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自家如今住址的陆中孝带着两人乖乖搭电车跑回尖沙咀,搭乘渡海小轮前往湾仔,坐在渡海的小轮上,看到陆中孝沉默不语,姚世雄在旁边点了支香烟递给他,开口说道:
“小爷叔,乱世最多的就是变故,知道家里人还都活着,比什么都强,不像我,那时候觉得在上海滩已经有些名气,想着回趟山东老家光宗耀祖,哪知道回去才发现,整个村子都被日本人炸平了,想上坟拜拜亲人都找不到地方,看开点儿,无非就是暂时受穷而已,至少都还活着,小爷叔你头脑灵光,有手有脚,还怕为家人赚不回一份家业?”
在姚世雄眼中,陆中孝与林福生和自己两个粗鄙不文的武夫不同,陆中孝有头脑,有学问,有人脉,在军队时挂的可是尉官军衔,出入都有吉普车代步,打交道的更是美国人,正儿八经是国民党军委会任命的战地服务团东南慰问组后勤科中尉,专门负责招待在华的美国盟军,要不是战地服务团在东南一带爆出挪用经费,官商勾结的丑闻,上面长官把陆中孝推出来做替死鬼,陆中孝动用人脉李代桃僵,顺便把自己和林福生两个被推出去背黑锅的倒霉蛋救出来,自己和林福生早就躺在乱葬岗里,等着被狼拉狗啃。
“我不是因为家道败落难过,我是在想,本来以为可以舒舒服服休息一阵,但是现在不比往昔,家里未必能有让我休息几日的存粮,所以在想,去哪开工,开什么工?”陆中孝吸了一口香烟,望着渡轮外的海景,嘴里说道。
林福生撕咬着一块干饼,腮帮都咬到发木,才咬下一小块,此时在嘴里用牙齿用力的磨动,看起来像是鼓着嘴咬牙发狠,他含糊不清的说道:
“我这条命,先是被雄哥救过,又被孝哥你救过,如今无家可归,只要不再帮国民党卖命,当然是你说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在火车上听人讲,香港这边最近有几股海盗,听说是溃兵们跑来香港,无处落脚,干脆做起了没本钱的生意,大不了咱们三个想办法入伙,小爷叔是正经军官出身,又是青帮悟字辈传人,福生是宪兵队长的警卫员,我做过警察,都算是吃过官饷,怎么也能扯上些交情,小爷叔脑子灵光,说不定还能混个师爷首领的位置坐坐。”姚世雄目光阴沉的说道:“对了,我还听说好多党国高官都卷了财货来香港做寓公,要不干脆小爷叔你列个名单,我和福生想办法去绑几个,怎么也能敲笔钱出来,拿到钱孝敬你家人,大不了咱们三人继续逃,跑去新金山淘金子。”
听到姚世雄一本正经的提议去做海盗或者绑架,陆中孝被对方语气逗得笑了起来:“雄哥,辛辛苦苦逃来香港,还没站稳脚,你就又想着逃?”
“那不一样,上次逃是捡条命,这次是为你家人,当然值得铤而走险,如今国不国,家不家,身边就剩一个小爷叔,一个兄弟,后面能活多少日子,都是为咱们三人活着,至于是不是逃,逃去哪,不重要。”姚世雄自己帮自己也点了支香烟,吐出口烟雾:“杀害同袍,这罪名,真是不枉我帮国民党卖了十一年的命,对得起我,out milk。”
“等见过了家人,我想去中环元兴行见见那位陈老板,当初黄长官挪用的那笔经费,是经过我的手投到了陈老板的生意中,事发后陈老板也被推了出来,上海的生意全都被抄没,看在大家都是沦落人的份上,不知道他能不能帮忙在香港介绍开工。”陆中孝叼着香烟,看着越来越近的湾仔渡轮码头,站起身说道:“走罢,港岛到了。”
按照好姐告知的地址,陆中孝三人到了轩尼诗道,战后短短数年,轩尼诗道上的旧式唐楼已经不见大半,陆中孝走过几处唐楼询问无果后,最终来到轩尼诗道与马师道转角处的同德押唐楼前,这是轩尼诗道最后一栋唐楼,共计四层高,比起其他老式唐楼,线条显得颇为简洁,是自己离港前些年流行的包豪斯风格新唐楼,此时街口挂着同德押字样的霓虹灯招牌。
同德押并不是唐楼名字,只不过是唐楼一层店面的名字,这栋楼乃至第一层的押店全都属于“典当大王”,澳门赌业大亨郭可宁。
同德押是很多外来人对这栋唐楼的称呼,久住香港的人,会习惯性的把这栋楼称之为湾仔大押楼。
“先生,请问楼上有没有一户人家姓陆?”陆中孝让姚世雄两人等在外面,自己走进同德押,对坐在加装铁栏的柜台后的押店掌柜开口问道。
郭可宁虽然常住澳门,但是在香港却开办了十余家典当行和押店,而且往往是买下整栋楼后再开店,所以郭家很多一层营业的押店顺便会帮郭可宁打理楼上出租收租的业务。
“四楼尾房,不过白天有没有人我就不清楚,如果有人你顺便帮我告诉他们一声,再有三日就要交租,不要再让我自己登门。”柜台后的押店掌柜打量了陆中孝一眼,开口说道。
“多谢,我会的。”陆中孝回应了一句,随后走出押店,沿着楼梯上了四楼,比起之前去寻找的几处唐楼,这里干净整洁了许多,至少走廊楼梯上没有了堆积的杂物,也没有让人反胃的屎尿味。
走到四楼,楼上不过千尺的面积被隔出了八间房,按照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在各间房的门板上做了标识,尾房自然是辛字,陆中孝走到房门前发现已经上了锁,用手拍了拍门板,回头对身后的两人笑笑:“看来这就是我家……”
还未说完,房间里突然响起了一声孩童的咳嗽声。
陆中孝回头看向房门,再次拍了拍房门,开口询问:“谁在里面?是不是有人在里面?我是陆中孝~少筠,是你吗?”
他连续拍了几次房门,里面都再没有动静,反倒是旁边己字房的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眼圈泛黑的枯瘦汉子探出头来,睡眼惺忪的打量着陆中孝三人,警惕的开口:“你们做什么?”
“不关你的事,回去睡觉。”没等陆中孝开口,姚世雄已经走过去,伸手把汉子的脑袋推回了房间,从外面把门关闭。
那汉子倒也硬气,没有被姚世雄的动作吓到,再度推开门,只不过这次没有开口和姚世雄争吵,而是直接朝着楼梯跑去,几步就不见了人影。
“小爷叔,是不是先把门打开。”姚世雄对陆中孝问道:“有个小孩子被锁在里面,先把人放出来,再慢慢问清楚。”
看到陆中孝沉默点头,姚世雄转头看向林福生:“福生,开门。”
“哦。”咬着一路都没啃完的干饼,林福生打开自己的行囊,从里面取出一把中正式步枪刺刀,把刺刀探进被锁住的门鼻里,随后双手发力一撬,整个门鼻直接从门板上撬了下来。
房门被陆中孝推开,里面是个最多六十平尺的逼仄空间,虽然空间狭小,但却被收拾的利落整齐,一张单人床摆在窗边,房间东西墙壁钉了铁钉,凌空加挂了一张帆布床,虽然没有衣柜,但衣服都被叠好摞码在角落一块木板上,单人床前摆着张小小的矮桌,上面整齐摆放着碗筷厨具和一叠书籍,门口旁边接着一根水龙头,此时龙头大开着,却没有水喷涌而出,半天才挤出一滴落在接水的水桶里,发出嘀嗒的声音。
此时单人床的角落,蜷缩着一个最多五六岁的男孩,虽然手脸被收拾的干净,但脸上有些菜色,衣服上也满是补丁,手里抓着个木头雕就的玩偶,正眼神惊恐的望向陆中孝三人。
“我是陆中孝,你是……你认不认识忠恕哥哥和少筠姐姐?”陆中孝在原地慢慢蹲下,目光温柔的平视着被吓到的男孩,放缓声音,温和的问道。
男孩听到熟悉的名字,点了点头,却没有开口,黑亮的眼睛盯着陆中孝,嘴唇紧紧的抿着。
“我叫做陆中孝,是他们的大哥,陆庭深是我父亲,叶胜男是我母亲,他们应该说起过我,对不对?”陆中孝没有着急,继续笑着朝男孩继续说道。
男孩轻轻点了下头。
“你叫什么名字?”陆中孝对男孩试探着问道。
男孩抱着木制玩偶,低下头沉默不语,直到几分钟之后,才小声的说了一句:“我叫陆少君。”
此时楼梯上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之前那个推门逃走的汉子声音在外面响起:“男姐,通叔,那三个家伙多半是要做贼踩点!门……门被撬开了!”
陆中孝直起身,走出门口,就看到刚才那个汉子带着两人冲了上来,一个是上了年纪的军装警员,另一个穿着青色裤褂,头发挽起,脸上,双手还沾染着些许面粉的中年妇女。
汉子看到陆中孝走出来,立马停步指向对方:“就是这家伙带了两个人过来!”
“谁这么冇阴功!已经住顶楼尾房都有人抢!通叔,你做证,我儿子阿君也可以作证,我家里藏了两百块学费,如果丢了,一定是他们偷走!记得叫他们赔给我。”妇女喘着气从后面跟上来,虽然还没看见贼人,但已经准备栽赃上一份罪名给他们。
等汉子停步,妇人冲上前来,一眼就看到正从门内走出来的陆中孝,先是想开口骂人,可是等看清陆中孝样貌,就整个人愣在原地,脸上似哭似笑,嘴唇抖着想要开口说话,却双腿一软要跌倒在地。
陆中孝上前一把抱住对方,双腿顺势跪在女人面前:“妈,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