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岛美治大酒店。
宴会厅内,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穿着燕尾服系着蝴蝶领结的管弦乐队,身姿优雅的站在角落的演奏台,演奏着欢快的曲调。
厅内二十桌酒席已经摆好了冷盘,客人也已经全都落座。
受过良好调教的侍者们,托着送餐盘如同优雅高傲的雄鸡,穿行在各个酒桌之间。
今晚的酒宴虽然选择在了西洋酒店,但风格却是中餐,一道道被外国名厨改良过的中餐,经由侍者送到每一桌客人的面前。
甚至这些菜品连名字都被改成了英文,惹得一些客人好奇的看着端上来的菜品,与菜单上的英文名称对照。
今晚的客人明显分成了两类,一种是穿着富贵,举手投足洒脱自如的华商,人数只占了两桌,另外占据十八桌酒席的客人,虽然衣服尽量干净整洁,但粗糙黢黑的皮肤,和畏畏缩缩的眼神,使得他们很容易在宴会上与那些华商区分开来,而且这些人坐在酒席前浑身不自在,眼睛不时望向宴会厅的出口,发现没有动静,就继续低下头去,沉默紧张的枯坐着。
而与宴会厅相隔不远的洗手间内,五十七岁的于世亭拧开水龙头,俯下身用手朝脸上撩了些冷水,似乎想让冷水使自己看起来更瞿健精神一些。
用冷水冲过脸,他直起身,打量着镜中的自己,一身喜庆的暗红色唐装,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和一张人畜无害的胖脸。
“先生,客人都到齐了。”洗手间门口处悄然站立的保镖,轻轻开口提醒了一句。
于世亭拿起毛巾擦了擦脸,对着镜子露出个开心笑容,随后才转身对保镖说道:“走吧。”
保镖陪同于世亭走到宴会厅的门前,上前一步推开两扇大门,于世亭哈哈笑着从外面迈步走了进去。
看到于世亭出现,管弦乐队第一时间停下了演奏,而二十桌客人则纷纷起身朝着于世亭问好。
那些富商多是微笑开口,而那些紧张的人,要么不知所措的拱手,鞠躬,要么就催促身边带来的青年男女作势跪下去,给于世亭磕头。
于世亭阻止这些人的大礼,穿过酒席走到尽头的舞台上,等侍者帮忙摆好话筒之后,他才环视着宴会厅内的来客,语气无奈的笑着说道:
“又是一年,我讲过很多次,不要帮我祝寿,那只会让我觉得又老一岁,我秘书话我知,说今年不是祝寿,是感谢晚宴,我是特邀出席的来宾,可是我刚才一看,和往年一样嘛,就是把旁边生日蛋糕上的花字改了两个,把生日快乐变成了健康快乐,唬鬼呀,当我年纪大不识字呀?”
听到他说这番话,下面的人也都笑了起来。
等下面的人收声之后,于世亭继续说道:
“仲有,既然是感谢晚宴,那些后生仔,我的老工人都可以过来吃饭,但是这些……”
他说着话,用手指向那些富商的桌位:“这些达官贵人,我就不清楚,难道家中今晚冇饭食,所以才来这里骗吃骗喝?放心,我会把账单寄到各位府上算清楚。”
于世亭一身唐装,可是开口调笑却满是洋人那种幽默语调,让富商们拍手鼓掌,笑了起来。
而那些他口中的后生仔,老工人看到于世亭的笑脸,和他那些话语,也从之前的紧张中缓解过来,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了微笑。
“算啦,不要理会这些骗吃骗喝的老友,讲正事。”于世亭笑过之后,看向那十几桌自己的老工人和年轻男女:“我也不知每年把大家聚在一起吃顿饭是对是错,每次邀请各位来,似乎都会让各位心中难过,可能是我更自私些,因为是我这个老家伙想要每年都见见你们,这样,等我有一日真的归西,见到各位的亲人,有话对他们讲,至少我有照顾他们的家人,没有食言。”
“于先生,你不是自私,你是大善人!”一个中年妇女站起来,开口说道:“你千万不要那样想自己,没有你,我们早就饿死!”
“是啊!于老板!”
下面那些人听到有人带头,顿时纷纷响应,让于世亭不要过于自责。
“讲些开心的事。”于世亭用手指抹了一下湿润的眼角,随后再次露出笑脸,旁边的侍者递上来一份名单,看了一眼随后抬头对众人宣布:“今年我们安洋老工人的后人中,又有两位考上香港大学,是哪两位,自己上来!”
众人的目光在酒宴上开始巡梭,一男一女两个青年害羞的低着头,穿过鼓掌的人群,站到了于世亭的身边。
“告诉大家你们的名字。”
男青年朝旁边让了一下,示意女生先开口,女生红着脸走到话筒前,小声的开口:
“我叫曾云锦,香港大学理学院。”
说完就连忙退开,男青年这才走上前:“我叫邹国书,考入香港大学理学院。”
台下的宾客大声鼓掌,知道几十秒之后,掌声才逐渐停下。
于世亭从侍者手里接过一张支票,先后递给两名考入大学的青年:“这是我代替你们父辈奖励你们的两千港币,开学之前,读书的费用也会送到你家中,希望你们好生读书,光宗耀祖,想没想过毕业之后要做什么?”
这次换男青年先开口,他语气果决的说道:“我想做船舶工程师,毕业之后为于先生工作。”
“我想……我想学英文,做老师,教更多小朋友读书。”女孩子随后对于世亭说道。
于世亭笑着点头:“有理想就好,你们的父亲在天上知道你们今日考入大学,一定很开心。”
等两人拿着支票下去,于世亭走下舞台,依次给每个今晚出席晚宴的老工人送上二百港币的红包,亲自切了蛋糕分给每一个人,惹得众人感激涕零,恨不得跪下给于世亭行大礼。
亲自发放完所有红包,蛋糕之后,于世亭这才喘了口气,端起一杯香槟站在台上敬酒:
“祝愿各位和我,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也祝孩子们学业有成,早日成家立业,来年我们再聚,干杯。”
下面很多人举起酒杯时,已经泣不成声,看到于世亭喝了一口香槟,众人则都纷纷喝光了杯中酒,然后望着桌上的酒宴却不敢动筷。
“于老板,我看那些……那些大老板也在,是不是有正事,不如我们……我们告辞,明年再来给您祝寿。”一个老工人眼睛瞥了眼前面两桌与自己这些人明显有隔阂的富商,大着胆子起身开口。
于世亭愣了一下,他还没说话,下面那些人已经乱哄哄起身,纷纷表示要告辞。
“你们来这里……”于世亭朝那两桌富商叹口气,随后朝众人拱拱手:“各位,我知道他们这些外人在场,你们不自在,是我安排不周,我真的不知他们这些人也赶来,这样,侍者,帮忙把桌上菜品酒水打包,让大家带走,给家里人尝一尝。”
直到那些人一个个过来对于世亭千恩万谢的鞠躬告辞,只剩下那两桌富商之后,于世亭才轻轻捶着后腰,坐到了一处空荡荡的圆桌前休息。
“于会长,你对待老工人真的冇话讲,难怪本地航运业工人提起你,各个都把你当成观音菩萨来拜。”一个富商笑着开口对于世亭说道。
于世亭有气无力的抬头瞥了对方一眼:“大家帮我出力,帮我把生意做到如今地步,我当然要记得他们的恩情。”
“世亭兄,你如今是那班老工人心中的大善人,可是你别忘了,你还是本港海运贸易协会的会长,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上海人踩过界吧?”又一个富商碾灭手里的烟蒂,对于世亭笑着说道。
于世亭叹口气:“鹿山兄,天下生意天下人做得,都是中国人,都食水上饭,难道上海人在香港就不能做生意了?”
他随后恍然的扶着桌面站起身,望向那两桌做航运生意的同行,微微皱眉:
“你们这是……这是要逼我?”
“于老板,今晚大家都是真心来给您祝寿,但是也确实有些话想对你讲,上海人之前做国内海运和内河生意,我们没去踩过界,但是现在他们内地生意做不下去,来香港同我们抢生意,东南亚航线,澳洲航线,日本航线,甚至去澳门的航线,现在哪条航线没有上海人的船?他们钱多,船多,我们不先想办法收拾他们,他们反客为主后大家就等着跳海罢。”被于世亭称为鹿山兄的富商,虽然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可是说到最后仍然忍不住带了火气:“我海南航线一艘船载客量如今只有四成!被这些外江佬抢的连成本都收不回来!”
“我把我公司泰国一条航线停掉,分给鹿山兄你的公司去跑。”于世亭手里捏着一支雪茄,思索片刻开口说道:“消消气,我少赚些。”
“于老板……我们不是同你来抢生意……我们是……”听到于世亭的话,几个富商变了脸色,开口解释道:“只是希望你带大家想想办法,不要被上海人逼到走投无路的局面。”
于世亭眼睛扫视过众人,随后接过保镖手里的手杖,朝众人微微一鞠躬,握着手杖走出了宴会厅:“我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这会长的位置,各位另选高明吧,于世亭再不堪,也不会与中国同乡因为生意而翻脸。”
看到于世亭蹒跚离开,众人愣在原地面面相觑,几分钟之后,一个头戴黑灰色鸭舌帽,脑后却又束着一条马尾,看起来最多二十七八岁的女人从宴会厅外走了进来,身后的司机正收着帮对方撑起的雨伞,女人穿着一件灰白风衣,里面却是一套西洋女式猎装的打扮,脚上蹬着皮靴,嘴里叼着一支寿百年女士薄荷香烟,右手拎着一个周大福金行字样的玻璃木盒走到一张圆桌前,把木盒放下。
木盒内摆放着一尊金制寿星立像,在灯光照射下,烁烁闪着众人的双眼。
“外面下了雨,父亲身体又不好,所以打发我替他这个副会长来祝寿,来晚了些,各位叔叔伯伯见谅。”女人看到众人的表情,把嘴里叼着的香烟取下来,开口问道:“于会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