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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间石室

通往地下世界的入口,要从一棵老白蜡树开裂的树干穿过,才能到达。

夏末酷暑,空气凝滞。蜜蜂在草地上空漫不经心地飞舞。尚未收割的玉米金黄,一排排堆着的新鲜干草垛还泛着葱绿,留有残茬的地里,白嘴鸦落下点点乌黑。往下的某处低地有火在燃烧,不见火光,只见柱状的烟雾升起。一个孩子朝金属桶里接连扔着石头, 叮,叮,叮

沿小径穿过田野,越过小山向东而行。山丘上九个圆形古坟连成一排,仿佛脊椎上的椎骨。三匹马伫立在一片由飞蝇组成的闪烁云团中,看上去纹丝不动,只偶尔扫一扫尾巴,转一转头。

登上石灰岩阶梯,沿着小溪前行,便抵达一处灌木丛生的洼地。这里,古老的白蜡树拔地而起,树冠圆展阔大,向天空挥舞而去。低处的长枝旁逸斜出,根系则在地底向远方伸展。

燕子时而盘旋时而疾冲,羽毛一闪而过。圣马丁鸟错落飞行。高空中,一只天鹅朝南方飞去,羽翼作响。上方的世界如此美丽。

那棵白蜡树靠近根部的位置,树干裂开一道缝,宽度刚好可让一个人钻进中空的树干——那缝隙的边缘平滑光亮,早已有不少人来过,他们从这里进入了地下世界,黑暗的空间于此开启。

白蜡树底下,是一座迷宫。

树根之间,有一条坡度极陡的岩石通道探向深处。四下里颜色逐渐暗淡,只剩灰色、棕色和黑色。冷风贯穿而过。头顶是坚硬、质密的岩石,几乎已想不起地上世界的光景了。

走在通道中,迷宫渐渐铺展开。两侧的裂缝弯弯曲曲地延伸。保持方向感是件难事。空间变得很奇怪——时间也是。在地下,时间以不同的方式流逝,它变得浓稠,时而积聚,时而流动,时而疾,时而缓。

转过一个又一个弯,通道逐渐变窄,最终到达一个意想不到的空间——石室。声音热闹起来,回响四起。刚开始,石室墙壁上空无一物,接着惊人的事情发生了。地下世界的种种场景在石头上一一浮现。历史上,这些场景相隔甚远,此时却借由回声衔接在一起。

一个喀斯特陡坡上的岩洞里有个身影,左手按在洞壁上,五指分开,掌心贴着冰冷的岩石,他嘴里含着红色的赭土,用力吹向手背。赭土喷散开,再抬起手时,周围的岩壁染上了红色,留下了幽灵般的手印。他换了只手,又喷了些赭土,另一个浅浅的手印也留了下来。方解石会将这两个手印封存起来,让它们穿越三万五千多年的时间,保留至今。这手印意味着什么?喜悦,警告,艺术,抑或是黑暗中的生命?

大约六千年前,在北欧某地的浅层沙土中有一座坟墓,一个年轻女人的遗体正被缓缓放入墓穴。她死于难产,夭折的男婴将一同下葬。她身边放着一只白色的天鹅翅膀,死去的儿子安置在翅膀上,这样,他长眠后便拥有双重保护——天鹅的羽毛和母亲的怀抱。人们筑起圆形的坟堆,标记出这个埋葬之处:女人、孩子,以及洁白的天鹅之翼。

罗马帝国建立前三百年,地中海的某个小岛上,银匠刚刚设计好一枚银币。正面刻着方形的迷宫,唯一的入口位于银币上缘,一条复杂的小路通向中心。迷宫的墙壁和银币边缘一样微微凸起,抛光后闪闪发亮。迷宫的中心刻着弥诺陶洛斯牛头人身的形象,在黑暗中等待即将到来的一切。

六百年后,埃及。年轻女子端坐着,画师在为她画像。她盛装打扮,眉毛浓重,一双黑色的大眼睛。金属发带压住前额的头发梳向脑后,发带顶端镶着一枚金珠,她系着金色的围巾、戴着胸针。画师作画用到了热蜂蜡、金叶子和各色颜料,这些东西被一层层涂覆在木板上。这幅肖像供女子死后使用。那时她将被制成木乃伊,这幅画则会放在脸的位置,一起包在裹尸布里。被裹尸布重重缠绕的尸身会腐朽,但画像经久不衰。遗像要早些画,才能留下一个人正青春时,容光焕发的容颜。沙漠低地的入口处,有一座为逝去之人建造的城市,墓地城。女子的遗体将被安置在墓地城里一个石灰岩墓室中,为了阻挡盗墓者,墓室会用石英石板封起来。不远处还有一些地窖,放着上百万只被制成木乃伊的朱鹭。

十九世纪晚期,在非洲南部某处高原的地下,矿工们在数英里 长的狭窄矿道中躬身爬行,艰难地把金矿从凹陷的矿床中拖出来。这是当时人们能到达的最深处。成千上万的移民来此地谋生,矿工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他们中的一些将死于塌方或其他意外,更多人则将因为长年吸入灰尘,患上矽肺病,在沉重的黑暗中缓慢走向死亡。在经营这些矿场的公司及其背后的市场看来,这些人的躯体可任意处置:不过是种没什么技术含量,也不重要的挖掘工具,一旦磨损或不称手,便可以替换掉。矿工们挖出来的矿石被磨碎、提炼,由此产生的财富充实了遥远异国的投资者的腰包。

印巴分治后不久,在印度境内喜马拉雅山脉丘陵地区的一个山洞里,一个妙龄女子正在进行为期七十五天、每天十六小时的冥想。冥想时,她像石头似的一动不动地坐着,只有嘴巴翕动,念诵祷文。她更常在晚上走出山洞。晴朗无云时,可以看到山峰之上,银河横贯天空。想喝水,就伸手在圣河中掬一捧;需要果腹,则采些浆果和水果。祷文、独处和黑暗给了她全新的觉知,她感到视野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当修行终于完成时,她觉得自己如天空一般广袤,如群山一般古老,如星光一般无形。

三十年前,在离开住所前,一对父子用锤子撬开了房子里的一块地板。他们用果酱瓶做了一个时光胶囊。男孩在里面放了些小东西和纸条:金属制的轰炸机模型;在白纸上用红墨水描出的自己左手的轮廓;一段写给将来发现瓶子的人的自我介绍—— 跟同龄人比我个子很高,发色很浅,几乎是白的。最害怕的事情,核战争 ——这段话用铅笔写在笔记本的一页上;还有一块停止的手表,指针和表盘是夜光的,他喜欢用手拢在表盘上看那些发光的数字。男孩往瓶子里放了一把用来防潮的大米,拧紧黄铜盖子,把瓶子藏到地板下。最后,他把地板钉了回去。

在死火山的深处,一个叫作“鬼舞断层”的地壳断层上方,人们建了一个隧道网。进入后要先穿过倾斜的地层,之后才会走上水平的通道,最终到达存储区域。此处的空间建得像走廊一样,以便放置高放射性核废料。那些具有放射性的铀芯块,先用铁封好,再用铜封好,最后埋在鬼舞断层上方,等待此后数百万年的时间慢慢耗尽它剩余的活力。这样的时间尺度,让埋藏废料的人面临一个问题:如何将此处的风险传递给遥远的未来?风险存在的时间,不仅长于隧道网的建造者,或许还将长于整个人类。如何标记这个位置?如何警告这片遗弃之地的后来者:这石棺中埋藏的东西极度危险, 毫无价值,不要轻举妄动

有这样一座山,进入其岩洞系统后,距出口二点五英里的地方有一处泥泞的岩壁。十二个男孩和他们的足球教练被洪水困在了这里。他们在黑暗中坐着,尽量节省手机电量,日夜等待,观察水位的起落,也等着奇迹发生——有人会来救他们。随着他们的呼吸,洞室里的氧气含量在逐渐下降,二氧化碳则不断升高。山的上空,雨季的云不断聚拢,带来更多的降水威胁。山外,来自六个国家的数千位救援人员正在集结。一开始,他们不知道孩子们是否还活着。后来,在距洞口两英里处的洞室岩壁上发现了泥手印。有希望了。潜水员们潜入洪水涨满的通道,一点点深入。在进山九天后,孩子们听到岩壁边的河中传来一些声音,接着看到了水下的光。气泡翻涌,灯光升了起来。一个人破出水面,他的头灯晃得孩子们和教练睁不开眼。其中一个男孩冲他挥手,救援者也摇手回应。“你们有多少人?”他问。“十三人。”对面回答道。救援者说:“还会有更多人来救你们的。”

这些发生在地下的故事,沿着石室墙壁徐徐展开画面。而这间不可思议的石室,就藏在那棵白蜡树下的迷宫里。

在不同时代、不同文化里,同样的三个任务反复出现:埋藏珍贵的东西、获取有价值的资源、处置有害物质。

埋藏(回忆、珍贵的物品、信息、脆弱的生命)。

获取(信息、财富、启示、矿石、洞见)。

处置(废弃物、创伤、毒物、秘密)。

地下世界长久地安置着我们所恐惧和想要丢弃的,也安置着我们所深爱和想要保存的。 MMlsvrnt/FSR/R+1yZ8/KwYjJWFRRXbgLHwfsP5KWF9HwuccFlobHabSSSwtc37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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