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揆之以日,作于楚室。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
升彼虚矣,以望楚矣。望楚与堂,景山与京,降观于桑。卜云其吉,终然允臧。
灵雨既零,命彼 倌 人。星言夙驾, 说 于桑田。 匪 直也人,秉心塞渊, 騋 牝三千。
释音:倌,音官。说,音税。匪,读为彼。騋,音来。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定之方中”的定星是哪一个国家的星宿,以及楚宫、楚室、景山都在什么地方。得将这些问题解决,才能追寻出诗义。谨先看定星是哪一个国家的星宿。
《毛传》:“定,营室也。”《汉书·天文志》:“营室、东壁,并州。”王先谦《汉书补注》引《晋志》说:“营室、东壁卫并州。”卫并州就是保卫并州。卫国就在并州,那么,定星是卫国的星宿,而卫卫国的是定星。楚宫、楚室都因楚丘而得名,再看楚丘在什么地方。朱右曾《诗地理征》引《寰宇记》说:“楚丘古城在卫南县西北四里。”又说:“景山,在澶州卫南县东南三里。”王绍兰《汉书地理志校注》(卷十)引《括地志》说:“白马故城,在滑州卫南县西南二十四里。”(《读史方舆纪要》卷十六引作三十四里)。又引《北道刊误志》说:“白马城在卫南县西二十里,古卫之曹邑。”由此看来,白马故城就是《击鼓》篇“土国城漕”的漕,而楚丘在其北,景山在其东北。为明白起见,兹绘图如下:
《诗经》里有一种现象,就是在战争结束后,一定要祭祀祖宗和宴会庆祝,而这首诗说“揆之以日,作于楚室”,就是计算着日子来完成楚室。又说:“匪直也人,秉心塞渊,騋牝三千。”马七尺以上曰騋。牝应为牡字形近之误,作战时不用牝马。騋牡三千,就是七尺以上的牡马有三千匹。加上“匪直也人,秉心塞渊”的恭贺语,三千匹牡马不就是胜利品吗?孙子仲是从漕这个地方去平陈与宋,现在战争结束了又回到漕,在漕建筑楚宫楚室以庆贺,两篇诗不是很自然地连到一起吗?谨以此义将此诗作一解释。
一章。定星于十月望至十一月初昏而中(王引之说)。那么,定之方中,是指十月十五以后到十一月初这期间而言。于,为。楚宫、楚室,均因楚丘而得名。揆,度。树,栽。《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卷二十)于“桐”条引陆玑《疏》:“白桐宜为琴瑟,是作琴瑟宜冈桐、白桐二种也。”又曰:“梓实桐皮曰椅,今人云梧桐也。是白桐、梧桐二种俱有椅名也。”又于“梓”条(卷二十)引《说文解字注》:“椅,梓也。《释木》曰‘椅、梓’,浑言之也。《卫风》传曰‘椅,梓属’,析言之也。椅与梓有别,其分别甚微也。”又于“漆”条(卷十九)引《图经》:“木高二三丈,皮白,叶似椿,花似槐,子若牛李,木心黄。六月、七月以竹筒钉入木中取之。崔豹《古今注》曰‘以刚斧斫其皮开,以竹管承之,汁滴则成漆’,是也。”又于“榛”条(卷十七)引《开宝本草》:“树高丈许,子如小栗,军行食之当粮。”又于“栗”条(卷十五)引陆玑《疏》说:“惟濮阳、范阳栗甜美,长味,他方者悉不及也。”漕邑正是接近濮阳。整章的意思就是:定星正在天空的时候,忙着建筑楚宫。计算着日子,在建筑楚室。栽些榛树、栗树以及椅桐、梓漆,可以伐作琴瑟。
二章。虚,大丘。楚,楚丘。堂,指楚宫、楚室而言。京,指漕城。问龟曰卜。古时,在建筑宫室时一定要卜。允,诚。臧,善。卜云其吉,终然允臧,是指楚丘、楚宫的风水都很美好。整章的意思就是:登到那个高丘上,望一望楚丘的形势。望一望楚丘、楚宫、景山与城邑之后,再到桑田里从下边往上看。当初卜的时候就说好,现在完工了,果然真好!
三章。灵雨,好雨。零,落。倌人,《毛传》注为“主驾者”。星,通夝,古晴字(马瑞辰说)。言,而。匪,彼。直,为一种美德,《诗经》中常用以赞美人。如《郑风·羔裘》篇“洵直且侯”,《硕鼠》篇“爰得我直”,《小明》篇“正直是与”,《崧高》篇“柔惠且直”,都是用直以美人品。秉,持。塞渊,深远。整章的意思就是:命令倌人说:“这场好雨下过后,天晴的时候,一早就把队伍迁到桑田里。”他的为人真正正直,而且计谋又非常深远,获得了七尺以上的牡马三千匹。
从《击鼓》篇“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我们知道孙子仲与尹吉甫是由卫国的漕去平定陈与宋;从《泽陂》篇“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我们知道他们在那里过了夏;再从《采葛》篇“彼采葛兮”,我们知道他们在那里又过了秋;这首诗“定之方中”是在十月十五到十一月初,这时他们又回到了漕。季节是多么衔接。诗一方面讲“揆之以日,作于楚室”,另一方面又讲“秉心塞渊,騋牝三千”,明明是建筑宫室来庆贺这次的胜利。再从《诗经》中有关战争后必要祭祀宴会的例子,使此诗又变成钥匙诗而启开《清庙》与《武》两篇的意义。
《毛序》:“《定之方中》,美卫文公也。卫为狄所灭,东徙渡河,野处漕邑。齐桓公攘戎狄而封之。文公徙居楚丘,始建城市而营宫室。得其时制,百姓悦之,国家殷富焉。”《毛传》:“《春秋》闵公二年冬,狄人入卫,卫懿公及狄人战于荧泽而败。宋桓公迎卫之遗民渡河,立戴公以庐于漕。戴公立一年而卒。鲁僖公二年,齐桓公城楚丘而封卫,于是文公立而建国焉。”他们的错误以及后人之所以始终不能把这首诗解释清楚,都由于认错了这个“漕”字。《诗经》里三次言“漕”,都是有三点水的漕;《左传》中凡言曹,都是没有三点水的曹。曹在山东省曹县,漕在河南省滑县,两地分得很清楚。可是自从《毛序》《毛传》这一错认,不仅经学家解不通诗,连历史学者、地理学者也都搞糊涂了。假如漕就是曹,那么,漕本为卫地,闵公二年《左传》怎么可以说“及狄人战于荧泽,卫师败绩,遂灭卫”呢?土地并没有完全丧失,不过是偏安而已,怎么可以说是灭呢?又说“封卫于楚丘,卫国忘亡”,假如认为这个楚丘就是漕的楚丘,那么,楚丘在卫南县西北四里,漕在卫南县西二十里,相去也不过十数里,在漕就谓之亡国,在楚丘就谓之复国,这不是古今的大笑话?原来曹是曹国的曹,所以《左传》中始终言曹;楚丘则为漕之楚丘,所以僖公二年《左传》说:“二年春,诸侯城楚丘而封卫焉。”因为从曹国迁回来,所以说:“卫国忘亡。”《汉书·地理志》明明说:山阳郡成武“有楚丘亭,齐桓公所城,迁卫文公于此。”希望以后的人不要再把这两个地方弄混。《诗经》里的“漕”有三点水,《左传》里的“曹”没有三点水!
於 穆清庙,肃雝显相。济济多士,秉文之德。对越在天,骏奔走在庙。 不 显 不 承,无 射 于人斯!
释音:於,音乌。不,读为丕,下“不”字同。射,音亦。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於穆清庙,肃雝显相”这两句。《毛传》于《定之方中》篇注“定,营室也”,《史记·天官书》“营室为清庙”,那么,清庙就是营室,营室亦即定星。《国语·周语》“日月底于天庙”,韦注:“天庙,营室也。”由此可知,定星一名天庙,一名清庙,又名营室,一星而数名。於,叹词;穆,美。於穆清庙,就是美丽的清庙星呀。肃雝是成语,《诗经》中用此成语的共有三篇,就是《何彼襛矣》《有瞽》与此诗。《何彼襛矣》篇“曷不肃雝,王姬之车”,用肃雝来形容车马;《有瞽》篇“喤喤厥声,肃雝和鸣,先祖是听”,用肃雝来形容乐声。《毛传》将“肃”注为敬,将“雝”注为和,如以和敬来解“曷不肃雝,王姬之车”,就是怎么能不和敬,这是王姬的车呀,成何文义?再以此义解释“喤喤厥声,肃雝和鸣,先祖是听”,就变成他的洪亮的声音呀,和敬和鸣,先祖来听,又成了什么文句?肃雝是成语,庄严肃穆的意思,不能分开解释。曷不肃雝,就是怎么能不庄严肃穆呢?这是王家姬姓的车呀?肃雝和鸣,就是庄严肃穆地应和着。於穆清庙,肃雝显相,就是美丽的定星呀,显出了它庄严肃穆的形相,这不正是定之方中吗?这首诗是在定之方中时祭定星的作品,毫无问题。
《诗经》中用“多士”成语的共有三篇,就是《文王》篇“思皇多士”“济济多士”,《泮水》篇“济济多士”,与此诗“济济多士”。《尚书·周书·多士篇》:“尔殷遗多士”“尔殷多士”“告尔殷多士”。凡言“多士”都与殷有关,那么,在卫国的祭祀诗篇里怎么出现多士呢?《史记·卫世家》说:“周公旦以成王命,兴师伐殷,杀武庚、禄父、管叔,放蔡叔,以武庚殷余民,封康叔为卫君,居河淇间故商墟。”卫国的人民就是殷民,而卫国是征兵制,在解释《绸缪》篇的良人时曾经讲过。现在出兵征陈宋的就是这批殷民,故有多士的出现。从这一点,加上“於穆清庙,肃雝显相”的定之方中,更可证明是平陈与宋后在卫国的祭祀。《诗经》中单用“文”字的并不是专指文王。周人尚武崇文,文是文德,故常用以尊崇祖宗。如《江汉》篇“告于文人”“矢其文德”,《烈文》与《载见》篇“烈文辟公”,《思文》篇“思文后稷”,《雝》篇“亦右文母”,《泮水》篇“允文允武”,都是这个意思。秉文之德,就是秉先人之德;《郑笺》解为“文王之德”,非是。对越,对扬(王引之说)。对越在天,就是发扬在天上的恩德,指定星。骏,急貌(马瑞辰说)。骏奔走在庙,形容祭祀者的急忙情形。两“不”字均读为丕;丕,大。显,显德,指定星;承,承受,承受定星之德。射,厌。人斯,斯人之倒文,指在祭祀的这批人。《诗经》中所谓“颂”,除《鲁颂》《商颂》不是颂而误为颂外,其余都是祈祷文,都是一章,也都是散文。此诗是真正的颂。全篇的意思就是:灿烂的清庙星呀,显现了它的庄严肃穆的形相。济济一堂的多士,承受着它的恩德。为宣扬在天上的恩德,急急忙忙地在庙里奔跑。大大地显示恩德吧!大大地承受吧!不要厌倦了我们这些人!
从清庙,知道它是定星;从显相,知道这时是定之方中;从多士,知道是殷民去平陈宋;再从定星,又知道是卫人在祭祀。那么,认为这首诗是平定陈宋后孙子仲在漕的楚丘祭定星,不是没有根据吧?
《毛序》:“《清庙》,祀文王也。周公既成洛邑,朝诸侯,率以祀文王焉。”为什么周公要在定之方中的时候祀文王呢?且诗里哪一点显出是“成洛邑”?姚际恒就批判说:“《小序》谓‘祀文王’,是。《大序》谓‘周公既成洛邑,朝诸侯,率以祀文王焉’,谬也。按《洛诰》曰‘则禋于文王、武王’,又曰‘文王骍牛一,武王骍牛一’,是洛邑既成,兼祀文、武,此诗专祀文王,岂可通乎?至谓‘朝诸侯,率以祀文王’,此本《明堂位》之邪说,谓周公践天子位,朝诸侯也,尤为诬妄。《集传》偏从《序》,何耶?”姚际恒所批判的对了;然他谓“祀文王”,错了。《武》篇才是祭文王、武王的诗,此诗只是祭清庙星。
於皇武王,无竞维烈。允文文王,克开厥后。嗣武受之,胜殷遏刘, 耆 定尔功。
释音:耆,音旨。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胜殷遏刘”一句,这句诗了解了,整首诗的意义就显现了。《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说:“刘氏出自祁姓。帝尧陶唐氏子孙生子有文在手曰‘刘累’,因以为名。能扰龙,事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封为杜伯,亦称唐杜氏,至宣王,灭其国。”由此可知刘为豕韦氏之古称。《读史方舆纪要》(卷十六)于滑县说:“古豕韦氏国,春秋时卫地,汉置白马县。”如此讲来,滑县就是豕韦氏国,也就是漕。《击鼓》篇说“土国城漕”,而主持城漕的是孙子仲,这不是“宣王灭其国”吗?到此,我们知道城漕的原因了。《读史方舆纪要》(卷十六)于白马废县说:“每河北有变,滑台常为重地。盖其地控据河津,险固可恃也。”滑台就指漕地。卫国为宣王复兴周室,必先安定本邦,豕韦氏地既控据河津,又在邻近,自然是最先征服的对象。灭掉豕韦氏后,才再平陈与宋。《击鼓》篇说“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不是就先城漕而后平陈宋吗?遏作绝讲(马瑞辰说),遏刘,就是灭绝了刘。胜殷,即胜宋,因为殷是宋的古称。文王在先,武王在后,文王又是武王的父亲,祭祀时不是应该先称文王而后武王吗?此诗怎么先武王而后文王呢?武王为卫人的直接祖先,依卫的近亲而言,应该是先武王而后文王。由此,更可证明是卫人在平定陈宋后祭祀文王、武王的作品。
於皇,大哉。无竞,无比。烈,《尔雅·释诂》:“谓功业也。”允,诚;文,文德。嗣,子孙。耆,底之假借;底,致(马瑞辰说)。尔,指武王与文王。整篇的意思就是:伟大的武王呀,有着无比的功业。诚然是有文德的文王给他的后世开创了天下。我们子孙承受了这个武力,战胜了宋国,灭亡了豕韦,安定了您们的事业。
从“胜殷遏刘”,知道是平定陈宋后的作品,再从先武王而后文王,知道这是卫人在祭祖。如此看来,将此诗摆在这里,不是极合理吗?
《毛序》:“《武》,奏《大武》也。”屈万里引《吕氏春秋·仲夏纪·古乐》来证明说:“武王伐殷,克之于坶野,乃荐馘于京太室,乃命周公作为《大武》。”试问:武王是死后的谥,他活的时候,怎么自称武王,而自己祭自己呢?哪有儿子祭自己而将父亲摆在自己的后边呢?周公是定礼作乐的人,怎能如此颠倒上下,目无尊亲呢?他又引据宣十二年《左传》“又作《武》,其卒章曰‘耆定尔功’”,就认定“以《赉》为《武》之三章,以《桓》为《武》之六章。是古时《武》原分章,而今本则以章为篇也。”要知道三百篇是三百篇,武王克商后所作的颂是武王克商的颂,两者各不相关。然怎么会有同样的语句呢?自然是尹吉甫承袭前人的,但不能就此断定是一篇作品。
以上三篇,就是《定之方中》《清庙》与《武》,都是宣王三年孙子仲平定陈宋后,在漕祭祀时尹吉甫所写的祭文或歌颂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