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胜男立在门外看着两个儿子搂着臂膀走到自己面前,先是仔细观察了一下陆忠恕的脸,发现他没有强装欢笑,身上看起来也没有伤之后,这才对陆中孝开口说道:
“把少筠嫁去做小老婆,是我提出来的,不关忠恕的事,我没守住你父亲,已经够对不起大姐,不能再照顾不住她的仔,报仇雪耻也好,重振家声也好,那是以后的事,在那之前,让忠恕读完书,然后你们两个娶妻生子,保证陆家有后,让你父母泉下安心,比什么都重要。”
“我知道,老妈,我没有怪他,只是怪我自己,浪费了八年。”陆中孝对叶胜男笑笑:“想起来,当年那个劝父亲为我改名的风水先生,算得还是蛮准的。”
陆中孝刚出生时,父亲陆庭深帮他取名陆忠孝,后来有个风水先生听到这个名字,对陆庭深说自古忠孝两难全,留一个字罢,不然求得愈多,失得愈多,忠字本是陆家的谱名,风水先生提议换掉孝字,可是陆庭深思来想去,还是把陆忠孝的忠字换成了中华的中,同音不同字,留下了孝字,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在膝前尽孝。
结果刚拿到香港大学医学院的入学通知,陆中孝就留书一封,瞒着家人跑去兵荒马乱的内地参军报国,再回来时,已经与父亲天人永隔,父亲陆庭深当年坚持留下的那个孝字,如今看起来愈发像是一种嘲讽。
“老爸不在,老妈还在,怎么,不想孝敬母亲大人?当心遭雷劈呀,不孝子!”旁边的陆忠恕趁机用膝盖撞了一下陆中孝的腿,嘴里语气夸张的挖苦道。
陆中孝反手抓住陆忠恕的手腕,帮对方摆出个苏秦背剑的造型按在身前:“造反呀?几年不见够胆调侃我?”
“喂喂,放手放手,你弟弟是读书人,不比你当过兵粗手粗脚。”叶胜男看到二儿子被大儿子制住,连忙开口阻止两人笑闹。
陆中孝松开手,看向叶胜男:“老妈,为了让忠恕帮你遮掩,连工都不开?”
“我走回店里突然想到忘掉一件事,那就是帮忠恕的学费圆谎,可是再赶回去,你已经不见人,我马上就猜到你应该会跑来这里,所以才急匆匆赶过来。”叶胜男虚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说道。
“回去上课罢,不要耽误你读书,我陪老妈回湾仔。”陆中孝吐了口气,对陆忠恕说道:“等放假时记得回家。”
陆忠恕点点头,对叶胜男说道:“老妈,我进去帮老师代课。”
“去啦去啦,那是正经事,用心做。”叶胜男被陆中孝挽着臂弯,对陆忠恕催促道:“家里万事有我,你安心读书,等毕业做医师,做律师,陆家就算熬过这口气啦。”
“陆中孝,英文名奥斯卡,37年入学,英皇书院童子军第一连副指挥官,第一任由学生担任的书院校刊总编,我没有记错罢?”三人正准备在校门处分别,背后教学楼方向,一个有些苍老的男声响起。
陆中孝循声回身望去,教学楼二层正对校门的走廊上,一个戴着圆顶帽,下颌蓄着长须,衬衫马甲,杵着斯迪克手杖的英人老者,正立在护栏前,满是笑意的望向自己。
“富嘉新先生,下午好,好久不见。”陆中孝礼貌的朝对方稍稍欠身。
旁边的陆忠恕也欠身行礼:“校长先生,下午好。”
“陆夫人,下午好。”英皇书院的现任校长富嘉新没有回应两名曾经的学生,而是摘下圆顶帽抚胸,朝叶胜男问候道。
叶胜男虚做了个敛衽的动作,略略欠身行礼,语气姿态彷佛与之前瞬间换了个人,得体礼貌的开口回应:“校长先生,下午好。”
“麦卡伦,能帮我个忙吗?”富嘉新把帽子戴回已经半秃的头上,对陆忠恕叫着他的英文名说道:“带你母亲转转这美丽的校园,给我和你哥哥一点叙旧的时间。”
陆忠恕答应一声,带着母亲叶胜男朝校园内走去,只留下有些茫然的陆中孝,仰视着自己这位当年的西洋史老师,教务长,如今的书院校长。
“你收到我亲笔签名的书信了?”富嘉新看向陆中孝,居高临下的问道:“上来,陪我喝杯茶,小子,看到你活着,而且四肢健全,是件开心事。”
陆中孝沿着楼梯走到二楼的校长室,坐到校长办公桌旁边的沙发上,富嘉新则摘掉帽子,坐回自己的主位。
“老师,您什么时候开始蓄须了?”陆中孝打量了一下校长室的布置,嘴里随意的问道。
富嘉新靠在椅背上,完全没有帮陆中孝泡茶的打算:“从我的下颌在日本被该死的监工一皮鞭留下道难看的伤疤开始。”
两个人坐在座位上聊了一会儿学校这些年的变化,两人在战争中的经历,以及战争中失踪和死亡的师生之后,陆中孝主动开口转入正题,毕竟他老妈叶胜男还在下面等着他。
“所以,您给我写信是因为什么?”陆中孝看到富嘉新的桌上放着一盒登喜路高级香烟,走过去拿起来点了一支:“看起来做校长之后,薪水涨了很多。”
富嘉新的英文名是弗格森,中文名字是直接从英文名音译而来,所以听起来有些奇怪,名字虽然有些怪,但这个老头却是个如假包换的香港通,早在1922年伦敦大学毕业后就被聘来香港担任英皇书院的前身,西营盘官立学堂的高级教员,几十年香港生活,已经能让富嘉新熟练的用粤语,潮州话和客家土话与香港华人流利对话。
“教育司长月薪3666港币,外加每年固定的回国假期和英镑津贴,你面前的校长先生,只有可怜的1900块港币,更不用说什么假期了。”富嘉新看着陆中孝点燃香烟:“说说那封信吧,你没有收到?一周前,我给之前很多书院毕业的优秀学生按照记忆中的地址寄去了亲笔信,你当然在其中。”
“我今天才刚刚回香港,因为战争,去了内地参军。”陆中孝吐了口烟雾:“如果是想组织募捐,让我掏钱出来,我就只能说四个字,无能为力。”
富嘉新打量着陆中孝,似笑非笑的开口:“孩子,你现在身上看不到当年的锐气了,我想一定是你的参军之路经历了许多坎坷,不过没关系,与募捐无关,是两件可以混为一谈的事,公私兼顾,公事,我希望你们这些在英皇书院受过良好教育的学生们,如果有时间的话,能勉为其难的为公立学校担任临时教员,战后这几年多出了大量学生,为此也成立了很多学校,但是教师却还非常缺乏,我们需要那些孩子受到基本教育,振兴战后的香港,所以,你有没有兴趣教书育人?”
“私事呢?”陆中孝看向富嘉新。
富嘉新耸耸肩:“我写了几十封书信寄给你们,是希望你们这些与我有深厚师生情谊的孩子们,在那些学校认真工作,维系好校长或者地区视学官那些人,为我在他们心中增加些好感,教育司高级视学官,我正努力想要争取这个职务,需要获得这些学校的支持,发挥你们在书院时的年轻活力与魅力,为我团结那些学校,我要努力坐上教育司长的位置。”
“我记得以前你对升职没什么兴趣。”陆中孝弹了一下烟灰:“看起来不仅是我的参军之路有些坎坷,你这些年的经历似乎也不太好。”
富嘉新长长吐了口气,用手捻着下颌的胡须:“我受够了政府对教育的态度,整整一年,整座城市在教育方面的官方支出是多少,你知道吗?三百二十万港币,其中各级职员的薪酬就占到一百三十余万,剩下那些钱杯水车薪而已,增加校舍,修缮学院,兴建学校各项工程费用不足怎么办?政府给的建议是,筹款喽,呼吁大家捐款喽,反正中国人很有钱,揾保良局,东华三院那些大善人喽?这座城市到底仲是不是英王治下?伦敦公学难道是靠捐款发展到现在咩?”
前面两句话富嘉新还沉住气用英语,可是越说越气,后面已经忍不住用粤语开始抱怨。
“做教员的收入怎么样?”陆中孝听完富嘉新的话,没有太大反应,而是问到了报酬。
富嘉新从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语气烦闷的说道:“临时男性教员与未考取男性教员月俸一百五十港币,获教育司考取成功的男性教员月俸在三百港币到四百港币左右,每年教育司会举行两次教员资格考取考试,你可以先以临时教员身份工作,等考取考试通过后,就能拿到每月三到四百港币的薪酬,如果你真的准备做个老师教书育人而不是只是短期内帮我个忙的话。”
“你之前问我什么来着?”陆中孝把嘴里叼着的香烟取下来,对富嘉新问道。
富嘉新划着火柴:“伦敦公学难道是靠捐款……”
“前一个。”陆中孝果断的说道。
富嘉新思索了两秒钟:“你有没有兴趣教书育人?”
“四百港币的月薪,让我对教书育人产生了非常浓厚的兴趣。”陆中孝对富嘉新脸色诚恳的说道。
富嘉新把香烟点燃:“我很欣慰,我联络了四十多个学生,算上你只有七个人有兴趣。”
“可能四十多个里面只有我们七个穷鬼。”陆中孝自嘲一笑,接口说道:“我该去哪所学校报道?”
“学校多,教员少,可供你挑选的学校很多,你现在住在哪里?”富嘉新问道。
陆中孝说出了如今家中的地址所在: “湾仔轩尼诗道。”
富嘉新从桌上的文件里翻找了一会,随后抬起头看向陆中孝:“有个适合你的地方,轩尼诗道官立小学,刚刚筹建完成,正在试运行授课,没问题的话,我会写封推荐信,然后你拿着它就可以去报道了,要记得,教书并不是第一要务,重要的是,让那所学校的校长和该地区视学官,支持我。”
“是什么经历,让老师你有了想要从教师变身成政客的想法?”陆中孝把香烟捻灭,站起身整理下领口:“您可以不回答,毕竟毕业后这些年,这个世界已经告诉我,不是任何事都需要得到答案,谢谢您的推荐信。”
富嘉新坐在办公桌后,用鎏金钢笔笔走龙蛇写下一封推荐信,随后又在信尾盖上刻着自己姓名的印鉴,最后才抬起头把这封推荐信递给陆中孝:
“我记得当年教过你们英国剧作家萧伯纳的一句话,智者,己适于世,愚者,求世适己,那也许就是答案。”
“明白。”陆中孝接过推荐信,朝富嘉新稍稍欠身,转身朝门外的阳光中走去:“直白些,就是新的时代,换个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