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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零雨

喇嘛钦!

此时此刻,请您了知我,示现您的慈悲。

请您加持我,让我铭记死亡;

请您加持我,让我坚固心志;

请您加持我,让我早日面见本心;

请您加持我,让我能够即身成佛;

请您加持我,让我能够救度一切有情。

当桃花如火如荼地喧闹在江南的城街时,春天的气息在峨眉山依然走得悄缓。在那林翠雾冷的氛围里,湍流的心河亦会不知不觉地流转得慢些。上师说:出家前,你去峨眉山呆一段日子吧。于是,我来到峨眉的息心所。学戒的时候,方知梵语之谓沙门,其一意即为“息心”。

抬眼望去,息心所的前壁刻着普贤菩萨十大愿王。小住的那段日子,我几乎每天早课都会诵一遍《普贤菩萨行愿品》的长行文。在长行文第九愿“随顺众生”的经文里,普贤菩萨说:“何以故,诸佛如来,以大悲心而为体故。因于众生而起大悲,因于大悲生菩提心,因菩提心成等正觉。”何其广大与方便。

到达的第二天恰好是藏历莲花生大士的节日。去万年寺供灯前,我特意重读了《普贤上师言教》中“轮回过患”部分。人间的五十年是四天王天的一天,而四天王天的五百年却只是复活地狱五百年漫长寿数中短短的一天。这些简简单单的数字以前并没有好好思维,那一天读来却字字惊心:浮沉中的生死,苦长乐短,万般无奈。

特意地去供灯,是因为这一段时间也正是我哥哥今世极其苦痛的最后一个多月。去年的9月,望着父母在机场与我送别后一高一低相伴着离转而去的蹒跚背影,唏嘘之间,我庆幸出家后幸亏有哥哥陪伴他们。一个多月后,他却被确诊晚期肿瘤。

在异地听到这个消息,死亡的气味好似也到了鼻子底下。对我来说,哥哥代表着我生命中温暖而又所剩无几的亲情。我害怕哥哥的死,因为它意味着亲爱变成亡冢,拥有转至失去,熟悉化了陌路,遗憾无从弥补。走在南半球春光乍泄的小街上,想到哥哥是那么喜欢在明丽的公园里独坐,而这份闲适他可能再也不会拥有,我被突如其来的悲哀充塞得难以呼吸。心痛的瞬间,我问自己,到底什么是生,什么是死?我们通常想的那个生,是那有呼吸能触摸的;那个死,是不再有生息而渐渐腐去的。但是,生同死可不可以没有分别?让那生死无别的又是个什么?

为了哥哥的事打电话给师,不急不躁地说着,师却道:“你学佛也那么多年了,怎么还那么不平静?”当时的我没有听明白。

其实,在内心深处,我没有接受无常。虽然生死无常、因果轮回是一个佛教徒应该持有的最基本的信念,我执着今生的亲情与生命的延续远远超过对他们三世因果以及来世解脱的关注。一份亲情的消逝所留下的悲哀是要由生者来承受的,我们又常常在一个人要走的时候才想到他种种的好。我好不愿意面对这份失去和悔痛。站在哥哥五十来年的生命前,我只想把他拉住。

以后的几个月,在念经放生僧忏找药的忙碌间,我的心绪随着哥哥病情的时好时坏而飘荡。每一次发心放生、守戒、礼拜、念经后的回向,我都愿他能够转病危为安康,余生皈依佛门,来世往生极乐。一直在他临走前的最后几天,我仍然执着于希望他能够活下来,他会活下来。

听说哥哥最后的几个星期是在极其痛苦中度过的。由于腹水的缘故,他的肚子鼓胀到几乎如一个小人的高度。因为不能进食,人瘦得头脸均变了形,羸弱极细的五支团缩在一个不成比例的肚子周边,痛楚至极,凄哀莫言。每一次听到哥病情恶化的消息,我总是会动这样的念头:佛法到底有没有帮到哥哥?

就这样,我在峨眉山吃饭睡觉,诵经礼拜;疑惑着,悲哀着,烦恼着,感恩着。 再缓慢的日子也留不住那些零碎的念头,而他们又像那山里的雨,来猛的时候可以急打窗棂;回头看时,却又似开晴后被太阳晒白了的庭院,找不到一丝雨的痕迹。生死是否也是这样,又有又没有?有的是什么,没有的又是什么?

哥哥最后的几天里,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一个晚上,我突然生起一念:面对哥哥的绝症,我是否错用了心?生死是否其实要从自己的心里了:不能了脱自心之生死,何以能期了得他人之生死?

哥哥很顾家。他曾说,临走前,他的心愿是一手拉着儿,一手拉着妻。在他真走的那一刻,儿子远在美国,妻子赶往家中取衣服,年迈的父母不忍去医院眼睁睁望着他走。病榻上的他两只手是空的。“郎如陌上尘,妾似堤边树。相见两悠扬,踪迹无寻处。”念念牵挂,依旧步步是空。

记得许地山先生写有一篇《爱的痛苦》的散文。“拉夫斯偏”是里面那个牛先生的真言,但我一直读到很末了,才看懂那原是英文“Love’s Pain”的音译,谓作“爱的苦痛”。譬如,牛先生常可以从他屋里的窗口望见邻家的女儿在院子里抱着幼小的弟弟晒太阳。女孩拉来拧去地对付着弟弟,渐渐地把他弄哭,却转而又温柔地拍着他说:“噢,噢,姐姐好爱你,好爱你!”慢慢地,男孩也就又欢笑起来。这样子,翻来覆去地。于是,牛先生不由得摇头:哎,拉夫斯偏。

那个弟弟,好似无数个我的哥哥,以及无数个我。那个姐姐,好似轮回这张很大很大的网。

这一年的夏天,哥哥死了,我出了家,嫂嫂去了美国,母亲则迎来了她第八十二个春秋。母亲终于买下了她与父亲日后的墓地,父亲却叹气说:“太早了!”

“普愿沉溺诸众生,

速往无量光佛刹。”

贝玛拉嫫
2014年1月

大多数人面临死亡,不论何种形式的死亡,都是身不由己、极度惶恐的。他们所有的知识、技能、思想都只能应对现世的、与生相关的问题,而死亡是什么,该怎么办,他们很少考虑过。

——希阿荣博堪布 W1fiT5O6euEDvkuoe8JBCOOs1HCyVwnFjwy/Q/zMNZFiBYZQqP+O1hFNDYlXVnP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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