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入夜,但是轩尼诗道官立小学上任不久的校长段根基大人又一次没能准时收工回家陪老婆,而是千恩万谢的把电话公司来帮忙安装电话导致延误下班的工人送走,等工人走出学校,段根基顿时窜回自己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顾不上坐回位置,直接翻开桌上那本电话簿,开始用手指拨动电话转盘,打出早在心中盘算好的几个电话号码。
“喂,帮我接教育署庶务科,多谢!喂,阿超,是不是阿超,我是阿基,哪个阿基?段根基啊扑街,你大学的同窗死党,如今我已经熬出头,做了小学校长,副校长的位置当然关照自家兄弟,你以后不用再加班做喽啰,要不要来我这边……哪家小学?全称轩尼诗道官立小学,喂,喂?阿超,超哥……”
“喂,帮我接太古义学教务处,喂,请问是不是童慧玲,英文名瑞贝卡的那个童慧玲?瑞贝卡,我是米高,段根基呀,你圣保罗男女中学的同学嘛,瑞贝卡,我如今做了轩尼诗道官立小学校长,这边帮你留了副校长的……信号不好?听不清我讲话?喂?我是讲……喂?瑞贝卡?细眼玲?喂……”
连打了四五个电话,不是暂时无人接听,就是听到他官立小学校长大人邀请对方来担任副校长的来意后直接挂断。
“真是不如意事常八九,秀才人情纸半张,一个个,瞧不起官立小学也就罢了,连我话都不等讲完就挂断,一点尊重都不懂给我?真不知读书时有没有学过礼貌!”段根基挂断电话,把电话簿胡乱丢回去,自己烦躁的点了支香烟,不爽的骂道。
“换做我是你那些同学,天天被你各种骚扰,也一定不会对你讲礼貌,何况你又想骗他们来帮你做牛做马。”办公室的房门被推开,一名把长发束成马尾,穿着浅蓝色束腰斜袢襟衫,搭配长度露出小腿的黑色文明裙,显得身材颇为窈窕的年轻女孩从外面拎着一个食盒走进来:“吃饭罢,阿嫂特意帮你送来的。”
段根基接过食盒:“我老婆呢?”
“已经回去了,她刚才在外面,听见你在打电话,所以没有打扰你,只是让我告诉你,晚上放学回家时穿外套,免得着凉。”女孩随意的坐到段根基的办公桌上,看着段根基狼吞虎咽的吃着晚餐,开口安慰道:“没关系,总能找到人愿意来开工的。”
段根基咽下嘴里的白灼菜心:“知瑜,你二十几岁还这么天真?难道还看不清楚,这种鬼地方,有文化的瞧不上薪酬,没读过书的倒是大把人愿意,可是来了又有什么用?现在试运行,算上你我也才五个老师,桌椅全部加起来才七十套,十二间教室都摆不满,学生呢,上午部九十五个要分五个班,下午部七十七个,要分五个班,晚上还有五十九个,再分三个班,加在一起十五个班,却只有五个老师,我们五个就算是铁打的筋骨,也早晚累死,我不骗些人来帮手,不用等教育署宣布正式开学招生,直接宣布我们五个开棺验尸好啦?一定是活活累死的,最可气就是教育署,我一讲课桌座椅不足,就让我想办法自筹,找善心人士募捐,怎么不见那些鬼佬的薪酬靠募捐发放?说起来,我也是一时头晕,答应跑来做苦命的校长,想我段根基,堂堂香港大学毕业生……”
“校长大人,你慢慢抱怨,我已经听的耳朵生茧,不想再听,何况我都已经被你这套故事骗来开工,就不用再对我折磨了罢,讲得再动人,听几十遍也会腻的,我去准备上课了。”被称为知瑜的女孩看到段根基又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准备发表题目为《一个苦命校长的自白》的演讲,果断从办公桌上跳下来,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段根基张了张嘴,看看只剩自己的房间,觉得自己刚才情绪酝酿已经非常好,正要激昂讲述的当口,唯一的听众却离开,这让他内心有些失落。
不过他也能理解,那些拒绝他的同学,毕竟自己任职的这间小学,实在是太过于破败寒酸。
轩尼诗道官立小学刚刚筹备不足半个月,五天前才从教育署分到校舍,是 基督教圣公会香港救世军曾经为举办施舍活动所建立的食物加工场所,不过两层高的红砖楼房,被简单修缮后分隔出十九间房间,其中教室十二间,其余的则被充作木工教室,家政教室,小型礼堂和教职工办公室,总之,就是这间小学所有一切都被紧紧塞进这栋两层高的楼房内。
即使空间已经彻底最大化利用,但师资力量也严重缺乏,而且需要把大量适龄学生分成三部,上午部一批,下午部一批,夜间小学一批才能勉强容纳。
对很多有志于教书育人的青年才俊而言,选择其他知名书院或者私立学校任职显然是更好的选择,来这种建在穷人区的火柴盒小学做教员,等同于流放发配,工作重,环境差,薪酬与其他书院比也更少,做得好没人知情,做不好又会被骂,而且不知要熬到何时才能脱离苦海,鬼才肯来这里开工。
“实在不行明日让知瑜化妆打扮一番,去大学用美人计哄几个书呆子来罢。”段根基挠着头想了半天,最终总算想出个主意,而且愈发觉得可行:“对啊,我怎么忘了知瑜这步妙棋。知瑜,知瑜!”
他觉得这个计划可行后,顿时开口朝外面喊女孩的名字。
女孩也刚好推开门,带着陆中孝,林福生从外面走了进来。
段根基正低头从口袋里翻找着零钞,没有注意到门外情况,自顾自低着头说道:“知瑜,我个人赞助你港币十元,你买些化妆品打扮一下,然后去香港大学看看有没有好骗的书呆子,对你一见钟情,你把他们拐回来做老师,大学里 那些家伙就算再对女人挑食,也应该会有几条盲眼漏网之鱼喜欢你这种呆妹……按我推断,理学院那边几率大些……”
他翻找出十元港币,抬起头想要递给女孩,可是却看到女孩身后站着陆中孝与林福生,此时三人都脸色错愕的望着自己。
段根基深呼吸两下,随后把脸上刚才的贱痞表情迅速变换成道貌岸然的严肃表情,清了清嗓音:
“彭老师,有什么事吗?这两位是?”
本名彭知瑜的女孩侧过身看向身旁的陆中孝,伸手指向段根基,语气中毫无下级对上级的尊敬和基本礼貌,声音中满是饱含杀气:“这就是这间小学的校长,段根基。”
段根基三个字被彭知瑜咬着牙齿说出来,随后又介绍着陆中孝:“英皇书院校长富嘉新先生亲自写信推荐来这里工作的陆中孝陆先生。”
听到这番话,段根基满脸的道貌岸然瞬间消失不见,而是神情激动的迎上来,主动握住陆中孝的手,感情真挚的开口:“我就知道军队同袍一定比读书人重情义,当年香港沦陷,我参加香港义勇军服役,所在的E连指挥官就是富嘉新先生。”
陆中孝没什么反应,倒是林福生被段根基短短时间内连续三次变脸的表情直接看傻了眼,一时没有管住嘴巴,脱口而出:
“好家伙,孝哥,我长这么大见过脸皮最厚的人,都没有这位校长脸皮厚,不用开口讲话,只看这张脸变来变去,就想让人在上面打两拳。”
也不怪林福生有这种想法,站在陆中孝面前的段根基校长大人,三十岁左右年纪,用发蜡梳着油腻的背头,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五官颇为秀气,两道细眉配上眼镜,此时只穿着一件白色衬衫,挽着袖口,松着顶扣,让他看起来倒是有着颇为浓重的儒雅和书卷气。
只是眉梢眼角间总给人一种油滑算计的感觉,再配合上刚才那瞬间三次的变脸大法,在抗战时说指着他的模样喊一声汉奸,大多数人应该都能当场相信。
“不好意思,我兄弟是个粗人,段校长多多包涵。”陆中孝主动伸出手,与段根基握手,开口道歉。
段根基回握住陆中孝的手,朝林福生笑笑,又对陆中孝说道:“没关系,没关系,粗人好,仗义每多屠狗辈,无情最是……港大生,粗人往往重情重义,一诺千金……”
还没等他说完,旁边彭知瑜轻轻咳嗽一声:“陆先生当年也是拿到香港大学录取书的。”
“嗯?只是拿到录取通知?陆先生未在香港大学读书?”段根基收回与陆中孝相握的手,诧异的开口。
陆中孝对段根基说道。“四一年,拿到通知未及入学,便去了内地参军。”
段根基恍然,随后赞赏的竖起大拇指:“投笔从戎,值得钦佩,是这样,学校有一间木工教室,你也知,这一带都是穷苦人家的小孩,学校以教学生谋生手段为主,不如陆先生就……”
“陆先生参军路上,被推荐去了昆明入读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陆先生就不要屈才教那种木工课程,国文,历史这两科以后可能要多多仰仗……”段根基一边虚伪的假笑说话,一边用眼睛怒瞪彭知瑜。
彭知瑜从背着的手里取出那封推荐信,坏笑着开口:“陆先生毕业后加入青年军,担任青年军译员训练班助理教员,同美国盟军打交道,而且曾经是中华民国军委会战地服务团慰问组组长,中尉军衔。”
“我不过是让你去勾引几个书呆子来上课而已,你要不要这么耍我?”段根基脸上的自如神态再也绷不住,辟手把推荐信从彭知瑜手里夺过来,快速扫了一遍,这才重重呼出一口气,对陆中孝重新笑吟吟的开口:
“陆先生,没想到你文武双全,是这样,既然读过大学,又做过译员教员,又在民国政府任过军官,这种履历只是做个教书匠简直是暴敛天物,副校长一职,陆先生可有意乎?”
陆中孝有些发懵,不确定的看看彭知瑜,又看看林福生,最后看向笑容满面的段根基:“我,够资格做副校长?”
“够资格,当然够资格,我宣布,由今日开始,陆中孝先生就是轩尼诗道官立小学副校长,即刻生效,委任人,轩尼诗道官立小学校长,段根基,见证人,轩尼诗道官立小学教务长,彭知瑜。”段根基一本正经的宣布道:“鼓掌!”
说完,他带头鼓掌,旁边彭知瑜满脸坏笑看戏的模样拍着手,陆中孝和林福生则一脸呆滞,动作木然的跟着拍了两下手。
“孝哥,不会有诈吧,会不会是骗钱的那种老千?”林福生凑到陆中孝耳边,压低声音问道。
陆中孝低低的回应一句:“不怕,身上钱都给了我老妈,要真的是老千骗人,你就直接把旁边那个靓女扛起来带走,到时候你多个老婆,也不算白白跑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