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世亭靠在办公椅上打量着自己房间内挂的十字架出神,不过手里却还在轻轻把玩捻动着一把小巧的玉石如意。
他并不信奉英国人尊崇的天主教圣公会,对葡萄牙与美国佬虔诚供奉的基督教也不以为然,如果不是当年为了在美国人的捷运公司里出头,与鬼佬能在教堂有机会攀谈,他才对外国神仙没什么兴趣。
在他眼中,外国神仙的法力不值一提,耶稣被人钉死在十字架三天才复活不提,救人还要让对方信奉自己,否则还要咒对方下地狱。
而中国神仙多如过江之鲫,只是如今香港华人供奉的赤松仙子黄大仙,就能把那些外国神仙比到泥地里去,至少黄大仙祠的庙祝绝不会像鬼佬传教士那样告诉民众,如果不信耶稣就一定下地狱,世界上只有被钉死的耶稣才是真神这种话 。
可是中国神仙虽然数目多且宽仁,但奈何中国国力不济,外国神仙不中用,但是外国鬼佬手里拿着枪炮却吓人,所以于世亭哪怕不信外国神仙,也要装一装样子,拉近与外国鬼佬的关系。
“于先生,民安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只是改动了一下客轮大舱和尾舱的制度,没有太多举动。” 门外,追随于世亭多年的秘书谢靖城推开房门,对于世亭说道。
于世亭眼睛仍然盯着十字架,嘴里轻轻开口:“你怎么看?”
三十七岁的谢靖城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于先生,就算骆云甫不在香港,民安也不至于反应如此迟钝才对,更何况骆云甫这种人,心中早就该明白,本地航运公司是一定要同他分个胜负的,骆云甫的确习惯在细枝末节下功夫,可是如今局面,再是改动客轮制度,也抵不过降价二字,他总公司那边已经是暗潮涌动,不可能任由香港分公司再出现状况,我推测,是担心有您这位老对手在一旁虎视眈眈,怕你猜测出他的路数,所以这一局换了个人来主持,那个姓陆的,可能不是傀儡,而是有些真才实学的人物。”
“阿城,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于世亭把目光从十字架上收回来,端起桌上的茶水朝嘴边送去,朝自己秘书问道。
谢靖城一笑:“我四四年开始帮于先生做事,如今已经五年。”
“你知道吗,当初我为什么看中你,就是觉得你有头脑,你从这一点资料都能推断出个大概,裴雁唐那班人却想不明白,急着跳出来。”于世亭喝了口茶水,把如意放回桌面上。
谢靖城走过去帮于世亭续了些茶水,嘴里说道:“裴雁唐不是想不清楚,而是想得太清楚,她不是要与民安你死我活,而是借着您刚好暂退一步的空隙站出来收拢一波声望,如果客轮生意她斗赢了民安,马上香港就能把她吹捧成女船王,如果输,输给民安这种公司她也不丢人,毕竟背后还有裴崇能替她收拾局面。”
“所以我说她想不明白。”于世亭看向谢靖城,笑容中满是自信。
谢靖城把暖水瓶放回原位:“于先生的意思是?”
“你看,赢,她好处最多,输,她无伤无损,如果天下生意都像她做的这么容易,那岂不是钱早就被商人赚尽?我暂退一步,她刚好顶上,水到渠成,骆云甫又恰好离港,安排了一个姓陆的年轻人主持分公司,暂不提香港分公司是骆云甫最后一步棋,丢了它比丢了总公司更让骆云甫进退失据,从她搞了个联盟出来,想为自己聚拢声望那一刻,就已经中计了,而且还不是中了一个人的计,狮子搏兔这种把戏,当年在长江骆云甫用过,不是这种玩法。”于世亭轻轻咳了两声:“海盗出身的裴家,总以为人多势众打对方人单势孤,就叫狮子搏兔,却想不明白,不是人多叫狮子,是饿急且敢搏命的才叫狮子。”
谢靖城听完谢靖城的话,微微怔了一下,随后试探的开口:“于先生是说,民安还有后手?”
“客轮生意这种降价竞争,是很耗钱的,客源虽多,赚的却少,只不过如今联盟初成,士气正足,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短期内搞不定民安,到时伤身的反而是自己。”于世亭叹了口气:“民安只要有笔钱稳住员工,有件事打响招牌,吊住这口元气,反而撑到联盟内讧,就真正算是在香港站住脚了。”
谢靖城一笑:“那到时香港航运同仁还不是要靠于先生您来主持局面?”
“我刚刚打电话给裴雁唐,把所有话都跟她讲了一遍,她现在应该知道怎么做了,不用我主持局面。”于世亭对谢靖城说道。
“那……”谢靖城张嘴想要说话,可是话到嘴边却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眼神不解的望着于世亭。
于世亭拿起玉如意在手中把玩着:“是不是想说,为什么我不等她们那群人输了,再理所当然的出来主持局面,到时就是众望所归?”
“是我眼界不够,猜不到于先生心中所想。”谢靖城也没有遮掩,笑着说道。
于世亭双眼望向一旁的窗外:“阿城,你首先要明白,我现在打电话告诉裴雁唐这番话,她也不可能再退下来,已经骑虎难下,此时冒然抽身,就等着被联盟那些人反噬,裴家的名望与脸面,她还是要顾全的,所以我的电话,只能让她心中压力更大,手段更激进,这样也更能逼出民安与骆云甫藏着的后招,就好像洋人喜欢的足球比赛一样,只有进攻方的攻击足够激进,防守方的反应才会更强烈,打的才会更精彩,打的时间会更长,而这段时间,我们置身事外,专心与鬼佬做生意,等双方都摇摇欲坠时,我们这头守在一旁早已饥肠辘辘的狮子,无论吃哪边的兔子,搏杀时都能省很多功夫,所以,我当日才一定要暂退一步,给她机会才行。”
“两败俱伤时,于先生如果吃相过于难看,本地航运同仁……”谢靖城犹豫了一下,对于世亭说道。
于世亭收回目光,看向谢靖城:“不会的,哪里会吃相难看,把裴家分给联盟,大家一起吃就是了,裴崇老了,骨头我替他们咬断,肉留给大家,他们谢我还来不及,更何况还要留着我,对阵上海人,不然裴家没了,我也不出面,靠他们那点鼠目寸光的手段,等着被上海人敲骨吸髓罢,所以,你最近不用太过关心他们双方的竞争,没那么快分出胜负,把心思放在做慈善上罢,替我多留意,最近英国人或者美国人有没有什么慈善要做。”
“知道了,于先生。”谢靖城轻轻呼出一口气,恍然大悟。
裴雁唐以为她时间,对手都挑选的恰到好处,自己也曾私下对裴雁唐这一手颇为称赞,没想到,自己老板的暂退一步,就是算准裴雁唐一定会成立联盟,挑选民安宣战,积蓄名望,从那一刻开始,这个看似垂垂老矣的于世亭于老板,就已经守在裴雁唐与民安这对对手的身侧,虎视眈眈,如同守着两只浑然不觉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