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根基早上来到学校,推开自己的办公室时,被里面的烟味呛的差点后仰摔个跟头。
“虽然英美烟草公司在附近有卷烟厂,但是你也不至于把它们的存货都搬来吧?”段根基用手晃了晃冲鼻的烟味,朝里面趁自己不在,霸占校长专座,上身盖着黑色中山装外套酣睡的陆中孝抱怨道。
听到段根基的抱怨,陆中孝没有睁眼,而是带着睡意开口:
“本来以为自己会因为今天的事紧张到失眠,结果却闭上眼就沉沉睡了过去,所以到底是因为我心大,还是因为这件事不值一提?”
“事都交给我去做,你当然不紧张啦?我昨晚担心整晚是真的,如果被查出来,我就丢官去职,搞不好仲要身陷囹吾。”段根基等烟味散了些,才迈步走进来。
陆中孝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随后穿好外套,走向窗户,扯开窗帘,推开窗户,让阳光和晨风涌入,自己则又叼了支烟在嘴里:“就是要假,你才不会被卷进来。”
“什么真真假假,你不是要给我假黄金吧?”段根基走过来,端起暖瓶倒了杯水递给陆中孝:“一大早不要吸太多烟,伤肺。”
陆中孝接过水杯,可是没有段根基想象中的感激,反而是坏笑的看向自己。
被陆中孝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段根基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着,发现没有问题,抬头问向陆中孝:“在看什么?”
“在想大清早要不要给你讲个恐怖故事提提神。”陆中孝对段根基说道。
段根基心猛地一沉,瞳孔微微收缩:“不是我想的那个恐怖故事吧?”
“赛琳娜,我告诉她你今天约她一起去三角码头的华律轮,作为报答,晚上你陪她去看电影。”陆中孝笑着说道。
段根基脸色顿时惨白一片:“你是不是人来的?我都这样……电影院里黑漆漆,她那么壮,我逃不掉的……”
“我说就是要假,懂吗?”陆中孝对段根基说道:“有你之外的人知道是假。”
段根基缓了缓,似懂非懂的看着陆中孝:“就是我是清白的……”
“校长,你要的这些破铜烂铁准备好啦!”说话间,彭知瑜推开门,家中的司机跟在她身后,帮忙拎着个皮包走进来。
把皮包放到办公桌上,司机朝段根基,陆中孝笑笑,就规矩的对彭知瑜开口:“小姐,晚上我来接您。”
彭知瑜手里则拎着一件黑色男士马甲递给段根基:“特意帮你从酒店侍者那里要来的一件,加厚内衬,而且果然里面内侧的口袋是漏开的,据说方便他收小费时不用担心塞满口袋鼓起来太难看,小费可以直接掉到内衬里。”
陆中孝拉开桌上的皮包倒向桌面,一堆大小不一,却黄澄澄耀人双目的金条从里面掉落出来,堆积在办公桌上如同一座小小的黄金山丘。
“还有一件事呢?”陆中孝看向彭知瑜,问道。
彭知瑜愣了一下,好奇陆中孝怎么知道段根基交代她的秘密任务,不过还是开口说道:“校长让我联系金行师父来学校上工艺课,我也已经联系好,等金行今晚关门,夜校上课时,两名金匠师父就会准时赶来。”
虽然桌上的金条闪耀夺目,但三人却都没有朝黄金去看一眼,因为三人都清楚,这些黄金只是各个金行摆在柜台的样子货,表面镀金,实则里面只是廉价的锡或铜。
香港近些年劫案暴增,各处首饰行,金楼,金铺更是与银行一起被劫匪列为优先抢劫对象,所以很多金行都不再把黄金摆在玻璃柜台内,转而换成了这种镀金的替代品,用以减少遭遇抢劫时的损失。
“试试合不合身?”彭知瑜对段根基问道。
段根基看向陆中孝,突然不耐烦的摆摆手:“出去一下,我要换衣服。”
“好的,校长大人。”陆中孝听到段根基这句话,愣了一下,随后才笑着作势配合,朝门口走了两步,嘴里说道:“屋里一男一女两个客人,你一个男人换衣服,特意要男人走出去,留下女人。”
“女人看我我当然不觉得吃亏,但是被男人看那就亏大了。”段根基笑着脱掉自己的西装外套,随后把马甲套在了衬衫外,又把西装穿回去,看向两人,表情自恋的开口:“怎么样?”
“不错,蛮合身。”陆中孝说道。
“对了,校长大人,今天陈老师去进修理发,所以上下午各有一节国文课需要你代客。”彭知瑜忽视掉段根基自恋的追问,开口提醒道。
“不早点讲,喂,把陈老师笔记给我,我看下讲到哪里。”听到需要上课,段根基顿时没了耍宝的模样,表情认真的问道。
陆中孝拍拍段根基的肩膀:“你今天的主要任务是招摇过街,忘记了?”
“你去好啦,上课当然更重要。”段根基对陆中孝说道。
陆中孝说道:“课,我可以替你上,你只是个港大生,我可是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毕业生,相当于清华,北大,南开三所大学教出来的,论国文,我比连广东都未走出过的你更拿手。”
段根基张了张嘴,最终却没能反驳什么,毕竟论国文,的确清华,北大,南开三所大学随便哪一个拎出来都能对香港大学不屑一顾,更何况集三所大学师资力量联合成立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彭老师,麻烦把陈老师的授课笔记与课本给我。”陆中孝对彭知瑜说道。
彭知瑜带着陆中孝去了旁边的办公室,给了他一份笔记和课本,陆中孝翻阅了一下,这间小学的课本还是参考内地多年前曾使用的《初小开明国语课本》,陈老师的笔记标注着该讲解第六课,他嘴里轻轻念叨着:“这种在内地教学生没什么,可是这里是香港啊。”
“香港怎么了?就是让香港的孩子和内地孩子学一样的国文知识,才不会让他们忘本呀。”彭知瑜听到陆中孝的念叨,开口解释道。
“哪间教室?”陆中孝翻阅完之后,没有回答彭知瑜的疑问,而是对彭知瑜问道。
“这间。”彭知瑜指了一下教室的位置。
陆中孝拿起课本,朝着教室走去:“谢谢。”
看到陆中孝进了教室,尽职尽责的教务长彭知瑜放轻脚步,走到后窗处想要听听陆中孝如何讲课,结果刚站稳,段根基就如同个鬼魂一样出现在她背后,目光烁烁的盯着教室内,显然和她一样,想要看看西南联合大学毕业的陆中孝,上课时是什么模样。
陆中孝走上教室的讲台,台下的孩子们纷纷起身鞠躬行礼:“老师好。”
“同学们好,请坐下。”陆中孝把课本放在讲台上,环视着教室,微笑开口:“陈老师今日去理发店学习理发,所以这一节的国文课由我代他给各位同学讲……”
下面的孩子们听到这句话,纷纷打开桌上的课本,想要提前翻到第六课所在的页数,没想到陆中孝却开口说道:
“为了不打乱陈老师的授课节奏,也避免临时换人授课,各位同学会不习惯,所以这节课我们讲一些内地家乡的小朋友不需要特意学,但香港的小朋友们却要了解的知识。”
他拿起半截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三个字,中国人。
“课本上为什么没有这节课呢?因为这本课本是内地小朋友用来上课的,我们只是把这本课本拿过来,把上面的知识交给你们,但是忘了最重要的一点,所以,我们先根据黑板上这三个字,提出几个问题,第一个,我们是不是中国人?哪个小朋友想回答,请举手告诉我。”陆中孝看向教室内的学生们,开口问道。
很多孩子都把手高高举了起来,陆中孝指了其中一个举得最高的男孩:“你来回答。”
那个孩子的衣服布满补丁,脖子胸前还能看到被蚊虫叮咬的肿包,此时得到回答的机会,站起身说道:“不是!我娘说,不想再做中国人才逃来香港,到了香港就不再是中国人,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那你娘有没有告诉你,你现在是哪国人?”陆中孝仍然面带微笑的问道。
男孩挠了挠头:“没有,我娘没说过。”
又一个孩子举手,陆中孝示意他回答,男孩站起身:“我娘说,我们是中国人!早晚有一天等家乡不打仗了,我们就要回家去!这里不是我们的家!”
“都说的非常好。”陆中孝示意两人坐下,鼓励道:“我们都是中国人,无论父母和自己愿意与否,都无法改变这个答案,为什么内地的小朋友不需要学这节课,因为他们生下来就被父母,被老师,被身边的人不断提醒,他们是中国人,而在香港,有人不愿意看到各位小朋友被提醒。”
“有没有人见过英国鬼佬?”陆中孝朝学生们问出一个问题,而且在彭知瑜,段根基听来,用词非常失当。
不过听到陆中孝的问题,孩子们颇为兴奋,一个个急着开口:“我见过我见过,头发是黄色的!”
“我看到的是头发棕色的!”
“我还见到过一个大着肚子的鬼佬,和我娘怀着我妹妹时一样大!杵着根拐棍!”
“他们的家在哪?”陆中孝笑着问道。
孩子们笑了起来:“当然是在英国!”
“那这里是哪,是他们的家吗?”陆中孝对大家问道。
“不是,这里是香港,英国可远了,英文课讲过,在大西方,坐船要坐一个月穿过大海,才能到英国。”一个学生大声的说道。
陆中孝仍然是不急不躁的笑着问道:“这里不是他们的家,那是谁的家呢?”
学生们愣了一下,有个因为是光头,看起来就拥有聪明绝顶标签的男孩子试探性的说了一句:
“是老师你说的中国人的家?”
“没错,这里就是中国人的家,我们都是中国人,只不过香港被英国人租了下来,就好像小朋友去街边的书摊租连环画册,像各位小朋友的父母租住的房子一样。”陆中孝说道。
“啊?”孩子们张大了嘴巴,面面相觑,随后笑了起来,几个笑得大声的,看到陆中孝没有阻止,甚至故意看向其他同学,大声笑着喊道:“家也能租吗?那我们中国人不就是包租公喽?那可太了不起了!我要是包租公,第一个涨英国人的租金!”
教室里的大多数孩子,对包租公,包租婆这个词非常熟悉,因为他们大多随父母逃避战火来到香港,没有住处,只能租住在各种简陋房屋内。
此时听到英国人成了租客,孩子们的笑容中满是欢愉,似乎真的当上了英国人的包租公。
陆中孝就静静的看着他们在下面兴高采烈的交谈着,笑着,直到他们过了最初的兴奋,声音逐渐低下来,才继续问道:
“可是,英国人没有对包租公交租怎么办。”
孩子们马上就再度把自己家中遭遇过的种种经历说了出来。
“停水停电!”
“换锁锁门!”
“把租客东西丢出去,把租客赶到大街上!”
陆中孝说道:“可是我们这个包租公胆子很小,不敢收租,更不敢把租客赶跑,反而吓得自己躲了起来,于是英国人这个租客,就理直气壮的自己写了个合约,告诉大家,香港被包租公租给我九十九年,而且不用付房租。”
“这是什么包租公呀!换成我家楼下的包租公就不会胆小!哪个不交租就被他打上门去!”
“就是,哪有不交租的!包租公可以找警察拉他!”
“不要让原来那个胆小鬼当包租公了,这么多中国人,找个又厉害又壮的当包租公去收租!或者把英国人赶出去,不租给他!”
陆中孝说道:“原来的包租公叫做清朝,就是很多中国人都觉得他胆子太小,所以把他换了下去,有人知道现在是谁做了包租公吗?”
“我知道,现在是中华民国当了包租公!”一个孩子喊道。
“可是现在的包租公也没有从英国人手里把房子收回去吗?”又一个孩子问道。
陆中孝点点头:“他也不敢。”
孩子们脸上写满了沮丧,一个孩子小声嘀咕道:“当中国人一点都不好玩,连房子被英国人抢走都收不回去。”
“所以,各位同学要认真读书,争取有一日自己成为那个勇敢,厉害的包租公,把香港收回来,不再被英国强行租借,别再让人笑话中国人是个胆小的包租公,好不好?”陆中孝对孩子们说道。
“好!”孩子们大声的回答道。
“所以,这里是哪里?”陆中孝看到孩子们的眼睛亮闪闪的,似乎对未来成为收回香港的包租公充满兴趣,开口问道。
“中国!”孩子们异口同声说道。
“我们是什么人?”
“中国人!”
“非常好!”陆中孝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写了首词,转过身看向众人:
“这是一首古诗词,发音我都做了标注,这堂课把它背下来,等下次我再代课时,会继续给大家慢慢讲它的含义,还有,我跟你们讲个秘密。”
陆中孝故意压低了声音:“这首诗词可是我十九岁读大学时,老师才肯教给我的,我现在就悄悄教给你们,你们如果学会,那就等于比很多很多大人还要聪明,还要厉害,知道吗?不相信的话,回家背诵给父母听,他们一定会夸奖你们,如果他们不夸奖,回来告诉我,我奖励你们,好了,各位同学,开始背书吧。”
听到陆中孝说的这么神秘,孩子们顿时兴奋起来,嘈杂无序的诵读声在教室内响起,陆中孝在教室内踱步走动。
彭知瑜用手轻轻拍了一下额头,有些自责的说道:“我怎么就忘记教这种认知常识课了呢!还好是试运行……我这就调整课程表。”
她回头看段根基,发现段根基立在原地望着教室内默不作声。
“校长?基哥?怎么了?”彭知瑜用手在段根基眼前晃了晃,问道。
段根基叹口气:“我原来觉得阿孝教书是浪费人才,现在反而觉得把阿孝打发去乞讨化缘,才真的是浪费人才。”
“那……要把他安排回来教书吗?”彭知瑜问道。
段根基果断的摇摇头:“做什么选择,当然是让他一边化缘一边教书,物尽其用,走了,我去按阿孝说的,招摇过市,以后有老师请假,就让阿孝代课。”
说完,段根基背着手慢慢朝办公室走去,学生们那连绵不断的诵读声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响起,似乎永无止息:
“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曾向藁街逢。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