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翰从黄包车上走下来,丢了些零钞硬币给车夫,随后就一边用手帕擦着汗,一边快步走进了街边这处位于尖沙咀正义道的玫瑰咖啡馆。
这处咖啡馆的占地不大,比起街对面四层高的云来粤式茶楼小了大半,只有两层,门匾上的招牌是烫金的英文,整个门头都包了红木,再配合二楼西洋式白石露台和点缀的绿色盆栽,愈发让人觉得幽静清雅,只是打量几眼,身上的暑气似乎都能消弭许多。
朝内延伸的门厅前,站着一名蓄着络腮胡,健壮肌肉把衬衫马甲都撑起的白俄人,看到陈文翰走过来,先一步帮陈文翰拉开玻璃门,嘴里主动用不伦不类的上海腔开口问候:
“邪起嗨威(上海话:非常气派)的陈老板,阿姐早晨时还讲起,陈老板这几日没有来喝咖啡。”
陈文翰没有接话,板着脸从钱包甩出一张纸钞给对方,任由对方在身后千恩万谢,迈步进了咖啡馆内。
咖啡馆虽然从外面看占地不大,但里面却别有洞天,一楼正中是个室内天井,如今被建成了一座舞台,此时一支六人的管弦乐队正在上面优雅的演奏着曲子,无论坐在二楼,一楼哪一处,都能欣赏到舞台上的风景。
“陈老板,这里。”看到陈文翰进来,角落一处卡位前有人起身,开口朝他打招呼。
陈文翰走过来,一屁股坐在预留的空位上,这才看向早已经赶到的三人:“话都已经在电话里讲清楚,干嘛还要我特意过海来见一面?”
三人中刚才主动开口叫他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留着两撇绅士胡,身材精瘦,衣服在他身上穿着仿佛都大了几号,松松垮垮,此时压低声音:
“我们是怕在商行里有人威胁你,身不由己,所以约你来喝咖啡,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平安无事。”
“对啊,陈老板,就算你要吃下整批货,大家完全可以坐下慢慢谈,何必急匆匆在电话里通知一句。”另外一个中年人也附和着说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大家虽然各做各生意,但都是从上海来香港讨生活,遇到事招呼一声,我们绝不会袖手旁观。”
“怎么,你们不愿意把货让给我?”陈文翰没等服务生过来点咖啡,直接用玻璃杯接了一杯桌上准备的柠檬水,先灌下去半杯,这才看向三人说道。
绅士胡取出一支亨白香烟,递给陈文翰,又帮陈文翰点燃,这才苦笑着说道: “陈老板如果有门路把货从船上带下来,就帮帮兄弟几个,知道你神通广大,我们绝对不会抢你陈老板的生意,只是想多赚些,大家如今都沦落香港,各个都指着这条财路翻身。”
“我能有什么门路,丧家犬一条。”陈文翰吸了口烟,脸色难看的看向绅士胡,自嘲的笑道。
绅士胡本名卢广福,和陈文翰一样,也是从上海逃来香港的商人,之前在上海倒卖棉纱,蒋建丰一声打虎令下,卢广福先是财货被抄没,随后就是人被抓,幸亏他不算恶劣,拼命上下打点一番之后,把命保了下来,但是钱却一分不剩,万幸之前因为找小老婆而跟他离婚分走一部分财产的老婆心软,把那点财产又给了他支配,他这才带着前妻,小老婆和子女挣扎逃来了香港,如今靠着前妻不多的那点儿积蓄,想要倒卖黄金盈利,只可惜黄金虽然运来,却没办法到手,本地帮派坚持要让他平价割让,眼看船还有两日就要离港,他正急的心如火燎,没想到陈文翰打给他,说可以按市价的八成吃下他手里的货,而且不需要他运下船。
卢广福又问了问其他几个也做这条印尼线生意的上海人,发现都收到了陈文翰的电话,他断定陈文翰一定是有了运货下船的办法,所以才吃下大家的货,这才急匆匆约了另外两个也想要看看陈文翰葫芦里卖的到底什么药的上海人,约他在玫瑰咖啡馆见面。
卢广福脸上挂着笑:“陈老板你神通广大,在上海时就能搭上黄世松的线,拿美金做生意,十足大阔佬,怎么会没办法?是不是搭上了英国人?有英国人的关系,本地帮会不敢放肆?”
“我也只是赌一把,输了,当我自己倒霉,兄弟除了跳海别无他路,至于赌赢,黄金能不能到我手里也未可知。”陈文翰鼻腔里冒出两道烟柱,眼睛盯着桌上的水杯,嘿然说道。
三人面面相觑,眼神都有些狐疑。
面前这个白胖可亲的陈文翰,如果哪个真当他像表面一样好哄骗,那就等着被他骗得先卖儿卖女,再卖老婆去堂子,最后卖自己去南洋罢。
除了被黄世松壮士断腕,推出来做替死鬼之外,这家伙在上海滩始终闷声发大财,最主要,陈文翰从来不好赌。
看到三人不出声,六只眼睛盯着自己,陈文翰叹口气,也没有隐瞒,如实说道:“是和我一样的倒霉鬼,黄世松当年手下的中尉陆中孝 ,也被黄世松推出来舍弃,他被抓却救了我一命,没想到他如今也挣扎着逃来了香港,他是香港本地人,就是他准备帮我带货,而且觉得我的货太少,要把所有货都带出来,我这才给你们打电话。”
“他有本地帮派的身份?”卢广福眼睛一亮,脱口问道。
如果这个陆中孝是本地人,能在本地帮派打通些关系,又做过军官,那么他大包大揽要把货全部运下来,也不是不可能。
陈文翰摇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有青帮身份,他当年在上海滩为了方便和各方势力打交道,很是花了些钱,向杜公馆的师爷金廷荪递了拜师帖子,后来金廷荪在会宁里的美军招待所摆酒宴客,算是告知上海滩,陆中孝拜了他做老头子,他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因为他有了青帮的身份,方便交际上海滩三山五岳的人马,所以黄世松让他帮忙打理在上海那几家名为美军招待所实为夜总会的场子,再就是一些钱款方面的事宜,黄世松让他与我交涉,对了,他如今是个老师,他说老师就要做老师该做的事。”
“金廷……金三爷的弟子,如果金三爷肯出面,青帮虽然在香港势力不如本地帮会,但也不容小觑,那批货倒是……”一个上海人面露喜色的开口,只是哪怕人在香港,仍然没敢直呼金廷荪的大名,可是没等他说完,不等陈文翰说话,旁边卢广福已经打断道:
“金廷荪门人弟子少说也收了几百上千,要亲近也只会亲近那些出人头地的,这个姓陆的,在上海滩混不下去跑回香港,又丢了官职,只是个教书先生,再加上是个香港本地人,金廷荪哪里会记得这种不入流的瘪三,这个陆中孝恐怕现在去香港金公馆递拜帖都递不进去!”
“所以……”陈文翰环视三人一圈:“我也只是赌一把,陆中孝对我有恩,我陈文翰有仇必报,有恩必偿,他运出来,算是我小赚一笔,运不出来,各位的损失我出兑商行,哪怕砸锅卖铁,也绝不会赖债,一定按照市价八成的价格,把钱分文不少送到各位府上。”
“呦~侬陈老板这种大阔佬还需要砸锅卖铁?侬嫖我么?(上海话:你同我开玩笑吗?)”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在四人不远的身后响起,用上海白话说道。
人还未到桌边,声音已经连同淡淡的玫瑰香水味道飘到了四人身前。
陈文翰,卢广福四人都回身望去,玫瑰咖啡馆老板娘裴允娴一头波浪长发,一件玫瑰色斜襟连肩袖琵琶扣的真丝旗袍,足上踩着一双进口的玛丽珍棕皮高跟鞋,红唇咬着一支未点燃薄荷味的女士香烟,婷婷袅袅的走了过来。
也不避嫌,直接摆手让陈文翰朝里面的卢广福挤一挤,让出半个空位,自己稍稍用手提了一下旗袍的岔口落座,没穿玻璃丝袜的两条玉腿一个起落,翘起了二郎腿。
这套动作看得在场四人都暗自吞了口口水,可是随后就马上把目光上移,望向裴允娴的脸,露出笑容,主动打招呼:“玫瑰阿姐。”
别看这位老板娘三十岁的年纪,动作风骚撩人就以为能随意调戏,稍稍敢失礼,对方就敢大庭广众之下赏个耳刮子给自己吃吃。
“借个火。” 裴允娴把陈文翰嘴里的香烟拔出来,凑到自己嘴边,把叼着的薄荷烟点燃后,又还给对方,打量着四人,波光流转:“陈老板,陆老板,高老板,王老板,四位老板有四五日没来喝咖啡了,是赚到了钱,嫌弃我这个地方寒酸,跑去丽池那种大世界摆阔了吧?”
“玫瑰阿姐,没听见我都已经要砸锅卖铁了吗?侬还拿我取笑。”陈文翰叹了口气朝裴允娴说了一句,随后就又看向三人:“所以,你们是准备跟我一起赌,还是把货让给我?”
其他两个上海人犹豫了一下,最终都点头认命。
只有卢广福仍在那里咬着牙齿纠结,连喝两口咖啡之后才抬头看向陈文翰,摇头叹气:“我不如陈老板你有种,要是赌输了,我就要卖儿卖女了,货我让了,就等那个陆中孝把货帮陈老板你带出来,我摆酒向你道贺,以后有财路可要多关照兄弟。”
“我也盼着他能把货给我带出来,那是我大半身家,真要是失手,我……”陈文翰沉重的点点头,还没说完,旁边的裴允娴已经直接拽着陈文翰的耳朵,把对方脑袋拉到自己胸前,鹅蛋俏脸布满寒霜,一双美目瞪得溜圆:“陈胖子侬个瘪三,刚才说是谁帮你带货?你之前不是亲口跟姑奶奶说过,坏了我好事的陆中孝已经死在上海了吗?”
还没等陈文翰开口,中央舞台上定音鼓就被乐师咚的一声敲响,随后舞台归于沉寂。
听到裴允娴这句杀气逼人的问话,陈文翰的心情与舞台上刚刚响起的鼓声一样沉重。
脑中只有一个想法:陆中孝要倒大霉了,千万别连累到自己……
他脑中想着,嘴里马上就开口讨饶:“阿姐,看在大家都是上海过来的,侬等他帮我把货运出来之后再找他报仇好伐,不然他死不死我不知道,我们七个一定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