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鼓其 镗 ,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 契 阔,与子成 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 洵 兮,不我信兮!
释音:镗,音汤。契,音挈。说,音悦。洵,音宣。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
第一,“土国城漕”的“漕”在什么地方?
第二,“从孙子仲”的“孙子仲”是谁?他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的人?他与漕有什么关系?
第三,“平陈与宋”是什么时候的陈宋?为什么要平定它们?
第四,“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定是一对男女自订婚约,绝对不是对孙子仲讲的话;孙子仲是男的,怎么可以与他白首偕老呢?这首诗里明明有一对男女,男的就是“我独南行”“不我以归”“不我活兮”“不我信兮”的“我”,也就是诗人。女的就是“与子成说”“执子之手”的“子”。然诗所讲的是平陈与宋,怎么会在平定陈宋时发生恋爱的事情呢?此中事故如果弄不清楚,诗义也就无法解释。
第五,“爰居爰处”的“居”“处”是在什么地方?“爰丧其马”又是在什么地方?“于以求之,于林之下”的“林”是在什么地方?
第六,“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是在什么地方订的婚约?从孙子仲出征的是“我”,“我”是男的,怎么突然出现一位女子?这位女孩子一定与孙子仲有关系;否则,怎么会在孙子仲平陈与宋中出现呢?
第七,“不我以归”的“归”是归到什么地方?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这些问题统统都得解决,才能了解这首诗。兹一一解答于下:
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十六)于滑县白马废县说:“春秋时卫之曹(按应为漕)邑。”又引《括地志》说:“白马城在卫南县西南三十四里。”又引《志》说:“今县西北十里有白马古城。一云在县南二十里。”由此可知漕在今河南省滑县,春秋时为卫邑。然漕是什么时候才属于卫国呢?同书(卷十六)又于滑县说:“古豕韦氏国,春秋时卫地,汉置白马县。”由此可知白马县是春秋时的豕韦氏故国。《新唐书》(卷七十一上)《宰相世系表》说:“刘氏出自祁姓。帝尧陶唐氏子孙生子有文在手曰‘刘累’,因以为名。能扰龙,事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封为杜伯,亦称唐杜氏,至宣王,灭其国。”豕韦氏国是宣王时候灭掉的,换言之,也就是宣王的时候才属卫国。到此可得一结论:汉时的白马县就是周时的漕,漕原是豕韦氏国,到宣王的时候才把它灭掉而属于卫。
《新唐书》(卷七十三下)《宰相世系表》说:“孙氏出自姬姓。卫康叔八世孙武公和,生公子惠孙,惠孙生耳,为卫上卿,食采于戚,生武仲乙,以王父字为氏……世居汲郡。”《新唐书·地理志》:“卫州、汲郡,望……县五:汲、卫、共城、新乡、黎阳。”于黎阳注说“有白马津”。由此可知白马津属于汲郡,而为卫武公这一支系世世代代所居住的地方。诗言“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孙子仲既在城漕,他一定是卫国人。漕在宣王时才由豕韦氏国改为漕而属卫,那么,城漕一定也在宣王的时候。惠孙既是卫武公的儿子,宣王时人,又世世代代居在汲郡。古人是聚族而居,在这个地方找孙子仲,自然是惠孙了。孙是辈分,对卫釐侯而言,仲是老二,卫武公的长子叫扬,所以诗人称他为“孙子仲”。到他的孙子武仲乙的时候,就拿他的名字作姓了。武仲乙所以拿他祖父“惠孙”的“孙”字作姓,显然是受《诗经》的影响。春秋的时候,《诗经》虽没有“经”的尊称,然已是士大夫必读的课本,等于《圣经》一样,以《诗经》中的名字命名的,比比皆是。如《诗经》中有“家父”,春秋时也有家父;《诗经》中有三良,名叫子车奄息、子车仲行、子车鍼虎,春秋时子舆家也有三良,名字完全相同。武仲乙知道《诗经》中的孙子仲就是他的祖父,引以为荣,也就以“孙”为姓了。否则,怎么会无缘无故把自己的“姬”姓改了呢!既然指实孙子仲就是惠孙,惠孙是卫釐侯的孙子、卫武公的公子,都得与历史的事实相合才算,那么,我们以下就要以这个人物为中心来解释历史的事实了。
然为什么平陈与宋呢?先看陈宋在什么地方。《读史方舆纪要》(卷四十七)于陈州(今之河南省淮阳县)说:“周初封舜后妫满于此,为陈国。”是陈国在今河南省淮阳县。又(卷五十)于商丘县说:“古商丘为阏伯之墟,春秋宋国都也。”是宋国在今河南省商丘县。既说孙子仲就是惠孙,而惠孙是卫釐侯的孙子、卫武公的儿子,就从这条路线来找为什么平陈与宋。《竹书纪年》于《厉王纪》说:
十三年,王在彘,共伯和即于王位,号曰共和。
又于二十六年说:
王陟于彘。周公、召公立太子靖为王,共伯和归其国。
雷学淇《竹书纪年义证》(卷二十四)引《鲁连子》说:
诸侯奉和以行天子事,号曰共和元年。十四年厉王死于彘,共伯使诸侯奉太子靖为王,而共伯复归于卫。
由此可知,“共伯和”是卫国人。我们再看《史记·卫世家》说:
釐侯十三年,周厉王出奔于彘,共和行政焉。二十八年,周宣王立。四十二年,釐侯卒,太子共伯余立为君。共伯弟和有宠于釐侯,多予之赂。和以其赂赂士,以袭攻共伯于墓上。共伯入釐侯羡自杀。卫人因葬之釐侯旁,谥曰共伯,而立和为卫侯,是为武公。
同时同地不可能有两个共伯:一个是共伯余,一个是共伯和。我的论断是共邑的伯原是和,后来共伯和杀了余,卫人立他为卫侯,才将共伯作为余的谥,所以《卫世家》说:“共伯入釐侯羡自杀。卫人因葬之釐侯旁,谥曰共伯,而立和为卫侯,是为武公。”古时,长子在国,不封藩地。《御览》二百四十一引《魏武令》:“告子文:汝等悉为侯,而子桓独不封,而为五官中郎将,此是太子可知矣。”(见《全三国文》卷二)长子既不封侯,那么,共伯余是太子,他活的时候怎可以称为共伯呢?所以共伯本为和的封号,余被弑后,和立为侯,才将共伯作为余的谥,不是极为明显吗?
宣王的复兴与卫国有莫大的关系。南仲、方叔、召伯、召虎、蹶父、仲山甫、尹吉甫都是宣王复兴的中坚分子,而他们不是卫国人,就是南燕人,或与卫国有关系的人。现在共伯和也是卫国人,而且与周公、召公共同扶立宣王为王,所以复兴工作也就先从平定陈宋起。宣王复兴的两个最大劲敌,一是西北的玁狁,一是东南的淮夷,而玁狁已经快侵到镐京,情势非常危急,不得不先行驱逐,所以平定淮夷只得略为置后。可是这时的安徽、江苏、山东一带都被淮夷占据,陈宋适居南北要冲,必须先平定陈宋,才能集中力量与玁狁作战。《清人》篇“清人在彭”的彭,就是指宋国的彭城。顾栋高《春秋大事表》(卷九)引杜注说:“彭城,宋邑。”又说:“春秋时,吴晋往来之通道……南守则略河南、山东,北守则瞰淮江,于兵家为守攻之地。”《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十九)于徐州也说:“彭城之得失,辄关南北之盛衰。”(详细论证请看下边解释的《清人》篇。)宣王复兴的中坚人物都与卫国有关,也就知道卫人平定陈宋的原因了。《诗经》这部书就是活生生地表现了诸侯怎样“复宗周”的实际情形。然平陈与宋是在哪一年呢?据《诗经》里所表现的宣王复兴的过程来看,应该是宣王三年。怎样得出这个结论,把平陈与宋这一时期的诗篇看完后再作讨论。
不过《击鼓》这首诗里的事迹固然是平陈与宋,而实际所要表现的是在平陈与宋时所发生的一件恋爱故事。要想知道此中的故事,得先有一个了解:就是现在流行的《诗经》次第是周乐的次第,所谓十五国风、大小雅与三颂都是周乐,换言之,所谓“《诗谱》”实际是《乐谱》。乐章是断章取义,并不是真正的诗义;可是自从《毛序》《郑笺》,把它当成《诗谱》,要在其中寻找诗义,那就南辕北辙,所以始终解不通了。关于这一点,我在《诗谱是了解诗经的最大障碍》中已有详细的辨正,此处不再重复。如能打破《诗谱》的束缚,将三百篇贯通来看,换言之,就是把三百篇里凡有陈宋两国地名的诗篇统统归纳到一起就发现了事迹的全貌。比如陈城有宛丘,《东门之枌》篇说:“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子仲之子如解为孙子仲之子,不是极自然吗?“子仲之子,婆娑其下”,就是孙子仲的女儿在那下边婆娑起舞。《宛丘》篇说:“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又提她在宛丘舞蹈,这也不会是偶合吧?从这“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可知她在恋爱,然而男的感到没有成功的希望。陈城东门内有池,《东门之池》篇说:“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孙子仲是卫人,姬姓,“彼美淑姬”则提出了姓氏,不是无缘无故吧?这个女孩子在陈国时住在陈城的东门,所以《东门之杨》《东门之墠》《出其东门》,这些有关“东门”的恋爱诗,都不是无故而产生的吧?再者,陈城的北边有邛地,邛地有一防亭,《防有鹊巢》篇说:“防有鹊巢,邛有旨苕。谁侜予美?心焉忉忉。”这首爱情诗,也不是虚构的吧?由这些地名将事迹连贯起来,而勾出了一幅极美丽、极生动、极可爱的恋爱故事。说得更明白一点,也就是尹吉甫与孙子仲女儿的爱情故事。然怎么知道是他们俩的故事呢?等到讲尹吉甫的求婚、结婚与仳离诗篇时就可证明。
他们不仅在这里恋爱,而且在这里自订婚约;可是订婚不久,女的回卫时并没有告诉男的,以致男的再到陈城看她时,见不到她,既着急而又起了疑心,是不是她变了心;于是他就追到株林才见到她。“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就是叙述这件事。《击鼓》这首诗也就是在株林这个地方唱出来的。见面后,她解释为什么不告而别,然后也就回卫了。俟将这一阶段的诗,一篇一篇解释清楚后,就可知道此中的详情。
以下再一字一句将此诗作一解释。
一章。镗,击鼓声。踊跃,欢乐。兵,兵器。三代以上,称人之战者曰卒伍军旅,不曰兵;曰兵者戈戟弓矢之属之专名(阮元《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说)。用兵,就是练武。国,原指城墙。古时以土筑城,故曰“土国”。这首诗最主要的关键就在这个“我”字,“我”就是作者;然只从这一篇来看,根本无法知道“我”这个人是谁。但“我”是从孙子仲平陈与宋的,征服陈宋后他又回到卫国。他在陈宋的时候与孙子仲的女儿大谈恋爱,且有白头偕老之约,只要追究出孙子仲的女儿与谁谈恋爱,就可知道“我”是谁了。然得把所有在卫国谈恋爱的诗作一归纳,才能得出结论。现在只说“我”就是尹吉甫也就够了,因为以后就要逐步证明。我独南行,就是单独派了我前来南边。陈宋在卫国之南,故言“南行”。整章的意思就是:鼓声敲得镗镗地响,欢乐地在练武。以土筑漕城的时候,单独我被派往南边。
二章。从孙子仲,平陈与宋,就是跟随孙子仲去和睦陈国与宋国。平陈与宋的是孙子仲,可是写这首诗的人并不是孙子仲,而是与孙子仲女儿恋爱的尹吉甫。“不我以归”是孙子仲的女儿回卫了,没有让尹吉甫一起回去,所以这句诗是对孙子仲的女儿讲,不是对孙子仲。这一点要弄清楚,不然,这句诗就不好解释了。他们在陈宋时不仅大谈恋爱,而且自订婚约,可是孙子仲的女儿回卫时,没有告诉尹吉甫,所以他“忧心有忡”。忡、充,古通。有忡,就是充满。为什么这么忧愁呢?下边几章就告诉我们。整章的意思就是:跟随孙子仲去和睦陈宋,可是回卫的时候,不让我一起回去,使我忧愁得不得了。
三章。王引之《经传释词》解释《斯干》篇“爰居爰处”的“爰”为“于时”,也就是“在这里”的意思,很对。可是他解释这首诗的“爰”为“于”,则非是。这首诗的“爰”也是“于时”的意思。孙子仲的女儿在陈时居住在陈城东门,尹吉甫常来这里找她谈情说爱,现在又来看她时,见不到她。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林是株林。《读史方舆纪要》(卷五十)于睢州柘城县说:“在州东南九十里,东至宁陵县八十里,春秋为陈株野地。”又于归德府(宋国的商丘)说:“西南至开封府陈州二百八十里。”又于宁陵县说:“在府城西六十里。”宋国至陈国为二百八十里,柘城至宁陵为八十里,宁陵至商丘为六十里,则柘城至商丘为一百四十里,至陈国亦为一百四十里,正在宋国与陈国之间。于以,《郑笺》在《采蘩》篇注为“犹言往以也”,此处也是这个意思。整章的意思就是:她在这里居,她在这里住,可是再来找她的时候,不见了她的马。急忙地来追寻,终在株野的林下找到了。
四章。死生契阔,孙奕《履斋示儿编》(卷三)解释说:“契,旧音絜,非。当作契合之契。契,合也。阔,离也。谓死生离合,与汝成誓矣。”成说,即成了相悦。整章的意思就是:曾经与你相好,死生离合,与你彼此相悦。咱们手牵着手,白头偕老。
五章。活,当读为《君子于役》篇“曷其有佸”的“佸”;佸,会的意思。洵,《韩诗》作“夐”,远的意思。整章的意思就是:现在离别了,不再与我见面了!现在远离了,不再相信我了!
从上边的解释看,这是一篇多么有趣、多么生动、多么富有历史意味的作品。然怎么发现这个故事?将《诗经》里同一个字、同一个成语、同一个诗句、同一个地名、同一个人名、同一个物件、同一件事情、同一个时间归纳到一起,就发现它们中间的关系,而逐步地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可是这个故事是否靠得住呢?再从钟鼎文、《竹书纪年》《史记》《读史方舆纪要》《水经注》《植物名实图考长编》以及各有关典籍里找证据,才知道事实确实如此。《诗经》的真面目发现后,不仅更正了古代史的许许多多错误,而且也使清儒以来的音韵训诂学,发生了莫大的效用。
将三百篇打通来看后,发现了两种诗篇:一是纲领诗,一是钥匙诗。凡有年月事迹可考而确知其年代的,谓之纲领诗;凡无年月而事迹与纲领诗所讲的相同,谓之钥匙诗,因为它可以打开其他诗篇之门。就由这两种诗篇交互比证而将三百篇连贯起来。《击鼓》就是一篇钥匙诗,以下就可逐步看出它怎样打开了有关诗篇的意义。
《毛序》:“《击鼓》,怨州吁也。卫州吁用兵暴乱,使公孙文仲将而平陈与宋,国人怨其勇而无礼也。”《毛传》引隐公四年《左传》注释说:“宋殇公之即位也,公子冯出奔郑,郑人欲纳之。及卫州吁立,将修先君之怨于郑,而求宠于诸侯以和其民,使告于宋曰:‘君若伐郑以除君害,君为主,敝邑以赋,与陈蔡从,则卫国之愿也。’宋人许之,于是陈蔡方睦于卫,故宋公、陈侯、蔡人、卫人伐郑是也。”这明明是伐郑,与平陈宋有什么关系?况且州吁是求助于宋,甚而说“君为主,敝邑以赋”,连盟主都不敢做,怎么说是平陈与宋呢?再者,陈国也在伐郑,是同盟之国,怎么变为被平呢?只因诗在邶风,要在卫国里找一段事迹来附会,就变成了这种牛头不对马面的怪注。明明是两不相干的事,而后人既不敢怀疑《诗序》,又不敢怀疑《左传》,就在两不相干的史实中加以附会了。孔颖达《毛诗正义》说:“知将兵伐郑者,州吁以隐四年春弑君,至九月被杀,其中唯夏秋再有伐郑之事。此言州吁用兵暴乱,是伐郑可知。时无伐陈宋之事,而经《序》云‘平陈与宋’,《传》有告宋使除君害之事,陈侯又从之伐郑,故训“平”为“成”也。告陈与宋,成其伐事也。”他明明知道没有平陈宋的事,然不敢不信《毛序》,只有这样迂曲解释了。
到了朱熹就敢怀疑了,然也只是怀疑。《集传》说:“旧说:以此为春秋隐公四年,州吁自立之时,宋、卫、陈、蔡伐郑之事,恐或然也。”他不相信,然也没有办法解决问题,只有存疑。到了姚际恒就彻底做了批判。他在《诗经通论》中说:“按此事与经不合者六:当时以伐郑为主,经何以不言郑而言陈宋?一也。又卫本要宋伐郑,而陈蔡亦以睦卫而助之,何为以陈宋并言,主客无分?二也。且何以但言陈而遗蔡?三也。未有同陈宋伐郑而谓之平陈与宋者。平者,因其乱而平之,即伐也。若是乃伐陈宋矣。四也。隐四年夏,卫伐郑,《左传》云‘围其东门,五日而还’,可谓至速矣。《经》何以云‘不我以归’,及为此居、处、丧马之辞与生死莫保之叹乎?绝不相类。五也。闵二年,卫懿公为狄所灭,宋立戴公以庐于曹,其后,僖十二年《左传》曰:‘诸侯城卫楚丘之郛。’《定之方中》诗,文公始徙楚丘,升虚望楚。毛郑谓升漕墟,望楚丘。楚丘与漕不远,皆在河南。夫《左传》曰‘庐’者,野处也,其非城明矣。州吁之时,不独漕未城,即楚丘亦未城,安得有城漕之语乎?六也。郑氏屈经以就己说,种种不合如此,而千余年以来,人亦必知其不合,直是无可奈何,只得且依他说耳。无怪乎季明德求其说而不得,又以《左传》为误也。”姚际恒是面对《诗经》来解《诗经》,所以发现了《毛序》《郑笺》的错误;可是他也不得其解,又误以“此乃卫穆公背清丘之盟救陈,为宋所伐,平陈宋之难,数兴军旅,其下怨之而作此诗”。既言“救陈”,怎么说是“平陈”呢?“为宋所伐”,怎能说是平宋呢?可知他也是在“无可奈何”下而胡猜乱想了。
傅斯年《诗经讲义稿》说:“《击鼓》,丈夫行役于外念及室家,思其旧盟,而为哀歌。”闻一多《风诗类钞》(《闻一多全集》第四册)说:“戍士思归也。”他们的说法虽比较进步,而实际还是不对。
清人在彭,驷介旁旁。二矛重英,河上乎翱翔。
清人在消,驷介麃麃。二矛重乔,河上乎逍遥。
清人在轴,驷介陶陶。左旋右抽,中军作好。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清人”是谁,以及彭、消、轴在什么地方。《读史方舆纪要》(卷十六)于开州(今之河北省 濮阳县)清丘说:“州东南七十里,丘高五丈。”又说:“旄丘,在州东北。《志》云:即《卫风》所咏‘旄丘之葛’者。”又说:“寒泉冈,在州西南。”尹吉甫的家住在复关(详细证据,请看《氓》篇),再看复关与这些地方的远近。《读史方舆纪要》(同上卷)于白沙渡引《寰宇记》说:“州西南黄河北岸有古复关堤。《卫风》‘乘彼垝垣,以望复关’,盖谓此云。”请参阅《干旄》篇所绘的地图就可明白复关一带的形势。复关一带有旄丘,诗人自可引此以起兴,清丘也在复关一带,诗人自可引以自名。古人以家乡地名称谓自己的很平常。清人,就是尹吉甫的自称。《郑笺》说:“清者,高克所帅众之邑也”,是从字面上猜想,毫无凭据。知道了清人就是尹吉甫的自称,那么,再看彭、消、轴在什么地方。
顾栋高《春秋大事表》(卷九)引杜注说:“彭城,宋邑。”又说:“春秋时,吴晋往来之通道……南守则略河南、山东,北守则瞰淮江,于兵家为守攻之地。”《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十九)于徐州也说:“彭城之得失,辄关南北之盛衰。”由此可知孙子仲于平定宋国时为什么要攻守彭城的缘故。但是诗言“河上乎翱翔”,彭城有黄河吗?《读史方舆纪要》(同上卷)又于彭城废县黄河说:“在州城东北。”地理环境正相吻合。“消”为“萧”之假借,萧也在宋国。《春秋大事表》六中说:“萧县为宋附庸萧国,宋以封萧叔大心。”可是诗说“河上乎逍遥”,萧县也在黄河的流域吗?《读史方舆纪要》(同上卷)于萧县黄河说:“县北。”地理环境也正相合。轴,《经典释文》注“音逐”,疑为陈国株野之“株”的假借。《读史方舆纪要》(卷五十)于柘城县说:“春秋为陈株野地。”柘城属睢州,又于睢州说:“春秋时宋、陈二国地。……兖、豫有事,此亦驰驱之所矣。”因为株野为陈宋两国交通要道,故尹吉甫于平定宋国后,在陈国的边境株野训练军事,所以诗言“左旋右抽,中军作好”。三百零五篇每篇都有写作的对象,这首诗是尹吉甫平定宋国后,在株野给他爱人仲氏报告他作战经过与当时的情况。诗中所用的翱翔、逍遥都作奔逐解,不是现在所了解的徘徊自在之意。如此讲来,整首诗的意义就豁然贯通了。
一章。驷介,四匹被甲的马。旁旁,即彭彭,与《载驱》篇“行人彭彭”、《出车》篇“出车彭彭”、《北山》篇“四牡彭彭”、《烝民》篇“四牡彭彭”、《大明》篇“驷騵彭彭”、《韩奕》篇“百两彭彭”、《駉》篇“以车彭彭”之“彭彭”同,都是车马奔走的声音。二矛,一车建二矛,以备折坏。英,矛之缨饰,以赤羽为之。重英,双重的缨穗。整章的意思就是:清人在彭这个地方,驾着四匹被甲的马,彭彭地在奔驰。两支矛上都饰着双重的缨穗,在黄河边上高低不平地奔跑。
二章。麃麃,与《硕人》篇“朱幩镳镳”、《角弓》篇“雨雪瀌瀌”、《载驱》篇“行人儦儦”的“镳镳”“瀌瀌”“儦儦”同义,都是行动的声音。乔,《韩诗》作鷮,雉之一种,矛柄近上及矛头受刃处皆着羽毛,此以鷮羽为之(马瑞辰说)。《诗经》中用“逍遥”的还有两篇,就是《桧风·羔裘》与《白驹》。《羔裘》篇“羔裘逍遥,狐裘在朝”,意思就是穿羔裘的人遥远在外,穿狐裘的人舒舒服服地在朝。《白驹》篇是讲仲氏与尹吉甫仳离后再嫁时来看尹吉甫,尹吉甫一方面惋惜,一方面希望她常通音信,所以说:“所谓伊人,于焉逍遥。”逍遥,就是远离的意思。此诗“河上乎逍遥”,就是在黄河边上远驰。整章的意思就是:清人在萧这个地方,驾着四匹被甲的马麃麃地在奔跑。两支矛上都饰着双重的鷮毛,在黄河边上遥远地飞跑。
三章。陶陶,与《君子阳阳》篇“君子陶陶”的“陶陶”同义,和乐的意思。好,读去声,乐的意思。左旋右抽,身左旋,以右手抽矛以击刺(闻一多说)。中军,军中。整章的意思就是:清人在株这个地方,驾着四匹被甲的马,扬扬得意地在奔跑。向左边旋转的时候,右手就抽出矛来刺,这样地在军中作乐。
这首诗是尹吉甫平陈与宋时的作品,毫无问题,所以排在这里。
《毛序》:“《清人》,刺文公也。高克好利,而不顾其君。文公恶而欲远之,不能;使高克将兵而御狄于竟,陈其师旅,翱翔河上,久而不召。众散而归,高克奔陈。公子素恶高克进之不以礼,文公退之不以道,危国亡师之本,故作是诗也。”这段序是据《左传》而来。闵公二年《左传》说:“郑人恶高克,使帅师次于河上,久而弗召,师溃而归,高克奔陈,郑人为之赋《清人》。”《左传》中凡言赋诗都是唱诗,唱诗之一章或两章以合己意。如僖公二十三年《左传》“公子赋《河水》(按《沔水》之误),公赋《六月》”;襄公二十七年《左传》“为赋《相鼠》”,“子展赋《草虫》”,“伯有赋《鹑之贲贲》”,“子西赋《黍苗》之四章”,“子产赋《隰桑》”,“子大叔赋《野有蔓草》”,“印段赋《蟋蟀》”,“公孙段赋《桑扈》”,又“赋《既醉》”;昭公元年《左传》“令尹享赵孟,赋《大明》之首章”,“赵孟赋《小宛》之二章”,“赵孟赋《瓠叶》”,“穆叔赋《鹊巢》”,赵孟“又赋《采蘩》”,“子皮赋《野有死麕》之卒章”,“赵孟赋《常棣》”,昭公二年《左传》“季武子赋《绵》之卒章”,“韩子赋《角弓》”,“武子赋《节》之卒章”,武子“赋《甘棠》”,“北宫文子赋《淇澳》”,“宣子赋《木瓜》”。诸如此例,不胜枚举。凡言赋诗,都作“唱”解,为什么闵公二年《左传》的“许穆夫人赋《载驰》”,文公六年《左传》的“赋《黄鸟》”,以及闵公二年《左传》的“郑人为之赋《清人》”的“赋”要作“作”解呢?赋《清人》是唱这首诗以刺高克,并不是作这首诗。高克奔陈在闵公二年,即周惠王十七年(公元前六六〇),此诗作于宣王三年(公元前八二五)相距已一百六十五年,当可引而赋之。
日本人竹添光鸿在他的《左传会笺》说:“作诗在师未溃之前。清,郑邑名。克所帅皆清邑之人也。即以诗断罪,隽甚。不特此也,卫人所为赋《硕人》也,许穆夫人赋《载驰》,左氏叙事,往往纬之以《诗》,别具风格。《诗序》之不可废,亦赖《左传》为之明辅。”《左传》是《左传》,《诗经》是《诗经》,凡引《左传》的事迹以实《诗》,没有不错,他反而说“左氏叙事,往往纬之以《诗》”,真是错误之极!我很希望诗学家、史学家,甚而《左传》学者好好把《左传》中的“赋”字意义弄清楚,不要这样糊涂下去!这样,不仅影响《诗经》的理解,而且影响史事!
东门之 枌 ,宛丘之 栩 。子仲之子,婆娑其下。
穀旦于 差 ,南方之原。不绩其麻, 市 也婆娑。
穀旦于逝,越以 鬷 迈。视尔如 荍 ,贻我握椒。
释音:枌,音焚。栩,音许。差,音钗。市,音沛。鬷,音宗。荍,音求。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椒”字的象征意义,知道了它的象征意义,这首诗的情节就整个豁然明朗了。闻一多《风诗类钞》于《椒聊》篇说:“椒,即花椒……椒类多子,所以古人常用来比女人,椒类中有一种结实聚生成房的,一房椒叫作椒房。汉朝人借‘椒房’这个名词来称呼他们皇后所住的房屋,正取其多子的吉祥意义。”又于《东门之枌》篇说:“荍,读莍。莍,椒结实成莍。”视尔如荍,贻我握椒,他解为:“男对女说:‘我看你像一个花椒嘟噜一样,你定能给我一把花椒子儿。’意思是说你将来定能替我生许多子息。”中国语文里确有一种叫廋语,以此物隐喻彼物而开玩笑,《新五代史·李业传》:“而帝方与业及聂文进、后赞、郭允明等狎昵,多为廋语相诮戏。”这里的“椒”字就属廋语。了解了这种用法,就可知道这是一首爱情诗,而其意义也就明白了。
一章。《读史方舆纪要》(卷四十七)于陈州(今河南淮阳县)宛丘说:“在州城南三里,高二丈。《尔雅》:‘陈有宛丘,《诗》所称“宛丘之上”“宛丘之下”者也。’”宛丘既在陈城,那么,东门与宛丘并提,东门是指陈城的东门。枌,白榆。栩,栎树。婆娑,舞貌。子仲,就是《击鼓》篇的孙子仲。子仲之子,就是孙子仲的女儿。孙子仲在陈国,恰恰在陈国又出现了一个子仲,这不会是巧合吧?整章的意思就是:东门的枌树下,宛丘的栩树下,孙子仲的女儿,在那里婆娑起舞。
二章。穀旦,吉日。差,《毛传》在《吉日》篇注为“择也”,此处是同一意义。原,高平之地。宛丘在陈城之南,“南方之原”当指宛丘。绩,读为缉,接的意思。凡麻既沤之后,绩之为缕曰缉。市,通沛;沛,急。整章的意思就是:选好了一个日子,我们在宛丘那里会面。她也不接她的麻了,急速地在婆娑起舞。
三章。逝,《郑笺》于《何人斯》篇注为“之也”。之,至的意思。《诗经》中许多诗篇的“逝”字都作“至”讲。《蟋蟀》篇“蟋蟀在堂,岁聿其逝”,就是岁聿其至,言岁暮已至。《杕杜》篇“期逝不至”,就是日期已经到了还不回来。《何人斯》篇“胡逝我梁”,就是为什么到我的鱼梁上来。《公刘》篇“逝彼百泉”,就是到彼百泉。此诗“穀旦于逝”,就是好的日子来到了。越以,于以。鬷,《郑笺》:“总也。”鬷迈,《正义》:“谓男女总集而合行也。”荍,《尔雅·释木》“椒榝丑,莍”,李注:“莍,实也。”莍,现在叫作嘟噜。贻,给。握椒,一把花椒。整章的意思就是:好的日子来到了,我们一同去到宛丘。男的向女的开玩笑说:“我看你像一个嘟噜,你给我一把花椒吧!”
从上边的解释,可知这是一首在陈城恋爱的诗篇。由于地点——宛丘、人物——子仲之子、季节——绩麻、事件——恋爱,这些因素使我们将此诗与《击鼓》篇联系起来,不是没有根据吧?只由这两篇还看不出这些故事的真实性,等把这类故事统统联系到一起后就知道这些故事绝对不是偶然的相合。
《毛序》:“《东门之枌》,疾乱也。幽公淫荒,风化之所行,男女弃其旧业,亟会于道路,歌舞于市井尔。”《史记·陈杞世家》讲到幽公的时候只说“慎公卒,子幽公宁立。幽公十二年,周厉王奔于彘。二十三年幽公卒,子釐公孝立”,没提到“幽公淫荒”一语。孔颖达是最会附会的,然而他的《正义》里也找不出“幽公淫荒”的证据。昭公八年《左传》明明说:“胡公不淫,故周赐之姓,使祀虞帝。臣闻盛德必百世祀,虞之世数未也,继守将在齐,其兆既存矣。”不但幽公不淫,他的祖宗也不淫,怎么能拿荒淫来诬蔑幽公呢?只因诗在《陈风》,他就必须在陈国里找一个君来附会。在没有办法之下,又附会到胡公的元妃太姬身上。说太姬好巫,引以成风。巫必舞,就与此诗“不绩其麻,市也婆娑”牵连上了。姚际恒是最反对《毛序》《郑笺》的,然他仍然在说:“何玄子谓‘陈风巫觋盛行’,似近之。盖以旧传太姬好巫,而陈俗化之。”足证《毛序》影响之大。朱熹就不采取这种附会而说:“此男女聚会歌舞,而赋其事以相乐也。”虽然空泛,几乎近之。
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 其 之子,硕大无朋。椒聊且,远条且!
椒聊之实,蕃衍盈匊。彼其之子,硕大且笃。椒聊且,远条且!
释音:其,音记。
这首诗的关键也在这个“椒”字;我们既知“椒”字的象征意义,这首诗也就容易理解了。这也是一首开“子仲之子”玩笑的诗。
一章。椒聊,即椒莍(马瑞辰说)。草木实聚生成丛,古语叫聊,今语叫嘟噜(闻一多说)。蕃衍,即繁衍。《诗经》里用“彼其之子”一语的共有五篇,就是《王风·扬之水》《郑风·羔裘》《汾沮洳》《候人》与此诗,除此诗与《扬之水》所指为女的外,其他三篇都是指作者自己。意思就是她(他)那个人儿。硕大无朋,就是个子大得无比。个子大,是这个女孩子的特征之一。《诗经》里讲大个子女孩子的很多,如《泽陂》篇“有美一人,硕大且卷”,“有美一人,硕大且俨”;《车舝》篇“辰彼硕女”,硕女,就是大个子的女子,都是指她。孙子仲的女儿这时只十五岁,然发育得非常高大,所以诗人这样地讥讽以取乐。远,长。条,枝。且,结尾语。整章的意思就是:一嘟噜的花椒子呀,繁衍得满满一升。她这个人儿呀,高大得无比呀。一嘟噜的花椒子呀,枝子长又长呀!
二章。匊,通掬,一握的意思。笃,笃实,结实的意思。整章的意思就是:一嘟噜的花椒子呀,繁衍得满满一掬。她这个人儿呀,高大而且笃实。一嘟噜的花椒子呀,枝子长又长呀!
《东门之枌》篇不是说“视尔如荍,贻我握椒”,在开女的玩笑吗?这首诗又说“椒聊之实,蕃衍盈升”,“椒聊之实,蕃衍盈匊”;又说“椒聊且,远条且”,都是隐喻子孙繁多之意。其为开“彼其之子”的玩笑,显而易见。假如把这首诗与《东门之枌》摆在一起,不是没有理由吧?《诗经》里绝不随便用字,在某一时期,某一场合,都用同一的文字来表现,过了这个时期,或在不同的场合,绝不用相同的字。比如“椒”字共用在三篇,就是《东门之枌》《椒聊》与《载芟》。古人在祭祖时用椒熏香,使祖宗闻之以得安慰,所以《载芟》篇说:“有椒其馨,胡考之宁。”其他两篇都用作廋语。用字的比较,也是了解《诗经》的一种方法。
《毛序》:“《椒聊》,刺晋昭公也。君子见沃之盛强,能修其政,知其蕃衍盛大,子孙将有晋国焉。”《史记·晋世家》说:“昭侯元年,封文侯弟成师于曲沃。曲沃邑大于翼。翼,晋君都邑也。成师封曲沃,号为桓叔。靖侯庶孙栾宾相桓叔。桓叔是时五十八矣,好德,晋国之众皆附焉。君子曰:晋之乱,其在曲沃矣。末大于本,而得民心,不乱何恃?”这或许是《毛序》的根据,然与《椒聊》诗有什么关系呢?只因诗在《唐风》,而唐为晋之先世,就使彼此发生了关系,其为附会可知。欧阳修在《诗本义·本末论》中说:“《关雎》《鹊巢》,文王之诗也,不系之文王,而下系之周公、召公。召公自有诗,则得列于本国;周公亦自有诗,则不得列于本国,而上系于豳。豳,太王之国也,考其诗则周公之诗也。周、召,周公、召公之国也,考其诗则文王之诗也。《何彼襛矣》,武王之诗,不列于《雅》,而寓于《召南》之《风》。《棠棣》,周公之诗也,不列于《周南》,而寓于文王之《雅》。卫之诗,一公之诗也,或系之《邶》,或系之《鄘》,或系之《卫》。诗述在位之君,而《风》系已亡之国。晋之为晋久矣,不得为晋而谓之唐。郑去咸林而徙河南,为郑甚新,而遂得为郑。自汉以来,其说多矣。盖《诗》之类例,不一如此,宜其说者之纷然也!”《诗谱》的错误,欧阳修批判得非常正确。可是他不知道《诗谱》是由误会乐谱而来,他自己又编了一个诗谱,重蹈了郑氏的覆辙。现在根本打破了这种束缚,才能发现《诗经》的真正面目。
子之 汤 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 翿 。
释音:汤,音荡。翿,音导。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鹭羽”“鹭翿”的用途:用途知道了,诗义也就容易寻求了。
《毛传》:“翿,翳也。”《郑笺》:“翳,舞者所持以指麾。”《毛传》又说“鹭鸟之羽可以为翳”,则鹭羽、鹭翿实际是一种东西,换字以协韵。鹭羽、鹭翿既是舞者所持的东西,加以舞的地点又在宛丘,自然使我们联想到《东门之枌》篇的“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这首诗“子之汤兮”的“子”也就是《东门之枌》篇“子仲之子”的“子”,指的都是孙子仲的女儿。《毛传》以“子”指陈大夫,陈大夫再荒淫无度,也不会无冬无夏在宛丘上下跳舞。《郑笺》以为指幽公,何所据而云然?《诗经》里没有以“子”称国君的。这首诗仍是写孙子仲女儿的跳舞。且以斯义将此诗作一解释。
一章。汤,即荡之假借,游荡的意思。宛丘,在陈城南三里,与《东门之枌》篇的宛丘是一个地点。洵,信。从“洵有情兮,而无望兮”,更可证明此诗是讲尹吉甫与孙子仲女儿恋爱的事。因为尹吉甫仅是一位由南燕流亡到卫国的武士,地位既低,家又贫穷;而孙子仲的女儿(以后简称为仲氏)是贵族,所以尹吉甫感到没有希望。整章的意思就是:她这个人游荡呀,在宛丘的上边。我们诚然有感情,然而没有希望呀!
二章。坎,声。值,执。整章的意思就是:坎坎的击鼓声,发出在宛丘的下边。也不分冬也不分夏,拿着鹭羽在舞蹈。
三章。缶,瓦盆。整章的意思就是:坎坎的击缶声,发出在宛丘的道边。也不分冬也不分夏,拿着鹭翿在舞蹈。
《东门之枌》篇说“穀旦于差,南方之原”,又说“穀旦于逝,越以鬷迈”,是两个人一起到宛丘。这首诗说“洵有情兮,而无望兮”,也是两个人。这首诗与《东门之枌》篇地点相同、人物相同、舞蹈相同、情感相同,把这两首诗联系一起,不是没有道理吧?
《毛序》:“《宛丘》,刺幽公也。淫荒昏乱,游荡无度焉。”上边曾说陈幽公并无“淫荒昏乱,游荡无度”的事迹,完全是诬蔑。姚际恒就批判说:“《小序》谓刺幽公,恐‘子’字未妥。”《诗经》中没有称国君为子的。且幽公再游荡无度,也绝对不会无冬无夏在路边上击鼓、击缶而舞蹈。只因诗在《陈风》,故有此种附会。《集传》说:“国人见此人常游荡于宛丘之上,故叙其事以刺之。”他已看出不是幽公。傅斯年说:“形容舞者之辞。”皮毛之见。
君子阳阳,左执 簧 ,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
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
释音:簧,通皇。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左执翿,右招我由《敖》”这几句,这几句理解了,诗义也就明白了。
“左执簧”“左执翿”,在文法上是连类对举。《诗经》里凡是连类对举,其意义都是一样的。翿既是鹭羽所做的翳,那么簧不应该是另一种东西笙。簧为皇之假借。皇,一名翿,舞师拿着的一把五彩羽毛,歌舞时自己盖在头上,借以装扮鸟形(闻一多说)。《房》是《房中》,舞曲名;《敖》是《骜夏》,也是舞曲名(亦闻一多说)。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就是左手拿着鹭羽,右手牵着我跳《房中》舞。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就是左手拿着鹭翿,右手牵着我跳《骜夏》舞。这不是两个人在跳舞吗?《宛丘》篇说“无冬无夏,执其鹭翿”,也是执翿而舞,不过一个是男子的口气、一个是女子的口气的不同罢了。这首诗是仲氏讲她在学跳舞,不会是附会吧?兹以此义将这首诗作一解释。
一章。阳阳,通作扬扬,快乐之状(马瑞辰说)。整章的意思就是:扬扬得意的君子,左手拿着鹭羽,右手牵着我跳《房中》舞。快乐呀,真快乐!
二章。陶陶,和乐貌。整章的意思就是:快活喜乐的君子,左手拿着鹭翿,右手牵着我跳《骜夏》舞。快乐呀,真快乐!
《诗经》里用“翿”字的只有《宛丘》与此篇,由此篇的“翿”使我们联想到《宛丘》篇。将两篇的情节做一对照,使我们了解了此诗的意义。将这两首诗排在一起,是否可以呢?
《毛序》:“《君子阳阳》,闵周也。君子遭乱,相招为禄仕,全身远害而已。”诗在《王风》,而王城指东周,所以就附会说“闵周也”。《序》说君子遭乱,诗里哪一点有乱的迹象呢?《集传》说:“此诗疑亦前篇(按指《君子于役》篇》)妇人所作。盖其夫既归,不以行役为劳,而安于贫贱以自乐,其家人又识其意而深叹美之,皆可谓贤矣。岂非先王之泽哉!”他是在说教呢,还是在解诗呢?姚际恒批评他们说:“《大序》谓‘君子遭乱,相招为禄仕’,此据‘招’之一字为说,臆测也。《集传》谓‘疑亦前篇妇人所作’,此据‘房’之一字为说,更鄙而稚。大抵乐必用诗,故作乐者亦作诗以摹写之;然其人其事不可考矣。”批评得甚为正确。
东方之日兮,彼 姝 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释音:姝,音枢。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在我室兮,履我即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这几句了解了,诗义也就明白了。
即,为就之假借。履,践(马瑞辰说)。在我室兮,履我即兮,就是在我的室里,跟着我的脚步。发,为跋之假借;跋,是脚后跟。闼为内门(亦马瑞辰说)。在我闼兮,履我发兮,就是在我的内门里,跟着我的脚后跟。这不就是《君子阳阳》篇的“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吗?不也是在跳舞吗?不过,一个出自女子之口、一个出自男子之口的不同罢了。从此,诗意也就豁然开朗,原来也是一首爱情诗。
一章。东方之日,是喻美女的出现。马瑞辰引《文选》李善注引《韩诗薛君章句》说:“诗人所说者,颜色盛也,言美如东方之日出也。”美人的出现,现在还说“太阳出来了”。姝,《方言》:“齐、魏、燕、代之间谓好曰姝。”尹吉甫是南燕人,在卫国作仕,正是魏、燕、代之间。彼姝者子,指仲氏。仲氏长得异常漂亮,《诗经》中凡言美人,除《硕人》篇的庄姜外,都是指她。整章的意思就是:东边的太阳出来了,那位漂亮的姑娘呀,在我房里。在我房里,跟着我的脚步。
二章。东方之月,也是象征美女的出现。整章的意思就是:东边的月亮出来了,那位美丽的姑娘呀,在我的内门。在我的内门,跟着我的脚跟。
从“履我即兮”“履我发兮”来看,不成问题是写舞蹈。再从《君子阳阳》篇“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左执翿,右招我由《敖》”来看,不成问题这两首诗写的是一回事。不过,前一首由女子的口气、这一首由男子的口气来唱不同罢了。
《毛序》:“《东方之日》,刺衰也。君臣失道,男女淫奔,不能以礼化也。”《毛序》只言“刺衰”,没有讲出刺哪一位君,所以大家都来猜了,有人说刺襄公,有人说刺哀公,又有人说刺庄公,姚际恒就批评说:“《小序》谓刺衰,孔氏谓刺哀公,《伪传》《说》谓刺庄公,何玄子谓刺襄公,说诗者果可以群逞臆见如此乎?”屈万里说:“此情歌之类。”表面见解。
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
东门之池,可以沤 纻 。彼美淑姬,可与晤语。
东门之池,可以沤 菅 。彼美淑姬,可与晤言。
释音:纻,音苎。菅,音间。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东门之池”的“东门”是哪一国的东门?“彼美淑姬”的“姬”是实在的姓呢,还是普通的词汇?这两个问题解决了,诗义也就知道了。
《水经注》(卷二十二)说:“(陈)城之东门内有池。池水东西七十步,南北八十许步。水至清洁,而不耗竭,不生鱼草。水中有故台处,《诗》所谓‘东门之池’也。”《元和郡县志》:“陈州东门池在州城东门内道南。《诗·陈风》‘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即此也。”(马瑞辰说)由此可知东门之池是指陈城东门内的池。这样,与《东门之枌》篇的东门一致了。我们曾说仲氏长得异常漂亮,而仲氏是孙子仲的女儿,孙子仲就是卫武公的儿子惠孙,那么,他姓姬,他的女儿当然也姓姬。如此讲来“彼美淑姬”是实有其人,并不是泛指。《东门之枌》篇说“不绩其麻”,此诗说“可以沤麻”,季节也相同。《东门之枌》篇说“子仲之子”,此诗说“彼美淑姬”,不会有两位姓姬的小姐同一个季节在陈城东门之池谈恋爱吧?不成问题,这也是一首尹吉甫与仲氏在陈城恋爱的诗篇。
一章。《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卷一)于“麻”条说:“沤欲清水。”又注说:“浊水则麻黑,水少则麻脆。”陈城东门内的池子是“水至清洁,而不耗竭”,故可以沤麻。晤,对;晤歌,对歌。整章的意思就是:东门里的池子,可以渍麻。那位漂亮的姬家姑娘,可以与她对歌。
二章。纻,苎麻。语,《周礼·春官·大司乐》称乐语说:“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可知言、语亦属乐语,与歌同类。整章的意思就是:东门里的池子,可以渍苎。那位漂亮的姬家姑娘,可以与她对唱。
三章。菅,草名,似茅而华泽。整章的意思就是:东门里的池子,可以渍菅。那位漂亮的姬家姑娘,可以与她对谈。
这又是一首情歌,而地点也发生在陈城。既是姬姓的女儿在恋爱,自然使我们联想到孙子仲的女儿。把它们联系在一起,是极自然的安置。
《毛序》:“《东门之池》,刺时也。疾其君之淫昏,而思贤女以配君子也。”诗在《陈风》,即先入为主地认陈幽公是一位淫昏之主,所以说:“疾其君之淫昏。”然幽公不论怎样淫昏,也不至于在东门之池与一位女孩子对唱。看见“淑姬”二字,于是就说“思贤女以配君子”。可是哪一点是根据诗来讲诗呢?《集传》是面对诗篇的,说:“此亦男女会遇之辞。盖因其会遇之地所见之物以起兴也。”表面上的确是如此。
彼泽之 陂 ,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 卷 。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释音:陂,音皮。卷,音权。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菡萏是什么时候开花以及“硕大且卷”的美人是谁。这两个问题解决了,诗义也就显现了。
菡萏,莲花,莲在夏季开花。《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卷一)于“麻”条引《图经》说:“麻花上勃勃者,七月七日采。”由此看来,采麻与莲花盛开是同一季节。此诗又说“有美一人,硕大且卷”,使我们想到《椒聊》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彼其之子,硕大且笃”。再加以《东门之池》篇说“彼美淑姬,可与晤歌”,是尹吉甫与仲氏曾在东门之池对唱。不会在同一季节,同一地点,同是两个恋人,同是高大的美女在池子边大哭吧?自然而然让我们将此诗排在这里。
一章。泽,水池。陂,即陂池。《毛传》:“陂,泽障也。”《尚书·泰誓》:“官人以世,惟宫室、台榭、陂池、侈服,以残害于尔万姓。”《礼记·月令》:“毋漉陂池。”陂池是在池中围出一部分作为栽种荷花、蒲草之用,所以诗言“彼泽之陂,有蒲与荷”。如,若。《诗经》中用“寤寐”成语的共有四篇,就是《关雎》《终风》《考槃》与此诗。《诗经》中凡言“寤”都作“梦”解,如《下泉》篇“忾我寤叹”,即在梦里叹息。凡言“寐”都作“睡”讲,如《氓》篇“夙兴夜寐”,即早起晚睡。《兔爰》篇“尚寐无觉”,即还在睡觉没有感觉吗?寤寐合起来就是睡里梦里。无为,即没有别的。涕,眼泪。泗,鼻涕。滂沱,本来是指小水池,借来形容眼泪鼻涕之多。整章的意思就是:那个池子的陂池里,长着菖蒲与荷花。有一位美人呀,怎么这样伤心呢?睡里梦里都在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
二章。蕳,《毛传》:“兰也。”《郑笺》:“当作莲。莲,芙蕖实也。”以《郑笺》为是。因为一、三两章都言荷,不应此章独言兰,不合《诗经》连类对举的法则;且兰亦非水中之物。卷,《经典释文》“本又作婘”;《广雅》“婘,好也”。悁悁,忧思。整章的意思就是:那个池子的陂池里,长着菖蒲与莲花。有一位美丽的人儿呀,既高大而又好看,睡里梦里,心中都在忧愁。
三章。菡萏,荷花。俨,《韩诗》作“㜝”。《玉篇》“㜝,又鱼检切”,正与俨声近而义通。《太平御览》引《韩诗薛君章句》以㜝为重颐,重颐即今所言之酒窝。整章的意思就是:那个池子的陂池里,长着菖蒲与荷花。有一位美人呀,高大而又有酒窝。睡里梦里都在枕头上辗转不安。
很显然,这是一首写男女恋人在闹别扭的诗。一位大个子的美女在池子边与爱人闹别扭,自然使我们将此诗与《东门之池》篇连在一起。
《毛序》:“《泽陂》,刺时也。言灵公君臣淫于其国,男女相悦,忧思感伤焉。”诗在《陈风》,就认此诗为刺陈灵公了。“男女相悦,忧思感伤”,难道一定由于陈灵公君臣淫于国吗?倒不如姚际恒说得干脆。他说:“《序》谓‘刺时,男女相悦’,《集传》谓‘与《月出》相类’,但诗云‘伤如之何’,云‘涕泗滂沱’,苟男女相念,奚至于此?是必伤逝之作。或谓伤泄冶之见杀,则与意不合。未详此诗之旨也。”
东门之杨,其叶 牂 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
东门之杨,其叶 肺 肺。昏以为期,明星 晢 晢。
释音:牂,音臧。肺,音沛。晢,读为晣。
假如不与《野有蔓草》《绸缪》《小星》三篇联合起来,根本无法了解这首诗。我们先把这段故事讲出来,然后再由这四篇诗来证明。原来尹吉甫在平陈宋时,是经常出征的。有一天仲氏晓得他的军队晚间要在陈城经过,她就在东门的杨树下等,一直等到启明星出来的时候才等到。可是尹吉甫仅仅是在陈城经过,停留不久就又开拔,使她感到非常愁怅,因而又引起了尹吉甫的发牢骚。我们就顺着这个故事将这首诗作一解释。
一章。“将”字古作“ ”,形与“牂”近,因讹“将”为“牂”。《尔雅·释诂》、扬雄《法言》并云:“将,大也。”(朱起凤《辞通》说)期,期限,与《采绿》篇“五日为期”的“期”同义。明星,启明星(马瑞辰说)。煌煌,明貌。整章的意思就是:东门的白杨呀,它的叶子肥大呀。本来说是黄昏的期限嘛,怎么启明星出来了还不来?
二章。《小弁》篇“萑苇淠淠”,《生民》篇“荏菽旆旆”,此诗“其叶肺肺”,淠、旆、肺三字并声近义通。肺,应为芾之假借;《广雅·释训》:“芾芾,茂也。”(《辞通》说)《广韵》:“晢,星光也,亦作晣”,是晢、晣通用(亦《辞通》说)。整章的意思就是:东门的白杨呀,它的叶子很茂盛呀。本来说是黄昏的期限嘛,怎么启明星出来了还不来?
《诗经》中凡言东门,都是陈城的东门,因为仲氏在陈国时住在那里,所以东门成了他们恋爱的地点。然仅凭东门也不可能知道这首诗的意义。诗义是由“明星”二字晓得的。马瑞辰于《毛诗传笺通释》(卷十三)说:“明星,谓启明之星,非泛言大星也。《小雅》:‘东有启明,西有长庚。’《传》:‘日旦出,谓明星为启明;日既入,谓明星为长庚。庚,续也。’《史记·天官书》:‘太白出东方,庳近日曰明星,高远日曰大嚣。’是启明一名明星之证。”明星既为启明星,那么就与《绸缪》篇“三星在天”“三星在隅”“三星在户”的时间相合了。三星即参星,亦即启明星。这样使《东门之杨》与《绸缪》两篇发生了联系。再由《绸缪》篇“见此邂逅”“如此邂逅何”的“邂逅”与《野有蔓草》篇“邂逅相遇”的“邂逅”,又使《绸缪》与《野有蔓草》两诗发生关系。《小星》篇“嘒彼小星,维参与昴”,参星就是启明星,也就是三星,因而《小星》篇又与《东门之杨》《绸缪》《野有蔓草》三诗联系到一起。下边就将这四篇诗联合起来试作解释。
《毛序》:“《东门之杨》,刺时也。婚姻失时,男女多违,亲迎,女犹有不至者也。”全从字面上猜测。因为古人迎娶在昏时,故由昏而想到婚姻。再由“昏以为期,明星煌煌”,没有及时而至,就又联想到“婚姻失时,亲迎,女犹有不至者”。《郑笺》就明明这样附会说:“亲迎之礼以昏时,女留他色,不肯时行,及至大星煌煌然。”《集传》说:“此亦男女期会而有负约不至者,故因其所见以起兴。”虽比较接近诗义,而实际仍在字面上猜想。要不是发现尹吉甫与仲氏的恋爱事迹,这首诗的意义也就永久无法知道。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这两句懂得了,诗义也就显现了。仲氏之在东门外边迎接尹吉甫,尹吉甫并不知道。她是从她父亲孙子仲那里知道尹吉甫的队伍要从陈城经过,所以她去接他。接到他后,所以他说“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不期而遇正是我所愿望的。怎么知道是这种情节呢?“野有蔓草”与“东门之杨”的场地相合;“零露漙兮”与“明星煌煌”的时间也正合。再加以《绸缪》篇所写的见面后就要离别,故知此中情节。
一章。蔓,曼之假借;曼,长(马瑞辰说)。零,落。漙,盛多貌。《诗经》里用“有美一人”的共有两篇,就是《泽陂》与此诗,而这两篇所指的,都是仲氏。清扬,眼睛。婉,为腕之假借;腕,大目貌。清扬婉兮,就是有着两只大眼睛。整章的意思就是:野地里长着很深的草,露水下得很大呀。一位美丽的人儿,有着两只大眼睛。不期而遇到呀,正是我所希望的呀!
二章。瀼瀼,露盛貌。如,作其讲,与《都人士》篇“绸直如发”的“如”同义。臧、藏,古通。与子偕臧,就是与她一起藏起来。这也正是一对爱人见面时的情景。整章的意思就是:野地里长着很深的草,露水下得很多呀。一位美丽的人儿,她的眼睛大大的。不期而遇到呀,与她一起藏起来呀。
《东门之杨》篇是写等待爱人,一直等到天快亮的时候终于等到了;这一首正是写接到爱人后的情景,不是天造地设的联结吗?
《毛序》:“《野有蔓草》,思遇时也。君之泽不下流,民穷于兵革,男女失时,思不期而会焉。”全是由政教观点来猜,一点也不着边际。《集传》说:“男女相遇于野田草露之间,故赋其所在以起兴。”他是从民歌的立场来猜。姚际恒说:“《小序》谓‘思遇时’,绝无意。或以为邂逅贤者作,然则贤其‘清扬婉兮’之美耶?此似男女及时婚姻之诗。”大家都在猜,没有一个猜得对。闻一多说:“喜遇也。”表面猜到了,然而谁与谁遇呢?假如不知道作者,还是不知道真实情形。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三星是什么星,良人是哪一种人。这两个问题解决了,诗义也就显现了。
三星就是参星,到现在北方人还说“三星出现了”,就是指参星的出现。参星,就是《东门之杨》篇的明星,也就是启明星。“三星在天”“三星在隅”“三星在户”,也正是指启明星的出现。良人,是什么人呢?现在都依《孟子》一书而解为丈夫,这是了解此诗的最大障碍。《国语·齐语》说:“管子对曰:‘作内政而寄军令焉。’桓公曰:‘善。’管子于是制国。五家为轨,轨为之长。十轨为里,里有司。四里为连,连为之长。十连为乡,乡有良人焉,以为军令。五家为轨,故五人为伍,轨长帅之。十轨为里,故五十人为小戎,里有司帅之。四里为连,故二百人为卒,连长帅之。十连为乡,故二千人为旅,乡良人帅之。”由此可知良人是率领二千人的旅长,也可说是乡长,这是保甲制度上的名称,原始的意思并不作丈夫解。然这是齐国的制度,现在所讲的是卫国的诗,怎么可以引以为证呢?《齐语》又说“修旧法,择其善者而业用之”,其制度是由旧的制度而来,现在讲的是宣王三年(公元前八二五),而管仲是齐桓公时人,齐桓公是周庄王十二年(公元前六八五)即位,离宣王三年已一百四十年,故谓之旧法。宣王的复兴就是用这种兵役制度而复兴的,讲到尹吉甫西征玁狁时就可知道。《诗经》中用“良人”的共有四篇,就是《小戎》《桑柔》《秦风·黄鸟》与此诗。除《黄鸟》篇的三良是指子车氏的三子外,其余各篇的良人都是尹吉甫,因为他正是卫国浚地的良人。到此,我们可以解释《击鼓》篇“土国城漕,我独南行”这两句诗了。他是良人,应该带有两千人,可是不让他带军队,只派他一个人去,所以说:“我独南行。”他的职位本是良人,所以此诗说:“见此良人。”他同仲氏是没有约会而遇到的,所以又说:“见此邂逅。”这都是女子的口气。他们见到后,马上又要离别,所以又说:“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知道了这些情节,再将此诗一字一句作一解释。
一章。绸缪,缠绵。束薪,捆绑柴薪。子,嗞之假借;《说文》:“嗞,嗟也。”子兮,嗞嗟的声音(王引之《经义述闻》说)。如,与。整章的意思就是:有人在捆绑柴薪,天上的参星出现了。今晚是多么好的一个晚上呀!我看到了这位良人。可叹呀可叹,看到了又该怎么样呢!
二章。刍,干草。隅,房屋的一角。邂逅,应解为不期而遇的人,因为一章良人,三章粲者,都是指人,此章也应指人。整章的意思就是:有人在捆绑干草,参星在屋角出现了。今晚是多么好的一个晚上呀!看到了不期而遇的人。可叹呀可叹,看到这不期而遇的人又该怎么样呢!
三章。楚,有草木二种,此处应指楚草,因为上两章的薪、刍都是指草(闻一多说)。户,门户。粲,指美男子。整章的意思就是:有人在捆绑楚草,参星在门前出现了。今晚是多么好的一个晚上呀!看到了这位美男子。可叹呀可叹,看到这位美男子又该怎么样呢!
“三星在天”“三星在隅”“三星在户”,与《东门之杨》篇的“明星煌煌”正是一个时间。良人是率领两千人的武士,与平陈与宋的任务正合。“见此邂逅”与《野有蔓草》的“邂逅相遇”也正吻合。把《东门之杨》《野有蔓草》《绸缪》三诗连合起来,不正是一个故事吗?再者,“三星在天”的时候束薪、束刍、束楚,不正是行军的情景吗?
《毛序》:“《绸缪》,刺晋乱也。国乱,则婚姻不得其时焉。”《毛传》解良人为“美室”;既然有了美室,怎还婚姻不得其时呢?《集传》说:“国乱民贫,男女有失其时而后得遂其婚姻之礼者,诗人叙其妇语夫之辞曰:方绸缪以束薪也,而仰见三星之在天,今夕不知何夕也,而忽见良人之在此。既而自谓曰:子兮子兮,其将奈此良人何哉?喜之甚而自庆之辞也。”把诗解释得支离破碎,且也不着边际,这都是民谣观念的作祟!
嘒 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
嘒彼小星,维参与 昴 。肃肃宵征,抱衾与 裯 ,寔命不犹!
释音:嘒,音彗。昴,音卯。裯,音仇。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肃肃宵征”与“夙夜在公”,了解了这两句,诗义也就打通了。
肃肃,《毛传》:“疾貌。”《诗经》里用“肃肃”的共有八篇,就是《鸨羽》《鸿雁》《黍苗》《思齐》《烝民》《雝》《兔罝》与此诗。《毛传》《郑笺》对这两个字的解释有时作“疾貌”,有时作“敬也”,有时作“鸨羽声”,有时作“羽声”,有时作“严正之貌”,其依诗立训,显而易见。实际上,除《兔罝》篇的“肃肃”读为“缩缩”外,其余各篇都作“急”讲。《鸨羽》篇“肃肃鸨羽”即急急鸨羽,形容鸨羽飞行之速;《鸿雁》篇“肃肃其羽”就是急急其羽;《黍苗》篇“肃肃谢功”,就是急急谢功;《思齐》篇“肃肃在庙”,就是急急在庙,形容祭祖者的忙碌;《烝民》篇“肃肃王命”,就是急急的王命;《雝》篇“至止肃肃”,就是至止急急,急急地来到;此篇“肃肃宵征”,就是急急宵征。《诗经》中用“征”字的共有十八篇,就是《东山》《破斧》《皇皇者华》《小雅·杕杜》《六月》《车攻》《鸿雁》《小明》《黍苗》《渐渐之石》《何草不黄》《采芑》《小宛》《烝民》《泮水》《常武》《桑柔》与此诗。《毛传》《郑笺》对此字的解释也不一致,有时解作征伐,而大多数都解为行。如解为行,使诗义也都变了。征就是出征,打仗;肃肃宵征,就是天不亮就急急地出征。
《诗经》里用“公”字的共四十一篇,就是《兔罝》《麟之趾》《采蘩》《羔羊》《简兮》《硕人》《大叔于田》《东方未明》《汾沮洳》《驷驖》《秦风·黄鸟》《七月》《破斧》《九罭》《狼跋》《天保》《六月》《白驹》《大东》《大田》《绵》《思齐》《灵台》《文王有声》《既醉》《凫鹥》《公刘》《卷阿》《云汉》《江汉》《酌》《瞻卬》《召旻》《烈文》《载见》《臣工》《雝》《有駜》《泮水》《閟宫》与此诗。这些公字里,除谭公、穆公、周公、召公、公刘、庄公、鲁公为私名,公路、公行、公族、公孙为称谓,《閟宫》《泮水》两篇之“公”为鲁公 ,《六月》篇“以奏肤公”、《灵台》篇“矇瞍奏公”、《江汉》篇“肇敏戎公”、《酌》篇“实维尔公”、《文王有声》篇“王公伊濯”之“公”为“功”之假借外,其他单用“公”的,都是指卫公,因为称本国的君故只称公。等于《春秋》里称别国君主时都提出名字,称本国时则只称“公”一样。这点发现很重要,因为使这些诗篇有了范围,考证事迹时,也就有线索可寻。“在”作“为”讲,夙夜在公,也就是从早到晚为卫公。如此讲来,此诗就与平陈与宋发生了关系。
了解这两句诗,再将整篇作一解释。
一章。嘒,明貌。与《云汉》篇“有嘒其星”的“嘒”同义(马瑞辰说)。寔,实,古今字。寔命不同,怨恨自己的命运不如人。整章的意思就是:亮晶晶的小星,三个五个在东边的天空。天不亮就急急地出征,从早到晚为公,命运实在不同!
二章。参,即《绸缪》篇的三星。现在北方乡下人,夜晚出门时还看三星出来了没有;三星出现就该动身了。昴,是昴星。衾,被子。裯,帐子。抱衾与裯,就像现在行军时带的军毡。犹,若。不犹,不若,也就是上章“不同”的意思。整章的意思就是:亮晶晶的小星,是参星与昴星。天不亮就急急地出征,抱着被子与蚊帐,命运实在不好!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嘒彼小星,维参与昴”,正与《东门之杨》篇“明星煌煌”“明星晢晢”,《绸缪》篇“三星在天”“三星在隅”“三星在户”为同一时间。“肃肃宵征”正是《绸缪》篇的良人的任务。这位良人正在恋爱,如今见了爱人而马上又要离别,自然要有怨言,《绸缪》篇是女子的口气,这首诗是男子的口气,而所写的都是离愁别恨,情感正复一致。把这四首诗——《东门之杨》《野有蔓草》《绸缪》《小星》摆在一起,不是正相连贯吗?
《毛序》:“《小星》,惠及下也。夫人无妒忌之行,惠及贱妾,进御于君,知其命有贵贱,能尽其心矣。”《集传》也跟着附会说:“南国夫人承后妃之化,能不妒忌以惠其下,故其众妾美之如此。盖众妾进御于君,不敢当夕,见星而往,见星而还,故因所见以起兴。其于义无所取,特取在东、在公两字之相应耳。遂言其所以如此者,由其所赋之分不同于贵者,是以深以得御于君为夫人之惠,而不敢致怨于往来之勤也。”方玉润《诗经原始》批评上两种论调说:“诗中词意唯衾裯句近闺词,余皆不类。不知何所见而云然也。且即使此句为闺阁咏,亦青楼移枕就人之意,岂深宫进御于君之象哉?姚氏际恒解此诗,引章俊卿之言以为小臣行役作,因推广其意云:‘山川原隰之间,仰头见星,东西历历可指,所谓戴星而行也。抱衾裯云者,犹后人言襆被之谓。“实命不同”,则较“我从事独贤”稍为浑厚。若谓众妾,则是乃其常分,安见为后妃之惠及妾媵乎?’然而诗旨原自分明,无如诸公之错会其解者何哉?夫‘肃肃宵征’者,远行不逮,继之以夜也。‘夙夜在公’者,勤劳王事也。命之不同,则大小臣工之不一,而朝野劳逸之悬殊也。既知命不同,而仍克尽其心,各安其分,不敢有怨天心,不敢有忽王事,此何如器识乎?”他几乎说对了;可惜他不知道真实事迹,说得还不透彻。傅斯年说:“《小星》,仕官者夙夜在公,感其劳苦而歌。”闻一多说:“此诗本是咏使者远适,夙夜征行,不敢慢君命之意。”屈万里说:“《韩诗外传》(卷一)引此诗,以为劳于仕宦者之作,近是。”都不了解征是出征,所以都在仕宦者身上猜想。然而比《毛序》《集传》要切近多了。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 员 。
出其 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释音:员,音云。
《诗经》中凡言东门,都是陈城的东门,以下将逐一证明;因为这首诗在《郑风》,孔颖达就以为是郑国的东门,非是。若是陈城东门,诗义就可寻绎了。原来尹吉甫到东门去找他的女友,女友不在,又到东门外来找她,只见到一大片的女郎,可是其中没有她,就和其中一位穿白衣围淡绿佩巾的女郎开了一个玩笑,这首诗就是向一位女子开玩笑的作品。
一章。思存,思之所在。缟衣,白衣。綦,淡绿色。巾,佩巾。乐,即北平话的“逗乐子”。员,云,古今字,语助词。整章的意思就是:走出了那个东门,有一片像云彩那样多的女郎;虽说有一片像云彩那样多的女郎,然都不是我所思念的。只有那位穿白衣围淡绿色佩巾的,聊且可以逗一逗乐子。
二章。 阇,城门外的子城门。荼,茅草的穗。茅草穗是白色,与白云色相同,故类举以为对。且,通徂;《尔雅》:“徂,存也。”思徂,与思存是一个意思。茹藘即绛草,此处指其叶而言。娱,逗着玩。整章的意思就是:走出了城的子门,看到一片像荼穗一样多的女郎;虽说看到一片像荼穗一样多的女郎,然都不是我所想念的。只有穿白衣围茹藘色佩巾的,聊且可以与她逗着玩。
研究《诗经》有一个方法,就是将同一个字、同一个成语、同一个名词、同一个句子、同一个地名、同一个人名、同一件史事、同一个故事列在一起,自然就发现它们的关系。比如《东门之枌》《东门之池》《东门之杨》《出其东门》《东门之墠》这些东门,如果照着《国风》的国别去找,永远得不出结果。现在知道都是陈城的东门,故事就有线索可寻了。线索寻到了,不仅了解这首诗,连最不可捉摸的《芣苢》一诗,也可知它的意义了。接着下边就要解释《芣苢》篇。
《毛序》:“《出其东门》,闵乱也。公子五争,兵革不息,男女相弃,民人思保其家室焉。”孔颖达为附会这样说法,以桓公十一年、十五年、十七年、十八年,庄公十四年《左传》里互争的事迹以实之,请问:这么长的时间里,诗是什么时候写的?这些事迹与诗有什么关系?《集传》说:“人见淫奔之女而作此诗。以为此女虽美且众,而非我思之所存,不如己之室家,虽贫且陋,而聊可自乐也。是时淫风大行,而其间乃有如此之人,亦可谓能自好而不为习俗所移矣。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岂不信哉!”姚际恒批评他们说:“《小序》谓‘闵乱’,诗绝无此意。按郑国春月,士女出游,士人见之,自言无所系思,而室家聊足与娱乐也。男固贞矣,女不必淫。以如云如荼之女而皆谓之淫,罪过!罪过!人孰无母、妻、女哉?”他所批评的是对了,而所猜想的错了。傅斯年说:“一人自言其所爱之专一。”只对了一半,因为他没有注意到“缟衣綦巾,聊乐我员”的下一半。
采采 芣 苢,薄言采之。采采芣 苢 ,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 掇 之。采采芣苢,薄言 捋 之。
采采芣苢,薄言 袺 之。采采芣苢,薄言 襭 之。
释音:芣,音浮。苢,音以。掇,音夺。捋,音略。袺,音结。襭,音洁。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芣苢是哪一种草?它有什么作用?它的作用晓得了,诗义也就可以寻绎了。《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卷七)于“车前子”条引《尔雅》说:“芣苢,马舄;马舄,车前。注:今车前草,大叶长穗,好生道边,江东呼为虾蟆衣。”又引《埤雅》说:“车前之实,雷之精也。善疗孕妇难产及令人有子,故《诗序》以为妇人乐有子也。”吃了车前子可以使妇人有子,这首诗的意义就显现了。《出其东门》篇不是说“缟衣綦巾,聊乐我员”,“缟衣茹藘,聊可与娱”吗?他所开的玩笑就是这篇诗。先把这首诗作一解释,再看他开的是什么玩笑。
一章。《诗经》里用“采采”的,除《卷耳》篇外,都是“粲粲”的假借,如《蒹葭》篇“蒹葭采采”,就是蒹葭粲粲;《蜉蝣》篇“采采衣服”,就是粲粲衣服;此诗“采采芣苢”,就是粲粲芣苢。粲粲,此处作“萋萋”讲,茂盛的意思。这是成语,不能分开作“采而又采”讲。下句的“采”字才作“采”讲。《诗经》中用“薄言”成语的共有九篇,就是《采蘩》《出车》《邶风·柏舟》《采芑》《采绿》《时迈》《有客》《駉》与此诗。在这九篇里,薄,都读为“迫”;言,作“而”讲;薄言,就是迫而(高鸿缙《释薄言》说)。有,也是采的意思。整章的意思就是:粲粲的芣苢,急忙地在采它。粲粲的芣苢,急忙地得到它。
二章。掇,掠。捋,揪。整章的意思就是:粲粲的芣苢,急忙地掠它一把。粲粲的芣苢,急忙地揪它一把。
三章。袺,衣袖下的口袋,此处当动词用,就是塞在袋里。襭,褱,也就是怀的本字,这里也作动词用,就是揣在怀里。整章的意思就是:粲粲的芣苢,急忙地塞在袋里。粲粲的芣苢,急忙地揣在怀里。
了解了诗义,现在可以想象尹吉甫是怎样开这位穿白衣围淡绿色佩巾女子的玩笑了。车前子吃了可以生子,故意说她看见车前子急忙地采一把,急忙地摘一把,急忙地掠一把,急忙地揪一把,急忙地塞在袋里,急忙地揣在怀里,这不是开人家玩笑吗?到此,可以了解“聊乐我员”“聊可与娱”的意义了吧?而《出其东门》与《芣苢》两篇的关系也可发现了吧?(这首诗是依据闻一多《匡斋尺牍》的解释,略加补充与修正。)
《毛序》:“《芣苢》,后妃之美也。和平,则妇人乐有子矣。”这是由芣苢宜怀妊的观念而演绎出来的。因为这首诗在《周南》,不敢认为是刺,所以说:“后妃之美也。”《集传》附会说:“化行俗美,家室和平,妇人无事,相与采此芣苢而赋其事以相乐也。采之未详何用,或曰其子治产难。”这是参和民谣与政治教化的观念而凑成的诗说。《韩诗序》说:“伤夫有恶疾也。以事兴芣苢虽恶臭乎,我犹采采而不已者,以兴君子虽有恶疾,我犹守而不离去也。”芣苢有什么恶臭?真是向壁虚构以迁就自己的主观。姚际恒说“此诗未详”,倒是一句实在话。要不是闻一多给我们的启发,恐怕永远无法了解这首诗。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采葛是什么季节;季节知道了,所谓“彼采葛兮”的“彼”指的是谁,就有线索可寻了。《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卷十)于“葛”条引《图经》说:“七月着花,似豌豆花,不结实。”又引《南越笔记》说:“秋霜时有葛花菜。”葛是开花后才可采,那么,采葛当在七月。同书(卷七)又于“车前子”条引《图经》说:“七、八月采实。”由此可知采葛与采芣苢是同一个时候。从《出其东门》篇,知道尹吉甫去陈城东门外找仲氏没有找到,而仲氏之所以出去东门,也就是采葛,假如说此诗的“彼”即指仲氏,不会毫无道理吧?
一章。葛,可以为絺绤,《葛覃》篇说:“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整章的意思就是:她采葛去了,一天见不到,就像三个月了!
二章。《毛传》:“萧所以供祭祀。”整章的意思就是:她采萧去了,一天见不到,就像三个秋天了!
三章。《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卷九)于“艾”条引《别录》说:“艾叶味苦,微温,无毒。主灸百病,可作煎,止下痢吐血,下部慝疮,妇人漏血,利阴气,生肌肉,辟风寒,使人有子。”整章的意思就是:她采艾去了,一天见不到,就像三年了!
从《出其东门》篇知道尹吉甫到陈城东门外去找仲氏,未曾找到,在他们热恋期间,自然有一日三秋之感。然怎么就知道是指他们呢?同一个季节里,不会恰巧有第二对爱人是这样的情景吧?
《毛序》:“《采葛》,惧谗也。”怎么会惧谗呢?《毛传》说:“桓王之时,政事不明,臣无大小,使出者则为谗人所毁,故惧之。”这样序《诗》,这样解《序》,与诗哪儿有一点关系?《集传》说:“采葛所以为絺绤,盖淫奔者托以行也。故因以指其人而言思念之深,未久而似久也。”也是在乱猜。姚际恒批评他们说:“《小序》谓‘惧谗’,无据。且谓‘一日不见于君,便如三月以至三岁’。夫人君远处深宫,而人臣各有职事,不得常见君者亦多矣。必欲日日见君,方免于谗,则人臣之不被谗者几何?岂为通论?《集传》谓‘淫奔’,尤可恨。即谓妇人思夫,亦奚不可?何必淫奔?然终非义之正,当作怀友之诗可也。”他说“怀友”,只对了一半,因为他没有分清男女。傅斯年说:“男女相思之歌。”对了。
青青子 衿 ,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释音:衿,音今。
尹吉甫的爱人仲氏在陈城时住在东门,那么,不仅东门之池是他们谈情说爱的场地,东门的城楼与城墙上也成为他们会面的地方。加以“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与《采葛》篇完全相同,自然使我们将这两篇连在一起,而此诗的意义也就发现了。
一章。子衿与二章子佩对称,佩,既是玉佩,则衿也应为佩之一类,故闻一多以衿为紟之假借。紟,佩玉的带子,一称绶。悠悠,遥遥。嗣,《韩诗》作诒;诒,寄。音,音信。整章的意思就是:你的黑色的玉绶呀,遥遥地系着我的心。纵然我不能到你那儿,难道你就不寄个信来?
二章。整章的意思就是:你的黑色的玉佩呀,遥遥地让我在想念。纵然我不能到你那里,难道你也不能来?
三章。挑达,双声字,往来轻疾貌。城阙,城楼。整章的意思就是:走来走去呀,在那城楼上呀。一天见不到,就像三个月呀!
《诗经》中的表现方法可以归纳成一个原则,就是在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同一事件、同一感情,则用同一语句来表现。由此法则,使我们将《采葛》与此诗摆在一起;也由此诗“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与《静女》篇“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相同,又使此诗与《静女》篇排在一起了。
《毛序》:“《子衿》,刺学校废也。乱世则学校不修焉。”《毛传》说“青衿,青领也。学子之所服”,由误解青衿为学子之服,故而想到学校。孔颖达说:“郑国衰乱,不修学校,学者分散,或去或留,故陈其留者恨责去者之辞,以刺学校之废也。”要转多么大的一个弯子才把这首序的意义解释出来!《集传》说:“此亦淫奔之诗。”在道学家的朱熹看来,三百篇不是淫诗的没有几首。既然是淫诗,为什么还以此诗来教弟子呢?不过,他与汉儒比较,还是进步的,因为他还是面对着三百篇。汉儒是根本不看诗,只就诗中的一两个字来讲政教。傅斯年说:“爱而不晤,责其所爱者何以不来也。”大体对了。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 怿 女 美。
自牧归 荑 ,洵美且异。匪 女 之为美,美人之贻。
释音:怿,音亦。女,音汝,下一“女”字同。荑,音啼。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彤管。自从《郑笺》说“彤管,笔赤管也”以后,这首诗也就无法了解了。诗明明说“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又说“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她明明是从牧野回来,约好在城楼见面,从田野回来怎么会带一支赤管的笔呢?所带的一定是田野里的东西,所以说“自牧归荑”。归,就是带回来的意思。彤管,一定是荑了。然荑怎么会称为彤管呢?《植物名实图考》卷八(与《植物名实图考长编》非一书)于“白茅”条说:“其芽曰茅针,白嫩可啖,小儿嗜之,河南谓之茅荑。”陈城正在河南。又引雩娄农说:“紫茹未拆,银线初含,苞解绵绽,沁鼻生津,物之洁,味之甘,洵无伦比。”由此可知,所谓彤管就是茅针还没有拆去紫茹时的称谓,实际也就是荑。如此讲来,全诗意义就一致了。
一章。静,竫之假借;竫,善。姝,美,曾作解释。城隅,城角。爱,《方言》引作“ ”,注云:“蔽也。”整章的意思就是:有一位漂亮的好姑娘,在城角上等着我。她藏起来了找不着,搔着头皮也不知怎么好。
二章。娈,少好貌。有炜,赤貌。说,同悦。怿,悦。女、汝,古今字,指彤管。整章的意思就是:有一位年轻的好姑娘,赠给我些茅针;这些茅针赤得真好看,我很喜欢你的美丽。
三章。荑,茅针。洵,诚。整章的意思就是:从牧田里带回来的茅荑,真正特别的美。并不是你特别美,是因为美人所赠。
《采葛》篇说“彼采葛兮”“彼采萧兮”“彼采艾兮”,指女的去田野;这首诗说“自牧归荑”,是从田里回来,这是多么衔接!《诗经》中用“姝”字的共有三篇,就是《东方之日》《干旄》与此诗。《方言》说:“齐、魏、燕、代之间谓好曰姝。”在古时交通不便之下,也只有齐魏燕代一带的人才用这个字。尹吉甫是南燕人,在卫国做仕,魏燕代也正是卫地。从这个字的使用,也可证明作者是什么地方的人。
《毛序》:“《静女》,刺时也。卫君无道,夫人无德。”诗在《邶风》,就从卫国来附会。这首诗的解说非常纷纭,只引方玉润的解说与批判,就可看出纷纭到什么程度!他说:“《序》谓‘刺时’,毛郑推原其意,谓‘陈静女之美德,以示法戒’。《集传》则从欧阳氏说,斥为男女相期会之词。夫曰静女,而又能执彤管以为诫,则岂俟人于城隅者哉?城隅何地,抑岂静女所能至也?于是纷纷之论起。吕氏大临曰:‘古之人君,夫人、媵妾散处后宫,城隅者,后宫幽闲之地也。女有静德,又处于幽闲而待进御,此有道之君所好也。’已属勉强穿凿。而吕氏祖谦(按宋人,著有《家塾读诗记》三十二卷)更主之。以为此‘述古者以刺卫君’。至谓‘搔首踟蹰’,与《关雎》之‘寤寐思服’同为思念之切,亦何无耻之甚耶!夫‘搔首踟蹰’,何可与‘寤寐思服’同日并语?说诗至此,真堪绝倒!且媵女进御君王,何烦搔首不见?必说不去。然主此论者甚多。虽横渠张子(按宋人,有《诗说》一卷)亦所不免。观其诗曰‘后宫西北邃城隅,俟我幽闲念彼姝’可见。”方玉润批评各家的解说是对的,然他又以卫宣姜的故事来附会,更是不伦不类。总之,都因误解彤管的意义而不能得其真解。傅斯年说:“男女相爱之辞。”对了。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 凫 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释音:凫,音符。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与子偕老”一句,知道与谁偕老,诗义也就清楚明白了。《诗经》里用“偕老”的共有四篇,就是《击鼓》《氓》《君子偕老》与此诗。我们看能不能找出这四首诗的关系,假如找出关系,那么,不仅与谁偕老知道了,而且使《诗经》研究发现了一片新大陆,许多诗篇也都联系到一起了。
《击鼓》篇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平陈与宋时,在陈国一双男女的自订婚约。《氓》篇说:“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总角是十五岁,这几句诗的意思就是:在十五岁的生日宴席上,我们有说有笑,并且发誓要白头偕老。可是你现在也不回头想一想,你既然不回头想一想,咱们也只有完了!从这几句话可得几点认识:第一,他们是在女的十五岁时自订白头偕老之约;第二,女的如约嫁了过来,所以《氓》篇又说“女也不爽,士贰其行”;第三,因为男的变了心,所以女的要离开。《击鼓》篇所讲的是自由恋爱,《氓》篇讲的也是自由恋爱,不过由自由恋爱而延长到结婚,延长到仳离。《击鼓》篇的恋爱事件发生在陈国,而《氓》篇的故事发生在卫国。诗言:“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又说:“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是男的家住在复关,女的由淇水把他送至顿丘就望着他回去。顿丘与复关邻近,都是卫地。孙子仲就是从卫国来平陈宋,后来又回到卫国,所以诗中的一对恋人也是从卫国来而又回到卫国。这样讲来,《氓》篇的恋爱事迹是不是《击鼓》篇的延续呢?正是如此。怎么知道呢?再从《氓》篇来看。
《氓》篇说:“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古时婚姻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此人并没有媒人,亲自去商议婚事。女的以为没有媒人不可以结婚,但是男的一生气,女的马上改口说:“不要生气吧,我秋后嫁给你好了。”这不是自由恋爱是什么?然男的是什么人呢?是一位氓。氓是哪一种人呢?《孟子·滕文公上》说:“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孟子·公孙丑上》也说:“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可见氓是流亡之民,所以《说文》段注:“自他归往之民,则谓之氓,故字从民亡。”(林春溥《四书拾遗》说)氓既然是外国人,而我们说尹吉甫与仲氏恋爱,尹吉甫是否是外国人呢?《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吉氏出自姞姓。黄帝裔孙伯鯈封于南燕,赐姓曰姞。其地东郡燕县是也。后改为吉。”南燕,在今河南延津县之北三十五里,周时与卫国为邻。由此可知尹吉甫原是南燕人,流亡到卫国的复关住家,故被称为氓。可是《氓》篇又说“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她所嫁的是一位士,尹吉甫的身份是士吗?《园有桃》篇说“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祈父》篇说“祈父!予,王之爪士”,这两篇也是尹吉甫所写,讲到这两篇时就可证明。由此可知尹吉甫的身份是士。到此,可以看出这件故事的限制:一、自由恋爱;二、女的是卫国人;三、男的是位外国人,而他的身份是士;四、他们曾去平陈与宋,后来又回到卫国;五、在女的十五岁时,他们在陈国自订白头偕老之约。这么多的条件限制,不会有第二对男女吧!
到此,我们可以把《击鼓》《氓》《君子偕老》与此诗作一次第。这首诗是他们在陈国时,仲氏十五岁的生日宴上,他们自订婚约;《击鼓》篇是仲氏回卫时并没有告诉尹吉甫,她是不告而别,尹吉甫以为她毁约,追到株林来质问她;《氓》篇是讲他们结婚后,因尹吉甫的父母反对这件婚事,又给尹吉甫娶了姜氏,以致仲氏不得不回娘家;《君子偕老》篇是她仳离时,尹吉甫为她婉惜的作品。知道了这些情节,现在就可解释这首诗了。
一章。昧旦,犹昧爽,天未大明。此诗的“子”,都是指“士”;士是子的身份。明星,启明星。烂,明。翱翔,翼上下曰翱,直刺不动曰翔。翱翔本是指鸟飞,这里形容猎者在田野间高低上下飞奔的情形。弋,缴射。整章的意思就是:女的说:“鸡叫了。”士说:“天还没有亮。”女的又说:“你起来看看夜色,启明星已经发亮了。可以到田野间去追逐奔走射凫与雁了。”
二章。言,而。加,犹着,就是打中的意思。宜,肴,作动词用,谓做肴。御,迎。静,亦为竫之假借;竫,好。整章的意思就是:“你射中了,我给你做肴来吃。一方面吃,一方面喝,咱们将白头偕老。你弹琴,我奏瑟,应和得非常美好。”
三章。杂佩,《毛传》:“珩、璜、琚、瑀、冲牙之类。”此是女送男的信物。后世的男女自订婚约时,不是女的也要送男子以佩玉吗?顺之,爱之。《孟子·万章上》“为不顺于父母”,注:“顺,爱也。”问,慰问。好之,喜欢。都是女对男的讲。整章的意思就是:“知道你要来,所以赠你以杂佩。知道你会顺从我的心,所以用杂佩慰劳你。知道你喜欢我,所以用杂佩报答你。”
仅就这首诗,诗义是无法了解的,若与《氓》篇一联系,诗义就显明了。《氓》篇说“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这不正是表现在她十五岁的生辰宴时,他们欢乐誓约的情景吗?这时女的才十五岁,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所以一天到晚在宛丘上跳舞,在东门之池对唱,在东门的杨树下整夜地等待爱人。女的年纪还太小,此其所以诗人要在《宛丘》篇说“洵有情兮,而无望兮”了。到此我们知道《东门之枌》篇“穀旦于逝”的“穀旦”指的是哪一天,就是仲氏生日这一天。原来他们约好在她生日的时候会面,所以此诗说“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
《毛序》:“《女曰鸡鸣》,刺不说德也。陈古义以刺今,不说德而好色也。”《郑笺》补充说:“此夫妇相警觉以夙兴,言不留色也。”都是错认士、女是夫妻而产生的误解。“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并不见得一定要睡在一起才可以这样讲。“子兴视夜,明星有烂”,明明是女的在外边,告诉男的说“启明星已经发亮了”;假如女的也在房里,她能看到男的当然也能看到,用不着必须起来才能看。原来在仲氏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尹吉甫特地来恭贺她,他就住在她家,才有“女曰”“士曰”的对答。尹吉甫是她家的外甥,有亲戚关系,所以住在她家,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诗言“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如果是丈夫,应该说“回”,不应只说“来”。“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难道丈夫喜欢妻子,妻子就报答他以杂佩吗?杂佩一类东西是古时女孩子用以定情的物品,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里,祝英台不就给玉佩以为信物吗?可是这件事实要不是发现尹吉甫与仲氏的恋爱故事,梦想也不可能梦想,所以说诗的人都在夫妇上猜想了。《集传》说:“此诗人述贤夫妇相警戒之词。”姚际恒说:“只是夫妇帏房之诗,然而见此士、女之贤矣。”方玉润也说:“贤妇警夫以成德也。”闻一多说:“乐新婚也。”都在夫妇上转念头,而实际上都错了。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 樕 ,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 尨 也吠!”
释音:樕,音速。尨,音芒。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怀春,思婚。从我们一路来讲的诗篇,所谓“有女怀春”不正是仲氏吗?尹吉甫的身份是士,吉士诱之,不正是尹吉甫吗?《女曰鸡鸣》篇“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不是女的叫男的去打猎吗?而这篇说“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不正是女的也跟去打猎吗?这一篇的事迹与《女曰鸡鸣》篇非常衔接。就照这个意思将此诗作一解释。
一章。麕,獐。《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卷六)于“茅根”条引《本草纲目》说:“茅有白茅、菅茅、黄茅、香茅、芭茅数种。叶皆相似。白茅短小,三四月开白花,成穗,结细实。其根甚长,白软如筋而有节,味甘,俗呼丝茅。”既言白茅包之,这首诗的季节一定在三四月间。整章的意思就是:在旷野里打死了一只麕,用白茅包着它。有一位想结婚的女郎,吉士在诱导她。
二章。《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卷十七)于“槲若”条引《尔雅》说:“樕朴,心。”注:“槲樕别名。疏:‘朴樕一名心。’某氏曰:‘朴樕,槲樕也。有心,能湿,江河间以作柱。’是朴樕为木名也。故郭云:‘槲樕别名。’《诗·召南·野有死麕》云‘林有朴樕’,此作樕朴,文虽别,其实一也。”朴樕既为木名,它与死鹿捆在一起,当为烤鹿肉之用。纯、束二字同义,纯也是束(马瑞辰说)。用白茅把朴樕、死鹿包起来,这不是烤肉吃是什么?有女如玉,有一位像玉一样洁白的女郎。这是讲女子的皮肤。到此,又多知道仲氏的一种特征,就是她的皮肤洁白如玉。《白驹》篇“其人如玉”也是形容她。整章的意思就是:树林里有朴樕,野地里有死鹿,都用白茅捆着。有一位洁白如玉的女郎。
三章。舒,《毛传》:“徐也。”脱脱,《毛传》说:“舒迟也。”这样“舒而脱脱”就得解为徐迟而徐迟,不成文义。脱,《经典释文》“沈始悦反” ,读为脱衣之脱。感,读为憾,动的意思。帨,佩巾。尨,犬。这一章是女子的口气,整章的意思就是:慢慢地脱我的衣服,不要动我的佩巾,不要毛里毛糙地惊了狗叫。
从“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知道这是尹吉甫与仲氏的故事;再从《女曰鸡鸣》篇“弋凫与雁”,知道这两篇诗有关系。他们是头一晚上自订婚约,第二天他们一起到野地来,男的想看一看女的洁白玉体,所以诗言“有女如玉”。要看玉体自然要脱女的身服,所以女的嘱咐说:“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可知这个尨是女家的狗,因为要脱它女主人的衣服它才叫。诗情画意不是极为显明吗?
《毛序》:“《野有死麕》,恶无礼也。天下大乱,强暴相陵,遂成淫风。被文王之化,虽当乱世,犹恶无礼也。”《毛传》补充说:“无礼者,为不由媒妁,雁币不至,劫胁以成昏,谓纣之世。”一个说文王,一个说纣世,到底是什么时代呢?《集传》说:“南国被文王之化,女子有贞洁自守,不为强暴所污者,故诗人因所见以兴其事而美之。”诗在《召南》,朱熹不敢斥为淫诗;若在他风,必以淫诗目之。姚际恒说:“此篇若以为刺淫之诗(欧阳氏说),则何为男称‘吉士’,女称‘如玉’?若以为贞女不为强暴所污(《集传》),则何为女称‘怀春’,男称‘吉士’?且末章之辞,尤无以见其贞意也。若直以为淫诗(季明德说),亦谬。……总于‘女怀春’‘吉士诱’及末章之辞,皆说不去,难以通解。”最后他说:“愚意:此篇是山野之民相与及时为昏姻之诗。昏礼:贽用雁,不以死;皮、帛必以制。皮、帛,俪皮、束帛也。今死麕死鹿,乃其山中射猎所有,故曰‘野有’,以当俪皮。白茅,洁白之物,以当束帛。所谓吉士者,其‘赳赳武夫’者流耶?……定情之夕,女属其舒徐而无使帨感、犬吠,亦情欲之感所不讳也欤?”方玉润说:“此必高人逸士,抱璞怀贞,不肯出而用世,故托言以谢当世求才之贤也。”这又说到哪里去了!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 琚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 玖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释音:琚,音居。玖,音久。
《女曰鸡鸣》篇说“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此诗说“报之以琼琚”,杂佩中就包括琼琚。《诗经》中所言物品,没有不是真实的,那么,所谓木瓜,可能是尹吉甫来看仲氏时,给她带来的礼物,所以仲氏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这明明是说以琼琚来作订婚的信物。
一章。《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卷十三)于“木瓜”条引《本草纲目》说:“其实如小瓜,而有鼻,津润味不木者为木瓜。圆小于木瓜,味木而酢涩者为木桃。似木瓜而无鼻,大于木桃,味涩者为木李,亦曰木梨。”实际上,木瓜、木桃、木李是一类东西而异名,不过换字以协韵。《毛传》注琼琚说:“琼,玉之美者。琚,佩玉名。”注琼瑶说:“美玉。”注琼玖说:“玉名。”实际上,琚、瑶、玖也是同类东西而异名,也是换字以协韵。好,匹(闻一多说)。整章的意思就是:你送给我的是木瓜,我报答你的是琼琚。并不是报答你,而是拿它作为匹配的表记。
二章。整章的意思就是:你送给我的是木桃,我报答你的是琼瑶。并不是报答你,而是拿它作为匹配的表记。
三章。整章的意思就是:你送给我的是木李,我报答你的是琼玖。并不是报答你,而是拿它作为匹配的表记。
从《女曰鸡鸣》篇发现了尹吉甫与仲氏私订婚约的情形,因而这首诗也可以了解了。把它摆在这里不是最自然的安排吗?
《毛序》:“《木瓜》,美齐桓公也。卫国有狄人之败,出处于漕,齐桓公救而封之,遗之车马器服焉。卫人思之,欲厚报之,而作是诗也。”齐桓公救了卫国,《左传》说“卫国忘亡”,这是多么大的恩德,怎么可以用木瓜、木桃、木李来作比呢?人家恢复了自己的国土,且遗以车马器服,以一块佩玉就可以报答了吗?真是比喻不伦!倒是《集传》摸到了一点边际,朱熹说:“言人有赠我以微物,我当报之以重宝,而犹未足以为报也。但欲其长以为好而不忘耳。疑亦男女相赠答之辞,如《静女》之类。”屈万里引崔述说“此寻常赠答之诗”,又将诗义推远了。独闻一多认为“定情也”,确是真知灼见。
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彼留子嗟, 将 其来 施 。
丘中有麦,彼留子国。彼留子国,将其来食。
丘中有李,彼留之子。彼留之子,贻我佩玖。
释音:将,音锵。施,音宜。
《女曰鸡鸣》篇“杂佩以报之”;《木瓜》篇“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此诗“丘中有李,彼留之子;彼留之子,贻我佩玖”。很显然,这个佩玖也就是《木瓜》篇的“琼玖”、《女曰鸡鸣》篇的“杂佩”。《木瓜》篇是以女子的口气,而此篇以男子的口气。
一章。留,留给。自从《毛传》将“留”注为“大夫氏。子嗟,字也”后,后人都在这“留子嗟”上作考证,诗义始终不可了解。假如留是氏,子嗟是字,那么“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就是“丘里边有麻,那个留子嗟”,成何文句?将,语词,与《将仲子》篇的“将”同义。施,通常作施施,《颜氏家训·书证篇》说:“江南旧本悉单为施。”证之以“将其来食”的对句,应该是单一施字。施,与《葛覃》篇“施于中谷”、《兔罝》篇“施于中逵”、《頍弁》篇“施于松柏”之“施”同,都是置的意思。整章的意思就是:丘里边的麻,把它留给子嗟。把它留给子嗟,让他来处置。
二章。子国与子嗟对称,都是陪衬第三章的“之子”。我们说子嗟、子国是人名,还可以引《东门之枌》篇“穀旦于逝,越以鬷迈”来做证。此诗“丘中有麻”的“丘”,就是《东门之枌》篇的宛丘。越以鬷迈,《正义》解为“男女总集而合行”,可见前往的不只尹吉甫与仲氏。《东门之枌》篇说“不绩其麻”,此诗说“丘中有麻”,同一季节。整章的意思就是:丘里边的麦子,把它留给子国。把它留给子国,让他来吃。
三章。之子,是子,就是这个人。李,就是《木瓜》篇的木李。佩玖,也是《木瓜》篇的琼玖。整章的意思就是:丘里边的木李,把它留给这个人;把它留给这个人,她曾赠我以佩玖。
这首诗的“丘中有李,彼留之子。彼留之子,贻我佩玖”,不正是《木瓜》篇的“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吗?《木瓜》篇是女子的口气,此诗是男子的口气,一唱一答,不正是《东门之池》篇说“可与晤歌”吗?这首诗既在陈国所写,此诗的丘不正是宛丘吗?如此讲来,不仅了解这首诗的意义,连写的时间与地点也都知道了。
《毛序》:“《丘中有麻》,思贤也。庄王不明,贤人放逐,国人思之,而作是诗也。”诗在《王风》,就要在东周的君主里找一个人来实之,可是子嗟、子国是庄王时候的人吗?《郑笺》又说:“子嗟放逐于朝,去治卑贱之职而有功,所在则治理,所以为贤。”又有什么凭证呢?《集传》说:“妇人望其所与私者而不来,故疑丘中有麻之处,复有与之私而留之者,今安得其施施然而来乎?”朱熹是一位道学家,以他的眼光来看,人人都是淫者,所以他把所有的诗都看为淫诗了。闻一多说:“总归是合欢以后,男赠女以佩玉(参《木瓜》篇、《女曰鸡鸣》篇)。”从古到今在定情时,只有女赠男以玉佩,没有男赠女的,他整整看反了。然他将《木瓜》《女曰鸡鸣》与此诗合起来看而得此结论,已经是了不起了。
防有鹊巢, 邛 有旨 苕 。谁 侜 予美?心焉 忉 忉。
中唐有 甓 ,邛有旨 鹝 。谁侜予美?心焉 惕 惕。
释音:邛,音穷。苕,音条。侜,音舟。忉,音刀。甓,音辟。鹝,音逆。惕,音剔。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防、邛在什么地方。《博物志》:“邛地在陈县北,防亭在焉。”诗的事件发生在陈国。《诗经》中有许多惯用语,只有在同一的场合下使用,别的书里是找不到的。如“予美”一词,除此篇外,《葛生》篇也说:“予美亡此,谁与?独处!”“予美亡此,谁与?独息!”“予美亡此,谁与?独旦!”予美,就是我的美人儿。《葛生》篇是仲氏仳离后,尹吉甫表现他整夜睡不着地在想念她。这首诗也用“予美”,而且事情又发生在陈国。假如说这首诗是表现仲氏在闹脾气,不无道理吧?就根据这意思将此诗作一解释。
一章。旨,美。苕,陆玑《疏》:“茎如劳豆而细,叶似蒺藜而青,其茎叶绿色,可生食。”侜,侜张,欺负的意思。忉忉,不乐貌。整章的意思就是:防亭上有鹊巢,邛地里有甘美的苕。是谁欺负了我的美人儿?使她心里不快活。
二章。中唐,中庭的路上。甓,砖。鹝,绶草。惕惕,犹忉忉。整章的意思就是:中庭的通道上有砖头,邛地里有甜美的绶草。是谁欺负了我的美人儿?使她心里难过得不得了。
从地点,从男女恋爱时必然的闹别扭以及“予美”的惯用语,把此诗摆在这里不是极其自然吗?
《毛序》:“《防有鹊巢》,忧谗贼也。宣公多信谗,君子忧惧焉。”诗在《陈风》,要在陈国找事实,于是陈宣公蒙上了不白之冤。《史记·陈杞世家》说:“宣公后有嬖姬,生子款,欲立之,乃杀其太子御寇,御寇素爱厉公子完,完惧祸及己,乃奔齐。”即令陈宣公信谗,与此诗有什么关系呢?其为附会可知。《集传》说:“此男女之有私而忧或间之之辞。”这是在《毛序》上再加民谣的观念而组成的解说。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 霾 ,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 曀 ,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 嚏 。
曀曀其阴, 虺 虺其靁。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释音:霾,音埋。曀,音翳。嚏,音啼。虺,音灰。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谑浪笑敖,中心是悼”,先将这两句作一解释。谑是戏谑;浪是放浪;笑是欢笑;敖是骄傲。谁是这种性格的人呢?把上边曾经研究过的诗篇做一检讨,就可知道。《东门之枌》“视尔如荍,贻我握椒”,《椒聊》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防有鹊巢》篇“谁侜予美?心焉忉忉”,这不就是戏谑吗?《野有蔓草》篇“邂逅相遇,与子偕臧”,《出其东门》篇“缟衣綦巾,聊乐我员”,“缟衣茹藘,聊可与娱”,《野有死麕》篇“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这不就是放浪不羁吗?《君子阳阳》篇“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东方之日》篇“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东门之池》篇“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这不就是欢笑声吗?《东门之枌》篇“不绩其麻,巿也婆娑”,《宛丘》篇“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小星》篇“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犹”,《野有死麕》篇“有女怀春,吉士诱之”,《防有鹊巢》篇“谁侜予美?心焉忉忉”,这不都是傲慢的口气吗?对女孩子来说,这种性格的人是又可爱又可气,他们之所以常常闹别扭,就由这个缘故,所以说:“谑浪笑敖,中心是悼。”由于戏谑笑傲,实在使我心里忧伤。这个人是谁呢?就是尹吉甫。三百篇里常常有这种性格的人出现,是否都是他,将可逐步证明。
一章。终,既(《经义述闻》说)。暴,疾雷。顾,惠顾,即下章“惠然肯来”之意。整章的意思就是:在风雷交加的时候,他肯来看我,我心里很高兴。可是他谑浪笑傲的脾气,又使我心中实在难过。
二章。大风扬尘从上而下曰霾。整章的意思就是:在大风扬尘的天气里,他肯惠然来看我。现在不来了,反而使我心里遥遥地想念他。
三章。曀,阴翳。《诗经》中用“不日”成语的共有三篇,就是《君子于役》《灵台》与此诗。不日,都与《泉水》篇“靡日不思”的“靡日”同义,就是“无日”的意思。《君子于役》篇“不日不月”,就是没有一天,没有一月;《灵台》篇“不日成之”,就是没有一天就筑成了;此诗“不日有曀”,就是没有一天不是阴天。寤,梦。寐,睡。言,而。嚏,喷嚏,俗以打喷嚏是有人想念自己。整章的意思就是:在既风且阴的天气里,天天阴阴雨雨。总是做梦睡不着,情愿打个喷嚏,希望他会想念我。
四章。虺虺,雷声。整章的意思就是:在阴阴沉沉的天气里,轰轰隆隆的雷声响着。总是做梦睡不着,我情愿在想他。
从谑浪笑傲这种性格,知道这个人就是尹吉甫,那么,他与仲氏在陈国热恋,闹别扭是常有的事,所以把这首诗摆在这里。
《毛序》:“《终风》,卫庄姜伤己也。遭州吁之暴,见侮慢而不能正也。”诗在《邶风》,于是扯到庄姜身上。但这首诗哪一点与庄姜、州吁有关系呢?《郑笺》解释说:“州吁之为不善,如终风之无休止,而其间又有甚恶,其在庄姜之旁,视庄姜则反笑之,是无敬心之甚。”这种解释除显露其附会外,有什么根据呢?然人们打不破《卫风》的束缚,总是在庄姜身上打转。如《集传》说:“庄公之为人,狂荡暴疾,庄姜盖不忍斥言之,故但以终风且暴为比。言虽其狂暴如此,然亦有顾我而笑之时。但皆出于戏慢之意,而无爱敬之诚,则又使我不敢言,而心独伤之耳。”他把对象又转到庄公与庄姜身上。方玉润赞成说:“朱子以为详味诗辞,有夫妇之情,未见母子之意,仍定为庄公作,其说良是。”《诗序》之害,于此可见。要想了解《诗经》,第一得先打破《诗序》。傅斯年说:“妇不见爱于其夫,其夫‘谑浪笑敖’以待之,伤而歌此。”几乎近之。
鴥 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 栎 ,隰有六 驳 。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释音:鴥,音聿。栎,音历。驳,音剥。
《终风》篇里不是有一位女子希望她的情郎来看她吗?希望他来而他老也不来,心里就产生了疑惧。“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不正是表示这种疑惧的心情吗?两首诗互相联结。
一章。鴥,疾飞貌。晨风,鸟名,一名鹯。陆玑《疏》:“鹯似鹞,青黄色,燕颔,钩喙。向风摇翅,乃因风飞急,疾击鸠鸽燕雀食之。”郝懿行《尔雅义疏》认为就是《采芑》篇“鴥彼飞隼”的“隼”。郁,蓊郁。钦钦,忧而不忘之貌。整章的意思就是:那个疾飞的晨风,在那蓊郁的北林里飞翔。现在我见不到他,心里边总是念念不忘。怎么办?怎么办?他完全忘掉了我!
二章。苞栎,茂盛的栩树。六,应作 ,丛生的意思(俞樾《群经平议》说)。驳,即驳马,一名梓榆,树皮如驳马,故名。整章的意思就是:山上有茂盛的栩树,低地里有梓榆。现在看不到他,心里边总不快乐。怎么办?怎么办?他完全忘掉了我!
三章。整章的意思就是:山上有茂盛的棠棣,低地里有檖树。现在看不到他,愁得就像醉了一样。怎么办?怎么办?他完全忘掉了我!
《毛序》:“《晨风》,刺康公也。忘穆公之业,始弃其贤臣焉。”诗在《秦风》,就扯到秦康公身上,毫无根据。《集传》说:“妇人以夫不在,而言鴥彼晨风,则归于郁然之北林矣。故我未见君子,而忧心钦钦也。”有点接近,但此诗的君子并不是丈夫,因为尹吉甫与仲氏这时尚未结婚。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 瘳 ?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释音:瘳,音抽。
《终风》篇里不是表现一位女子在风雨天里希望她的爱人来吗?现在这个男的果然在风雨天里来了;假如不是一个人的事迹,不会这样巧合吧?
一章。凄凄,与下章潇潇对称,潇潇为风雨暴急之声,则凄凄应为凄厉之意。喈喈,鸡鸣声。云胡,为“胡云”之倒文,谁说不的意思。夷,平。整章的意思就是:凄厉的风雨飘着,鸡声不停地叫着。既然看到了君子,谁说是不安心呢?
二章。胶胶,《广韵》引作“嘐嘐”;《玉篇》:“嘐,古苞切,鸡鸣也。”瘳,与夷、喜对举,意应为乐(《群经平议》说)。整章的意思就是:急暴的风雨吹着,鸡声不停地叫着。既然看到了君子,谁说是不快乐呢?
三章。晦,昏。整章的意思就是:阴沉沉的风雨天里,鸡声不停地叫着。既然看到了君子,谁说是不喜欢呢?
《毛序》:“《风雨》,思君子也。乱世则思君子不改其度焉。”《毛序》是以政教的眼光来看诗,所以将风雨喻乱世。不过拿鸡来喻君子,实在不伦不类。《集传》:“淫奔之女,言当此之时,见其所期之人而心悦也。”有点接近。屈万里说:“此男女幽会之诗。”对了。
有 杕 之杜,生于道左。彼君子兮, 噬 肯适我。中心好之,曷饮食之?
有杕之杜,生于道周。彼君子兮,噬肯来游。中心好之,曷饮食之?
释音:杕,音第。噬,读为逝。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道左”“道周”指的是什么地方,以及“噬肯适我”作如何讲。道左,《郑笺》说:“道东。”道周,《韩诗》作“道右”,道右即道西。在解释《东门之枌》与《宛丘》篇时,不是曾引《读史方舆纪要》证明宛丘在陈城南三里吗?城南三里,它的道路一定是南北向,与道东、道西正合。由此可知,所谓“生于道左”“生于道周”,是指陈城到宛丘的道路而言。地点知道了,再解释“噬肯适我”一句。“噬”为“逝”之假借,《东门之枌》篇“穀旦于逝”的“逝”作“至”讲,这里也是这个意思。“噬肯适我”就是来到的时候肯来看我。尹吉甫的身份是武士,他来陈国是为作战,不能常在陈城,所以说“逝”。如此讲来,这句诗不是正与尹吉甫的情形相合吗?
一章。杕,孤特貌。《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卷十六)于“棠梨”条引《本草纲目》说:“《尔雅》云:‘杜,甘棠也。’赤者杜,白者棠;或云:牝曰杜,牡曰棠。或云:涩者杜,甘者棠。杜者,涩也;棠者,糖也。三说俱通,末说近是。棠梨即野梨也。”中心好之,曷饮食之,就是我心里实在喜欢他,给他吃点什么呢?旧时女孩子招待她的爱人,只有叫他吃点东西,《浮生六记》里的芸娘招待沈三白不就是给他吃的吗?整章的意思就是:一棵特然孤立的棠梨,长在路的东边。有那么一位君子呀,他来的时候肯来看我。我从心眼里喜欢他呀,让他吃点什么呢?
二章。道周,《韩诗》作“道右”,即道西。来游,来玩。整章的意思就是:一棵特然孤立的棠梨,长在路的西边。有那么一位君子呀,他来的时候肯来同我玩。我从心眼里喜欢他呀,给他吃点什么呢?
从“道左”“道周”知道这首诗的地点在陈城;再从“噬肯适我”“噬肯来游”,知道是尹吉甫与仲氏的事迹,所以这首诗排在这里最为恰当。
《毛序》:“《有杕之杜》,刺晋武公也。武公寡特,兼其宗族,而不求贤以自辅焉。”《史记·晋世家》:“晋武公始都晋国。前即位曲沃,通年三十八年。武公称者,先晋穆侯曾孙也,曲沃桓叔孙也。桓叔者,始封曲沃。武公,庄伯子也。自桓叔初封曲沃,以至武公灭晋也,凡六十七岁,而卒代晋为诸侯。武公代晋二岁,卒。与曲沃通年,即位凡三十九年而卒。”这一段里并没有提到“武公寡特”,或许《毛序》别有依据。然即令武公真的寡特,又与此诗有什么关系呢?诗明明说“中心好之,曷饮食之”,怎么说“不求贤”呢?《序》是根据“杕”字来附会。《集传》也在“杕”字上猜想,朱熹说:“此人好贤而恐不足以致之,故言此杕然之杜,生于道左,其荫不足以休息。如己之寡弱,不足恃赖。则彼君子者,亦安肯顾而适我哉?”牛头不对马面,乱扯一气。傅斯年说:“思君子,欲其来,而言‘中心好之,曷饮食之’。”明明来了,怎么说“欲其来”呢?都没有得到诗旨。
胡为乎株林?从夏南。匪适株林,从夏南。
驾我乘马, 说 于株野。乘我乘驹,朝食于株。
释音:说,音税。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株林与夏南两个名称。株野在陈,上边曾经讲过。从陈城到株野不到一百四十里,一夜之间当可乘马赶到。然夏南是谁呢?《方言》:“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物之壮大者而爱伟之,谓之夏。”《椒聊》篇说“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泽陂》篇说“有美一人,硕大且卷”,仲氏的个子不是特别高大吗?然为什么称之为“夏南”呢?从现今的河南淇县到济源县,周时称之为南阳,卫国正在这里。仲氏是卫武公的孙女,个子又高大,故诗人昵称之为夏南。这是以地理名字称谓她。南仲的“南”也是由地名而称。到现在还有人称自己的爱人叫大什么、大什么的。《毛传》说:“夏南,夏征舒也”。诗明明说“从夏南”,追的是夏南。假如夏南就是夏征舒,陈灵公追他作什么呢?《郑笺》附会说“从夏氏子南之母为淫佚之行”,淫他的母亲,为什么要说“从夏南”呢?《击鼓》篇不是说“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吗?尹吉甫到陈城去看仲氏,见不到她的马,知道她回去卫国,于是一夜之间追到株林见到了她。此诗就是在株林见到她后所歌唱的。株林正在陈城与宋国的都城商丘之间,为回卫的必经之路。
一章。整章的意思就是:为什么要到株林来?追夏南。并不是要来株林,而是追夏南。
二章。乘马,四匹马。说,舍。“乘我乘驹”的第一个“乘”字作驾字讲。朝食于株,早上在株野吃早饭。从这句话可以看出他走了一夜,早上赶到株野,其紧张的情形可见。整章的意思就是:我驾着四匹马,赶到了株野。我驾着四匹驹马,清晨在株林吃早点。
《击鼓》篇说:“不我以归,忧心有忡。”这是讲仲氏的回卫引起尹吉甫的忧心。“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这是尹吉甫追到株林。这首诗是到达株野之后所歌,不是极自然的联系吗?
《毛序》:“《株林》,刺灵公也。淫乎夏姬,驱驰而往,朝夕不休息焉。”《毛传》说:“夏姬,陈大夫妻,夏征舒之母,郑女也。”《史记·陈杞世家》:“灵公与其大夫孔宁、仪行父,皆通于夏姬。衷其衣以戏于朝。泄冶谏曰:‘君臣淫乱,民何效焉?’灵公以告二子,二子请杀泄冶,公弗禁,遂杀泄冶。十五年,灵公与二子饮于夏氏,公戏二子曰:‘征舒似汝。’二子曰:‘亦似公。’征舒怒。灵公罢酒出,征舒伏弩厩门射杀灵公。孔宁、仪行父皆奔楚,灵公太子午奔晋。征舒自立为陈侯。征舒,故陈大夫也。夏姬,御叔之妻,舒之母也。”宣公九年《左传》也有同样的记载,说:“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通于夏姬,皆衷其衵服以戏于朝。泄冶谏曰:‘公卿宣淫,民无效焉。且闻不令,君其纳之。’公曰:‘吾能改矣。’公告二子,二子请杀之。公弗禁,遂杀泄冶。”又十年说:“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饮酒于夏氏,公谓行父曰:‘征舒似汝。’对曰:‘亦似君。’征舒病之。公出,自其厩射而杀之,二子奔楚。”《陈杞世家》所载当本《左传》,然两处都讲陈灵公等人淫乱是在朝廷,并不在株野。此事怎么与株野连在一起呢?《集传》说:“灵公淫于夏征舒之母,朝夕而往夏氏之邑。故其民相语曰:‘君胡为乎株林乎?’曰:‘从夏南耳。’然则非适株林也,特以从夏南故耳。盖淫乎夏姬,不可言也,故以从其子言之。诗人之忠厚如此。”夏征舒的采邑是株野吗?真是无中生有,任意胡说!然人们在无法解释之下,也只有承认他的胡说。屈万里《诗经释义》就于引《诗序》《郑笺》之后说:“事见宣公九年及十年《左传》。”既然见《左传》,为什么不把《左传》所说的地点与诗的地点做一比较呢?《诗序》之误人,于此又可见了!
大车槛槛, 毳 衣如 菼 。“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 啍 啍,毳衣如 璊 。“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穀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 皦 日!”
释音:毳,音脆。菼,音毯。啍,音吞。璊,音门。皦,音皎。
《击鼓》篇“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是尹吉甫追到株野看见仲氏后质问她的话。这首诗就是她解释为什么不辞而别的原因:“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岂不尔思?畏子不奔”。最后又向他保证说:“穀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一章。大车,古代牛拉的装货或载人的车,亦称牛车。《黍苗》篇“我车我牛”的车,就是这种车。槛槛,车行声。衣,指车衣,就是车篷上的帷帐,以蔽风雨。毳,是用兽的细毛所做的布。毳衣,毳布所制的车帷。菼,初生的荻,骍赤色(闻一多说)。不敢,与不奔对称,则不敢即不敢奔之意。整章的意思就是:大车槛槛地在行走,蒙着像菼色的车帷。“我怎么不想念你呢?只是怕你不敢走,所以没有告诉你。”
二章。啍啍,也是车行声。璊, 之假借; 是一种赤苗的谷物(闻一多说)。整章的意思就是:大车啍啍地在行走,蒙着像 谷色的车帷。“我怎么不想念你呢?怕你不能离开队伍。”
三章。穀,㝅之假借;㝅,生。如,其。皦,白。整章的意思就是:“生不在一个房子里,死了埋在一起。如果不信我的话,天上的太阳可以做证。”
把这篇诗摆在《株林》篇之后,显然可以看出它们的关系。尹吉甫追仲氏到了株野,质问她为什么不辞而别,现在她回答了原因,并且发誓说她并没有变心,这是多么衔接的两首诗。
《毛序》:“《大车》,刺周大夫也。礼义陵迟,男女淫奔,故陈古以刺今大夫,不能听男女之讼焉。”诗在《王风》,所以说“刺周大夫”。有“奔”字,就认为是淫奔。诗明明说“畏子不奔”,男子并没有奔,怎么算是淫奔呢?《集传》:“周衰,大夫犹有能以刑政治其私邑者,故淫奔者畏而歌之如此。”淫奔者既然畏惧了,还有敢于歌出的道理吗?姚际恒说:“《小序》谓‘刺周大夫’,《大序》谓‘男女淫奔,故陈古以刺今大夫,不能听男女之讼焉’,颇为迂折。且夫妇有别,岂‘异室’之谓乎?古大夫何为使夫妇异室也?《集传》……于‘同穴’之言不可通。淫奔苟合之人,死后何人为之同穴哉?此目睫之论也。季明德谓‘弃妇誓死不嫁之诗’,然以‘尔’与‘子’皆指其夫,思夫自可,何云‘畏尔不敢’乎?《伪传》《说》皆以为周人从军,讯其室家之诗,似可通。尔,指家室;子,指主之者;奔,逃亡也。”姚际恒所引各家诗说,无一不是在猜想。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要了解这首诗,得先知道宋国与黄河在什么地方。《读史方舆纪要》(卷五十)于商丘县“商丘”说:“在城西南三里,周三百步,《左传》‘阏伯居于商丘’,是也。”又于“黄河”说:“在府(按归德府,即今之商丘县)北三十里。”可知商丘与黄河在一地。诗言“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既言“曾”,是作者曾经经过黄河,曾经到过宋国。尹吉甫是从卫国来平陈与宋的,一定是先平定陈国,然后再平定宋国。现在他为追仲氏而到了株野,那么,这首诗的意义就可知道了。仲氏是要回卫的,尹吉甫尽管追到了仲氏,可是他不能回去,只有望着仲氏归去,所以说“谁谓宋远?跂予望之”,就是踮起脚来望着宋国,正是送人到宋国的情景。
一章。河,黄河,黄河在宋国北三十里。杭,航之假借;航,渡。《三国志·吴书·妃嫔传》:“(琨)击张英于当利口,而船少,欲驻军更求。琨母时在军中,谓琨曰:‘恐州家多发水军来逆人,则不利矣。如何可驻耶?宜伐芦苇以为泭,佐船渡军。’”《说文》:“泭,编木以渡也。”泭,就是现在说的筏。伐芦苇以为泭,就是用芦苇以为筏。一,应读为以。跂,踮起脚。予,而。整章的意思就是:谁说黄河宽广?曾经用苇筏渡过它。谁说宋国遥远?踮起脚来在望它。
二章。刀,《说文》引作 ; ,音刀,小船。崇朝,终朝。整章的意思就是:谁说黄河宽广?曾经用 渡过它。谁说宋国遥远?不用一个早上就到过。
从《击鼓》篇,我们知道孙子仲的女儿回卫时,没有让尹吉甫知道,他以为她背弃了誓言,所以追到株野。又从《株林》篇,知道他在株野这个地方追到了她。再从《大车》篇,知道她对他解释清楚为什么不辞而别,并重申誓言,绝不相弃。最后,她回卫了,尹吉甫看着她回去。层次是多么显明,而事迹又是多么确切。
《毛序》:“《河广》,宋襄公母归于卫,思而不止,故作是诗也。”孔颖达《正义》就怀疑说:“此假有渡者之辞,非喻夫人之向宋渡河也。何者?此文公之时,卫已在河南,自卫适宋不渡河。”《诗经》里没有一句诗不是事实,事实既然不合,自然不是宋襄公思母的诗了。屈万里就批评说:“宋襄公之世,卫已徙都黄河之南,适宋不待杭渡,故旧说非是。王质《诗总闻》以为宋人侨居于卫地者所作,近是。”他所批驳的对了;但王质的话是受《诗序》的束缚而猜想的,毫无凭据。
东门之 墠 ,茹藘在 阪 。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释音:墠,音坛。阪,音反。
《诗经》中用“东门”的共有五篇,就是《东门之枌》《东门之杨》《东门之池》《出其东门》与此诗。前四篇的东门都是陈城的东门,这一篇是否也是呢?诗言:“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不是明言仲氏的回卫吗?加以这首诗的“即”,就是《东方之日》篇“履我即兮”的“即”。即,就的意思;履我即兮,就是跟着我的脚步在跳舞。那么,“子不我即”,就是你不再跟我的脚步跳舞了。这是多么显明的事迹。说得更明白一点,就是仲氏回卫了,尹吉甫回到陈城,再来看她曾经住过的地方,睹物思人,因而有此诗之作。
一章。墠,《焦氏易林》卷六“贲之鼎”引作“坛”,坛是正字,墠是假借字。《正义》也说:“遍检诸本,字皆作坛。”坛是以土筑成的高堆。茹藘,绛草,《出其东门》篇里曾经见过。阪,坡。整章的意思就是:东门的土坛,坡上长着绛草。她住的房子就在眼前,可是她的人走远了!
二章。有践,与《何草不黄》篇的“有栈”、《伐柯》篇的“有践”同义,都是一排的意思。即,就。整章的意思就是:东门的栗树下,有着一排房子。怎么能不想她呢?她不再跟着我的脚步跳舞了!
到此,我们知道《诗经》里为什么出现那么多的东门了。原来尹吉甫的女友仲氏在陈城时住在东门,所以东门成了他们谈情说爱的场所。《东门之枌》篇是共舞,《东门之池》篇是对唱,《东门之杨》篇是等情郎,《出其东门》是找女友,这首《东门之墠》是爱人离别后的睹物思人,它们的连属是不言而喻的。可是,假如打不破《诗谱》的束缚,这个事迹是绝对不可能发现的。到此也可证明《诗经》里没有一个字、没有一句诗不是事实。
《毛序》:“《东门之墠》,刺乱也。男女有不待礼而相奔者也。”诗明明说“其人甚远”,又说“子不我即”,怎么说“男女有不待礼而相奔”呢?既然“相奔”了,怎么又“甚远”与“不即”呢?《毛传》又解释说:“男女之际,近而易,则如东门之墠;远而难,则如茹藘在阪。”简直不知他说的是什么。《郑笺》又说:“城东门之外有墠,墠边有阪,茅蒐生焉。茅蒐之为难浅矣,易越而出。此女欲奔男之辞。”强不知以为知!《集传》说:“门之旁有墠,墠之外有阪,阪之上有草,识其所与淫者之居也。室迩人远者,思之而未得见之辞也。”这也是依据《毛序》来附会。姚际恒说:“此诗自《序》《传》以来,无不目为淫诗者。吾以为贞诗亦奚不可?男子欲求此女,此女贞洁自守,不肯苟从,故男子有室迩人远之叹。下章‘不我即’者,所以写其人远也。女子贞矣,然则男子虽萌其心而遂止,亦不得为淫矣。”他是在做翻案文章,也非诗旨。傅斯年说:“上章言室迩人远,下章言思之而不来,盖爱而不晤者之辞。”也是在猜。总之,假如不是发现尹吉甫与仲氏的恋爱事迹,只凭猜,是永远无法了解的。
月出皎兮, 佼 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 懰 兮。舒懮受兮,劳心 慅 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释音:佼,音交。懰,音刘。慅,音草。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僚、懰、燎三个字。僚,《毛传》:“好貌。”佼已经是好貌,如果僚还是好,那么,佼人僚兮,就变成好人好兮,不成文辞。僚、辽,古通。《杨统碑》“百辽叹伤”,《高彪碑》“辽党感恸”,《李翊碑》“显名辽畴”,《谒者景君墓表》“百辽失气”,《杨君石门颂》“百辽咸从”。(均见《经籍籑诂》)辽,都是僚之假借。僚既可借作辽,则辽也可借作僚。佼人辽兮,就是美人儿遥远了。这样,与末句“劳心悄兮”才能相连。僚、懰、燎三字既是连类对举,则意义必定一致,那么,懰应读为《桑柔》篇“捋采其刘”之“刘”。马瑞辰释“刘”为“离”之假借,甚是。佼人懰兮,就是美人儿离远了。《经典释文》“燎,又力吊反”,正是遥音。仲氏不是不辞而别吗?佼人燎兮,就是美人儿遥远了。不正是写仲氏吗?这首诗是仲氏离别后,尹吉甫在月下思念她的作品。
一章。佼,又作姣。《方言》:“自关而东,河济之间,凡好谓之姣。”尹吉甫的家乡正在河济之间。舒,发语词。窈纠,犹窈窕,亦作苗条,形容身个的细高条(朱起凤《辞通》说)。《椒聊》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不正是讲仲氏的高大身材吗?劳,高诱在《淮南子·精神训》注为“忧也”。《诗经》中凡言劳心,都作忧心解。整章的意思就是:光明的月亮出来了,美丽的人儿走远了。她那苗苗条条的身材呀,使我悄悄地在忧心呀!
二章。皓,白。懮受,《玉篇》注为“舒迟之貌”,实际是优柔的假借。王褒《洞箫赋》“优柔温润”,即温柔之意。慅,忧。整章的意思就是:洁白的月亮出来了,美丽的人儿离远了。她的温柔体贴的性情呀,使我忧心得不得了!
三章。夭绍,张衡《七辩》:“蝉绵宜愧,夭绍纡折,此女色之丽也。”是夭绍即婀娜多姿之谓。整章的意思就是:月亮普照了大地,美丽的人儿遥远了。婀娜多姿的体态呀,使我的心里凄惨呀!
仲氏回卫后,尹吉甫又到她曾经住过的陈城东门住处,睹物思人,写了一篇《东门之墠》;现在又在月亮下边想她,这不是极自然的联系吗?
《毛序》:“《月出》,刺好色也。在位不好德而说美色焉。”《集传》:“此亦男女相悦而相念之辞。言月出则皎然矣,佼人则僚然矣。安得见之而舒窈纠之情乎?是以为之劳心而悄然也。”姚际恒说:“自《小序》以来皆作男女之诗,而未有以事实之者。朱郁仪以为刺灵公之诗,何玄子因以三章‘舒’字为指夏征舒,意更巧妙,存之。”都是在猜。闻一多说:“月下有遇也。”有遇则应喜,怎么反而“劳心悄兮”“劳心慅兮”“劳心惨兮”呢?可见他没有了解诗意。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 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释音:微,读为非。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自从《毛序》说“《式微》,黎侯寓于卫,其臣劝以归也”,《毛传》又注“中露”“泥中”为卫邑,这首诗就无法了解了。先把《毛序》所依据的故事找出来,看看中露、泥中到底应该怎么解。陈奂《诗毛氏传疏》说:“卫宣公之世,黎遭狄人迫逐,出寓于卫,卫即置诸东地为寓公。中露、泥中,是即所寓二邑也。”这是前人所认为的此诗故事。泥中在什么地方呢?朱右曾《诗地理征》(卷二)于“泥中”说:“《传》曰:‘卫邑也。’王氏曰:‘《地理志》云:“东郡有黎县。”《水经注》云:“黎县故城,世谓黎侯城,昔黎侯寓于卫,诗谓‘胡为乎泥中’。”毛云“邑名”,疑此城也。土地污下,城居小阜。’《郡县志》云:‘黎丘在郓州郓城县西四十五里,黎侯寓卫,因以为名。’右曾案:‘《左传》:“大叔疾取初妻之娣置诸犂。”犂、黎,古通用。’《皇舆表》:‘在曹州府郓城县。’”他引经据典考证了一大段,请问黎到底在什么地方?在东郡呢,还是在曹州呢?所谓“泥中”,又到底在什么地方?倒不如陈奂实在,干脆注为“未闻”。原来泥中就是泥水之中;中露,就是露中之倒文。然为什么在泥中、露中呢?除过出征而外,还有什么呢?《野有蔓草》篇不是明言“零露漙兮”“零露瀼瀼”吗?知道了中露、泥中都不是地名,那么再看“微君之故”“微君之躬”的“微”应作怎样解。
《诗经》中用“微”字的共有六篇,就是《邶风·柏舟》《七月》《伐木》《十月之交》《巧言》与此诗。在这六篇里,微字有两种用法:一是“非”之假借,如《柏舟》篇“微我无酒,以敖以游”,就是并不是因为我没有酒,所以来敖游。《伐木》篇“宁适不来,微我弗顾”,就是宁肯不来,认为我不对而不肯照顾;“宁适不来,微我有咎”,就是宁肯不来,认为我不对而有过错。这两篇的“微”都为“非”之假借。一是小的意思,如《七月》篇“遵彼微行,爰求柔桑”,就是顺着那条小路,去求柔嫩的桑叶。《十月之交》篇“彼月而微,此日而微”,就是那个月亮在被蚀,这个日头也在被蚀。《巧言》篇“既微且尰,尔勇伊何”,就是又矮又小又罗锅,你的勇敢在哪里?这首诗“式微式微”的“微”与“微君之故”的“微”意义不同,上微字作弱讲,下微字为非之假借。“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就是要不是为君的事故,为什么在露水中行走呢?“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就是要不是为君的患难,为什么在泥水中行走呢?都是出征的语气。与《小星》篇“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犹”是一个意思。然为什么不与《小星》篇排在一起呢?因为仲氏在陈国时,尹吉甫绝对不愿回去,而此诗说“胡不归”,一定是仲氏回去后,他也急于想回去,故有此诗之作。《小星》篇仅仅是发牢骚,这一篇是要回去,情感上大不相同。
一章。式,发语词。微,《邶风·柏舟》篇“胡迭而微”,《毛传》“谓亏伤”,在日为亏伤,在人就是瘦。故,事故。整章的意思就是:瘦了瘦了,为什么还不回去呢?要不是为国君的事故,怎么会在露水中行走呢?
二章。躬、穷,古通,穷即患难之意(马瑞辰说)。整章的意思就是:瘦了瘦了,为什么还不回去呢?要不是为国君的患难,怎么会在泥水中行走呢?
《诗经》中王事与君事分得非常清楚,王指周王,国君则指诸侯。《诗经》中出征的对象也是非常清楚,除西征玁狁、南征淮夷、东定齐鲁、北平韩土都是为王之外,其余就是平陈与宋。而平陈与宋是奉卫君之命出征的,所以这首诗应属于平陈与宋时的作品。仲氏回卫了,尹吉甫还不能回去,所以有此叹息。
《毛序》:“《式微》,黎侯寓于卫,其臣劝以归也。”《毛传》注说:“黎侯为狄人所逐,弃其国而寄于卫。卫处之以二邑,因安之。可以归而不归,故其臣劝之。”姚际恒批评说:“既失国矣,将安归乎?”诗在《邶风》,也就不得不在卫国里找段事迹来实之,却不问事实的符合与否。傅斯年说:“《列女传》(刘向传《鲁诗》)以为是黎庄夫人与其传之辞。《毛诗序》以为黎侯失国,久寓于卫,其臣劝之归。毛说较通,然未必有据。”这是受了《诗序》的束缚,强为之解而又解不通,故有这种怀疑的态度。
以上三十三篇,就是《击鼓》《清人》《东门之枌》《椒聊》《宛丘》《君子阳阳》《东方之日》《东门之池》《泽陂》《东门之杨》《野有蔓草》《绸缪》《小星》《出其东门》《芣苢》《采葛》《子衿》《静女》《女曰鸡鸣》《野有死麕》《木瓜》《丘中有麻》《防有鹊巢》《终风》《晨风》《风雨》《有杕之杜》《株林》《大车》《河广》《东门之墠》《月出》与《式微》,都是宣王三年,尹吉甫平陈与宋时,在陈宋与仲氏恋爱的作品。至于怎么知道是宣王三年,又怎知道是尹吉甫所作,到这一时期的作品全部讲述完毕后,再做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