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会去的,谢谢哥你请的咖啡,味道不错。”陆忠恕用手帕擦干净脸上的咖啡后站起身,微笑着对自己的大哥陆中孝说道。
说完之后,他就穿着那件脏兮兮的衬衫,如来时一样,不顾其他客人讶异的目光,潇洒的走了出去。
陆中孝坐在咖啡馆等了一会儿,确保自己离开时不会再遇到陆忠恕之后,才付账走人。
沿着中环皇后大道一直走到中环码头附近的海边,陆中孝松开领口吹着冷风,望着波涛滚滚的维多利亚湾。
从远处望向他的背影,就好像一个男人,双手握着护栏,静静的远眺海景。
可实际上,陆中孝张大嘴巴,表情狰狞而痛苦,额头处的血管与勃颈处的青筋都凸了起来,似乎在朝着海面嘶吼,可是却努力克制着,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自己弟弟对他说的那些话,他无力反驳,他也知道陆忠恕不会恨自己,而他那些话,也并非针对自己,而是对中华民国的失望,甚至可能香港如今有很多中国人有和他一样的想法,毕竟,这不是他们的错,而是他们所爱的中华民国,抛弃了他们。
四年前还不是这样啊,四五年,陆中孝在昆明准备动身前往上海时,听到的关于香港的消息还是,香港华人群情激动,在日本投降时举着中华民国的国旗立在香港每一处土地,等着广播告诉他们,日本人被赶走,香港如今回归中国。
可是那一天,等来的确是英国人宣布,香港继续由英国人统治,国民党甚至派了个少将,宣布中华民国政府对英国人的说法认可,哪怕他宣布认可时,下面是几十万双不敢置信的眼睛。
海港对面的九龙半岛,已经逐渐亮起了灯,在海湾穿梭巡游的渔船,快艇也都逐渐泊向了各处码头,只剩一湾黑蓝的海水,倒映着自己所在的这座边城,在海面上的倒影,支离破碎,如同这座城市内的人。
“你为什么要去重庆参军?”贺方当年对他的问话依稀在耳边响起。
陆中孝记得十八岁的自己,斩钉截铁的回答:“驱除倭寇,复我山河,纵是匹夫,国难当头,岂敢后死!”
“长官,这笔美援要拿去做生意?”陆中孝想起自己第一次讶异的对黄世松问道。
黄世松告诉自己的话也音犹在耳:“这笔美援,不拿去投资生钱,下场无非是被那些蛀虫私分掉,做大头兵的兄弟最苦,我们用这些钱多赚些,哪怕只是让那些为国家出生入死的弟兄们能少少分润点儿油水,也是好的。”
“陆长官,招待所那边的兄弟传来消息,两个美国人喝多了,要当众……当众欺负女人。”
“陆中孝,谁他妈给你的胆子,让你把美国人绑起来!那是我们的盟友!盟军!要不是看在你是我黄世松的人,你现在人已经在军法处!”
“我不该是那个矢志报国,不敢后死的青年吗?”陆中孝叼着香烟,望着海面喃喃的说道:“那个心中的自己,是什么时候死的呢?”
他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立在海湾前,听着潮涌风吟,直到烟蒂烧到尽头,烫到了他的嘴唇,他才从回忆中惊喜,吐掉了烟蒂,自嘲一笑:“大抵那个青年陆中孝,在放掉两个美国军人,自己手下因为安排女性勾引美国盟友试图牟利的罪名而被抓进去的那一晚,就已经死了。”
“陆老师?”一个女声在陆中孝的身后响起。
陆中孝敛去痛苦的表情,回头望去,与平日在学校那副简约模样不同,显然精心打扮过,一袭白色及膝洋裙,高跟鞋,头戴淑女帽的彭知瑜正好奇的打量着自己,而她不远处,一个司机打扮的中年人则脸色为难的立在原地。
“彭老师,这么巧?”陆中孝对彭知瑜笑笑:“打扮这么漂亮,去参加舞会啊?”
彭知瑜迈步走到陆中孝身边,远眺着海面:“家里人说带我去参加晚宴,结果幸亏我机灵,有表哥做线人告密,原来是想带我去相亲,所以我就半路跑下车,想来这里看看海景,生生闷气,没想到居然遇到你。”
“相亲这么老套?”陆中孝看身边的彭知瑜如同小女孩一样嘟着嘴巴抱怨,微笑了起来:“抬出校长大人段根基恐吓你家人,不知道管不管用?”
听到陆中孝调侃自己,彭知瑜白了他一眼:“段根基那家伙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劝我去相亲,还说最好找个聘礼高的,这样我收到聘礼还能补贴学校。”
“这倒是段根基那家伙能干出来的事。”听到彭知瑜的话,陆中孝认同的点点头。
彭知瑜打量着陆中孝,低头又看了眼陆中孝脚边的几个烟蒂:“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什么,散散心。”陆中孝微微扬起下巴,抿着嘴唇,显然不愿意多谈。
“小姐,就算不去相亲,我也可以送你回家。”不远处的司机开口对彭知瑜劝道。
彭知瑜转过身,腰抵在栏杆上,双手握着栏杆,眼睛看向司机:
“东叔,你现在已经不可信,你明明知道都不肯告诉我,如果不是我自己另有线人,现在就要被我爹当成货物摆在桌前,同人家讨价还价呢?现在还想我回家?回家一定被我老妈骂,我才不要回去。”
“回家吧,天都黑了,再不回家等下你这幅打扮很容易被风吹到发烧生病。”陆中孝在旁边对彭知瑜笑着说道。
彭知瑜听到陆中孝帮司机说话,侧过脸看向陆中孝:“我在电影里看到,男人觉得女人冷,就会把外套脱下来给对方,这是很绅士的表现。”
说完,还目光明显的看看陆中孝的西装外套。
陆中孝笑笑:“小姐,一个男人很绅士的要脱外套给你的前提是,他自己觉得不冷,并且觉得自己身旁的女士可能会冷,但现在我同你的情况是,首先是我自己觉得现在温度有些冷,其次,你并不觉得冷,因为如果觉得冷,你就该听这位阿叔的话,乖乖上车回家,免得生病。”
“难怪一把胡子都讨不到老婆。”彭知瑜听到陆中孝的话,气的哼了一声:“连段根基那家伙都知道女人是要哄的。”
看看中环钟楼的时间,陆中孝耸耸肩:“我不脱外套借给你,但我可以帮你想到个办法,免得你被你母亲唠叨。”
“讲啦,讲啦?”听到陆中孝的话,彭知瑜眼前一亮,用手撩了一下被晚风吹动的发丝追问道。
陆中孝犹豫了一下:“你就讲,是校长段根基说要给你介绍年轻才俊,希望有更多选择,所以才不同意你相亲,还说他要介绍个……从内地来香港定居的高官少爷给你,放心,听完这句话,你老妈一定顾不上骂你。”
“那段根基不就惨咗?”彭知瑜瞪圆眼睛,鄙视的盯着陆中孝:“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恶毒,那是我们的同僚来的,我老妈那种性格,多半会去学校质问段根基,让他不要管我的事。”
“祸水东引嘛,校长大人看在你为学校出力,忠心耿耿的份上,一定会替你扛下来的。”陆中孝迎着海面说完,深吸了一口带着微微腥气的海风,转身朝来路走去。
彭知瑜立在原地望着陆中孝的背影,煞有其事的开口:“那干脆就对我老妈讲,校长对我有企图,说不定段根基被收拾的更惨些,谁让他之前居然还想过,让我去帮他用美人计骗港大生。”
走出几步外的陆中孝,听到彭知瑜的话,停步转身:“大姐,那是我们的同僚来的,留他一条命以后还可以多背几次黑锅,你这样搞,他这次就死定了。”
“怎么,那你要不要替你同僚分担?”看到陆中孝居然嘲讽自己恶毒,彭知瑜马上俏脸挤出一副凶巴巴的表情,皱着眉对陆中孝质问道。
陆中孝干脆的转身,加快脚步朝前走去,晚风把他的声音送到彭知瑜耳边:“我什么都没听见,我同这位同僚都不是很熟,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