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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下

我们对脚下的世界所知甚少。晴朗无云的夜晚,你仰头望天,可以看到数万亿英里外的星星发出的光芒,小行星在月球表面撞击出的陨石坑也清晰可见。而低下头,你看到的只有表层土、柏油路,和自己的脚指头。仅仅下到距地面十码 ,我就觉得已远离人世间。这里,最初在古海洋大陆架上形成的石灰岩层闪闪发光,我看得入了迷,那感受实在罕有。

地下世界牢牢保守着它的秘密。直到最近二十年,生态学家才追踪到林地土壤中的真菌网络。这些真菌将单独的树木连成了彼此联通的森林,这一活动已经持续了数亿年。二〇一三年,在中国重庆发现了一个拥有独立天气系统的洞穴网络:大团大团的水汽在巨大的中央洞穴中聚集,冰冷的尘雾如云层般在远离阳光的洞室中飘荡。在意大利北部一千英尺 的地下,我沿着绳索滑到了一个空旷的圆形石室,满地都是黑色的沙堆,地下河从中横贯而过。踩在沙堆上,就像穿行在漆黑星球上的无风沙漠中。

为什么要往地下去?这样做完全是反本能的,既违背理性的意愿,恐怕也少有人会心生向往。特意把一件东西埋入地下,大都出于某种隐蔽的目的。而从地下取回一件东西,无一例外是需要花费一番功夫的。正是由于进入地下的困难,长久以来,地下世界便成为一种象征,代表不可说、不可见的事物:失去、悲伤、深藏在头脑中的模糊想法,以及伊莱恩·斯卡利(Elaine Scarry)形容的肉体痛苦——一种“深埋于地下的事实” [1]

在人类文化史中,人们似乎对地面以下的空间抱持着长久的憎恶。用科马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的话说,它总是和“世界深处的可怖黑暗” [2] 联系在一起。说起地下世界,恐惧和厌恶是人们的惯常反应,泥土、死亡和残酷的劳动则是最主要的联想。幽闭恐惧显然是常见恐惧中最尖锐的。我注意到,即便只是转述,幽闭恐惧的共情反应依然会侵扰人心,这种影响比恐高要强得多。很多人一听说某人被禁闭在地下的故事,就会不安地转身、退后,或者朝有光线的地方看,好像语言本身就能把他们围困起来。

我依然能想起十岁时,在艾伦·加纳(Alan Garner)的小说《布里希加曼的怪石》( The Weirdstone of Brisingamen )中读到的情节。在英国柴郡的阿尔德利埃奇,外露的砂岩中有许多矿道,两个小孩为了躲避危险,顺着矿道走到了地下。走至深处,周围的岩石越收越紧,几乎把他们困住:

他们完全趴在地上,石壁、地面和头顶的石头像第二层皮肤一样紧贴着他们。他们的头扭向一边,否则嘴就会被挤到沙子里,没法呼吸。要向前移动只有使劲用手指尖往前扒,用脚趾往前顶,然而他们的腿完全不能动,胳膊也不能弯,一弯就可能会挤到被压在身下的手臂。接着,科林的脚后跟被卡住了,他上不去,也下不来。石头硌着他的小腿,他疼得忍不住叫了出来,但他又动不了…… [3]

这段描写让我感觉心揪在了一起,像肺里的空气被全部抽空了一样。现在重读,还会有同样的感受。另一方面,那种情景反倒对我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叙述吸引力——如今也是。科林动弹不得,而我手不释卷。

很多时候,语言中埋藏着人们对地下世界的反感。许多比喻性的词句都会颂扬向上的高度、贬低向下的深度,而这些比喻已是我们语言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比方说,“uplifted”(兴高采烈)要好过“depressed”(低落消沉)或“pulled down”(拉下,推倒),英语中“catastrophe”(灾难)的字面意思是“向下转”,而“cataclysm”(大灾难)则是“向下的暴力”。在传统的科学观察和描述中,也存在对深度的偏见。史蒂芬·格雷厄姆(Stephen Graham)在《垂直》( Vertical )一书中这样描述:在地理学和地图学中占主导的,是一种他称为“平面传统” [4] 的习惯,它塑造了我们“水平的世界观”。要避开习以为常的“水平视角”对我们来说很困难,格雷厄姆认为这是一种政治上的失败,也是认知上的失败。因为它规训着我们,让我们安然忽略垂直的网络,却又不断攫取、利用地下世界来支持表面世界。

是的,因为种种原因,我们总想回避地面之下的事物。但是现在,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理解地下的世界。乔治·佩雷克(Georges Perec)在《空间物种》( Species of Spaces )中写道:“努力让自己把目光放平吧。” [5] 而我想反驳:“努力让自己把目光投得更深吧。”无论对现实世界的物理结构来说,还是对我们的记忆、神话和隐喻来说,地下世界都至关重要。它涉及我们每天的关切和思考,也一天天地塑造着我们。然而,我们却被训导着用偏颇的方式理解它,或者以离谱的方式想象它。对于人类栖居的这个具有深度的世界,以及我们将要留下的深时遗产来说,“水平视野”是远远不够的。

我们目前处于人类世(Anthropocene),这个世代见证了全球范围的、令人恐惧的巨大变化,这种变化是星球级别的。“危机”不再是远在未来的灾难,而是持续发生的事件。越是脆弱的事物,遭受的影响越严重。时间已经彻底陷入混乱,空间也是。本应一直被埋藏的东西自行露出了地面,让我们无法再忽视,那种强烈的侵入感令人愕然。

在北极,古甲烷从永久冻土那融化开裂的“窗口”不断泄漏。驯鹿尸体原本埋在冻土下,现在却因温度升高而腐烂,散发出炭疽孢子。 [6] 在东西伯利亚的森林里,一个巨型坑洞在不断软化的土地上张开了血盆大口,它已经吞下数以万计的树木,坦露出已有二十万年历史的地层。当地的雅库特人称其为“地下世界入口” 。阿尔卑斯和喜马拉雅的冰川连年退行,露出数十年前被冰雪掩埋的尸体。在英国,近年来的酷暑使得古代建筑遗迹纷纷闯进人们的视野——罗马时期的观测塔、新石器时代的围墙……陆续被揭开面纱,就像大地上的麦田怪圈,从空中俯瞰即可辨认。干旱如同X射线,被土地封存的历史在它的辐射下显现了出来。在易北河流经捷克共和国的河段,近年来夏季的水位降得很低,露出了“饥饿石”——几个世纪以来,前人用这些巨大的石头来纪念历史上的旱灾,也警示由此造成的恶劣后果。其中一块饥饿石上刻着:“Wenn du mich siehst, dann weine” [7] ,意思是“如果你看到我,请哭泣吧。”格陵兰岛西北部,一个美国冷战时期的导弹基地在五十年前被封在冰盖下,如今它即将重见天日,里面储存着数十万加仑 的化学污染物。考古学家波拉·佩图尔斯多蒂尔(Þóra Pétursdóttir)写道:“问题不在于地层中埋藏着那些东西,而在于它们非常持久,比我们的寿命更久,而且有朝一日会裹挟着我们从未意识到的巨大力量卷土重来。它们就像是‘沉睡的巨人’ [8] ,从‘深时’的睡眠中被唤醒。” [9]

“深时”(deep time)是地下世界的纪年 [Ⅰ] 。深时就是地球那令人眩晕的漫长历史——时间从当下向前向后无尽延展。深时的计量方式让人类显得微不足道,它的计量单位是“世”和“宙”,而不是“分”和“年”。它的载体是岩石、冰川、钟乳石、海床沉积物和漂移的地壳板块。深时通向过去也通往未来,五十亿年后,随着太阳能量的耗尽,地球也会落入黑暗。我们正踮着脚尖站在边缘处。

深时会带来一种暗藏危机的安慰,就像忘忧草对人的诱惑。以地质学的尺度来衡量,“智人”( Homo sapiens )眨眼间就会从地球消失,我们的行为又有什么意义呢?从沙漠或海洋的角度来看,人类的精神世界是荒谬的、无关紧要的,对价值的强调也是徒劳的。由此推演出本体论的观点:在最终的毁灭面前,一切生命都一样毫无价值。物种灭绝、生态破坏,对于这个星球不断循环的侵蚀和修复过程来说,微不足道。

我们要警惕这种逆来顺受的思维。实际上恰恰相反,深时应当是一种更加激进的视角,促使我们采取行动,而不是变得无动于衷。以深时尺度去思考问题,不是让我们逃避麻烦重重的当下,而是重新想象它,用那缓慢而古老的、关于创造与湮灭的故事,去抵抗现今急速运转的贪欲和骚动。理解了深时,就能意识到,我们本身归属于一张大网,那是已经持续数百万年、仍将持续数百万年的馈赠与传承,它敦促我们思考:自己眼下的所作所为,会给我们身后的生命乃至后世留下什么?

用深时的视角来看,我们原本认为恒久不变的东西便有了生命,新的使命在召唤他们。万物的欢乐跃入我们的眼睛和头脑,世界再一次变得丰富离奇、充满生机。冰川有了呼吸,岩层有了潮汐,山脉经历着蜷缩与伸展,石头有了跳动的脉搏。我们栖居的地球,生生不息。

≒≒

要听地下世界最古老的故事需要冒一定风险,要下到漆黑的“死亡之境”。创作于公元前二一〇〇年左右的苏美尔史诗《吉尔伽美什》( Epic of Gilgamesh )的某个版本中就记载了这样一次冒险:冒险者叫恩基,是苏美尔国王吉尔伽美什的仆人,他要下到冥府为吉尔伽美什取回失去之物。恩基驾船穿越冰雹风暴,那些冰雹像锤子一样砸下来,大浪像巨龟和狮子一样撞击着他的船,最终他抵达了冥府。然而,他一到冥府即被囚禁,后来年轻的武士乌图开了一个通到地面的洞,带着恩基乘着上升的轻风逃了出来,这才让他重获自由。阳光下,恩基和吉尔伽美什促膝长谈。恩基没能取回失去之物,却带回了已逝之人的宝贵消息。“你有没有见到我那没有出生、从不知道存在意义的孩子?”吉尔伽美什急切地问道。“我见到他们了。”恩基回答。 [10]

类似的故事在世界各地的神话中一遍遍出现。古典文学里记录了很多类似的事件,希腊语称其为“katabasis”(退入地下世界)和“nekyia”(向鬼魂、神灵或逝者询问人世的未来)。比如,俄耳甫斯从冥王哈迪斯手中夺回挚爱欧律狄刻;埃涅阿斯在西比尔的引导和金枝的保护下远航,以向父亲的影子寻求建议。之前,将泰国足球队员们从深山洞穴营救出来,就是一次现代的“katabasis”,这个事件受到了全球关注,恐怕部分原因就是它具有某种神话的力量。

这些故事都暗示着某种悖论:黑暗可能带来洞察,下降之旅或许通向启示而不是丧失。常用动词“understand”(理解)就包含“从某物下方通过,从而获得更加全面的领悟”的意思。另一个动词“discover”(发现),则是“通过发掘而展现”“向下挖掘并使某物现于日光之下”“从深处取回”。这些释义都来自古老的联想。欧洲已知最早的洞穴艺术是西班牙洞穴中彩绘的阶梯,以及洞壁的斑点和手印。这些彩色的痕迹距今已有六万五千年,尼安德特艺术家留下了这些图像,比智人第一次从非洲来到欧洲还要早两万年。负责为这些艺术遗迹测定年代的一位考古学家写道,早在解剖学意义上的现代人来到如今的西班牙之前,“人们就已经开启了通向黑暗的旅行” [11]

本书讲述的是黑暗之旅,是对地下的求知之行。我将从宇宙诞生之初形成的暗物质,讲到人类世即将到来的核前景,用一场深时之旅连接起这两个遥远的端点。一条叙述线在旅程中徐徐展开,即不断变化的当下;各个章节会追踪不同的主题,进而展开一张充满了呼应、图案和联结的地下网络。

十五年来,我一直在书写地理形态和人类心灵之间的关系。一开始,只是为了解答自己心中的谜题——青年时代的我,为什么对高山如此着迷,有时甚至甘冒生命危险在所不惜?后来,这种兴趣慢慢发展成了一个宏大的计划:我用五本书、大约两千页的内容,试图对世界进行更有深度的描绘。从冰雪覆盖的最高峰出发,一路下行,到达最底端的终点,开始地面之下的探索。“下沉是种召唤/正如上升也曾是种召唤。” [12] 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在其晚年的一首诗中写道。直到人生的后半程,我才理解了威廉姆斯想表达的意思。在地下世界,我见到了一些希望自己永远铭记之物,也见到了一些宁愿从未目睹之事。意外的是,我本以为这本书是我所有作品中与人类最不相关的一本,事实上它却成了最具共通性的那本。如果说我之前的书呈现的核心形象是行路者抬起和放下的脚,那么这本书则是一只伸出去的手,以致意、共情和标记。

在萨米族传说中,地下世界像是人世的颠倒镜像,地面就是镜面,“生者直立,而逝者行走时上下颠倒,二者的脚彼此接触” [13] 。很长一段时间里,那画面在我的脑中挥之不去。生者和逝者足底相抵,这亲密感十分触动我。当我看到来自马尔特拉维索、拉斯科、苏拉威西岛洞穴中的远古手印照片,我想象自己比对着那些轮廓,让手掌与无名创作者留下的手印贴合。我还想象,冰凉的岩石里伸来一只温暖的手,穿越时空跟我的手相触,指尖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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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踏上本书记录的旅程前,我收到了两样东西,随之到来的,还有两个请求。这两样东西十分特殊,我不得不应允。

第一样东西,是个双重浇铸的铜匣子,天鹅蛋大小,放在手里沉甸甸的。这是个魔匣,里面装的东西非常危险。匣子的主人在纸上写下了他生命中的“魔鬼”:他的愤恨、恐惧和失落,他带给别人的痛苦,以及别人带给他的痛苦——他所有的恶。随后他烧掉了这张纸,将灰烬封进匣中。他对匣子进行二次浇铸,又包裹了一层铜,加强封存的力量。最外层的铜面凹凸不平,如同行星表面或其上空的天气。最后,他用四枚铁钉钉穿匣子的中心,切掉两端多余的部分,用锉刀锉平。这个匣子的制作过程有着极强的仪式感,它承载的能量可谓罕见。说它是过去两千五百年间任一时刻铸造的都合理可信,实际上它刚被制作出来不久。

给我匣子的人,希望将它放到我能到达的最深且最安全的地方——永远留在那儿,再也无法取回。

第二样东西,是用鲸鱼骨雕成的猫头鹰像。这是一枚护身符,它的故事也非常奇妙。一头已死亡的小须鲸被冲到了苏格兰赫布里底群岛的海岸上,它的一根肋骨被截成段,打磨抛光,每段的大小不到半英寸 厚、六英寸长。其中一块被雕成猫头鹰的形状,雕刻方式大胆粗犷:四刀下去,两刀雕出眼睛,两刀雕出翅膀线条。这小小的雕刻品异常美丽,有一种冰河时代造物的简洁之美。它的制作时间可以是过去两万年来的任何一个时刻,但它同样成品于不久前。

送骨雕猫头鹰给我的人,希望我在地下之旅的全程都将它带在身上,它会帮助我在黑暗中视物。 [Ⅱ]


[Ⅰ] 通常认为“深时”一词出自约翰·麦克菲(John McPhee)1981年出版的《盆地与山脉》( Basin and Range )一书;1788年6月,约翰·普莱费尔(John Playfair)和詹姆斯·赫顿(James Hutton)在西卡角探查岩层的不整合面时,写下“时间的深渊”(赫顿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均变说”,是“深时”概念的起源)。——原注

[Ⅱ] 在苏格兰外赫布里底群岛的哈里斯岛上,雕刻家史蒂夫·迪尔沃斯(Steve Dilworth)制作了魔鬼铜匣子和鲸鱼骨雕猫头鹰,并将它们交给了我。我在另一本书( The Old Ways )的“片麻岩”章节中详述了史蒂夫非凡的生活和作品,他的雕刻及作品照片见:www.gallery-pangolin.com/artists/steve-dilworth。——原注 xLZgqeb+I9mhS/4Q+ubQPOfIrzz5ZJo9MvzObEL5dQkZp+fV+3HA78VSuyGnqr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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