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年少有为。”目视着寇汉卿带着和合图的人离开之后,五青社的矮仔山转过身,朝林福生上下打量着开口说道。
林福生指了一下雀叔,对矮仔山说道:“他说你要摆酒请我吃饭。”
矮仔山哈哈大笑起来:“没错,我就是要摆酒请你吃饭。”
“能不能明天晚上再请我,我要跟孝哥先回家。”林福生对矮仔山说道。
矮仔山的几个手下微微皱眉,想要开口,矮仔山却眼睛扫过去,把几个人的话逼回了肚子内,看向林福生:“没问题,不过福生兄弟,你刚来香港,知道你伤的那个人,和刚才来的那班人他们的身份吗?你现在离开,他们也许会找麻烦。”
“雀叔告诉过我,他们好像是个什么核桃帮派的人。”林福生不以为意的说道:“没关系,雀叔还告诉过我,如果他们找麻烦的话,这些帮派的人不会报官,可以放心杀。”
说完,跟着陆中孝朝码头外走去。
矮仔山听到林福生最后一句话,倒吸了口气,扭头看向雀叔,不知道雀叔怎么教给他这么一番话,什么叫核桃帮派,什么叫帮派的人不会报官,可以放心杀?
他以为香港这些大小社团的成员都是西瓜,想劈哪个就劈哪个?
“兄弟,如果遇到麻烦,到西环容记白眉武馆找我。”矮仔山望着两人远去的身影喊道。
林福生头也没回的一扬手:“明晚收工会去找你,让你请吃饭。”
矮仔山的贴身兄弟看到林福生那副嚣张模样,想要开口,被矮仔山按住肩膀:
“不知者不罪,他刚来香港,又刚刚出过风头,就算港督站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惊的,等他遇到麻烦主动登门的那一天,他就该明白怎么做人了。”
陆中孝与林福生走出三角码头,立在电车站前和六七个候车的人一起等电车,看到林福生想要开口,陆中孝取出香烟递到他嘴边:
“什么都不要问,回家告诉你。”
“好。”林福生叼着香烟点燃,答应了一声。
电车叮叮当当的开了过来,陆中孝带着林福生从前门上了车,随后开口说道:“忘了买份报纸看金价。”
随后牵着林福生的手,从电车后门又走了下来。
此时电车站,除了两人已经没了候车的人,陆中孝望着电车后车厢车门处那个想要下车,却被自己目光盯上,忍住脚步的身影挥挥手,嘴里说道:
“让你做几日苦力,你第一日就这么威风,我看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在香港开宗立派。”
“是不是我做错事,孝哥。”林福生看到陆中孝脸色有些严肃,小声的开口问道。
陆中孝摇摇头,平静的说道:“也不算做错,只是方向偏了一点,本来是想半露底,就像捉黄脚鸡,先把我这个女花送到对方眼前,你藏在门后准备捉奸,就算动手也会留些体面,但是现在底都已经全都被对方看光,那就只能怪他不走运,本来不想麻烦雄哥,他下手太黑,可没办法,谁让他不走运,先看到了我,又看到了你,最后还看到我们两个在一起。”
“那我明日是不是要来码头……”林福生听不懂陆中孝的话,挠着头问道。
陆中孝看向他:“当然要来,本来明日该你做的事,听到我的暗号,也继续照做就是,只不过到时在码头你要帮雄哥唱台戏,看到雄哥就说他骗你的钱,动手打他就可以,不要真的伤了他,拖住他就可以,等下自己返湾仔,路上有人跟着你不用理他,让他知道我住在哪没关系,就是得让他知道,他才安心。”
“那你呢孝哥,我不如跟着你,如果有人找你麻烦,我帮你教训他们。”林福生听陆中孝要自己单独离开,有些担心的问道。
陆中孝摇摇头:“货在船上我未碰一下就被看破了底,又马上乖乖走人,摆明无力回天,就算是上海青帮那些家伙都知道这种情况下要给条活路走,不会把人逼的太过,何况他一个想把自己装成香港杜月笙,开口闭口只做生意,不提罪孽的人,我是老师,在香港,杀教书育人的老师,是会被判绞死不得赦免的,就算他老爸是英王,也救不了凶手,就因为我动了一下心思,还没有所行动,就让手下杀了我,白白搭上一条他手下的命,这生意怎么算都是亏本,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舍得。”
“那你去哪里,孝哥?”林福生看陆中孝准备转身走人,问了一句。
陆中孝看看左右,随后沿着大街朝前走去,嘴里说道:“去给陈老板打个电话,然后报警。”
……
“叼你老母!只是带了一处花就乖乖认输?你知不知你现在让整个字头都很没有面子!”和合图的元老炮仗光此时瞪着一双牛眼,朝立在面前的宣冲咆哮道:“我看,干脆洗底,逐出字头!”
寇汉卿坐在他右侧的椅子上,脸上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光叔,我看矮仔山应该还在码头,不如你去帮社团找回面子?”
“嘭!”炮仗光用力拍了一下椅背:“公仔卿,你不要以为贵哥撑你做了几件事,就以为自己大晒,可以目无尊长!我今日就算打落你满嘴牙齿,贵哥都要多谢我替他教你做人!”
“是是是……是我不对,光叔你消消火气,大不了……”寇汉卿嘴里连声答应着,把嘴巴凑到炮仗光耳边,用只有两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说道:
“我听说烂牙标在九龙开了两处鸦片馆,背后出钱的人是你,你交给社团的几笔账也好像有问题,数目差了九万多块呀,光叔。”
炮仗光听到这句话,脸色顿时连变几次,怒视寇汉卿,寇汉卿目光坦然的继续说道:“账目的事我可以帮光叔你算清楚,保证没有纰漏,但是烂牙标哪里会打理生意,我看要光叔你自己多费些心思,至于阿冲这件小事,就更不要麻烦光叔你大驾,我替你教训他,就当我敬老,这次给他个机会,下次跳出来搞事,让他死于万刀之下,你说呢?”
炮仗光听完寇汉卿意有所指的这番话,铁青着脸,捏着茶杯盯着宣冲十几秒之后,猛然把茶杯重重砸回桌面上,随后站起身大步走出了门,他带来的人也紧随其后快步离去。
“卿哥……是我不对……”看到炮仗光的人马都走干净之后,宣冲才低着头闷声说道。
寇汉卿摆摆手:“坐过来罢,这种老家伙被所谓洪门规矩惯坏了,动不动就倚老卖老, 你没有做错,认输又不丢脸,说明识时务,你是我的福星,借着你这件事,我刚好看到有人想要来带货。”
“未带走,卿哥,货仍在船上,我的人甚至问过帮上海佬带货的一个船员,对方都说货仍在他身上。”听到寇汉卿问起黄金,宣冲语气肯定的说道。
寇汉卿把手里的烟盒递给宣冲:“我知道货在船上,今日是他来布局,林福生就是那个陆老师安排的人,我想他本来明日该按计划取货,可惜,不小心露了底,功亏一篑,对了,我更好奇一件事,你怎么刚动手就认输?你花名可是老笠,老笠是劫匪来的,你该不是没种吧?”
“那个叫林福生的,不止功夫好,也杀过人,他动手不是打架,是杀人,我们出来行走江湖,是图个名望,让别人怕自己,他不是,他是想要杀人的悍匪,他不会打架吓唬人,只会出手杀人。”宣冲喝了口温凉的茶水,脑中回想起林福生朝着自己心口刺来的那一下,心有余悸的说道:“不及时开口认输,一定死。”
寇汉卿了然的点点头,手指关节轻轻扣着椅背,嘴里轻轻念叨着:“悍匪,上海人,老师,学生,太古船厂,露底……露了底,船开在即,又是悍匪……那就还应该有一招破釜沉舟才对。”
就在这时,门外一个穿着衬衫,与其他打仔截然不同的青年敲敲门,轻声开口:“寇襄理,元兴行的陈文翰陈老板打电话,说愿意把货让给我们,不止是他,其他上海人也一样。”
旁边的宣冲顿时脸上浮现出喜色,他知道船上有多少黄金,此时听到对方说准备让出货物,眼神热切的看向半闭着双眼的寇汉卿:“卿哥,我是不是现在按印尼那边的价格上船收货,这次最少都要赚两万块。”
“果然当机立断,破釜沉舟,如果是炮仗光那种货色,说不定就中计了,他想不到合图有个聪明人吧。”寇汉卿嘴角稍稍翘起,先是看了眼满脸喜色的宣冲,随后看向门口等待自己答复的青年:“告诉陈老板,合图商行没有钱吃下这批货,也没兴趣,让他自己来取罢,不然就等着船开走时把货一起带回印尼。”
“卿哥……”宣冲听到寇汉卿的话,顿时有些激动,那可是三百两黄金,按照今日香港金价,一两黄金两百四十港币,三百两合计七万两千块,虽然印尼的黄金成色差些,但骗骗普通市民完全没问题,哪怕按贼赃出手都能赚两万,如果不急,寇汉卿自己安排人慢慢兜售给那些傻乎乎炒金的普通百姓,赚的只会更多。
“你去收了货,今晚就不会再走运,只被刺中一刀,你告诉我,那个林福生是悍匪做派,悍匪在香港怎么做事?向来是做一笔大的就走,绝不会纠缠,本来是想带货,但是被我撞见露了底,只能放手一搏,所以陈老板才会打来电话,告诉我们船上所有的货都让给我们,他让给我们,就是希望我们收货,然后呢?”寇汉卿看向宣冲,笑眯眯的说道。
宣冲想了想,小心的开口:“林福生和他身后那几个人,会找上我们,杀人劫货,一走了之。”
“你现在还要去收货吗?”寇汉卿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对宣冲问道。
宣冲果断的摇摇头,不过随后就又欲言又止:“卿哥,可是……真的让货跟船一起离港?”
“心急的不是我们,有没有这些货,对我而言,只是早赚与晚赚的区别,该心急的是陈老板那几个上海人,货随船回了印尼,别指望印尼那边能收货把本金退还给他们,所以陈老板急呢,就会催林福生陆老师那些人快些动手把货交给他,可是货在船上,我们不收货又义务帮忙望风,他们真的收了货,我们就报警,把那批货连同悍匪都便宜差佬去立功,所以现在的局面就是,他们哪怕手里有枪,都不知道该杀谁。”寇汉卿看了一眼手里举着的青瓷茶盅:“下过国际象棋吗?”
宣冲茫然的摇摇头。
“这个战术叫逼走劣着,他们想走破釜沉舟,偏偏不给他们机会,我要逼着他们铤而走险。”寇汉卿把茶盅反手扣在茶台上,语气肯定的说道:“然后,他们就没路走了。”
陆中孝回到九龙中国招待所的客房时,姚世雄刚睡醒,此时赤着上身正坐在房间狭小的露台上,打量着傍晚时分的九龙街景。
“小爷叔,怎么样?”看到陆中孝进来,姚世雄朝着窗外弹出烟蒂,随后站起身,拿起衣服套在身上,迎着陆中孝走过来问道。
陆中孝身体倒在床上,仰面望着天花板:“本来想的很好,但计划再好,都快不过变化,也怪我求稳心切,担心福生出事,去码头看了一眼,结果就为这一眼,不小心露底了。”
“福生没出什么事吧?”虽然平时姚世雄对林福生不是骂就是打,但是听到林福生可能有事,脸上的关切却遮掩不住。
陆中孝笑了起来:“没事,让他假装开工去做几日苦力,结果他差点就要做成三角码头的武林盟主,整个码头现在都知道有个台山来的年轻人叫林福生,水性精湛,功夫过人。”
“福生这个兔崽子……这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夹起尾巴做人。”姚世雄听完陆中孝的话,骂道:“你让他去码头,都不如安排我去。”
陆中孝侧过脸看他一眼:“你去?我怕第一天你就受不了码头上那些狗眼看人低,讲话又恶毒的筹佬,把对方想办法搞死。”
“我已经很久没搞死人了,小爷叔。”姚世雄听到陆中孝对自己去码头开工的设想,开口解释道:“上次还是咱们三个刚从监狱出来,帮你那个小骆驼搞死她老子,我是为了不让人查出他身份,免得怀疑我们,所以才剥了他的皮,埋他的时候还活着呢,是福生埋的,不关我事,我……”
“停~我知道了,thank you one home door!”陆中孝学着平时姚世雄嘴边常冒出来的英语短句,对他说道。
这次换姚世雄愣住:“小爷叔,你刚刚讲什么?”
“我谢谢侬一家门。”陆中孝朝他翻了个白眼,随后笑了起来。
姚世雄恍然,也嘿嘿嘿的笑了起来。
“吊颈岭那边你可能要再走一趟。”等笑过之后,陆中孝才开口对姚世雄说道:“你去带着礼物入伙,对了,把昨晚剩下的钱给我。”
姚世雄从口袋里取出那四百多块港币递给陆中孝,随后说道:“不是说让我去转一转,拜拜码头,怎么又要去入伙?小爷叔,钱拿走,我拿什么买礼物入伙?”
“三百两黄金,算不算重礼?够不够入伙?”陆中孝看向姚世雄,眼眉一挑。
姚世雄表情愣住:“你是说船上陈老板有三百两,我拿这个消息入伙?带人连夜登船抢货?”
“你要说明天下午,有人拿着三百两黄金下船,十六两一斤,将近十九斤重,一个人用皮包就能拎走,随便说个假身份,就说自己是陈老板的人,想吞掉他这批黄金,详细的,你自己见机行事再编吧,有件事要说清楚,陈老板安排了专人运这批货,不小心是会出事的,陆路过去埋伏,水路脱身,对了,到时候看到货和人下船,就早点借着福生脱身,靠他们的船收货,不要真的被卷进去,毕竟刚回香港,根基不稳,出了大纰漏很难补上。”陆中孝闭着双眼,语速很慢的说着,又把那艘华律轮的大概位置,船上格局说了一遍:“有要问的就现在开口。”
姚世雄一语不发的听完,过了几分钟之后才说道:“那些人……和拿到货以后呢?”
“不用管,他们走不了,你把船上的解决了,自己带着货走人,不要回这里,也不要去湾仔,更不要去学校或者见陈老板。”陆中孝沉默了几秒钟,才再度说道:“去坚尼地城金公馆门外等我。”
“金廷荪?金廷荪死要钱,三百两进了他的家,什么都剩不下。”听到陆中孝的话,姚世雄皱了皱眉:“小爷叔,你比我清楚金牙三的为人。”
“我就是清楚,才让你这么做,我得把你捧起来,还有别的要问的吗?”陆中孝朝他笑笑:“放心,我同金廷荪打了这么久交道,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还有,不要带枪,让他们带就好了。”
“明白,那我现在就去?”姚世雄脑中想了片刻,开口问道。
陆中孝从床上下地,伸了个懒腰朝门口走去:“不急,我先走,招待所外面应该会有人跟着我,等我走半个小时之后,你再跟着其他客人一起出门,把那把鞋拔递给我。”
姚世雄拿起房间内提供的木质鞋拔,递给陆中孝。
陆中孝撩起外套,把鞋拔插进腰间,衣服和裤子顿时被撑出个凸起:“像不像藏了把枪在身上?”
“不像,哪有那么长的枪管,再短些。”姚世雄笑着说道。
“你是警察,眼睛太毒,那些香港江湖人哪有你这种眼力。”陆中孝拉开房门,走了出去:“不像也只能将就,为了演这场露底之后的铤而走险,我已经尽力配合。”
……
段根基脸色惨白的回到小学时,都已经华灯初上,先是尽职的巡视了一番校园,发现夜校孩子们都已经开始上课,这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结果拉开办公室的门,就看到陆中孝坐在他的办公桌后,慢条斯理的修剪着手指甲。
“你你你你……”段根基用手指指着陆中孝,一步步走过去:“你还敢在这里等我?”
陆中孝起身,让出座位:“辛苦,校长大人,请问赛琳娜女士还开心吗?”
“你不关心我有没有失身?”段根基一屁股坐在座位上,用手握着桌上的空水杯顿了顿:“去倒茶!”
陆中孝接过水杯,去帮忙倒了一杯水端过来:“校长大人请用茶。”
“事我已经都按你吩咐做完,你答应的黄金呢?”段根基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水,这才吐了口气,朝陆中孝说道。
陆中孝不解的看向他:“什么黄金?黄金应该在你身上才对,我不是让你去拿黄金咩?我在这里等着你约会回来,把黄金交给我。”
“扑街, 你耍我呀,你几时讲过让我去拿黄金,我连黄金在哪里都不知道!”段根基听到陆中孝的话,气的被呛到,连续几声咳嗽。
陆中孝拍着段根基的后背:“消消气,消消气,怪我,太激动太紧张,忘记告诉你接头暗号,不如明天再去一次。”
“还去?”段根基看向陆中孝,眼神绝望中夹杂着愤怒:“我今天差一点就被那个肥婆拖进酒店惨遭蹂躏!明天再来一次?”
“不不不,明天不需要肥婆,只需要你再上一次船就好。”陆中孝感觉到段根基的愤怒已经到达极限,连忙解释道:“绝对不需要你再联系肥婆,我已经借着今天把船上都仔细看过,没问题的。”
听到不用再被赛琳娜性骚扰,段根基脸色稍缓:“是不是上船找到接头人,拿到黄金就可以?”
陆中孝有些犹豫的笑笑:“就是这样,不过之前讲的数目方面出了些变化。”
“你个扑街不是想赖账吧,话俾你听,我现在已经被赛琳娜占了便宜,急需金钱消弭怒火,少一分都不得,你想清楚下一句话讲错的后果。”段根基抓着水杯,站起身来,大有陆中孝下一句话不中听,他就准备执行校规,上演一场轩尼诗道官立小学校长殴打副校长的惨剧。
陆中孝脸色无辜的朝后退开两步:“之前讲船上有三十两,是我听错,其实船上有三百两。”
“三百两,五五分的话我岂不是够钱隔壁电车工厂的废弃宿舍租下来……”段根基先是呆滞了两秒钟,随后迅速在大脑里把三百两黄金按照近日金价进行了换算,得出数目后再度露出虚假的亲热笑容,把水杯放回桌面:“阿孝,其实你再叫赛琳娜骚扰我一次,我也无所谓的,哪里会生气,这种事男人怎么都不算吃亏的嘛,看在这么大数目的面上,就算肥婆骚扰的尺度大些我都受得住。”
陆中孝看向段根基,不确定的开口:“真的?”
“真,当然真。”段根基笑眯眯的说道。
“好,等我走之后,你让彭老师帮你做件事。”陆中孝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段根基耳边低声说了一段话。
段根基脸色变了变:“我是官立小学的校长,我会无法下船?开玩笑……”
陆中孝又说了几句,段根基点点头:“好,明白,你该不会不认账吧?”
“明天的事搞定,后天我就来学校捐钱。”陆中孝目光坦荡的看向段根基:“记住我说的接头暗号,也记清楚我让你准备的那些东西和做事步骤。”
“知道了,我是老师,只有我教别人,哪里需要别人教我。”段根基不耐烦的说道:“等下我就让知瑜帮我准备。”
陆中孝叮嘱完,要转身离开,段根基突然回过神来,朝陆中孝喊道:“喂!”
“什么事?”陆中孝看向段根基。
段根基一本正经的走过来:“谈到钱呢,一定要讲清楚,五五分不是三十两五五分,是三百两五五分。”
陆中孝眼神幽深的盯着段根基,没有回答,段根基被陆中孝的眼神盯得有些紧张,目光不断畏缩躲闪,但是却始终没有退让,只是再开口多了些恳求的味道:“足够很多孩子有书念,大不了你做校长,帮你立块功德碑都可以,或者以后再帮你走私黄金,我一定尽力配合,最多不收……不,就少收些钱啦……”
“我说的,就是三百两,我捐给学校一百五十两,够不够清楚。”陆中孝伸手拍了拍段根基的肩膀,笑着说道。
段根基愣愣的看着陆中孝,张了几次口,却无话可说。
“基哥,有没有人说你,看起来精明猥琐腹黑奸诈,但是实际上,你其实就是个又笨又倔的书呆子。”陆中孝对段根基说道:“你这种人多些,香港会更好。”
段根基点点头:“有,我老婆说过和你差不多的话。”
“然后呢?”陆中孝取出香烟递给段根基一支。
段根基接过香烟叼在嘴里:“然后我就把她哄上床了。”
“再会。”本来想帮段根基点烟的陆中孝,听完这句话,转身就出了办公室,顺便把办公室的门从外面重重关上。
在夜幕来临之前,吹了一阵晚风,把香港上空那几片残云都吹散,只剩一片黑蓝色的夜空,如同被铺展开的丝绸,高远幽蓝的罩住这座边城。
皇后大道中148号鹿角酒店的自助式西餐厅内,寇汉卿一身西装,手里端着托盘正挑选着食物,不时与擦肩而过的外籍人士礼貌性的点头示意。
这间西餐厅的背景墙安装了美国新式的六面瀑布式布景机,每隔十秒钟就会由上自下变换布景,时而是伦敦大本钟,时而是巴黎圣母院,六次为一轮回,刚好用时一分钟。
今晚在餐厅负责演奏的是意大利汤比达乐队,此时在餐厅一角的舞台演奏着贝尔格的《抒情组曲》,为西餐厅增加一抹浪漫。
“看在大家是同学的份上,我才帮你传话,不过能不能搭上线,不敢保证,无论事成与否,我都要收钱。”等寇汉卿端着餐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一个西装笔挺的华人青年也顺势落座在寇汉卿对面,眼睛打量着四周,开口说道。
寇汉卿用餐叉插起一块螺片鹅肝送进嘴里:“鬼佬的西餐厅也开始考虑中国人的口味了,这鹅肝明明就是粤菜鸡肝拼螺片的做法,八元港币一位的价格,却只能吃粤菜口味的西餐,就好像香港这座城市一样,不中不洋。”
“你说你的商行有印尼黄金的门路,轩利先生才答应让我今晚和你聊一聊。”青年端着餐酒喝了一口,倨傲的说道:“阿卿,你那个商行什么底,大家都清楚,凭你的本事,随便进一家洋行做几年,也能做到华经理的位置,会做人的话,洋行华人大班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怎么偏偏跑去跟那种烂泥混在一起。”
寇汉卿笑了笑:“新元,记不记得在文治书院读书时,大家一起组建新月国际象棋社,你们都急着去和别人交手,我呢,则整日学习残局。”
“省省吧,学习到现在,结果跑去捞偏门,你真是帮文治书院增光添彩。”青年不屑的哼了一声。
寇汉卿把食物咽下去,自嘲一笑:“好,只谈生意,香港如今前往印尼圣美林往返的客货轮船,每月有十七艘,其中八艘船上的海员,有我商行的人,印尼那边每月能放出八成成色的黄金七百两,如果轩利先生的金行能帮忙把黄金铸成港制金条……”
“收你几成好处费嘛,少于四成就不用谈了。”青年嘲讽的笑笑,像是猜出寇汉卿接下来要说的话,直接开口打断了寇汉卿。
寇汉卿盯着青年,慢慢笑了起来,从桌边拿起登喜路香烟烟盒,打开盖子,递向青年:“错,只要轩利先生能帮忙,整个生意都归他,合图商行负责运货销货,只拿四成,算不算有诚意。”
这番话让青年彻底愣住,显然没有想到寇汉卿居然要把整盘生意让给自己的鬼佬老板轩利,自己从头忙到尾,居然只占四成。
“看来你整日和那些所谓江湖好汉打交道,没有被他们传染把自己脑子变蠢,这么大一张饼画出来,无论后面是否能吃到,轩利先生一定会忍不住要见见你,你舍出这条财路,倒是帮合图商行找了个好靠山。”青年伸手从烟盒里取出了一支香烟,眼睛盯着寇汉卿说道。
把手里的鎏金打火机递过去,寇汉卿看着青年笑了起来:“我是文治书院国际象棋第一人,从未有过败绩。”
青年凑过头把嘴里的香烟点燃:“有了轩利先生做你的大旗,你想做的那点儿生意,就能越做越大,我要是没猜错,拉大旗扯虎皮,你该打几家银行的主意了罢,四个字,放贷收债。”
“算你一份。”寇汉卿朝青年笑笑:“有没有兴趣。”
“我是律师,没兴趣。”青年吸了一口香烟,随后丢进烟灰缸碾灭,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西装外套:“今晚的话,我帮你传达给轩利先生,他会不会见你,自己决定,记得把今晚的钱打到我账户上。”
“谢谢。”寇汉卿坐在位置上不动,继续用刀叉吃着西餐。
青年穿好外套朝外走了两步,突然停步转身,看向寇汉卿:
“文治书院国际象棋第一人,从未有过败绩,我当年就想传达给你一句话,有人让我们这班手下败将告诉你,你能常胜不败,不是因为你棋力真的高强,而是另外一个原因。”
“因为什么?”寇汉卿抬头看向对方。
青年笑笑:“他说,因为你没种,输不起。”
说完,青年转身走出了西餐厅,只留下寇汉卿手握刀叉,盯着眼前的食物,变了脸色。
一名手下放轻脚步走过来:“寇襄理,你让兄弟们盯着林福生和那个陆中孝,林福生去了湾仔大押楼之后就再没出来,我问了,他和陆中孝,还有另外一个人,三人都是那里的新住客,陆中孝教书的那间轩尼诗道官立小学,我也让兄弟去问过,刚刚入职,除此之外,陆中孝先是去了九龙中国招待所,然后又回了学校,半小时前,他去了九龙的俄国大餐厅,十几分钟之后就出来,本来看方向像是要去水警总部,不过走到一半就掉头朝招待所走去。”
“俄国大餐厅是很多商行生意人交规费的地方,他们是悍匪,应该是陈老板给他们指了条路,搭上差佬,想借着差佬演场戏,正大光明从警察手里拿走那批货。”寇汉卿轻轻晃动着酒杯,眼睛打量着里面红如宝石的酒液,随后一口饮尽,站起身穿上外套朝外走去,嘴里吩咐道:“可惜,没路走就是没路走,让我大佬贵叔帮忙约西环的邓峰邓探长今晚一起打牌,陈老板这条线,是我们的了。”
……
九龙弥敦道188号,一栋米黄色的典型俄式三层建筑,即使不去特意看招牌,只是瞥一眼这栋建筑拥有的大斜面尖顶,俄国风俗浮雕外墙以及彩色华丽的玻璃窗,也能让行人过客认出这是俄国鬼佬的风格。
当然,此时这处建筑挂着一排巨大的霓虹灯匾额,匾额上用了中英俄三种语言写出这处建筑的名称:车厘哥夫大饭店。
陆中孝看了看霓虹闪烁的招牌,迈步走了进去。
“先生,预订过位置吗?”看到陆中孝走过来,正门处一名金发碧眼的白俄女人熟练的用粤语问道。
“交规费都要预定吗?”陆中孝看向白俄女侍,反问道。
白俄女侍听到陆中孝的话没有奇怪,只是恍然的点点头:“当然不需要,仍然欢迎你,先生,请进。”
她引着陆中孝进了饭店内,一楼是餐厅,麂皮色的大理石地面,核桃木的实木桌椅,琐碎,奢华又各不相同的几盏吊灯,再配上留声机里正响起的俄国音乐家格林卡的知名作《为沙皇献身—序曲》。
从踏入餐厅的那一刻,就让人仿佛回到二月革命之前那个强大,鼎盛,号称欧洲宪兵的俄罗斯帝国。
餐厅内的食客并不多,只有五六桌客人,几乎都是俄国人,吃着俄式美食,喝着伏特加。
“这边请。”白俄女侍引着陆中孝直接走到柜台前,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后就离开,朝着餐厅门口原路返回。
柜台后的一个白俄妇女打量着陆中孝,却没有开口,陆中孝主动说道:“规费。”
“哪一家?”陆中孝主动开口之后,里面的中年妇女才问道,同时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份账簿,准备查找。
“上环文咸东街,陆记南北行,九龙深水埗,瑞康航运。”陆中孝对女人说出了两个名字。
听到陆中孝报出来的名字,女人在柜台后翻动着账簿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之前的规费记录,只能抬起头来:“新开业的?”
“很多年了,从二七年做南北行生意,就开始向车大公先生交规费。”陆中孝点了一支香烟,身体倚着柜台说道。
女人皱皱眉:“这两个名字上面都查不到。”
“车大公先生如今高升了罢?”陆中孝没有理会女人的话,而是再度问道:“我记得四一年时,他就已经准备从帮办升为督查。”
“高级督察。”女人看向陆中孝。
“他会知道我该交多少钱,不如问问他,这个时间他该收工了吧?”陆中孝身体倚在柜台上,望着餐厅,嘴里问道。
“他在二楼旅馆见一位客人,米莎,请车厘哥夫先生下来一趟,账目有些问题。”中年女人想了想,开口招呼了一名女侍。
女侍答应一声,沿着楼梯登上了二楼,很快,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一个高高壮壮的白俄人手握着楼梯扶手,慢慢的走了下来。
他大概五十多岁的年纪,下颌的胡须花白,穿着白色衬衫,蓝色锦缎花纹的马甲,深陷眼窝之中的眸子,朝着柜台处的陆中孝望来。
“我猜,您大概忘了我是谁。”陆中孝朝来的白俄老人笑着稍稍欠身,说道。
来人就是这间车厘哥夫大饭店的老板,中文名车大公的白俄人车厘哥夫,同时也是如今香港警队总部监管处运输科高级督察。
“别怀疑一名警察的记忆力与眼力。”车厘哥夫走到柜台前,用手指敲了两下柜台,柜台后的女人起身帮他倒了两小杯伏特加。
“那位陆老板的儿子,当年经常来这里跟他一起交钱给我。”车厘哥夫递给陆中孝一杯,开口说道:“你父亲是个好人,敬他。”
他说着话,与陆中孝用中国人喝酒的方式碰了一下杯,随后深吸一口气,把杯中酒液仰头灌下。
陆中孝也一口把酒液喝干,随后放下了酒杯。
“来吧,来找个位置坐下,这一餐我请客。”车厘哥夫揽住陆中孝的肩膀,把他带到角落一处空位前坐下,随后吩咐侍者:“一客索兰汤,一客福尔什马克,再帮他来一份鸡肉烩饭,当然,伏特加要最好的。”
等侍者离开之后,车厘哥夫看向陆中孝:“你父亲那时甚至拜托我找过你,但是我无能为力,我那时只是个香港水警帮办,你父亲很久没出现,我在警队也再没经手他的生意,而你又出现在我面前,所以我猜他现在……”
车厘哥夫耸耸肩:“应该去了天堂。”
“我父亲的南北行生意,航运生意那时都要向你交规费,不然你就会让他的船与货,以各种借口无法离港或者下船,,我如今也在做类似的生意。”陆中孝语气缓慢的说道。
车厘哥夫点点头:“中国人有句话,子承父业,我不奇怪,你交钱给我,我可以帮你避免水警去找麻烦,和当年我收到你父亲送来的钱时,承诺的一样。”
“是一批走私黄金,如今人与货就在三角码头的船上,却被本地帮派的人盯住,无法下船,我也是刚刚开始做这种生意,想来想去,只认识你这位车大公车督查,所以想问一下,能不能让你信任可靠的手下去把货帮我从船上接过来,送到坚尼地城。”陆中孝从口袋里取出三百港币,放到桌上,看向车厘哥夫。
车厘哥夫望着那可怜的一沓钞票:“你父亲做的是正当生意,价格可以很低,但是你的非法生意,价格要由我来定,而且,你只能同意,从三角码头到坚尼地城这段距离的运输费用,我作为香港警队运输科高级督察,觉得五十两黄金是个合适的价格。”
“对方是本地帮派,很难惹,不然我也不会明知道你胃口这么好,还要登门寻求帮助。”陆中孝看着车厘哥夫,表情严肃的说道:“普通警察吓不到他们。”
“收起那点少的可怜的钱吧。”车厘哥夫朝那叠钱扬了扬下巴:“看到你为此愿意支付五十两的运输费用,我会派两个不普通的警察帮你收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