花中间,一会儿又出现在莫里斯墙纸和橱柜当中——是他的表妹吉蒂,就像上次他在院长府邸吃饭时见到她的样子。她两者都是——既是安提戈涅,又是吉蒂;一会儿在书里,一会儿在房间里;闪闪发光,升起,就像一朵紫色的花。不,他喊道,一点都不像花!要是有哪一个少女亭亭玉立、充满活力、欢声笑语的,那就是吉蒂,穿着他上次在府邸吃饭看到她时的那身白色与蓝色相间的连衣裙。他走到窗前。树影中露出一块块红色。在院长府邸里正有聚会。她在和谁说话?说了些什么?他回到桌前。

“可恶!”他喊道,用铅笔戳着纸。笔尖断了。门上一声轻叩,是什么东西划过的轻拍声,不是命令式的敲门;是有人经过时的碰击声,而不是有人要进门的敲门声。他走过去打开了门。上面的楼梯上隐约有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的身影,他正靠在楼梯扶手上。“进来吧。”爱德华说。

高大的年轻人慢慢走下楼梯,他十分魁梧。神采奕奕的眼睛看到桌上的书本,闪过一丝恐慌。他看着桌上的书。是希腊文。还好有酒。

爱德华倒了酒。在吉布斯身边,他看上去就像埃莉诺说的,显得“过分讲究”了。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这种对比。他举杯的手比起吉布斯那巨大的红色爪子来,就像女孩子的手。吉布斯的手像是烧焦的深红色,就像一块生肉。

打猎是他们俩共同的话题。他们谈论着狩猎。爱德华身子后靠着,任吉布斯喋喋不休地说着。听着吉布斯说话,好似乘马车在英格兰穿街走巷,真是怡人极了。他正谈着九月去猎幼狐,用一种粗制的很好用的耙子。他正说着:“还记得去斯特普利家,右边的那块农场吗?还有那个漂亮女孩?”他挤了挤眼,“更糟的是,她嫁给了一个门房。”他正说着——爱德华看着他一口吞下甜酒——他多希望这个该死的夏天已经结束。接着,他又一次讲起那个关于西班牙母猎犬的老故事。“你九月来和我们住一段时间。”他正说着,门悄悄地开了,吉布斯根本没听见。悄悄走进来了另一个男人,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进来的是安西里。他和吉布斯是两个极端。他不高不矮,不黑不白。但他并非平淡无奇,且远非如此。从某种程度上讲是他移动的方式,就像是桌椅会发射出某种电波,而他可以靠某种不可见的天线或是像猫一般的胡须,接收到这些信号。此时他小心谨慎地坐了下来,看了看桌子,扫了一眼书上的一行字。吉布斯正说到一半停下了。

“嗨,安西里。”他很随便地说。他伸出手,给自己又倒了一杯上校的甜酒。酒瓶空了。

“不好意思了。”他瞟了一眼安西里,说。

“别为了我再开一瓶。”安西里迅速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刺耳,好像不太自在。

“哦,不过我们也想再喝一点。”爱德华随意地说。他走进餐厅去拿酒。

“还真尴尬呢。”他俯身拿酒时想到。他在选酒时冷冷地想着,这表示又一场和安西里的不快;这个学期他已经因为吉布斯有两次跟安西里搞得不愉快了。

他拿着酒回去,坐到他们俩之间的一张矮凳上。他拔去瓶塞,倒了酒。他坐在中间,他们俩都钦慕地看着他。他的虚荣心——埃莉诺总是嘲笑他这一点——得到了满足。他喜欢感受到他们的眼光都在自己身上。可是他和他们俩在一起都很自在,他想;这想法让他高兴,他可以和吉布斯谈论狩猎,可以和安西里谈论读书。可是安西里只会谈论书本,而吉布斯——他笑了——只会谈论女孩子,女孩和马。他倒了三杯酒。

安西里谨慎地小口抿着,而吉布斯深红色的大手拿着酒杯,大口大口地吞着。他们谈论了比赛,又谈论了考试。然后安西里扫了一眼桌上的书本,说:

“你怎么样了?”

“没什么希望。”爱德华说。他不再那么无动于衷了。他假装看不起考试,但也只是假装而已。吉布斯被他蒙蔽,而安西里看穿了他。他常常发现爱德华身上像这样的小小虚荣心,但这只是让他更喜欢爱德华了。他看上去多么英俊,安西里想;他坐在他们中间,灯光落在他漂亮的发顶上;就像个希腊少年,强健,却有某种软弱的地方,需要自己的保护。

爱德华应该被从吉布斯这样的野蛮人身边解救出来,他狂躁地想。这个毛手毛脚的野蛮人,身上总是散发出啤酒和马的气味(他听爱德华说起过),安西里看着吉布斯心想,无法理解爱德华怎么能忍受这样的人。他进来时刚好听到的最后半句,令人怒火中烧——那句话表示他们定好了什么要一起度过的计划。

“那好,我会找斯托利要那个耙子。”吉布斯正说着,好像是在说完他进来之前他们一直在说的某个秘密的话题。安西里心头涌过一股妒忌。为了掩盖自己的心思,他伸出手,拿起一本摊开在桌面上的书。他假装在读书。

他这样做是为了激怒自己,吉布斯觉得。他知道,安西里认为自己是一个巨型野蛮人;这头脏兮兮的小猪崽闯了进来,毁了他们的谈话,然后又开始装作好得不得了,损害他吉布斯的形象。很好,他本来打算要走了,现在他要留下来;他要捉弄捉弄安西里——他知道怎么做。他转向爱德华,继续聊天。

“你不会在意像头猪一样过几天的,”他说,“我的人在苏格兰会照看好你的。”

安西里恨恨地翻了一页。他们又会单独在一起了。爱德华开始享受起这番情形,他开始不怀好意地迎合起来。

“行,”他说,“但你得小心,免得我做蠢事。”他又说。

“噢,就只是猎幼狐而已。”吉布斯说。安西里又翻了一页。爱德华瞥了一眼书。书都拿倒了。可当他一瞥的时候,看到安西里的头配着身后木镶板和罂粟花的画面。和吉布斯相比,安西里看上去真是文明、有教养,他想;真是太讽刺了。他对安西里心生深深的敬意。吉布斯已经失去了魅力,他在那儿,又从头讲起西班牙母猎犬的老故事。明天肯定会大吵一架,他想,偷偷瞟了一眼手表。已经过了十一点,早餐前他还必须学习一个小时。他一口吞下最后几滴红酒,舒展了一下身子,夸张地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

“我睡觉去了。”他说。安西里恳求似的看着他。爱德华会狠狠折磨他。爱德华开始解开背心纽扣。他身材完美,安西里站在他们中间,看着他,想着。

“不过你们不用急,”爱德华说,又打了个哈欠,“喝完再走。”他想着安西里和吉布斯一起喝完酒的画面,笑了。

“要是还想要的话,里面还多着呢。”他指了指旁边的房间,离开了。

“让他们打一架分出胜负吧。”他关上卧室门时想。他自己的那场架也等不了多久了,他从安西里脸上的表情看出来了。安西里妒忌得发疯。他开始脱衣服。他把自己的钱整整齐齐地在镜子两侧各放了一堆,他是个对钱比较小气的人;他整齐地叠好背心放在椅子上,然后看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用他姐姐讨厌的那种半梦半醒的手势,将发顶的头发朝上抓了抓。然后他倾听着。

外面的门砰地关上了。他们中有一个走了——不是吉布斯就是安西里。他想,还有一个在。他专心听着。他听到有人在起居室里活动。他迅速而坚决地转动了门上的钥匙。不一会儿门把手动了动。

“爱德华!”安西里说。他的声音低沉克制。

爱德华没回答。

“爱德华!”安西里说,晃动着门把手。

声音变得尖锐而似恳求。

“晚安。”爱德华尖声说。他听着。外面不响了,然后他听到关门的声音。安西里走了。

“老天!明天准保一场大闹。”爱德华说,走到窗前,看向外面仍在飘落的雨。

府邸里的聚会已经结束了。女士们身着飘逸的晚礼服,站在门口,抬头看着正飘着细雨的天空。

“那是夜莺吗?”拉朋特太太听到灌木丛中一只鸟儿的叽啾声,说道。老刹弗——伟大的安德鲁斯博士——站在稍后一点,球形的脑袋露在微雨中,他那毛乎乎的脸显得强劲有力却不讨人喜欢,他仰面大笑起来。那是只画眉,他说。这笑声从石墙那边反射回来的回音,听起来像是土狼在笑。拉朋特太太像是碰到了装饰教学楼横梁上的粉笔印子一样,蓦地退了半步,扬了扬手——这是流传了几个世纪的传统,示意莱瑟姆太太,她是神学教授的夫人——应走在她前面,然后他们一个个走进了雨里。

府邸的长客厅里,他们全都站着。

“我很高兴,刹弗——安德鲁斯博士——没让你们失望。”马隆太太正彬彬有礼地说着。作为本地人,他们称博士为“刹弗”;而对美国客人,他是安德鲁斯博士。

别的客人已经离开了。而美国客人霍华德 ·福里普夫妇会在此住宿。霍华德 ·福里普太太正说着她觉得安德鲁斯博士别具魅力。而她丈夫、教授先生,正对着主人说着同样的客套话。他们的女儿吉蒂站在后面一点的地方,暗自希望他们能赶快结束,能回房睡觉。但她不得不站在那儿,等到母亲示意他们可以离开。

“对,我从没见过刹弗的状态这么好。”他父亲接着说,暗示着对这位小个子美国女士的恭维,恭维她打了一个胜仗。她娇小活泼,刹弗就喜欢娇小活泼的女子。

“我特别喜欢他写的书。”她说,声音里带着古怪的鼻音,“但我没想到能有幸在晚餐时坐在他旁边。”

你真喜欢他说话时唾沫横飞的样子吗?吉蒂看着她,心想。她非常漂亮,欢声笑语的。在她身边,别的女人都看起来邋遢又丑陋,除了她母亲。马隆太太,站在壁炉旁,脚搁在围板上,白头发硬硬地卷曲着,从来都是看起来既不时髦也不会过时。而福里普太太恰好相反,看起来非常时尚。

可她们取笑她,吉蒂想。她无意中看到牛津的太太们听到福里普太太的美国英语之后挑眉毛的样子。但吉蒂喜欢她的美式英语,那些用语和自己听惯用惯的那些是如此不同。她是美国人,一个真正的美国人;可没人会把她丈夫当作美国人,吉蒂看着他时,想。他可能是任何一个教授,来自任何一所大学,她想,特别是看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他的山羊胡子、他眼镜上的黑丝带垂在衬衣前胸,像是定制的外国货。他没有口音,至少没有美国口音。不过不知怎么他还是显得有些不一样。她的手帕滑落了,他立刻俯身拾起来,还给她深鞠一躬,显得太过殷勤——这让她感到很不好意思。她拿回手帕时,垂着头,对着教授一笑,很腼腆的笑。

“十分感谢。”她说。他让她觉得很难堪。在福里普太太旁边,她觉得自己比平时更高大了。她的头发,是真正的里格比家族的红色,从来都不会像应该的那样服服帖帖;而福里普太太的头发看上去漂亮整洁,有光泽。

这时马隆太太看了一眼福里普太太,说:“好了,女士们——?”说着挥了挥手。

她的动作带有一种权威,就好像这样的动作她已经做了很多次,而且每次都得到了服从。他们向门口走去。今晚在门口进行了一场小小的仪式;福里普教授深深弯腰握着马隆太太的手,而握吉蒂的手时没弯得那么深,然后他打开门,为她们扶着门。

“他真是有点过了。”他们一个个出门时,吉蒂心想。

女士们手持蜡烛,一列纵队走上宽宽的矮台阶。他们上楼时,凯瑟琳学院历届院长的画像低眉注视着他们。他们一级一级登上楼梯,烛光在金色画框框住的一张张昏暗的脸上闪烁。

吉蒂跟在最后,心想,现在她会停下来,问那是谁。

但福里普太太没有停下。吉蒂为此给她加了不少分。她比大多数访客都要好,吉蒂想。今天早上参观伯德林图书馆,吉蒂从来都没有这么快就参观完毕。事实上,她感觉还有些歉疚。要是他们想看的话,其实还有许多风景名胜可以看。可是不到一个小时,福里普太太就转向吉蒂,用她那迷人的鼻音说:

“噢,亲爱的,我觉得你大概看风景有点看腻了——我们到那个带飘窗的可爱的老面包店吃点冰激凌怎么样?”

就这样,本该在参观伯德林图书馆的时候,他们去吃了冰激凌。

队伍此时到了第一处楼梯平台,马隆太太停在那个有名的房间门口,这里是贵宾们通常在府邸留宿时过夜的房间。她推开门,扫视了一圈。

“那是伊丽莎白女王没睡过的床。”她说,这是他们看到那张大四柱床时常开的玩笑。炉火正燃着;水罐上缠着布条,就像一个牙疼的老妇人;梳妆台上点着蜡烛。不过今晚这房间有些奇怪,吉蒂越过母亲的肩膀瞥了一眼,想着。床上铺着一件晨衣,闪着绿色、银色的光。梳妆台上有好些小罐子瓶子,还有一个沾了些粉色的粉扑。有可能是这个原因吗,所以福里普太太才看起来如此明艳照人,而牛津的太太们看起来那么邋遢,原因正是福里普太太——马隆太太说话了:“你都还满意吧?”有礼貌到了极点,让吉蒂猜想马隆太太一定也看到了梳妆台。吉蒂伸出手。没想到的是福里普太太没有握她的手,而是把她拉过去,亲了她一下。

“谢谢你带我四处游览,千谢万谢。”她说,“记住,你要来美国和我们待在一起。”她又说。她喜欢这个高大腼腆的女孩子,比起领她游览伯德林图书馆,这个女孩显然更喜欢去吃冰激凌;而且不知怎么回事,她也为女孩感到可惜。

“晚安,吉蒂。”她关上门时她母亲说。她们俩敷衍地碰了碰脸颊。

吉蒂继续上楼去她自己的房间。她仍然能感觉到福里普太太亲吻她的地方,在她脸颊上留下了一小块灼热。

她关上门。屋里很闷热。晚上很暖和,但他们总是关上窗户,拉上窗帘。她打开窗,拉开窗帘。外面照常在下雨。雨点似银色的箭头穿过校园里昏暗的树木。她踢下了鞋子。个子高大最糟的地方就是,鞋子总是太紧,尤其是白色缎面鞋。她接着开始解开裙子的钩扣。实在不容易,有那么多钩扣,而且都在背后;不过终于白色缎面连衣裙脱了下来,整齐地平铺在椅子上。她开始梳头发。这是最糟糕的星期四了,她想着;早上游览,中午陪着吃饭,和本科生喝下午茶,晚上是晚宴。

不过,她用力用梳子梳顺头发,总结道,总算是结束了……结束了。

烛光摇曳,细棉布窗帘突然被吹得鼓起一大块,像一个白色气球,差点点着了火苗。她吓了一跳,睁开了眼。她站在开着的窗前,穿着衬裙,火光就在她旁边。

“随便谁都可能朝里面看的。”母亲前几天才责骂过她。

她把蜡烛移到右边的桌上,心想,这下没人会朝里面看了。

她又开始梳头。现在灯光在侧面,而不是在跟前,所以她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自己的脸。

我漂亮吗?她问自己,放下发梳,看着镜子。她的颧骨太高,眼睛分得太开。她不漂亮,不,她的个头也对她不利。福里普太太怎么看我呢?她想。

她亲吻了我,吉蒂突然记了起来,感到一阵愉悦,脸颊上又感到了那块灼热。她邀请我和他们一起去美国。那该多有意思啊!她想。离开牛津去美国,太有意思了!她用力梳着头发,她的头发就像一片毛茸茸的灌木丛。

鸣钟又开始照常骚动起来了。她讨厌钟声;那声音听起来总是十分阴沉,而且一声刚停,另一声又开始响起。钟声重重敲响,一声紧接一声,一声盖过一声,仿佛无止无息。她数着,十一、十二,接着十三、十四……穿过细雨飘落的潮湿空气,一座又一座的时钟敲响了。很晚了。她开始刷牙。她看了一眼洗手台上方的日历,撕下了星期四,揉成一团,好像在说:“结束了!结束了!”面对着她的是大大的红字“星期五”。星期五不错,星期五她到露西那儿上课,和罗伯森一家一起吃晚饭。“有事可做的人是有福的人。”日历上写着。日历总像是在和你说话。她的事儿还没做完。她瞥了一眼一排蓝色的书——《英国法律历史》,安德鲁斯博士著。第三卷里夹了张纸条。她本该为露西读完这一章,可是今晚不行了。今晚她太累了。她转向窗户。从本科生的住宿楼那边飘来一阵笑声。他们在笑什么,她站在窗边想着。听起来他们好像玩得很开心。他们到府邸来喝茶的时候从不会笑成那样,她想,笑声渐渐平息了。贝列尔学院来的那个小个子男生总是坐在那儿,拧着手指,拧他的手指。他不说话,也不离开。她吹熄了蜡烛,上了床。我倒还挺喜欢他,她想,在凉凉的床单上舒展开身体,虽然他在那儿拧手指。至于托尼 ·阿希顿,她想着,拍了拍枕头,我不喜欢他。他总是像在审问她关于爱德华的事,她想起,埃莉诺总叫爱德华“小黑鬼”。他的眼睛挨得太近。有点像理发师用来放假发的模特头,她想。那天野餐的时候他跟着她——野餐时蚂蚁爬到莱瑟姆太太的裙子里去了。他总是在她旁边。可她并不想嫁给他。她不想当一个大学教师的太太,在牛津住一辈子。不,不,不!她打了个哈欠,拍拍枕头,听着一声迟来的钟声,那钟声就像一只海豚缓缓穿过空中密密实实的毛毛细雨,猛冲而来,她又打了个哈欠,睡着了。

雨不停地下了一整夜,原野上形成一层淡淡的薄雾,雨槽里咯咯作响,发出咕噜冒气泡的声音。雨滴落在花园里紫丁香和金链花的花丛上;轻轻滑过图书馆装饰花窗的圆屋顶,从滴水嘴兽大笑着的嘴巴里冲溅而出;飞溅到来自伯明翰的犹太男孩的窗上,他头上裹着湿毛巾,正在突击学习希腊语;飞溅到马隆博士的窗上,他正挑灯夜战,为学院有纪念意义的历史又写下了一章。吉蒂的窗外,府邸的花园里,雨水冲刷着那棵古树,三百年前国王和诗人们曾在树下饮酒交谈,如今这棵树已经半倒着,树干正中用一根杆子支撑着。

“要雨伞吗,小姐?”西斯科克说,递给吉蒂一把雨伞。第二天下午,吉蒂离家的时间比预计的晚了。空气中有一种寒意,她看到一群人穿着白色和黄色的连衣裙,抱着靠垫,向河边走去时,感到庆幸,自己今天不用去坐船了。今天没有聚会,她想,今天没有聚会。不过钟声告诉她,她迟到了。

她大步流星地走着,直走到那片下等的红色别墅区,她父亲很讨厌这个地方,总会绕路避开这里。不过因为克拉多克小姐就住在这一片低廉红色别墅中的某一个,吉蒂看着它们都带着浪漫的光环。她拐过那座新的小礼拜堂,看到克拉多克小姐住的那幢房子的陡峭的门阶时,心跳加快了。每天露西就在这些台阶上上下下;那是她的窗户,那里是她的门铃。她拉门铃时,门铃一下子被拉了出来,而且没有弹回去,因为露西家的所有东西都破败不堪,但所有东西都那么浪漫。台子上放着露西的雨伞,也不像其他雨伞,这把伞的手柄上有一只鹦鹉的头。但当她走上陡峭灿烂的楼梯,心中的兴奋又开始混杂了担心;她这次又没好好用功,这个星期她又“没用心”。

“她来了!”克拉多克小姐想着,拿着笔的手停住了。她的鼻尖发红,眼睛像猫头鹰,眼圈发黄,眼睛深陷。门铃响了。笔尖蘸着红墨水,她正在批改吉蒂的文章。此时她听到楼梯上吉蒂的脚步声。“她来了!”她想,轻轻喘了口气,放下了笔。

“真是太抱歉了,克拉多克小姐。”吉蒂说,她放下东西,坐到桌子旁,“我们有客人留宿。”

克拉多克小姐用手轻抚了一下嘴巴,这是她失望时常有的动作。

“我明白了,”她说,“这么说你这个星期也没做什么功课。”

克拉多克小姐拿起笔,蘸了蘸红墨水。然后她转向了那篇文章。

“都不值得批改。”她评论道,笔停在了空中。

“十岁的孩子都会为它感到羞愧。”吉蒂的脸涨得通红。

“奇怪的是,”课上完了,克拉多克小姐放下笔,说,“你脑子里还真有些新颖的东西。”

吉蒂的脸因为高兴又涨得通红。

“只不过你从来不用,”克拉多克小姐说,“为什么你不用它?”她又说,漂亮的灰眼睛盯着吉蒂。

“是这样的,克拉多克小姐,”吉蒂迫不及待地说,“我母亲——”

“唔……唔……唔……”克拉多克小姐制止了她。马隆博士可没付钱要她保守秘密。她站起身来。

“看看我的花。”她说,感到自己对吉蒂的斥责有点太严厉了。桌上有一盆鲜花,蓝色和白色的野花,插在一块湿漉漉的绿色苔藓上。

“我姐姐从荒野送来的。”她说。

“荒野?”吉蒂说,“哪个荒野?”她俯身轻柔地碰了碰小花。她多可爱啊,克拉多克小姐想;她对吉蒂充满了柔情。但我不会感情用事,她心想。

“斯卡伯勒的荒野。”她大声说,“要是你保持苔藓潮湿,但不要太湿,它们能保存好几个星期。”她又说,看着那些花。

“潮湿,但不要太湿。”吉蒂笑了,“在牛津岂不是很容易。这儿总在下雨。”她看着窗口。正下着不大不小的雨。

“我要是住那儿,克拉多克小姐——”她拿起雨伞,说。但她没说完。课上完了。

“你会发现很无聊的。”克拉多克小姐看着她说。她正披上斗篷。当然她披斗篷的样子看上去很可爱。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克拉多克小姐记起了自己教师的身份,接着说,“情愿付出任何代价,换取你拥有的这些机会,遇见你所遇见的这些人,认识你所认识的这些人。”

“老刹弗?”吉蒂说,记起了克拉多克小姐对那学识之光的深切仰慕。

“你这无礼的小家伙!”克拉多克小姐劝诫说,“他是当代最伟大的历史学家!”

“嗯,不过他从不和我谈历史。”吉蒂说,想起了膝头一只沉重的手那潮乎乎的感觉。

她迟疑了一下,但课上完了,别的学生要来了。她扫了一眼房间。一堆闪亮的练习簿顶上放了一碟橙子,还有一个看起来装着饼干的盒子。克拉多克小姐只有这一个房间吗?吉蒂想。她就睡在那个上面扔着披巾的笨重的沙发上?屋里没有镜子,吉蒂把帽子别在头发一侧,一边想着克拉多克小姐一定看不起时装。

可克拉多克小姐想的是,年轻可爱,能遇见精彩绝伦的男子,是多么美好啊。

“我要去罗伯森家吃晚餐。”吉蒂伸出手,说。内莉 ·罗伯森,是克拉多克小姐最喜欢的学生;她过去常说,这是唯一一个明白功课意味着什么的女孩。

“你走着去吗?”克拉多克小姐看着她的衣服,说,“还有点远呢,你知道。沿雷蒙路过去,要经过煤气厂。”

“嗯,走着去。”吉蒂握了握她的手,说。

“我这个星期会努力用功的。”她低眉看着克拉多克小姐说,眼里满是爱意和倾慕。接着她走下陡峭的楼梯,楼梯的油毯都散发着浪漫的亮光,她还瞟了一眼那把鹦鹉手柄的雨伞。

教授的儿子,没人叫他自己就主动做完事情,用马隆博士的话说,他的“表现最值得称赞”。他此时正在普雷斯特维奇排屋的后院里修补鸡笼。普雷斯特维奇排屋是一个东拼西凑的小地方。铁锤当、当、当,他在给溃烂的屋顶钉上一块板子。他的双手很白,不像他父亲的手,手指也很长。他并不喜欢自己做这些事情。但父亲星期天才修补了靴子。锤子又敲了下来。他卖力地干着活,把崩开了木头或冒在外面的亮闪闪的长钉子敲了进去。鸡笼已经腐烂不堪。他也讨厌母鸡,愚蠢的家禽,乱糟糟的一身羽毛,瞪着红红的小圆眼睛看着他。它们在小路上一路用爪子刨地,在床上到处留下一根根卷曲的羽毛,而床才是他更喜欢的。而且这里什么都不长。要养鸡又何必像别人一样去种花呢?门铃响了。

“该死!某个老女人要过来吃晚餐。”他说,手里的铁锤停住了;接着又敲到钉子上。

她站在台阶上,注意到廉价的蕾丝窗帘和蓝色、橙色的玻璃,吉蒂在努力回想父亲说过的关于内莉父亲的话。一个小个子女佣开门让她进去。吉蒂一站到女佣领她进去的房间,就想,我个子简直太大了。房间很小,塞满了东西。她看着壁炉架上的镜子里的自己,想着,我穿得也太好了。这时她的朋友内莉进来了。她矮矮胖胖的,大大的灰色眼睛上戴着钢框的眼镜,她穿着本色亚麻布的工装裤,似乎更增添了她不妥协的诚实的气质。

“我们在后屋用晚餐。”她说,上下打量着吉蒂。她刚才在干什么?为什么穿着工装裤?吉蒂想着,跟着她来到后屋,他们已经开始吃晚餐了。

“很高兴见到你。”罗伯森太太回过头,很正式地对吉蒂说。但似乎没人在见到她后表现出哪怕一点点的高兴。两个孩子已经开始吃东西了,手里拿着抹了黄油的面包片,但他们停住了,盯着吉蒂坐下。

她似乎一眼就把整个房间看了个全。房间里没什么东西,却显得拥挤。桌子太大,硬木的绿色长毛绒椅子,粗糙的桌布正当中缝补过,廉价的瓷器上印着鲜红的玫瑰花。她觉得灯光特别刺眼。从外面的花园里传来铁锤敲打的声音。她看向花园,那里面乱七八糟的,粗俗不堪,也没有花床;花园尽头有一个小棚屋,铁锤的敲打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他们也都很矮,吉蒂想着,瞥了一眼罗伯森太太。只有她的肩膀高过了茶具,但她的肩膀十分厚实。她有点像府邸的厨子比格,但比他更可怕。她朝罗伯森太太草草看了一眼,然后开始把手偷偷藏在桌布下面迅速地脱掉手套。可是为什么没人说话?她紧张不安地想。孩子们的眼光紧盯着她,眼神里带着隆重的惊异。他们如猫头鹰般盯着她,眼光上上下下,毫不畏缩。幸好他们还没来得及表示不满,罗伯森太太就厉声告诉他们,继续吃东西;然后抹了黄油的面包就慢慢地又移到了嘴边。

为什么他们不说点什么?吉蒂又想,瞥了一眼内莉。她正想说话,只听到门厅里有雨伞捣地的声音;罗伯森太太抬起头,对她女儿说:

“爸爸回来了!”

紧接着一个小个子男人快步走了进来,他非常矮,身上的夹克好像本来是一件高腰短夹克,衣领是圆领。他还戴着一根很粗的银表链,像是男学生戴的。他的眼神敏锐犀利,长着粗硬的小胡子,说话带着奇特的口音。

“很高兴见到你。”他说,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他坐下,往下巴下面塞了一张餐巾,这样餐巾这道坚硬的白色屏障就遮住了粗重的银表链。铁锤声当、当、当,从花园的小棚屋里传了过来。

“告诉乔晚餐在桌上。”罗伯森太太对内莉说。内莉刚拿进来一个碟子,上面盖着盖子。现在盖子拿开了。原来他们晚餐要吃的是炸鱼和土豆,吉蒂想。

而此时罗伯森先生已经把他那有些令人惊恐的蓝眼睛转过来,看着她。她等着他问:“你父亲怎么样,马隆小姐?”

但他说的是:

“你在跟露西·克拉多克学习历史?”

“是的。”她说。吉蒂喜欢他说露西·克拉多克时的口气,好像他很尊敬她。那么多大学教师都在嘲笑她。而且吉蒂也喜欢这种感觉,他让她感到自己并不是哪个特别的人的女儿。

“你对历史感兴趣?”他说,开始动手吃起鱼和土豆来。

“我喜欢历史。”她说。他明亮的蓝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眼神简直可以说有点凶狠,让她不得不用最简短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意思。

“不过我懒得要命。”她加了一句。这时罗伯森太太有些严厉地看着她,用餐刀的刀尖挑了一片厚厚的面包给她。

不管怎么说,他们的品位真够糟糕的,她想,算作是对她感受到的故意冷落的一种报复。她盯着对面的一幅画——一幅风景油画,镶在一个沉甸甸的镀金画框里。油画两侧各放了一个蓝色和红色日本漆盘。所有东西都很丑陋,尤其是那些画。

“那是我们房子后面的荒野。”罗伯森先生看到她在打量画,就说。

吉蒂注意到他刚才说话时带着约克郡的口音。看到画之后他的口音加重了。

“在约克郡?”她说,“我们也是从那儿来的。我是说我母亲的家里。”她又说。

“你母亲的家?”罗伯森先生说。

“里格比。”她说,有点脸红了。

“里格比?”罗伯森太太抬起头,说。

“我在嫁人之前给某个里格比小姐干过活。

”罗伯森太太干过哪种活儿?吉蒂想知道。山姆解释道。

“我们结婚前我太太是厨娘,马隆小姐。”他说。他再次加重了口音,好像他觉得很自豪。我有个叔祖在马戏团骑马,她很想说,还有个姨妈嫁给了……这时罗伯森太太打断了她。

“霍利家。”她说,“两个很老的小姐。安小姐和玛蒂尔达小姐。”她的声音变轻柔了。

“不过她们肯定早就过世了。”她最后说。她第一次靠到了椅背上,搅了搅她的茶,就像农场里的老斯纳普,吉蒂想,一圈、一圈又一圈地搅动她的茶。

“告诉乔我们不给他留蛋糕了。”罗伯森先生说,给自己切了一片那个看上去坑坑洼洼的蛋糕;内莉就又出去了。花园里的铁锤敲打声停了。门开了。吉蒂的眼睛本来已经适应了罗伯森家里拥挤狭小的空间,这时突然吃了一惊。这小伙子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如同巨人一般。他年轻英俊,进门时用手拂了拂头发,因为头发里刺了一根木屑。

“这是我们的乔。”罗伯森太太向他们介绍,“去拿茶壶,乔。”她又说。他立即照办了,好像已经习惯了。等他拿了茶壶回来,山姆开始拿鸡笼打趣他。

“你真是搞得太久了,儿子,修补个鸡笼而已。”他说。有些家里开的玩笑是吉蒂无法理解的,就像是修补靴子、鸡笼之类的。她看着他在父亲善意的玩笑下沉稳地吃着东西。他不像是伊顿或哈罗或拉格比或温切斯特的学生 ,也不像是会读书或会划船的料。他让她想起卡特家的农场帮工阿尔弗,她十五岁的时候阿尔弗在干草堆的阴影后面吻了她,老卡特拉着一头戴了鼻环的公牛突然出现,说:“住手!”她又低下了头。她情愿是乔吻了她;总比爱德华好, 她突然想到。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外貌装束,刚才她都忘了。她喜欢他。是的,她喜欢他们所有人,她想,非常喜欢。她感觉自己像是个摆脱了保姆掌控的孩子,一个人跑远了。

孩子们开始一片混乱地爬下椅子,晚餐结束了。她开始在桌子下面搜寻手套。

“是这个吗?”乔从地板上捡起手套,说。她接过手套,在手里揉成一团。

她站在门口时,他朝她阴沉地瞥了一眼。她美得惊人,他想,可是老天,她也太装腔作势了!

罗伯森太太领她到晚餐前她照过镜子的那个小房间。屋里塞满了东西,有几张竹制桌子、带黄铜合页的丝绒图书、壁炉架上歪歪斜斜的大理石角斗士、不计其数的油画……罗伯森太太正指着一个印了铭文的巨型银盘,那姿态活脱脱就是马隆太太指着盖恩斯伯勒的画作的样子——还说不准到底是不是盖恩斯伯勒的真品呢。

“是我丈夫的学生送他的盘子。”罗伯森太太指着铭文说。吉蒂开始拼读铭文。

“还有这个……”等她读完,罗伯森太太又指向一份镶了框的文件,活像在墙壁上写的字。

一直在背后无聊地把玩着表链的山姆,这时走上前来,用短粗的食指指着一幅画,画上是一个老妇人坐在摄影师的椅子上,看上去比真人的个头要大。

“我母亲。”他说,然后停下了。他古怪地轻声笑了笑。

“你母亲?”吉蒂重复道,凑近了去看。这个笨重的老太太,穿着她最好的衣服,僵硬地,摆着姿势,模样实在是再普通不过。不过吉蒂感觉这时候该说点恭维的话。

“你跟她很像,罗伯森先生。”她也只能想得出这句话了。事实上他们俩确实都有着同样坚定的面容,同样敏锐的眼神,而且都是极为平凡无奇。他又古怪地轻声笑了笑。

“很高兴你这样想。”他说,“把我们都拉扯大。没一个人能比得上她。”他又古怪地轻声笑了笑。

然后他转向他女儿,她已经进来了,正穿着工装裤站在那儿。

“没一个人比得上她。”他重复道,捏了捏内莉的肩膀。内莉站在那儿,父亲的手在她肩上,背后是祖母的画像。一股自怨自艾的情绪突然袭上吉蒂的心头。要是她能成为罗伯森这类人的女儿,她想,要是她能住在北部——然而很显然他们希望她离开了。屋里没人坐下,都站着。没人要求她留下来。当她说她得走了的时候,他们全都跟着她涌到了小门厅。她感觉他们全都想要去接着做他们本来在做的事情。内莉要去厨房清洗餐具什么的,乔要继续修补鸡笼,孩子们要被母亲安顿着上床睡觉,而山姆——他要做什么呢?她看着他站在那儿,戴着沉重的表链,就像男学生戴的那种表链。你是我见到过的最和善的人,她想,伸出她的手。

“很高兴认识你。”罗伯森太太很正式地说。

“希望你很快会再来。”罗伯森先生说,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

“噢,我也很愿意!”她喊着,使劲儿握他们的手。他们知道她有多欣赏他们吗?她想说。他们会接受她吗,虽然她戴着帽子和手套?她想问。但他们全都动身干活去了。我要回家换衣服准备晚餐了,她想着,走下了窄窄的门阶,手里紧握着发白的羔皮手套。

太阳又散发着光芒,潮湿的人行道闪着微光,一阵风将别墅花园里的杏树湿漉漉的枝条吹起,小树枝和一簇簇花朵旋转着飘到人行道上,不能动弹。她在一个路口停了一下,她似乎也被抛到了她平常的环境之外。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天空被吹得干干净净的,一大片蓝色,一望无垠,似乎俯瞰着的不是此处的街巷楼房,而是广阔的原野,在那儿大风吹扫荒野,灰色卷毛的绵羊躲在石墙背后。她几乎能看到云朵飘过时荒野上一阵明亮一阵昏暗。

然而,再走了两步,这陌生的街道又变回她熟悉无比的街道了。她又回到这铺了石板的小巷子里,那边是摆放着青花瓷器和黄铜暖炉的老古玩店;再下一刻她就来到了这条有名的七曲八弯的街道,这里有各式圆屋顶和尖顶。太阳在街上投下一条条粗粗的光影。这里有出租马车、遮阳篷和书店;穿黑衣长袍的老人袍子里风鼓气涌;穿粉色、蓝色连衣裙的姑娘们婀娜漫步;戴草帽的小伙子们胳膊下夹着靠垫。一时间一切在她看来似乎都显得陈腐、无聊、空洞。平日里戴方帽穿长袍的本科生胳膊下夹着书,显得傻里傻气。面带凶相的老头五官鲜明,样子就如中世纪的神龙怪兽,刀砍斧削而成,显得极不真实。他们全都像化装打扮好了在表演各种角色,她想。此刻她站到了自家门前,等着管家西斯科克把脚从壁炉围板上拿下来,然后摇摇摆摆地上楼。你怎么就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说话呢?他接过她的雨伞,如往常一样嘟哝着天气时,她想。

她缓慢地走上楼,两条腿就像是灌了铅,透过打开的窗户和门,她看到平坦的草地、斜倚的树木、褪色的印花棉布。她跌坐到床边。屋里很闷热。一只绿头苍蝇一圈又一圈嗡嗡闹着;割草机在楼下的花园里嗡嗡地工作。远处的鸽子在咕咕低语——“鸽子咕咕,快来吃谷。鸽子咕咕”她眼睛半闭着。她感觉自己好像坐在一个意大利小旅馆的阳台上。她父亲正把龙胆草压印在一张粗糙的吸墨纸上。下面的湖水在拍打着,令人头晕目眩。她鼓起勇气,对父亲说:“父亲……”他和蔼地抬起头从眼镜上方看她。他的拇指和食指间捏着那小蓝花。“我想……”她开始从坐着的栏杆上滑了下来。这时一声铃响。她站起身,走到洗手台边。内莉会怎么想呢,她想着,将擦得发亮的漂亮黄铜水罐倾斜着倒出水,把双手浸入了热水中。又是一声铃响。她走到梳妆台前。从外面花园里传来的空气里充满了温声细语。木屑,她拿起梳子时想到,他头发上有木屑。一个仆人经过,头上顶着一叠锡盘子。鸽子在咕咕叫着,“鸽子咕咕,快来吃谷。鸽子咕咕……”这时晚餐铃声响起。不一会儿她已经盘好了头发,扣好了裙子,跑下光滑的楼梯时,她把手放在栏杆上跟着滑动,就像她小时候匆忙时常做的那样。他们都到了。

她父母都站在门厅里。一个高个子男人和他们在一起。他的长外衣飘扬了起来,最后一抹余晖照亮了他亲切、有权威的脸。他是谁?吉蒂想不起来。

“我的天!”他喊道,抬头倾慕地看着她。

“是吉蒂,不是吗?”他说。他拿起她的手,握了握。

“你长大了好多!”他叹道。他看她的样子仿佛看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的过去。

“你不记得我了?”他又说。

“钦卡奇可 !”她喊道,记起了一些童年的事。

“他现在是理查德·诺顿爵士了。”她母亲说,骄傲地在他肩上拍了拍。然后她们转身走开了,因为先生们在大厅用餐。

真是乏味,吉蒂想;盘子里的菜都半冷了。面包不新鲜了,她想,切成一个个瘪塌塌的小方块;普雷斯特维奇排屋里的欢乐还在她的眼前和耳边。她环顾四周时,也承认府邸里的瓷器、银器显得十分高档;而那里的日本漆盘和画作丑得吓人,但这间餐厅,里面悬挂着攀藤植物和有裂纹的巨大油画,却显得十分昏暗。在普雷斯特维奇排屋,房间里光线很足,铁锤的敲打声当、当、当,仍然在耳边回响。她看向窗外花园里颜色正在褪去的植物。多少次她不断萌生和童年时相同的愿望,希望那棵树或者躺倒或者站直,而不是斜倚着。倒没有真正的下雨,但每当有风搅动月桂树上厚实的枝叶,一阵阵白雾就似乎在花园里飘来飘去。

“你没注意到吗?”马隆太太突然问她。

“什么,妈妈?”吉蒂问。她刚才没在注意听。

“鱼肉里有奇怪的味道。”她母亲说。

“我没注意。”她说。马隆太太继续和管家说话。菜盘被换走,另上了一道菜。吉蒂并不饿。她咬了一口端到她面前的绿色甜点,然后这顿不算豪华的晚餐——菜品是头晚的宴会上剩下的,成了女士们的晚餐——结束了,她跟着母亲到了客厅。

她们俩单独在客厅里时,房间显得非常空旷,但她们总是坐在那儿。墙上的画像似乎俯视着空空的椅子,而空荡的椅子似乎在仰视着画像。一百多年前掌管学院的老先生在白天时似乎了然无踪,到了点灯时刻就回来了。他面色沉静、坚毅,微笑着,特别像马隆先生,而已经有一个画框为马隆先生备好了,本来也会被挂在壁炉后面。

“偶尔有个安静的夜晚也算不错,”马隆太太说,“虽然福里普夫妇……”她戴上眼镜,拿起《泰晤士报》,声音消失了。这是她在一天工作后放松休闲的时刻。她扫读着报纸的各个栏目,强压住了一个小哈欠。

“他真是个有魅力的男人,”她翻看着出生公告和讣告,随口说道,“不大可能会把他当作美国人。”

吉蒂回过神来。她正想着罗伯森一家,而母亲谈论的是福里普夫妇。

“我也喜欢她,”她贸然说道,“她很可爱,不是吗?”

“唔,唔。我觉得她穿得太讲究了。”马隆太太干巴巴地说,“还有口音——”她浏览着报纸,继续说,“有时候我几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吉蒂没说话。在这一点上她们看法不同,当然在很多事上她们都看法不同。

突然马隆太太抬起头来:

“没错,我今早刚好和比格说起。”她放下报纸,说。

“什么,妈妈?”吉蒂说。

“这个人——头条文章里的这个。”马隆太太说。她用手指点了点。“‘我们有着世界上最好的肉类、鱼类和禽类,’”她读着,“‘我们却无法从中获利,因为我们没有好厨师来烹饪它们’——这正是我今早和比格说的话。”她像平常一样轻轻叹了口气。每当想要给别人留下好印象——就像对这些美国人一样——就会出现状况。这次出问题的是鱼。她翻找着她的手工活儿,吉蒂拿起了报纸。

“头条文章。”马隆太太说。那个人说的几乎总是她心里想的东西,这让她在这个似乎正变得更糟糕的世界上感到安慰,给她一种安全感。

“在严格执行学校考勤制度——如今已经得到全面贯彻——之前……?”吉蒂读着。

“对,就是这个。”马隆太太说,打开她的手工盒子找剪刀。

“‘学生们能够见识到大量的烹饪知识,尽管并不丰富,却带给他们基本的品位和认知。如今,他们除了读书、写字、算术、缝纫、编织,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不会做。’”吉蒂读着。

“没错,没错。”马隆太太说。她展开一长条她正在做的刺绣活儿,她依照的是出自拉文纳 一座古墓的鸟儿啄食水果的图样。这是为备用的客房准备的。

这篇头条文章洋洋洒洒、华而不实,让吉蒂觉得很厌烦。她搜寻着报纸上的内容,想找点可能会让母亲感兴趣的小新闻。马隆太太喜欢在做手工时有人和她说话或者给她读点东西,夜复一夜,她的刺绣活儿把餐后的闲聊编织成令人愉快的和谐时光。说说话,缝几针,看看图样,换种颜色的丝线,再缝一会儿。有时候马隆博士大声朗读诗歌——蒲伯 、丁尼生 。今晚她希望吉蒂能和她好好说会儿话。但她已经越来越意识到和吉蒂的沟通变得困难。为什么呢?她瞥了吉蒂一眼。是哪里不对?她猜想着。她又轻轻叹了口气。

吉蒂翻看着大幅的报纸页面。绵羊得了血吸虫病;土耳其人想要宗教自由;大选正在进行。

“格拉德斯通先生——”她开口说。

马隆太太没找到剪刀,这让她有点烦闷。

“有可能又是谁拿走了?”她开口说。吉蒂伏到地板上找了找。马隆太太在手工盒子里搜寻着,接着她把手伸到坐垫和椅子框架间的缝隙里,结果不仅拿出来了剪刀,还拿出来一把已经不见了许久的珍珠母裁纸刀。找到了这个让她更烦闷了。这证明了埃伦从来没有好好整理过坐垫。

“在这儿,吉蒂。”她说。她们都不作声了。如今她们之间总是有种局促感。

“罗伯森家的聚会你玩得高兴吗,吉蒂?”她问,又继续做她的刺绣。吉蒂没有回答,她翻看着报纸。

“他们做了场实验,”她说,“电灯的实验。‘可以看到,’”她读道,“‘明亮的灯光突然散发出有力的光线,穿过水面直达到岩石。一切都被照亮,宛若白昼。’”她停下了。从客厅的椅子上,她看到从轮船上传来的亮光。这时门开了,西斯科克手拿托盘走了进来,托盘里放着一张字条。

马隆太太拿起字条,无声地读着。

“无须回信。”她说。从母亲的语调听来,吉蒂明白有事发生了。她坐在那儿,手里拿着字条。西斯科克关上了门。

“罗丝死了!”马隆太太说,“表姨罗丝。”

字条摊开在她的膝头。

“是爱德华写来的。”她说。

“表姨罗丝死了?”吉蒂说。片刻之前她想的还是一块红色岩石上的亮光。如今一切都变得昏暗。时间停顿了,一片沉寂。她母亲的眼睛里含着眼泪。

“正是孩子们最需要她的时候。”她说,把手里的针插进刺绣物件里。她开始慢慢把刺绣品卷起来。吉蒂叠起《泰晤士报》,放到小桌子上,她动作很慢,免得报纸发出噼啪声。她只见过表姨罗丝一两次。她感到无所适从。

“把我的记事簿拿来。”她母亲最后说。吉蒂拿来了。

“我们得推迟周一的晚餐。”马隆太太说,翻看着她记录的约定事项。

“莱瑟姆家的聚会在周三。”吉蒂小声说,看着她母亲身后。

“我们不能把所有约会都延期。”母亲尖利的说。吉蒂感到自己受到了指责。

还得写信通知别人。她在母亲的口述下写着。

为什么她总想要推迟所有的约会?马隆太太看着她写,心里想着。为什么她不再喜欢和我一起出去。她匆匆翻看着女儿拿给她的写好的字条。

“你为什么不能对这里的事更用点心呢,吉蒂?”她把字条推开,急躁地说。

“妈妈,亲爱的——”吉蒂说,她不想像平时那样争吵。

“你到底想做什么呢?”她母亲坚持说。她已经把刺绣活儿放到了一边,她坐直了,看上去很有些让人畏惧。

“你父亲和我只希望你能做你想做的事。”她继续说。

“妈妈,亲爱的——”吉蒂又说。

“如果你不想帮我的话,你可以帮帮你父亲。”马隆太太说,“爸爸那天告诉我,你现在也不再去找他了。”吉蒂知道,妈妈指的是他的学院历史。他曾提议过她可以帮帮他。她又看到墨水在流淌——她的胳膊笨拙地一扫——流淌过五代牛津人,把她父亲精推细敲、辛苦写作了相当时日的成果全都抹去了;她能听到他一边铺上吸墨纸,一边带着惯常的谦恭的讽刺说道:“老天爷从没想过让你成为一个学者,亲爱的。”

“我知道,”她歉疚地说,“我最近没到爸爸那里去。不过总是有事——”她犹豫着。

“那是自然,”马隆太太说,“像你父亲这个位置的人……”吉蒂没说话。她们俩都无言地坐着。她们都不喜欢这种小争吵,都讨厌这种不断再现的场景,可是这些似乎都是不可避免的。吉蒂站起身来,拿起她写好的信,放到了门厅。

她想要什么?马隆太太心想,抬头茫然看着墙上的画。我像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她想着,笑了。她还清楚记得像这样的春夜在约克郡,坐在家里,离任何地方都有好几英里之遥。你可以听到几英里外马路上的马蹄声。她还记得自己猛拉起卧室窗户,向下看着花园里黑乎乎的灌木丛,大声喊着:“这就是生活吗?”到了冬天下雪的时候,她还能听见花园里雪块从树木上突然落下的声音。而吉蒂在这儿,住在牛津,住在世界的中心。

吉蒂回到客厅,微微打了个哈欠。她把手抬到脸边,做了个无意识的疲乏的姿势,这让母亲心里一动。

“累了吗,吉蒂!”她问,“真是漫长的一天,你的脸色不太好。”

“你看上去也很疲惫。”吉蒂说。

一阵阵钟声透过潮湿沉重的空气传来,一声接着一声,一声盖过一声。

“去睡觉吧,吉蒂。”马隆太太说,“听!十点钟了。”

“你不去睡觉吗,妈妈?”吉蒂站在椅子边,说。

“你父亲还不会马上回来呢。”马隆太太说,又戴上了眼镜。

吉蒂知道试图说服她也是无益。这是她父母的生活中一个神秘的仪式。她俯身敷衍地轻触了一下母亲的面颊,这是她们俩唯一的亲密表示。虽然她们非常喜欢对方,虽然她们经常吵架。

“晚安,睡个好觉。”马隆太太说。

“我可不喜欢看到你的红脸蛋没了颜色。”她又加了一句,破例伸出胳膊抱了抱吉蒂。

吉蒂走后她静静地坐着。罗丝死了,她想——罗丝跟她差不多的年纪。她又看了一遍字条。是爱德华写来的。她沉思着,爱德华,爱上了吉蒂,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愿意让女儿嫁给他。她想着,拿起她的针线。不,爱德华不行……年轻的拉斯瓦德爵士……这应该是桩不错的婚姻,她想,倒不是我希望她拥有财富,也不是说我在意社会地位,她想着,给针穿上了线。不是,但他可以给她她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呢?……是眼界,她认定,开始缝起来。她的思绪再次转到罗丝身上。罗丝死了。罗丝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那天一定是他第一次向罗丝求婚,她想,我们在荒野上野餐的那天。那是个春日。他们坐在草地上。她能看到罗丝漂亮的红发上戴着一顶黑帽子,上面插着一根雄鸡羽毛。她还能看到艾贝尔骑马过来时罗丝脸上的潮红,看上去十分可爱——艾贝尔的到来令他们出乎意料,因为他的驻地在斯卡伯勒,那是他们在荒野上野餐的那天。

阿伯康排屋的房子里十分昏暗。里面散发着春花强烈的香味。此时在门厅的桌上已经堆起了一个又一个的花圈,有好几日了。所有的窗帘都拉着,在微暗中,鲜花闪着微光;门厅里散发着暖房般的强烈气息。花圈一个接一个不停地送来。有百合花,花瓣上带着一条条金色;有的花萼上带着斑点,粘着花蜜;白色郁金香、白色丁香花——各种各样的鲜花,有的花瓣如丝绒般厚实,有的花瓣透明、薄如纸;全是白色的,扎成一束一束的,头挨着头,扎成圆形、椭圆形、十字形,总之看起来绝不像花。花圈边附着镶黑边的卡片:“布兰德少校及夫人沉痛悼念”“埃尔金将军及夫人致以慰问”“苏珊悼念最亲爱的罗丝”。每张卡上都写着一句话。

此时灵车已经到了门口,门铃又响了。一个信差送来了更多的百合花。他站在门厅,举帽致意,因为男人们正抬着灵柩艰难地走下楼梯。罗丝 一身素黑,在保姆的提示下,走上前去,把她手里的一小束紫罗兰放到灵柩上。但当灵柩在怀特莱斯的雇工们倾斜的肩膀下摇摆着移往被阳光照亮的灿烂台阶时,紫罗兰滑落到了地上。一家人跟在灵柩后面。

这是个阴晴不定的日子,一片片云影掠过,明亮的阳光投下灿烂的光辉。出殡的队伍缓慢地行进着。迪利亚和米莉、爱德华坐进了第二辆马车,她注意到对面的宅子都关上了窗帘,以示哀悼,但有一个用人在偷看。她也注意到其他人似乎都没有看见她,他们都在想着母亲。他们进到主街后加快了速度,因为到公墓还有很长一段距离。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迪利亚看到有狗儿在玩耍,乞丐在唱歌,灵柩经过时人们举帽致意。但当他们坐的马车经过之后,他们又都戴上了帽子。人行道上,男人们随意、轻快地走着。商铺里已经摆上了春装,洋溢着欢快的氛围;女人们停下来,看向橱窗里面。但他们整个夏天都只能穿黑色的衣服了,迪利亚想着,盯着爱德华墨黑的长裤。

他们几乎没有开口说话,即使有也只是客套的几句,仿佛他们已经正式开始了葬礼仪式。他们之间的关系不知怎么已经改变了。他们变得更加体贴周到,也变得多了些权力,好像母亲的过世让他们肩上担负起了新的责任。但是其他几个都知道该如何行事,只有她必须努把力才行。她一直置身事外,父亲也是,她想。马丁突然在下午茶时爆发出大笑,然后停下,面带愧疚,她觉得,如果我们都诚实的话,爸爸也应该那么做,我也应该那么做。

她又瞥了一眼窗外。又有一个人举起了帽子——一个高高的、穿着长礼服的男人,但她不允许自己在葬礼结束前想起帕内尔先生。

最后他们到了公墓。她在灵柩后面的小小人群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一起向教堂走去,她欣慰地发现自己心里充满了某种模糊的庄重的情感。人们站在教堂的两侧,她感到他们的眼光都在自己身上。仪式开始了。牧师,也是一位表亲,宣读悼文。头几句话倾泻而出,美丽非凡。迪利亚站在父亲身后,注意到他在努力打起精神,摆正肩膀。

“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被禁锢在这半明半暗、满是花香的房子里,此时这些直言不讳的词句让她满心狂喜。她能够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也是她在心里想过的话。可是,当表亲詹姆士接着读下去,有些东西溜走了。她的感觉模糊了。她没法理解接下来的话。接着在悼词中间再次迸发出熟悉的优美。“如草叶般倏然而逝,晨时碧绿茁壮,夕时刈割枯萎。”她能感受到其中的美丽,如音乐一般。可读到这时表亲詹姆士似乎匆忙起来,好像他对自己读的东西并不怎么相信。他仿佛从已知走向了未知,从相信走向了怀疑,就连他的声音都变了。他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就像他身上的长袍一样平整挺括。可他说着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放弃了。一个人或者理解,或者不理解,她想。她的思绪游荡起来。

但是在结束之前我不会想他的,她看到在身边一个平台上站着的一个高个子男人举起了帽子,她想。她把眼光凝聚到父亲身上。她看着他拿着一大张白手帕,在眼睛上拍了拍,然后放回了口袋;接着他又抽出手帕,又轻轻拍了拍眼睛。说话声停止了,他最终把手帕放进了口袋。他们全家人——小小的一群人,再次在灵柩后聚集起来,两侧的黑衣人站起身来,看着他们,让他们先走,然后跟在后面。

柔和潮湿的空气再次将含有叶香的气息吹送到她脸上,她感到一种慰藉。然而她又到了外面,她又开始注意到各种东西。她注意到送葬队伍的黑马用蹄子刨着地面,在黄色碎石路上刨出一个个小坑。她想起她听说过葬礼上的马都来自比利时,都非常恶毒。它们的样子就很恶毒,她想;它们的黑脖子上满是星星点点的白沫——她又回过神来。他们拖拖拉拉地一两个人为伍地沿小路走着,直到来到一个新挖出的黄土堆,旁边是一个深坑;她再次注意到挖墓的人站在稍远稍后的地方,手里握着铁锹。

有一会儿什么都没发生,人们陆陆续续地到来,找好自己的位置,高高低低地站着。她看到一个看上去穷困破烂的女人在外围徘徊,她努力回想是否是某个老仆人,但想不出一个名字。迪格比叔叔——父亲的弟弟,就站在她对面,双手端着他的高帽子,就像是端着一艘神圣的船舰、一个墓葬仪式的象征。有些女人在啜泣,但男人们没有;她注意到男人们是一种姿势,女人们又是另外一种。然后一切又从头开始了。精彩的音乐如一阵风般拂过:“人为妇人所生。”葬礼已经重新开始了,他们再次聚集在一起,联合在一起。家人们朝墓边挤近了一点,紧紧盯着灵柩,灵柩光滑闪亮,装着黄铜把手,躺在土里,等着被永远地埋葬。它看起来太新了,不像要被永远埋葬的样子。她紧紧地盯着墓穴里面。母亲就躺在那儿,在那个棺材里——那个她曾如此爱过也恨过的女人。她感到眼前发花。她担心自己会晕倒,但她必须得看着,必须感受着,这是留给她的最后的机会了。泥土开始落到棺材上,有三颗小圆石落到坚硬发亮的表面上;土落下的时候,她被一种持续不断的感觉掌控,那是生与死交融、死化而为生的感觉。因为在她看着的时候,她听到了麻雀的叽啾声,一声快似一声;她听到远处车轮滚滚,一声响似一声;生活越走越近……

“我们衷心地感谢您,”那声音说道,“因为您愿意将我们的姐妹拯救出这悲惨的罪恶世界——”

天大的谎言!她心里喊道。该被诅咒的谎言!他从她心里抢走了唯一真实的情感,他毁了她唯一顿悟的时刻。

她抬起头来。她看到莫里斯和埃莉诺并肩站着,他们的脸模糊不清,鼻子发红,眼泪正在流淌。而她的父亲如此呆板僵硬,她简直要抑制不住大笑起来。没人会那样感觉的,她想。他做得太过了。我们没人有任何感觉,她想,我们全都在伪装。

人群开始动了起来,已经无须再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了。人们朝不同方向漫步而去,现在也无须再组成队伍。三三两两的人们聚在一处,人们在墓冢间握手致意,有点偷偷摸摸地,甚至还笑着。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爱德华说,和老詹姆士 ·格拉哈姆爵士握着手,爵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她是不是也该去感谢他呢?在墓地里很难去这么做。这已经成了一个被掩盖的、不那么明显的在墓地里的早晨聚会。她迟疑着——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些什么。父亲已经走了。她回头看着。挖墓的人已经走到了前面,他们正把花圈一个叠一个地整齐地堆起来;那个徘徊着的女人已经加入了他们,她正俯身看着卡片上的名字。葬礼结束了,天空正下着雨。 VmhkkJlVS/SWcfCjImL6cP1e/yPaEayIEsKhQwmCpJ7yb5/dK1PqFc42UYDo0nm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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