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幕来临之前,吹了一阵晚风,把香港上空那几片残云都吹散,只剩一片黑蓝色的夜空,如同被铺展开的丝绸,高远幽蓝的罩住这座边城。
皇后大道中148号鹿角酒店的自助式西餐厅内,寇汉卿一身西装,手里端着托盘正挑选着食物,不时与擦肩而过的外籍人士礼貌性的点头示意。
这间西餐厅的背景墙安装了美国新式的六面瀑布式布景机,每隔十秒钟就会由上自下变换布景,时而是伦敦大本钟,时而是巴黎圣母院,六次为一轮回,刚好用时一分钟。
今晚在餐厅负责演奏的是意大利汤比达乐队,此时在餐厅一角的舞台演奏着贝尔格的《抒情组曲》,为西餐厅增加一抹浪漫。
“看在大家是同学的份上,我才帮你传话,不过能不能搭上线,不敢保证,无论事成与否,我都要收钱。”等寇汉卿端着餐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一个西装笔挺的华人青年也顺势落座在寇汉卿对面,眼睛打量着四周,开口说道。
寇汉卿用餐叉插起一块螺片鹅肝送进嘴里:“鬼佬的西餐厅也开始考虑中国人的口味了,这鹅肝明明就是粤菜鸡肝拼螺片的做法,八元港币一位的价格,却只能吃粤菜口味的西餐,就好像香港这座城市一样,不中不洋。”
“你说你的商行有印尼黄金的门路,轩利先生才答应让我今晚和你聊一聊。”青年端着餐酒喝了一口,倨傲的说道:“阿卿,你那个商行什么底,大家都清楚,凭你的本事,随便进一家洋行做几年,也能做到华经理的位置,会做人的话,洋行华人大班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怎么偏偏跑去跟那种烂泥混在一起。”
寇汉卿笑了笑:“新元,记不记得在文治书院读书时,大家一起组建新月国际象棋社,你们都急着去和别人交手,我呢,则整日学习残局。”
“省省吧,学习到现在,结果跑去捞偏门,你真是帮文治书院增光添彩。”青年不屑的哼了一声。
寇汉卿把食物咽下去,自嘲一笑:“好,只谈生意,香港如今前往印尼圣美林往返的客货轮船,每月有十七艘,其中八艘船上的海员,有我商行的人,印尼那边每月能放出八成成色的黄金七百两,如果轩利先生的金行能帮忙把黄金铸成港制金条……”
“收你几成好处费嘛,少于四成就不用谈了。”青年嘲讽的笑笑,像是猜出寇汉卿接下来要说的话,直接开口打断了寇汉卿。
寇汉卿盯着青年,慢慢笑了起来,从桌边拿起登喜路香烟烟盒,打开盖子,递向青年:“错,只要轩利先生能帮忙,整个生意都归他,合图商行负责运货销货,只拿四成,算不算有诚意。”
这番话让青年彻底愣住,显然没有想到寇汉卿居然要把整盘生意让给自己的鬼佬老板轩利,自己从头忙到尾,居然只占四成。
“看来你整日和那些所谓江湖好汉打交道,没有被他们传染把自己脑子变蠢,这么大一张饼画出来,无论后面是否能吃到,轩利先生一定会忍不住要见见你,你舍出这条财路,倒是帮合图商行找了个好靠山。”青年伸手从烟盒里取出了一支香烟,眼睛盯着寇汉卿说道。
把手里的鎏金打火机递过去,寇汉卿看着青年笑了起来:“我是文治书院国际象棋第一人,从未有过败绩。”
青年凑过头把嘴里的香烟点燃:“有了轩利先生做你的大旗,你想做的那点儿生意,就能越做越大,我要是没猜错,拉大旗扯虎皮,你该打几家银行的主意了罢,四个字,放贷收债。”
“算你一份。”寇汉卿朝青年笑笑:“有没有兴趣。”
“我是律师,没兴趣。”青年吸了一口香烟,随后丢进烟灰缸碾灭,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西装外套:“今晚的话,我帮你传达给轩利先生,他会不会见你,自己决定,记得把今晚的钱打到我账户上。”
“谢谢。”寇汉卿坐在位置上不动,继续用刀叉吃着西餐。
青年穿好外套朝外走了两步,突然停步转身,看向寇汉卿:
“文治书院国际象棋第一人,从未有过败绩,我当年就想传达给你一句话,有人让我们这班手下败将告诉你,你能常胜不败,不是因为你棋力真的高强,而是另外一个原因。”
“因为什么?”寇汉卿抬头看向对方。
青年笑笑:“他说,因为你没种,输不起。”
说完,青年转身走出了西餐厅,只留下寇汉卿手握刀叉,盯着眼前的食物,变了脸色。
一名手下放轻脚步走过来:“寇襄理,你让兄弟们盯着林福生和那个陆中孝,林福生去了湾仔大押楼之后就再没出来,我问了,他和陆中孝,还有另外一个人,三人都是那里的新住客,陆中孝教书的那间轩尼诗道官立小学,我也让兄弟去问过,刚刚入职,除此之外,陆中孝先是去了九龙中国招待所,然后又回了学校,半小时前,他去了九龙的俄国大餐厅,十几分钟之后就出来,本来看方向像是要去水警总部,不过走到一半就掉头朝招待所走去。”
“俄国大餐厅是很多商行生意人交规费的地方,他们是悍匪,应该是陈老板给他们指了条路,搭上差佬,想借着差佬演场戏,正大光明从警察手里拿走那批货。”寇汉卿轻轻晃动着酒杯,眼睛打量着里面红如宝石的酒液,随后一口饮尽,站起身穿上外套朝外走去,嘴里吩咐道:“可惜,没路走就是没路走,让我大佬贵叔帮忙约西环的邓峰邓探长今晚一起打牌,陈老板这条线,是我们的了。”
……
九龙弥敦道188号,一栋米黄色的典型俄式三层建筑,即使不去特意看招牌,只是瞥一眼这栋建筑拥有的大斜面尖顶,俄国风俗浮雕外墙以及彩色华丽的玻璃窗,也能让行人过客认出这是俄国鬼佬的风格。
当然,此时这处建筑挂着一排巨大的霓虹灯匾额,匾额上用了中英俄三种语言写出这处建筑的名称:车厘哥夫大饭店。
陆中孝看了看霓虹闪烁的招牌,迈步走了进去。
“先生,预订过位置吗?”看到陆中孝走过来,正门处一名金发碧眼的白俄女人熟练的用粤语问道。
“交规费都要预定吗?”陆中孝看向白俄女侍,反问道。
白俄女侍听到陆中孝的话没有奇怪,只是恍然的点点头:“当然不需要,仍然欢迎你,先生,请进。”
她引着陆中孝进了饭店内,一楼是餐厅,麂皮色的大理石地面,核桃木的实木桌椅,琐碎,奢华又各不相同的几盏吊灯,再配上留声机里正响起的俄国音乐家格林卡的知名作《为沙皇献身—序曲》。
从踏入餐厅的那一刻,就让人仿佛回到二月革命之前那个强大,鼎盛,号称欧洲宪兵的俄罗斯帝国。
餐厅内的食客并不多,只有五六桌客人,几乎都是俄国人,吃着俄式美食,喝着伏特加。
“这边请。”白俄女侍引着陆中孝直接走到柜台前,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后就离开,朝着餐厅门口原路返回。
柜台后的一个白俄妇女打量着陆中孝,却没有开口,陆中孝主动说道:“规费。”
“哪一家?”陆中孝主动开口之后,里面的中年妇女才问道,同时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份账簿,准备查找。
“上环文咸东街,陆记南北行,九龙深水埗,瑞康航运。”陆中孝对女人说出了两个名字。
听到陆中孝报出来的名字,女人在柜台后翻动着账簿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之前的规费记录,只能抬起头来:“新开业的?”
“很多年了,从二七年做南北行生意,就开始向车大公先生交规费。”陆中孝点了一支香烟,身体倚着柜台说道。
女人皱皱眉:“这两个名字上面都查不到。”
“车大公先生如今高升了罢?”陆中孝没有理会女人的话,而是再度问道:“我记得四一年时,他就已经准备从帮办升为督查。”
“高级督察。”女人看向陆中孝。
“他会知道我该交多少钱,不如问问他,这个时间他该收工了吧?”陆中孝身体倚在柜台上,望着餐厅,嘴里问道。
“他在二楼旅馆见一位客人,米莎,请车厘哥夫先生下来一趟,账目有些问题。”中年女人想了想,开口招呼了一名女侍。
女侍答应一声,沿着楼梯登上了二楼,很快,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一个高高壮壮的白俄人手握着楼梯扶手,慢慢的走了下来。
他大概五十多岁的年纪,下颌的胡须花白,穿着白色衬衫,蓝色锦缎花纹的马甲,深陷眼窝之中的眸子,朝着柜台处的陆中孝望来。
“我猜,您大概忘了我是谁。”陆中孝朝来的白俄老人笑着稍稍欠身,说道。
来人就是这间车厘哥夫大饭店的老板,中文名车大公的白俄人车厘哥夫,同时也是如今香港警队总部监管处运输科高级督察。
“别怀疑一名警察的记忆力与眼力。”车厘哥夫走到柜台前,用手指敲了两下柜台,柜台后的女人起身帮他倒了两小杯伏特加。
“那位陆老板的儿子,当年经常来这里跟他一起交钱给我。”车厘哥夫递给陆中孝一杯,开口说道:“你父亲是个好人,敬他。”
他说着话,与陆中孝用中国人喝酒的方式碰了一下杯,随后深吸一口气,把杯中酒液仰头灌下。
陆中孝也一口把酒液喝干,随后放下了酒杯。
“来吧,来找个位置坐下,这一餐我请客。”车厘哥夫揽住陆中孝的肩膀,把他带到角落一处空位前坐下,随后吩咐侍者:“一客索兰汤,一客福尔什马克,再帮他来一份鸡肉烩饭,当然,伏特加要最好的。”
等侍者离开之后,车厘哥夫看向陆中孝:“你父亲那时甚至拜托我找过你,但是我无能为力,我那时只是个香港水警帮办,你父亲很久没出现,我在警队也再没经手他的生意,而你又出现在我面前,所以我猜他现在……”
车厘哥夫耸耸肩:“应该去了天堂。”
“我父亲的南北行生意,航运生意那时都要向你交规费,不然你就会让他的船与货,以各种借口无法离港或者下船,,我如今也在做类似的生意。”陆中孝语气缓慢的说道。
车厘哥夫点点头:“中国人有句话,子承父业,我不奇怪,你交钱给我,我可以帮你避免水警去找麻烦,和当年我收到你父亲送来的钱时,承诺的一样。”
“是一批走私黄金,如今人与货就在三角码头的船上,却被本地帮派的人盯住,无法下船,我也是刚刚开始做这种生意,想来想去,只认识你这位车大公车督查,所以想问一下,能不能让你信任可靠的手下去把货帮我从船上接过来,送到坚尼地城。”陆中孝从口袋里取出三百港币,放到桌上,看向车厘哥夫。
车厘哥夫望着那可怜的一沓钞票:“你父亲做的是正当生意,价格可以很低,但是你的非法生意,价格要由我来定,而且,你只能同意,从三角码头到坚尼地城这段距离的运输费用,我作为香港警队运输科高级督察,觉得五十两黄金是个合适的价格。”
“对方是本地帮派,很难惹,不然我也不会明知道你胃口这么好,还要登门寻求帮助。”陆中孝看着车厘哥夫,表情严肃的说道:“普通警察吓不到他们。”
“收起那点少的可怜的钱吧。”车厘哥夫朝那叠钱扬了扬下巴:“看到你为此愿意支付五十两的运输费用,我会派两个不普通的警察帮你收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