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儿往往不省心。
孙家鼐上有爹爹、奶奶惯着,下有哥哥、姐姐护着,父亲又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江南池州府教书,一年回不来两三趟,母亲孙林氏,一个妇道人家,主持家政,一边要起早贪黑,操持全家十来口的吃喝、浆补、洗涮;一边要披星戴月,照管几个大一些的儿子读书。所以,对于老疙瘩,孙林氏网开一面,任由他随天性生长。
孙家鼐是目字形脸庞,虽然算不上美男子,但也眉清目秀,皮肤白皙,书生气十足。特别是他的个头,高高大大的,要比超过同龄人一个多脑袋。唯一让母亲操心的,就是他太老实了。
春天,他与一群小伙伴掏喜鹊窝。别的孩子怕高,更怕喜鹊啄,就夸他个子高,怂恿他爬树;要是不爬,大家就一块骂他“胆小鬼”。他不服输,硬着头皮爬上去,胳膊、腿被树枝剐得青一道、紫一道。到了喜鹊窝下面,两只老喜鹊拼命“喳喳”,朝他身上拉屎,上下左右地啄他……好不容易把喜鹊蛋掏下来了,你一个,我一个,大家拿着战利品散开,而他却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捞到。
夏天,是捉鱼摸虾掏黄鳝的好时候。寿州是鱼米之乡,城边上有宽阔的护城河,城郊河沟纵横交错,水塘星罗棋布。傍晚,他与小伙伴们背着竹篾子编织的黄鳝笼子,一块出了城门洞子,在黄鳝出没的沟塘里下好,约定次日凌晨五点去收,可四点刚过,黑灯瞎火,别人就打着灯笼去收,把钻进笼子里的黄鳝、泥鳅、螃蟹收走,笼子扔回原处。等他去收,十笼九空,还得把空笼子全都背回城里……
白露以后,斗蛐蛐是寿州子弟的最爱。每到夜里,城墙根下、老宅子里,甚至是老坟地,总有一些男孩提着灯笼捉蛐蛐。每天下午,放学之后,这些人便三个一伙,五个一群,聚集在大树下、角落里,斗蛐蛐玩。不光是比蛐蛐输赢,而且要赌零食、零花钱,刺激刺激。孙家鼐也跟着大家斗蛐蛐,他很郁闷,他的蛐蛐又大又壮,叫声又响又亮,可是,一进蛐蛐缸内,不是被别的蛐蛐咬得四处乱逃,就是呆头呆脑,见了别的蛐蛐直往后退。基本上是逢战必输。其实,他不知道,别的孩子都有心计,在蛐蛐投入战斗前夕,先喂蛐蛐几粒辣椒籽,蛐蛐吃饱了有劲,而且,它挨辣之后,满嘴辣气,火气旺盛,又凶又狠。而孙家鼐的蛐蛐没吃辣椒籽,脾气小,嗅到辣椒味就发憷,怎么能是人家的对手?
到了冬天,万物凋零,满城萧条,恰恰在这个时候,高高挂在枝头的柿子,无遮无挡,黄的似金,红的如霞,远远就能看见,肚子里的馋虫子垂涎欲滴。一群孩子就夸孙家鼐个子大、善爬树,就动员他上去摘。经不住大家的左劝右哄,孙家鼐见这家没人,就翻过墙头爬上树,摘了柿子往下扔,小伙伴们伸出双手,或者撑开衣服,接柿子。可是,一旦被人发现,大家一哄而散,孙家鼐站在树上无处躲藏,被人捉住,押进家门,弄得母亲又是赔礼道歉,又是掏钱赔偿损失……
日久天长,那些精明、顽皮的孩子,就免费赠送孙家鼐一个外号“孙大傻子”。
孙林氏是怀远州人。当时,怀远、寿州、定远等同属于凤阳府管辖,怀诗、寿字、定文章名扬四方。怀远州与寿州的上窑、洛河街(现在已划归淮南市管辖)等接壤,两地往来频繁。
按理说,林家与宫、宋、杨家同列怀远州“四大姓”。可是,林家却吃过多年没文化的亏。
据家谱记载,林家祖籍福建莆田,明朝末年,为了规避沿海倭寇之乱,辗转迁移到怀远州,在县城东边淮河、涡河交汇处磆河街定居,先开饭馆,后来买卖做大了,又开了一家“益寿油坊”,油质好,价格低,服务热情周到,生意兴隆。但树大招风,财大招妒,无意中,得罪了磆河街大户老崔家。老林家觉得冤家宜解不宜结,遇到崔家寻衅滋事,要么故意躲开,要么破财免灾。谁知道,崔家仗着是坐地户,家族中又出过文、武举人,有权有势,对林家更是得寸进尺,一再欺负。
一次,崔家老太爷庆生,磆河街有脸有面的人都上门祝寿。人来人往,热热闹闹。林家老太爷有病在床,大少爷出门办事未归,就派二少爷揣着礼金,拎着礼物,前去捧场,却被崔家人堵在门口,不让他进去,还骂老林家不懂事,管事的不来……林老太爷没办法,在家人的搀扶下,加倍送礼,并登门赔礼道歉,崔家才不说什么。
过了不久,林老太爷病愈,也举行了庆生仪式,特意安排崔老太爷坐在主桌上,并请他点戏,以示高看一眼。岂料,崔老太爷点了京剧《忠孝全》,这是一出父子分离、法场聚首的悲剧,显然不适合在喜庆的场合演唱。林老太爷明知是崔老太爷故意制造事端,企图搅局,就忍气吞声,让戏班子按他所点,继续演出……
吃了多次哑巴亏之后,林老太爷意识到,钱财是死宝,人才是活宝。没有人才,钱财再多,也要受人欺辱,直不起腰来。于是,他发誓改变这一窘境,拔出房产,拿出银两,办起了私塾,供子弟读书。他还将堂号起名“让德”,并请有学问的人按照自己的意思,创作了一副家训性质的对联:
常省事,总让人,过后寻思有趣;
学吃亏,能受气,其中快乐无穷。
林家子弟忍辱负重,潜心读书,人才辈出。据统计,从康熙年间,起鹏公获得从六品官职之后,到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正式废除科举考试制度,240多年里,怀远州林家先后有62人猎取功名,载入《凤阳府志》的多达26名。其中,林之望(1811—1884),33岁成为江南解元,34岁高中进士,后来官至陕甘代理总督、湖北布政使(从二品);林介弼(1854—1935),1884年,成为江南解元,后来授内阁中书、协办侍读、署翰林院起居注,担任过江西宁都、直州和广信府知府。民国初年,徐世昌任大总统期间,被委为顾问。林之望、林介弼叔侄合著的《江左二林文集》,已刊行于世。
孙林氏出生书香门第,她的父亲是廪贡生 ,在当地也是一个名士。孙林氏知书达理,嫁到寿州以后,相夫教子,一家老少无不夸赞。
前面四个儿子,聪明能干,都是读书的好苗子,前程远大,不用母亲操心。就是这个老疙瘩,读书不怎么上心,她倒是不计较,不必人人都走考取功名这条独木桥呀;让她焦虑的,读书不乍的,又老实巴交,以后长大了,还不知道怎么叫人欺负呢。她毕竟出自书香门第,骂孩子,她张不开口、打孩子,她下不了手。天黑了,油灯下,她一边纳鞋底子,一边翻开《幼学琼林》,指着“司马五龄击瓮,即占拯溺才猷”这句话,给小家鼐讲故事:
大宋朝,有个名叫司马光,儿童时期,就是在寿州度过的。他的父亲叫司马池,陕州夏县(今山西夏县)人,景德二年(1005)考中进士,当时在寿州安丰县(今安徽寿县南、霍邱县东)担任酒税官。五、六岁哪年,司马光与几个小孩子在院子里面玩耍。天气炎热,大人们都午休去了。几个孩子不知疲倦,又没人管,就围着大水缸,用手撩起里面的水,互相打水仗玩。玩着玩着,水缸里的水越来越少,脚下的泥土越来越滑。一个孩子便头朝下,伸进缸内,想用双手往外撩水,不料,他脚下一滑,失去重心,跌进缸内。经水一呛一淹,落水儿童手乱抓、脚乱蹬,情况十分危急。孩子们见了,也不知道怎么相救。有的大声喊“救命”,有的吓得哇哇直哭,还有的见势不妙,撒腿就吓。危急关头,司马光并未慌张,他急中生智,捡起地上的半块石头,使劲砸烂缸肚子。水缸被砸破了,水从破洞里哗哗流出,缸内的孩子因此得救……七岁的时候,他已经凛然如成人,听了先生讲授的《左氏春秋》,从此爱上了读书,回到家里,就给家人们讲解《左氏春秋》,主要的内容都能讲清楚。此后,他手不释书,读起书来,不知道饥渴,也不怕寒暑。日积月累,学业大进,后来考取了进士,还当了宰相,做了许多利国利民的好事。他还勤于笔耕,晚年耗尽心血,编纂了一部编年体史书《资治通鉴》,“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逝世后,被朝廷授予“文正”谥号。
小家鼐听得入迷,油灯一照,两只眼睛更显得炯炯有神。
“俺妈,什么叫文正?”
“文是文化的文,正是正确的正。”
“这两个字我会写,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文正是谥号的一种,也是最高等、最荣耀的谥号。文武百官死后,不能随随便便下葬,下葬之前,朝廷要开会,做一个盖棺论定,也就是对他一生的功过是非做出评价、下个结论,并根据这一结论给予抚恤或惩戒。由低到高,分成三十多个等级,最高的就是文正。”
“什么样的人,才能获得文正谥号呢?”小家鼐眨巴眨巴眼睛,追问道。
“文正吗……就是德才兼备、道德文章皆佳、朝野都赞佩的人,不是圣人,也是完人。……家鼐啊,你今年几岁了?”
“七岁。”
“是的。你从去年进孙家私塾发蒙,到现在也快一年了。你书读得好不好,为娘的不强求你。我看你每天闷皮,常被别人戏弄、欺负,就有些担心。三岁看老,从小看大。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我不求你光宗耀祖,不求你荣华富贵,但求你以司马光为榜样,遇事多长几个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