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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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一具幼童遗骨静静地躺在一处石灰岩崖架上,它已经超过一万年没见过日光了。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方解石被逐渐溶蚀,像银漆一般在岩石周围流动,这具遗骨也随之结晶。
一七九七年一月的一天,两个年轻人在英国萨默塞特郡的门迪普丘陵抓野兔。他们顺着峡谷的山坡往下冲,一只兔子奔跑着躲进了巨石堆。两人饿坏了,很想抓到这只兔子,于是他们搬开一些石头——“令他们大吃一惊的是,石头下面竟然是一条地下通道。” [1] 顺着陡峭的通道,他们走至那个石灰岩崖架,进入了“一个又高又大的洞穴,顶部和侧壁都刻着极为奇异的花纹”。
冬日的阳光照进通道,点亮了洞穴。他们看出,这是一个藏骸所。地上以及左侧的石台上是散落的骨块和完整的骨骸,它们“四散遗落,几乎已经变成石头”。阳光为洞中方解石所反射、折射,让遗骨闪闪发光,有些骨头上落有红色的赭石灰。一个巨大的单体钟乳石从顶部垂下,轻敲一下,便会发出洪钟般的声音,响彻洞穴。钟乳石已经延伸到地面,开始吞并地上的骨骸,有枚头骨已嵌入其中,此外还有一根大腿骨和两颗牙齿——牙釉质还完好。
除了人骨,洞穴里还有动物的遗骸:棕熊的牙齿、赤鹿角制成的带刺的枪头,以及猞猁、狐狸、野猫、狼的骨头。一些献祭用品也被留在了这里:十六枚穿了孔的玉黍螺壳——如果串成项链,佩戴时螺壳尖会一致朝外;七枚菊石化石,螺身弯曲的弧线被磨得平滑发亮。
后来的研究证实,这些人类遗骸已有一万多年历史,其中既有大人,也有孩童和婴儿。他们的体格显示出长期营养不良的迹象。成年人身高只有五英尺多,小孩的臼齿几乎没有磨损。研究者们逐渐了解到,这个如今被称为“艾弗林山洞”的神秘洞穴,在遥远的中石器时代,曾有大约一个世纪被用作公墓。那时,世界上大部分水资源还封存在冰川里,海平面比现在低得多,如今的布里斯托尔海峡和北海的大部分水域还不存在。人们可以从门迪普往北经陆路走到威尔士,或者向东途经多格兰抵达法国和荷兰。
艾弗林山洞遗迹表明,一批采集狩猎者曾在门迪普区域居住繁衍了两三代,并将这个山洞作为他们的陵墓。这些人寿命很短,生活极其艰辛,长期面临食物和能量的匮乏。然而他们不辞辛苦,小心而仔细地把死去的同胞抬到这个位于山腰的洞穴里,安放妥当,在逝者身边留下重要的物品和动物骨头。每次他们都需要重新打开入口,完成埋葬后再次封闭。
游荡的、饥饿的人们,渴望一个稳妥的地方安葬死去的族人,希望这个地方允许他们一段时间后再次返回。在英国,此后四千年未再出现可以和这间墓室相提并论的墓地。
尽管活着的人才是最需要我们殷切关照的,但对待逝者,我们总是比生者更温柔。
此地的居民肖恩·博罗代尔说:“门迪普是采矿之国,也是洞穴之国,但最重要的是——墓葬之国。这片土地上有数百座青铜器时代留下的古坟,有的还和纪念碑、巨石柱等一同构成大规模的仪式性建筑群。考古学家兼牧师约翰·斯金纳(Reverend John Skinner)在其中一座古坟中发现了一枚琥珀,它困住了一只蜜蜂。这枚琥珀保存完好,连蜜蜂腿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早秋的傍晚,不合时节的炎热。空气在阳光下仿佛熠熠有光,车门滚烫,让人不敢触摸。博罗代尔夫妇的家却像储藏室一样凉快。他们的房子建在奈特尔布里奇峡谷侧翼的荫蔽处,十分安静。成堆的棋牌玩具摞在门廊,摇摇欲坠。门廊旁边,一盆盆薄荷、百里香、迷迭香开得正盛。大门台阶上嵌着一枚很大的菊石化石,多年的踩踏已将它打磨得发亮。花园里,有一根高耸的图腾木柱,向外伸展的两翼上挂着两件衣服,形似真人。
“那是我们的‘洞穴装’。”肖恩一边说,一边朝那两件衣服摆了摆手,“严格说,它们是化学防护服,是我从东欧弄来的,对我们很有用,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肖恩、简和他们的两个儿子在这个童话般的小屋里已经住了好几年。屋子的前主人常在这里举行降神会 ,她深信自己能够跟死者对话。小屋西面是一片不太平坦的田野,沿着山坡向上延伸,最终止于山脊处的白蜡树林。一条小溪随着山势汩汩而下,绕过屋子流向远方。
我来到门迪普,是为了学习如何在黑暗中视物。肖恩对门迪普的地上和地下环境了如指掌。他是养蜂人、洞穴探险家、徒步爱好者,同时还是个才华横溢的诗人。他有一头黑色卷发,为人非常绅士。多年来他一直以门迪普地下世界为题材创作诗歌和文章,已经写了很多,有些诗甚至是在地下写的。他到过铅矿场、铁矿道、石灰岩采石场、墓穴遗址、冷战时期的地窖,还有绵延无尽的基岩上蜂窝般的天然洞穴和地道。神话中关于地下世界的动人故事令肖恩着迷——但丁(Dante Alighieri)和维吉尔(Publius Vergilius Maro)、珀耳塞福涅和德墨忒尔、欧律狄刻、俄耳甫斯和养蜂者阿里斯泰俄斯。和地底相关联的,那种视觉上的黑暗和失明体验同样冲击着他。他关于地下世界的诗作让我感到陌生又诡异。那些诗里,深时被赋予了发言权,泥土扰动,岩石出声。因为诗人的关注,逝者得以短暂复活。
门迪普丘陵位于布里斯托尔以南、巴斯以西。天气晴朗的时候,从门迪普的最南边望去,可以看到格拉斯顿伯里突岩耸立在水源丰富的萨默塞特平原上。丘陵绵延近三十英里,从西至东往海的方向逐渐缩窄,一直到布里斯托尔海峡附近。这里的地质状况比较复杂,但主要是石灰岩构成的山脉和陆地。用亚瑟·柯南·道尔(Arthur Conan Doyle)的话说:“……这片大地之下是空的,倘若用一把巨锤敲击,它便会像鼓一样隆隆作响,或者彻底塌陷,露出一片巨大的地下海洋。” [2]
水溶性是石灰岩的第一特性。雨水吸收空气中的二氧化碳,从而具有弱酸性,会逐渐侵蚀石灰岩,慢慢加深石灰岩表面的孔洞、岩沟和石脊,也慢慢塑造着迷宫一般的裂缝和岩洞。流水也会改变岩石的形状。从大地深处冒出的地热水啮噬着岩石,为它们赋形。石灰岩地形有着肺一般的内部结构,总有许多秘密空间,大得惊人。泥坑、落水洞,以及河床上那些让溪流渐渐消失的地下水入口——都是通向广阔地下世界的大门。爱尔兰作家、制图师蒂姆·罗宾逊(Tim Robinson)研究、绘制石灰岩已有四十余年,他比任何人都了解石灰岩制造的假象。多年的经验让他笃定:“我一点也不信任那些空间。” [3] “我带你去看看花园吧。”肖恩说。
小屋所在的斜坡向下延伸至溪流的主干处,我们在岸边停下。清澈得几乎透明的溪水中,小鳟鱼自由地浮潜着。
“这里的水是硬化水,”肖恩说,“碳酸钙含量非常高。如果树枝或树叶掉进河里,再捡出来会带着一层白色的石壳。”
绿黑相间的豆娘在水流上方飞舞,马蝇寻觅着血的气息。
“看看这个。”肖恩边说边用手指着前方。一棵老赤杨树矗立在那儿,在最低的树枝与树干交叉处,露出一截弧形的金属刀锋,其余部分已完全没入树皮,看不见了。
“那是把镰刀,几十年前有人把它忘在那儿了。树就这样包裹着它生长,把刀刃吞进体内。刀柄也已腐烂了。”
菜园里,黑刺李围栏的背风处挂着两个赭红色的蜂巢。蜂巢口连着斜木板,往里看一片漆黑。蜂群沿着木板爬进去,又嗡嗡地飞出来。
獾穴、鼠丘、蜂道、被吞没的镰刀、蜂巢、矿口……目之所及,全是埋葬与挖掘的痕迹。甚至连坐落在白云石斜坡上的房子,也是洞穴的一部分。
肖恩说:“我原本不理解门迪普丘陵,开始地下探险后,才慢慢地懂了。这里的一切几乎都与地下世界有关:采石、开矿、洞穴探险。青铜器时代人们在这里发掘铅矿,罗马人在这儿挖煤。到了工业时代,我们在门迪普大规模开采石灰岩,为方便货车往返,专门修建了狭长的螺旋坡道,就像但丁《神曲·地狱篇》中地狱之路的工业时代版本。人们还在这里开掘出了玄武岩,用来铺设路面。”
一只蜻蜓匆匆飞过。
“这里还有许多坟冢——主要是青铜器时代的圆形坟丘,也有新石器时代的长条形古坟,当然还有艾弗林山洞里的中石器时代墓室。再后来,是中世纪和近代早期的墓园,以及仍在不断扩展的公墓。丧葬的历史已在这里绵延一万多年。在漫长的时间里,在这片土地上,我们一边埋葬,一边发掘。”
“人之所以为人,首要意义在于埋葬。” [4] 罗伯特·波格·哈里森(Robert Pogue Harrison)在研究人类丧葬习俗的著作《逝者之国》( The Dominion of the Dead )中这样断言道。哈里森援引维柯(Giambattista Vico)的说法,并进行了大胆的延伸。维柯曾说拉丁语中的“humanitas”(人性)一词最初来自“humando”,意思是“埋葬、葬礼”,后者又可追溯到“humus”,意为“大地、土壤”。
显然,我们人类不仅精于建造,也擅长埋葬。我们的祖先都是“埋葬者”。在南非一个叫作“明日之星”的石灰岩洞穴系统中,由六名女性古人类学家、古生物学家领导的科研团队,发现了一些骨骼化石碎片,它们属于当时尚未被认知的早期人种,现被命名为“纳莱蒂人”( Homo naledi )。遗骨被安置在两个地下深层墓室中,这清楚地表明:早在三十万年前,纳莱蒂人就已开始将死者埋入地下了。 [5]
通过埋葬,遗体化为大地的一部分,尘归尘,土归土,归于谦卑。正如活着的人需要栖居之地,我们自然也希望有特定的地点来安置死者,塑造对过去的记忆。墓室、墓碑、撒落骨灰的山坡、石冢——生者回到这些地方,抚平伤痛。如果找不到所爱之人的遗体所在,那种创痛将尤为深刻,难以平复。
我们把遗体、残骸交付大地,部分原因在于这是妥善保管尸身的方式之一。埋葬常常是为了保存——保存记忆,也保存物质。而在地下世界,时间的运行方式是不同的,会放慢甚至停下。托马斯·布朗(Thomas Browne)在《瓮葬》( Urne-Buriall )中记述了对人类埋葬行为及历史的深刻思考。根据布朗的描述,十七世纪五十年代,人们在英国沃尔辛厄姆的沙土中发现了“四五十个骨灰瓮,它们被埋在不到一码深的地下,彼此离得很近”。每个骨灰瓮里装着重约两磅 的人类骨骸和骨灰,还有一些随葬品:“小盒子、制作精美的梳子、小型铜管乐器的把手、黄铜镊子,其中一个骨灰瓮里还放了某种蛋白石”。布朗称这些骨灰瓮漆黑的内部为“贮室”,意思是用于保存的空间,可以隔绝侵蚀地上世界的“锋利的空气”。在他笔下,每个骨灰瓮都是一个明亮的回忆室,安置于“大地深处”。 [6]
石灰岩作为记录埋葬行为的地质结构,历史尤为长久。首先它在全球分布广泛;其次它易受侵蚀,侵蚀产生的孔穴可以放置遗体;此外,从地质学角度看,石灰岩本身就是墓地。它通常由海洋有机体残骸沉积形成,包含海百合、球石藻、菊石、箭石和有孔虫类。古海洋中此类生物数以万亿计,它们生前通过新陈代谢,将水中的矿物质转换成碳酸钙构成的骨骼和外壳,死后沉积在海床上。我们不妨将石灰岩视为地球物质循环中的一个阶段。矿物质变成动物,动物变成岩石,岩石在漫长的深时中,最终为新的有机体提供所需的碳酸钙,这种培育循环周而复始。
在生与死的交相舞蹈中,石灰岩得以形成,正因如此,它也是我所知的最具活力,也最诡异的岩石。
大约两万七千年前,在如今奥地利多瑙河边,一处石灰岩山坡上,两个出生便夭折的婴儿被肩并肩地埋进一个新挖的圆形土坑里。他们的遗体为兽皮所包裹,遗体周围填满了红赭石,其间混杂着黄色的象牙珠。为了避免土层挤压尸身,人们用猛犸象的肩胛骨和象牙做支撑,搭起一个保护罩。
一万两千年前,今以色列北部的希拉宗河上方,某个石灰岩洞穴中有一处墓坑,主人是位四十多岁的女子。墓坑呈椭圆形,坑壁以石灰岩板砌成。她的遗体安放在墓坑北侧,倚着弧形的坑壁蜷曲着。身上有两只岩貂,一只横铺在上半身,另一只铺在下半身,昏暗的光线下,棕色的岩貂皮毛像奶油般柔滑。女子肩上搭着一条野猪的前腿,双脚间放着一只人脚,身上散乱放置着八十六只发黑的龟壳,尾椎附近摆着一条原牛的尾巴。还有金鹰的一只翅膀悬在遗体之上,展开着。她变成了奇异的混合体——一种众生之生。最后,一整块石灰岩盖在墓坑上,将这具混合体关在了她永恒的卧室中。 [7]
五千五百年前,在萨默塞特郡一个名为斯托尼立特尔顿的村庄里,有人在一块露出地面的石灰岩上建了一个墓室,至今犹在。山坡低处的荒草丛中,巨大的石梁和两侧直立的石板,搭起了墓室主入口,仿佛仍在静候来客。西侧石板上赫然镶着一枚直径约一英尺的菊石。
从追兔子的男孩们发现早期采集狩猎者的墓穴算起,人类在门迪普的石灰岩山地埋葬死者的历史已长达万年。这里还有大约四百个青铜器时代留下来的圆形古坟,建造时间在公元前两千五百年到公元前七百五十年之间。这些古坟的分布比较集中,如果没有被挖开或盗掘,坟中的单具遗体及随葬品大都保存完整。典型的下葬方式是将死者放入石棺或瓮中,置于地下墓室。随葬物品包括陶罐、燧石矛尖、青铜匕首、琥珀钉,以及黑玉和页岩做的珠子。古坟中的随葬品昭示着一个广泛存在于不同文化的信念:埋葬是通向来生的旅途,旅程中将会用到人世间的物件。
我和肖恩回到小屋,跨过门前的菊石,走进有着白墙的厨房。经受花园的热气之后,再回到屋里,感觉格外凉爽。简微笑着迎上来。
“你赶上了好时候,”她说,“这里的夏天就像梦境一样。到了别的季节,北风沿着河谷长驱直入,能穿透整栋房子,几乎不可能保暖。日头也会很快落下。冬天,中午刚过,这里就完全被又沉又冷的天空盖住了。”
那个下午,我们坐在一起喝茶聊天。桌子上放着一个俄式风格的青花瓷盘,盘上的彩绘是一列蒸汽火车驶出隧道,奔向冬日的原野。铁轨旁有两个背着木柴的农民。火车留下一道水汽,状如公鸡羽毛,升上薄暮冥冥的青空,而后又蜿蜒钻进了隧道。
简和肖恩的两个儿子路易和奥兰多,正在屋子一角的电脑上玩《我的世界》。我走过去加入他们,他们正在兴头上,用鹤嘴锄在岩床上卖力地敲,希望挖出珍贵的矿石。
“我们不想要红石,我们需要黑曜石。”路易说。
“我们想和末影龙战斗!”奥兰多说。
“我们正在建一个通向冥府的传送门!”路易说。
“我们去探洞吧。”肖恩说。
此时,夜光温厚如琥珀,向东倾倒了一地。
攀上台阶,穿过长满黄色千里光草的野地,草面突然塌陷下去,呈锥形,最宽处大约有六十英尺。几匹马站在由飞蝇盘旋而成的光圈里。
落水洞的斜坡上,狭叶柳叶菜长得十分茂盛。腹地中,接骨木丛生。两只斑尾林鸽被我们的脚步惊走。落水洞最低处,就是门迪普地下世界的入口。
一座小型地堡守护着漆黑的石灰岩入口。尽管我曾进过洞穴系统,一时间还是感到吞咽困难,就像食管里塞了石头,头皮也爬满了蜜蜂。肖恩却很镇定,已经迫不及待想往地下去了。
进入地下的过程很不寻常,我们屈身折体、挤挤搡搡,最后向下掉进一个貌似封闭的壶穴——那是个闭合的柱状空间。黑暗中,我们的瞳孔不断扩张,几欲放大如井口之阔。我们打开头灯,光线射出。肖恩带头,俯身卧倒,把头伸进壶穴底部阴影里的一处小缝隙。看着他的腿慢慢前蹬,脚也缩了进去,我也紧跟上他。我的脸不得不贴在湿润的碎石上,身体蠕动前行,岩石像一只巨手,先是按着我的头,接着是背,之后是全身。有那么短短一刻,我尽在它的掌握之中。最后,视野顿开,我和肖恩站在了十二英尺高的岩壁顶端,一条瀑布已在此奔流数千年,将这狭窄水道引向下方的沟谷。我们面朝岩壁往下爬,两只脚在湿漉漉的石头上不住地打滑。我先走,再看着肖恩下来。沟谷转过一个弯,又转过一个弯,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惊人的空间。我们用灯光丈量顶部和四周,想测算出这里的容积。刚刚爬过的狭窄壶穴变成了一个大峡谷——无尽的时间里,流水将它掏空。峡谷两边是灰色纹理的石灰岩,其间夹杂着的方解石带,像一道道闪电。
我们接着往下走。河床上遍布石块,应该是从岩洞顶部坠落的,和汽车一样大,我们必须逐个翻越。坡道逐渐变陡,洞顶星光闪烁——那是头灯的光,它们被钟乳石捕捉和聚集。突然,山谷一侧相继发生了两次滑坡,滚滚石浪朝我们压来,但不知怎么又停在了半道上,最终悬在我们头顶。我留意到那些碎石全被方解石粘在了一起。时间开始玩弄它的把戏。已经停滞了数千年的运转,似乎就要这么毫无征兆地重启了。走过那些架空的石头时,我不由得瑟缩生畏,行动也变得笨拙迟缓。
地面上,马挥动着尾巴驱赶苍蝇,毛毛虫在千里光草叶上蠕动。日头低垂,暮色将近,正是下班时间,人们在驾车回家的路上,开着车窗,听着电台。
在这番光景的下方,我和肖恩又穿过了两道石拱。峡谷的地面更滑了。一个猜想在心头隐隐浮出——前面或许有个很大的落崖。我感觉自己像被水流裹挟着,就要顺着斜坡从某个看不见的悬崖边缘冲下去。周围的声响变了,渐渐有了回音。因为一直小心警惕着,我们得以幸运地停在崖边。就在我们脚下不远,地面断裂,峭壁陡立,深不见底。
“我觉得这就是地府了,肖恩。”我说。
“我们在这儿休息几分钟。”肖恩说。
我们在石头上坐下来,熄灭头灯。灯光仿佛魂魄未散,在视网膜上留下光斑,像蕨类植物的羽状复叶。黑暗沉淀下来,我举起手凑到眼前,却只能通过呼吸的气流和那落在手心的热气,感受它的存在。我和肖恩之间,一帘沉重的暗色大幕落下,继而变成石墙,将我们隔绝在不同的地下世界中。
我们总以为石头是惰性物质,顽固、冷漠、一成不变。可在这里,它却像某种液体,只不过处于暂时的停顿中。在深时的尺度中,石头可折叠如地层,流动如岩浆,漂移如板块,变换如卵石。在以宙为单位的漫长时间里,岩石不断吸收,变形,从海床上升至山峰。在这里,所谓生命和非生命之间的界限,并不那么清晰。我想起艾弗林山洞发现的骨骸, 四散遗落,几乎已经变成石头 ,和方解石一同闪烁着光芒……我掏出那个骨雕猫头鹰,像阅读盲文一样抚摸着它背部和翅膀的线条,想象它如何从鲸鱼搁浅的肋骨上起飞。我们人类的身体,也有些许矿石的特征——牙齿是礁,骨头是石。因此,存在着一种关于人体的地质学。身体不断将钙质转化为骨骼的过程,就相当于矿化。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成为脊椎动物,才能直立行走,才能形成保护大脑的颅骨。
肖恩重新按亮头灯,强光送出,我们又看到了脚下的悬崖,水流冲刷而下。我们想要找到通向瀑布底的路,因此最好先在这里固定好绳索,以备从下面爬上来时用到。我们找到一块巨石,缠上绳子,肖恩在绳子和巨石间塞上楔石,以防受力时绳子滑落。我叠绕好剩余的绳子,两端打好结,热身两下,然后伴着“一、二、 三 !”的口令用力投掷,绳子越过峭壁边缘,垂落下去。
灯光中,下落的长绳如蛇群吐信,纠缠,颤动,猛地击打岩壁,发出抽鞭般的声响。
肖恩说:“现在,我们只需要找到下去的路,再绕过来。左上方应该有一条侧道,我在地图上见过,不过关键是要选对路。”
我们爬回峡谷腹地,远离边缘,沿着幽灵河溯流而上,边走边用头灯探照左侧峡谷。有三条侧路肉眼可见,我们依次试了试。
第一条路曲折多弯,兜兜转转,最后把我们送到一个可以俯视瀑布的“落地窗”前,那儿没有下去的路。第二条路的入口是一道狭窄的裂缝,挤进去后才发现是死胡同,只好原路返回。第三条路将我们带到了离主洞穴很远的地方,我们不得不数着拐了几次弯,嘴里小声念叨“ 第一个左转,第一个右转,第二个右转 ”,为的是万一不得不原路返回,还有序可循——我们确实也这样做了。
只剩一种可能了:洞顶附近有个小入口,要想过去,必须跨过一片潮湿的流石瀑布,它在峡谷谷底上方高处。我们爬至那片流石瀑布边缘,思考怎么攀过去。这很危险:倒也能靠绳子结组攀过,但这里找不到固定保护者的岩柱或树木,只要轻轻一滑,我们俩都凶多吉少。
那流石瀑布有着巴洛克式的结构。所谓流石,是富含矿物质的水流过石灰岩洞的坡面时沉淀析出的方解石沉积物。你可以将流石想象成白色的烛蜡,在流动过程中慢慢硬化,只不过它不是在一瞬的炽热后即刻成型,而需要相当长的时间积聚。由于这个天然且缓慢的过程,流石会带有精巧复杂的褶皱和纹理,如大象布满细纹的皮肤或褶皱的长袜。它看上去很美,却很难抓握。
洞穴探险中很少有人遇难,不过万一断了腿,想从这么深的地下把人弄出去也够戗。流石瀑布大概有二十五英尺高。如果从这儿摔下去,未必致命,但极有可能摔断两条腿。但我们知道这条路是对的,因为肖恩的头灯照到了高点附近的几处攀爬痕迹,由于前人踩踏,质地如薄荷蛋糕般的方解石已然开裂。
我们开始横穿流石瀑布,忧虑如魔鬼般噬咬着我的内心。我步步为营,每次抬脚都小心试探,就像走在一段由湿滑石索构成的斜坡上。我俯下身,用指尖触摸凸起的石头,试图保持平衡, 动作一慢再慢 ……肖恩先过去了,我随后跟上,最终进入了洞顶附近的入口。终于松了一口气,我们禁不住笑起来。迷宫的全新区域,向我们敞开。
每当地道分岔,我和肖恩就遵循地心引力的指引选下行的那一条,直到回声告诉我们,前方是一个开阔的空间。接着,我们来到了瀑布的底部,早前放下来的绳子就垂在那儿。
然而绳子在用来固定的巨石后面卡住了,不太平衡,给往上的攀爬带来了困难。我们只能用打结的方式将自己与这根绳子相连,爬几下,松开,再打结。好在它还能提供一点保护,让我们不至于摔下去。我打头。岩壁很湿,攀爬中好几次需要做出高难度动作。我很庆幸之前放了这么一条绳子。肖恩随后也爬了上来,我们在瀑布顶休息,养精蓄锐,准备返程。此时,我觉得很冷,黑暗、潮湿和石头,都让我感到寒冷刺骨。
一路往上,经过凹壁,穿过窄缝,青草的气息渐渐弥漫鼻腔。再穿过长满接骨木的腹地,经过田野、马群、飞燕……我们从石炭纪来到了人类世。
地上世界迎来了日落。我们的瞳孔缩成一个小点。色彩再次变得绚烂,绚烂到近乎荒唐。蓝就是彻底的蓝,绿就是完全的绿。颜色让我们兴奋,野蛮呼啸的风让我们兴奋,给飞燕羽翅镀上金辉的最后一缕夕阳让我们兴奋,那巨大的苍穹和它怀抱中翻卷的云让我们兴奋。
我们穿着防护服走在路上,仍忍不住眨眼。一辆锃亮的路虎驶过我们身边,后座的孩子们扭过头,看看这两个像是刚从天上掉下来的外星人,实际上,我们刚从地下深处钻出来。
英国洞穴探险史上有一场著名的灾难,主人公是一个牛津大学哲学专业学生,二十岁,名叫尼尔·莫斯。尽管已经过去了六十年,峰区的一些人至今仍对此事避而不谈。
一九五九年三月二十二日上午,莫斯所在的八人探险队出发,准备进入匹克大洞穴的深处。匹克大洞穴在德比郡的卡斯尔顿附近。最初大约半英里是一个开放的旅游景点,游客和当地人自十九世纪初便会来这附近游玩,这里的一大看点叫“乐队合奏”,其实是“大洞室”里的一处天然石灰岩景观。
半英里之后,匹克大洞穴的地形变得险要。洞道缩窄,仅有一条名为“脏鸭子”的潮湿小道可供爬行,还经常有大雨灌入。接下来是一条很长的裂谷,叫“皮克林通道”,通向一个直角拐弯处,那儿有个小洞,仅容一人通过。小洞之后,是一个齐大腿深的湖,再过去又是个小洞穴,那里有一口竖井,井口大概两英尺宽。这个竖井就是探险队的目标,他们希望能从这里进一步到达白峰下方迷宫般的通道。
莫斯是个又高又瘦的年轻人,他被任命为领队。探险队在竖井中放下一个合金材质的洞穴探险用的梯子,莫斯率先下井。前十五英尺的一段几乎是垂直的,接着便弯弯折折,转了个急弯后,又变回垂直。急弯给莫斯带来了一些麻烦,不过他还是设法过去了,当他接着往下时,却发现巨石堵住了竖井,封死了通道。
莫斯能感觉到石头在脚底滚动,再往下已几乎不可能。于是他决定往回爬。就在急弯下方,他一脚踩空,从梯子上跌落,向下滑了一小截,紧接着,他便被卡住了。
莫斯没法弯曲膝盖重新攀上梯子,而梯子也因为沾了泥变得湿滑。他的胳膊被井壁挤得只能紧贴身体,他试图抓旁边的石灰岩,却只是徒劳。梯子被下方滚动的石头拉扯,似乎移了位,又为上行增加了困难。他在缝隙中被卡得死死的,稍一挣扎,只会被卡得更紧。
“我说,”莫斯冲洞穴里的队友们喊,他们距他有四十英尺,“我被卡住了,一点也动不了。”
队友们以为给莫斯放条绳子下去,把人拉上来,就能解决问题。可是探险队只有一条轻型手绳,没有攀岩专用绳索。他们把绳子放下去,莫斯想办法系在了身上。他们刚开始拉,绳子就断了。又放了一次,莫斯重新系好,又断了。第三次还是断了。队员们也不敢拉梯子,担心那样会导致莫斯卡得更紧。
莫斯的恐慌在加剧。他的每一个小动作,都让自己在井中滑得更深。他不仅身体被卡住了,呼吸也越来越困难。每呼吸一次,竖井里有限的氧气就被消耗掉一点,二氧化碳含量则不断增加。二氧化碳比氧气重,会先沉到底部,由下往上逐渐充满竖井,甚至漫溢到上方的洞穴。空气变得越来越糟了。
这个时候,地上已发出警报,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洞穴救援开始了。英国广播公司播送了电台头条新闻,来自英国皇家空军、英国国家煤炭委员会和海军的救援队,以及民间的洞穴探险者纷纷来到这里。莫斯的父亲埃里克·莫斯也匆忙赶到卡斯尔顿,但他无法进入岩洞,只能在附近等候,既无可奈何又忧虑不已。莫斯被困的竖井距入口约一千英尺,所有救援设备和人员都不得不穿越重重障碍才能到达壶穴上方。人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沉重的氧气罐运过“脏鸭子”,头手并用才勉强推过通道。两个年轻的救援队员拖来一个十二伏的汽车电池以供照明。人们还运来碱石灰,以吸收浓度越来越高的二氧化碳。数百码长的电话线被牵布进岩洞,以保证洞穴内外的沟通。三个志愿者试图借助更结实的绳索下井救人,但都在井道里失去了意识,不得不被拖上来。第四个志愿者终于抓到了莫斯胸前的绳子,可一拉扯就会让他更加难以呼吸。这时的莫斯已因自己呼出的气体而窒息昏厥。
一个名叫朱恩·贝利的女孩从新闻里听说了莫斯的困境,从曼彻斯特赶到卡斯尔顿来帮忙。她十八岁,是个打字员,同时也是位经验丰富的洞穴探险者,且身体非常柔韧。她穿越重重困难来到竖井,决定尝试救援。其他救援人员告诉她,必要情况下,可以折断莫斯的锁骨或手臂,让他的肩部从石头中解脱出来,或许有可能将他拉出来。一个腰部以下完全陷在泥里的空军军医用手动泵向井道中输送氧气,与此同时贝利试图靠近莫斯,但糟糕的空气状况还是迫使她退了回去。
三月二十四日上午,莫斯被正式宣告死亡。埃里克听到这个消息后,请求救援人员将儿子的遗体留在井中,不要再为取回遗体而冒险。
然而,埃里克还是希望能用某种埋葬仪式来结束这一切。他向验尸官征得许可,将莫斯的遗体封存在夺去他生命的井道中。人们从当地工厂运来了些水泥,掺入那齐腿深的湖水,把混合物倒入壶穴中,莫斯永远安葬在了这里。如今,匹克大洞穴的这片区域就叫作“莫斯洞室”。 [8]
我和肖恩回到小屋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我们冲洗好防护服,晾在花园清凉的空气中,分别挂在图腾柱两边的侧翼上。我一边工作一边吹着口哨,吹的是披头士乐队(The Beatles)的《橡胶灵魂》( Rubber Soul )。
肖恩告诉我,他有次爬到艾弗林对面的柏林顿峡谷,在树木葱茏的山坡上发现了一个洞穴入口,入口很小,只够把头伸进去,身体进不去。
肖恩说:“我冲洞穴大喊,它回答了,用另一种音调冲我唱了回来。”
我睡在阁楼里,阁楼的长度覆盖了整个小屋。齐头高的榆木横梁支撑着房顶,无聊的甲壳虫在里面挖着隧道,通向我目不可及之处。山墙上各嵌着一扇橡木边框的窗户,清凉的晚风从窗口吹进来。书放在地上,高高摞起,因为阁楼的白色墙壁倾斜角度太大,无法安置书架。临睡前,我读着哈里森的《逝者之国》。开篇有这样一些句子:
如今,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自己死后会被葬于何处,甚至不认为自己将被埋葬,和祖先葬在一起的可能性更微乎其微。千年以来,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无论是从历史学的角度,还是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这都令人震惊。仅仅在几代之前,死后归宿的不确定性,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都是无法想象的。 [9]
灰林鸮的叫声从周围的树丛中飘进阁楼。那晚,我梦到自己慢慢被方解石吸收,清漆漫过全身,将我固定于此处。
花园中的叫喊声叫醒了我。曙光。我听见路易斯在花园中奔跑。从山墙的窗户望出去,他正穿着睡衣,赤脚站在鸡舍那儿。
“妈妈!我们早餐需要几个鸡蛋呀?”
那天早上的报纸报道,地质学家在地幔层发现了海水。这些水被封存在一种叫作尖晶橄榄石的矿物中,总量是现在全球海洋、河流、湖泊和冰川的总水量的四倍。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肖恩又去了门迪普几个不同的地方。肖恩帮我锻炼眼力,教我怎样发现地下世界的隐秘入口。气温不断升高,酷热依旧,丝毫没有转凉的征兆。大地渴望着雨水,我们则相反,因为雨水冲进岩洞系统,会让探险更加危险。
大地上草木茂盛,欧洲蕨长得比人还高,种植园中的老松树林看上去仿佛原始丛林。我们循着鹿径来到了一个小型峭壁的底端,石头下方有个洞口在呼唤我们。入口蕨类丛生,荆棘环绕。常春藤爬上峭壁,一只优红蛱蝶在光斑里取暖,翅膀缓缓开合。在峭壁之下翻爬了一段后,我们进入了一个阴森森的地方。沿着碎石坡向下,是一个底部平坦的洞穴。岩道顶部满是裂缝,巨石悬空。我们下到洞穴中,蹲下来。
很明显,这地方具有强大的魔力,数千年里不断吸引人前来。这儿曾是仪式场所:大概在新石器时代,人和动物的遗体被丢弃或妥善安置在这里。岩洞中还发现了青铜器时代的遗迹。十六或十七世纪,有人在入口附近留下了红色的壁画标记。据推测,这应该是用来驱邪的守护符号。在下到岩洞的途中,我不禁想,这究竟是为了避免邪恶之物进入地下呢,还是为了防止它从里面出来?
另一天,在门迪普高原的最高点附近,我和肖恩来到了一个被称作“崎岖地”的地方。这里是一个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采铅场遗址。罗马帝国时期的小规模开采留下了数百座小型尾矿堆。十八世纪,这些尾矿被重新加热融化,提取残余的铅矿。经过这样的双重开采后,地上留下了一座座由有毒矿渣堆成的小山,小山逐渐覆上了厚厚的杂草,不过食草动物早已感知到了毒性,小心地避开了这里。
我们沿着茂盛却有毒的小山谷走到观景处,天微微有些阴霾。肖恩为我指出那些地标:布里斯托尔海峡、西南方向的达特穆尔高原、海岸边上的欣克利角核电站。我们下方,则是向远方延展开的萨默塞特平原。借助精准的树轮定年,我们了解到,公元前三八〇七年,新石器时代的人曾将橡树劈成木板,捆在一起,用交叉杆固定,再将它们铺在沼泽地上方,作为连接高地的步道。
鹞鹰在我们头顶盘旋,鹞鹰之上又有秃鹰。通信塔传输着信号,电波穿过空气、穿过我们的身体。平原上,柳树林中燃起了一团火,空气凝滞,孤烟直上。阳光捶击着我们的身体。闭上眼,我看到了红色和金色的光束。
“地面上实在太热了,”肖恩说,“我们去个凉快点的地方吧。”
我们的确去了一个凉快的地方。那将是我这辈子去过的最可怕的地方。
地面之上,接骨木和老白蜡的树荫下,苔藓把岩石包裹成柔软的金绿色。我们随溪流而行,穿过金雀花和欧洲蕨。受惊的田鸫展翅西飞,吱喳扑棱。燕子掠过草地,融入从东北方向吹来的热风。继续前行,向着那深陷地下的虚空走去,最后朝太阳点点头,朝光线穿过树叶形成的网状光斑和在头顶盘旋的秃鹰致意。接着,我们落入冰冷的地洞中,被溪水冲进落水口,进入大地的咽喉,进入漆黑而光滑的石质虎钳钳口下,周围是螺旋状的菊石和子弹一般的箭石,它们似杂乱无章,又蔚为壮观。而我们,落入了麻烦。
肖恩带路,率先爬进了六英尺深的垂直岩道。接着,我也跳进黑暗,只见他跪在地上。空间很小,我们俩人只能缩成一团。前面是通向砾石堆的入口,差不多跟肩同宽。
“这个地方是塌陷形成的。”肖恩轻声说,语气充满敬畏。
砾石堆就是一些塌陷后重重堆叠的巨石,它们会挡住一部分通道,不过缝隙中仍可以找到小路。砾石堆结构微妙,充满变数。如果不受外界因素干扰,一座砾石堆可能上万年不变;但若稍有地颤,也可能瞬间变成另一番样貌。人碰到其中一块石头,可能就会让它移动,接着整个石堆都跟着移位,卡住人的手或脚,甚至整个人被封在石堆里。
蜷缩在这个小空间里,我的心脏狂跳,发出阵阵警告。我伸出手,在触摸到的第一块巨石黑色的表面,感到一阵冰冷像电流一般进入我的血肉,顺着胳膊上升,穿透全身。
那些石头很美。灯光下,深色的石灰岩像冰一样闪着光。甚至连巨石之间的空气都被赋予了光彩。这个场景吸引着我走入那石堆。
关于如何在迷宫中找寻方向,我们其实有一份攻略——第一块巨石上系着一条白色的尼龙绳,这是之前的探险者留下的“阿里阿德涅之线”。这个说法源自希腊神话,阿里阿德涅交给忒修斯一个羊毛线团,忒修斯边走边把线散开留在身后,他在弥诺陶洛斯洞穴的漆黑甬道中越走越深,这条线则指引着他安然归来。
“你先走。”肖恩小声说,边说边冲那绳子比了个手势。他依然身处那个狭小的空间,尽最大可能躬了躬身。
“不不,还是你先走吧,真的。”我小声回答,也躬了躬身。
肖恩转了转眼珠,先行一步,头探进一道只有二十英寸宽的缝隙,双脚也随之消失。我跟了上去。
攀爬,穿梭,下降,从砾石堆每个拐弯处那一张张黑洞洞的大口中滑过,我们跟随着白色的尼龙绳,弯下身蜷曲着,适应窄小的空间,冰冷的石头挤过来,我们尽可能地放轻手脚。我想让自己 蒸发 ,变成气体,这样就能不发生任何触碰地飘过这里。现实却是,我深切地感受到这副血肉皮囊的沉重与笨拙,不得不靠臂肘和膝盖来平衡,用腿蹬,用手扒,每一次与岩石的接触都可能触发机关,带来危险。终于,当肖恩小心翼翼地穿过一道缝隙后,我听到了他似身处空旷地带的喘息声。我紧跟其后。就这样,我们到了一个几乎能容人直立的石室,头顶也再次变成了坚固的岩壁。
“要命。”我喘着粗气说。
“是啊。”肖恩说。
我们左侧是一个直径约肩宽的漆黑环洞,紧连着一条通道。前方的东西令我目瞪口呆、喉咙发紧——那是两块倾斜的黑色石板,约有十英尺高,应该是大理石而非石灰岩。这两块石板相对抵靠着,没入更深的阴影中。
这儿是层理面,由岩石在海床上沉积而成。数百万年后,地层运动强行将层理面从侧面分开,流水不断冲刷,在它们中间打磨出一片空洞。接下来,我们的旅程要朝着这深时的空间,这深时的钳口继续前进。
我们战战兢兢地进入这个层理面,贴着缓斜的石头,侧身滑入黑暗。上方的岩石耸立斜出,悬在我们头顶。这时虽没有坍塌的危险,幽闭感却非常强烈。我们完全把自己 交给 了这个层理面,它不断收紧,收紧,通向一个淤塞形成的水坑。这里不是水流的终点,可对于我们僵硬粗笨的躯体来说,无疑是最后一站了。
在这尽头,我和肖恩相对无言。语言已被压碎。我们奋力在心中搭建某种能够容纳灵魂的结构。压迫感太强,岩石和时间的重量从四面八方压过来,那种逼仄感是我从未感受过的,能让人迅速石化。这地方既迷人又惊险,不宜久留。
我和肖恩回到砾石堆旁,我们很清楚只能原路返回。那条白色指引之绳静静躺在那儿,没有它,我们几乎不可能从巨石迷宫中走回去。这就像下行时要把一段五十个词的绕口令从头到尾记熟,现在则要倒着背诵出来。
这次我打头阵,趴下,跟着白绳移动。石堆中狭小的路径一寸寸展开。我终于穿过最后一处缝隙,在入口处的垂直岩道中撑起身体,黑色的石头仿佛在脚下的空气中断裂,我们走出落水口,置身于山谷。温暖的空气在身边回旋,我的骨头在光的风暴中似又重新开始生长,蕨草将它们的绿色卷进我的身体,苔藓爬满皮肤,树叶充斥视野。我和肖恩坐在地上笑着。那片刻我们明白了,要想理解光,得先把自己埋入深深的黑暗。
走出谷地,绕过接骨木和白蜡树。阳光如此厚实,让我想仰面躺下,就像漂浮在高含盐量的海中。在地下层理面走了这一遭,眼前的视野显得如此宽广。两个青草覆盖的圆顶在地平线上留下了剪影。
肖恩指着它们说:“那两个是普里迪九古坟的一部分。”
眼下正是门迪普晒干草的时节,空气中有股新刈青草的生涩味道。割完的草捆成垛,金色的残茬中已长出嫩绿的新芽,腾出来的土地现出新的生机。我和肖恩离开洞穴,朝古坟的方向往上走,两侧石壁高耸,从底端到顶部约有十五英尺高。
几只金翅雀飞过,清脆的鸣叫声在耳边盘旋。这片平凡土地将丰富的色彩和空间慷慨地给予我们,深深触动了我。在门迪普,我看到地上和地下的边界是如此微薄,可无论跨越到哪一方,都极为艰难。
峭壁下的小路通向一面石墙,穿过石墙的缝隙,温暖的西风越过草甸拂面吹来。几个古坟冢在山坡上连成一线。我和肖恩都没有说话,默默地穿过草甸,这种安静的陪伴让彼此都十分惬意。我们到达第一个古坟,在茂盛的草中躺下,跟山背靠背,任由阳光把皮肤晒得发烫。
绣线菊、矢车菊、山萝卜,一切都闪闪发光,如此奇异。草叶上的苍蝇像老虎一样让人惊奇——它们有一千个六边形红宝石般的眼睛,高档金丝首饰般的翅膀。我们一动不动,一只蚱蜢放心地停在几英尺远的地方,后腿微颤着划过鞘翅,发出唧唧的摩擦声。我设想着古坟的建造者为何选择这块高地作为墓地,又是如何打造棺柩、制作骨灰瓮、焚烧遗体、建造坟冢。
九座古坟里的八座是在一周内被先后开掘的。约翰·斯金纳牧师等人于一八一五年做下这等事迹。他们之所以开墓掘尸,半是出于文物研究,半是盗墓。他们发现每座墓里至少有过一次火葬。其中一座古坟里还发现了门迪普最为丰富的墓葬:那里埋葬的是一个孕妇,她的骨盆缺失了,可人们发现了琥珀串珠、彩陶器、一把铜锥和一件精美的裙扣。在盗挖普里迪九古坟二十四年之后,斯金纳吞枪自杀。据说他的朋友们成功地隐瞒了他的自杀,将他葬在英国卡梅顿萨默塞特牧区的神圣墓地。 尽管活着的人才是最需要我们殷切关照的,但对待逝者,我们总是比生者更温柔。
肖恩给我讲了一个故事。现代考古学家在门迪普某片树林中考古时,发现了青铜器时代的古坟,其中有个骨灰瓮,装着一位女性的遗骨。二十世纪初,人们曾在墓地上种树,深耕破坏了古坟的原貌,可不知为何,骨灰瓮幸免于难。考古学家挖出骨灰瓮,对里面的女性遗骨进行了研究。研究工作结束后,在一个白色飞蛾于树荫下飞舞的夜晚,他们将遗骨放入骨灰瓮复制品中,将她再次安葬。下葬时,一位考古学家在墓旁念着祈祷词。数千年来,这样的葬礼无数次重现,出于尊重,或许还出于歉意。
我和肖恩在温暖的风中站起来,依序走过一个个坟堆,直到最后那第九个。之后,我们走回第一座古坟,又在山坡上躺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们身下,是土地和它埋藏的棺柩;在它们之下,是石灰岩和它内含的裂缝。
我们在那草地上待了很久很久,离开时,我回看那片墓地,青草上留下了我们各自身体的轮廓,那痕迹是关于未来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