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轩尼诗道官立小学时,已经月至中天,满天星斗。
陆中孝没有什么变化,倒是身边的林福生,之前那头挽成发髻的长发,已经变成了贴着头皮的薄薄一层青茬,只是哪怕如此简单的发型,也被剃的颇为不堪,东边凹一块,西边凸半片,像是被狗啃过一样,不过远远看去,倒像是头上多了几块伤疤,配合利落的发型,比起之前的懒散模样,倒多出了三分剽悍。
“就因为一块蛋糕,你就把自己卖给那班学生做靶,任由他们用你的脑袋练习理发?”陆中孝用怒其不争的口气,对正咬着蛋糕的林福生说道。
林福生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眼睛瞥了一下陆中孝,小声说道:“帮个忙而已,你还不是一样,那个断子绝孙没有根的校长,几句话下来,你就答应帮忙去化缘,我倒有个蛋糕吃吃,你连支香烟都未赚到。”
“啪~”陆中孝抬手拍了一下林福生的脑袋,笑骂道:“出息了,敢糗我?知道我连香烟都未混到一支,都不懂把蛋糕拿出来让我尝一口?你这种眼力是怎么给姜公美做警卫员的?”
林福生是陆中孝在监狱认识的倒霉蛋,广东台山人,自小跟随叔父练武,据说家中与广东知名武师林世荣有远亲,十六岁时,被一个广东客商聘成保镖,去上海做生意,恰逢上海沦陷,被困在租界,客商用藏的救命钱买条路逃走,身无分文的林福生只能靠在租界打地下拳赛赚钱糊口,因为身手了得,被当时在上海从事特务情报工作的姜公美看中,养在身边,日本投降后,姜公美一跃而成上海宪兵大队大队长,加之他搞情报时,身跨青洪两帮,上海帮会势力也颇为卖他面子,一时之间,姜公美成为权倾上海的实权大佬,手下也都鸡犬升天,借势敛财。
不过林福生运气颇为不佳,还未等日本投降,就因为姜公美出于对林福生的信任,被安排去重庆照顾家眷,日本投降之后,收到姜公美的电报,林福生运送姜公美家眷启程准备去上海,还没出四川,就听说姜公美的宪兵大队与上海警备司令部因为接收伪产的问题撕破脸皮,双方甚至刀枪相见,闹出了人命,姜公美斗不过钱大钧李及兰,虽然被上司保下,但去职没了官身,只能回南京做个富家翁,没了官职,李及兰自然更加肆无忌惮,最终双方过招一年多,李及兰大获全胜,以贪腐罪名把姜公美抓回上海审判,执行枪决。
本来像林福生这种小喽啰,是完全没有资格被国民党高层内斗所波及的,只不过这家伙认定姜公美对他有知遇之恩,所以先是送走安置好姜公美家眷,随后又去找当年姜公美颇为信任的上海商人张寿亭,执意要对方把姜公美投在他生意中的本钱交出来,还给姜公美的家眷
姜公美已死,张寿亭自然不认账,何况张寿亭彼时已经另攀高枝,投靠了从香港返回上海的杜月笙,对姜公美身边的一个小小警卫员完全不放在眼中,一心报知遇之恩的林福生决定铤而走险,绑了张寿亭的儿子逼对方交钱,虽然张寿亭被逼着把钱汇去了海外,但林福生却再没办法走出上海滩,毕竟张寿亭如今已经是恒社中人,出了这种事,传出去杜月笙面上也不好看,所以安排了青帮门内弟子,也是警察局探长的姚世雄,找到林福生,让他吐出那笔钱。
姚世雄是上海地头蛇,轻轻松松就找到了林福生,不过林福生嘴巴却硬,死活不肯答应把钱吐出来,姚世雄也觉得林福生确实对姜公美称得上忠心义气,对他有些可惜,所以没有杀掉林福生,反而以慢慢审理的借口关进了监狱,留了林福生一条命,想着找机会私下放了对方,只是没等机会降临,姚世雄因为蒋建丰打虎,刚好被杀鸡儆猴,以残害同袍,投机倒把,罪大恶极的名义丢进了监狱,与林福生做了难兄难弟,如果不是遇到陆中孝,两人说不定就要同年同月同日死。
这也是为何林福生始终表示,被姚世雄救了一条命,又被陆中孝救过一条命的原因。
此时听到陆中孝调侃自己的话,林福生完全没有把蛋糕分一半给陆中孝的觉悟,张开嘴巴全都塞了进去,瞪着两只眼睛硬咽下去,这才舔着手里的残渣对陆中孝笑道:
“不如孝哥你也进去让那些学生帮忙理发,说不定现在大家已经相熟,又看在你是副校长情面上,彭老师能给你两块蛋糕,到时候刚好你一块我一块。”
“这种话,你不如讲给雄哥听,看他会不会信你,陪你来理发赚蛋糕。”陆中孝点了支香烟,叼在嘴里,仰头望向满天繁星:
“做乞丐,哪如自食其力的好,走罢,回中国招待所等雄哥,陈老板有笔生意,想问问你同雄哥有没有兴趣帮他个忙,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兴趣,但做了这个乞丐副校长之后,我倒是很有兴趣帮个忙。”
……
与此同时,吊颈岭大坪。
吊颈岭是一处三面环山,一面环海的半岛,从吊颈岭想要前往九龙市区,没有陆路可以翻山,只能搭乘船只,因为海湾如镜,此地被称为照镜岭,但只是后来因为一个鬼佬在照镜岭经营面粉厂不善倒闭,鬼佬在面粉厂内上吊自杀,所以才被人戏称为吊颈岭。
日占时期日本人在此地建过刑房,用来严刑拷打折磨犯人,更有很多人在此地被斩首处决,尸体直接被抛入海。
所以哪怕战后,这里也没有人居住,以至于野草丛生,荒芜不已,甚至面粉厂遗留的工坊与日本人修建的刑房,也都被传为藏有厉鬼的凶宅,不要说吊颈岭无人愿意踏足,就连正面那片海湾,因为死尸太多,渔民都不敢来此捕鱼,唯恐打扰到海底那些被日本人斩首的屈死冤魂,被冤魂缠身索命。
不过如今这里已经聚集了数百名国军溃兵,这批溃兵是淮海战役逃下来的,被战场吓破了胆,不敢再信国民党迁都广州,重整兵力,伺机光复的鬼话,一路南逃直接跑来九龙,因为殖民政府社会局满世界抓这些逃来的溃兵,抓到后即刻遣送台湾或者海南岛,所以这几百名溃兵最后选择了这处香港本地人眼中的大凶之地暂时藏身落脚。
国民党在香港的组织屡次来劝这班人重返部队,为党国效劳,不愿意去大陆,也可以去台湾,并且保证对之前战场脱逃的罪名既往不咎,奈何这些人如今心如磐石,宁可在吊颈岭无水无电无衣无食的恶劣环境下生存,也不想去台湾或者大陆,免得再遇到共产党的部队。
一些胆大的溃兵转行去做了悍匪海盗,如今岛上挣扎求活的,都是些没了血性,也不敢再豁出命的懦夫。
有些熬不住苦的人信了国民党的话,登上了国民党安排的船,不过后来传来的消息却是虽然没有追究临阵脱逃,军法处置,但却被送去了台湾做修路,修堡垒之类的苦役,比当兵的下场还要惨。
“兄弟,现在一个人头多少钱?”此时姚世雄在吊颈岭大坪一干私搭乱建的棚屋前,朝一名正在篝火前烤着老鼠肉的国民党溃兵递了支香烟问道。
听到姚世雄的内地口音,国民党溃兵接过香烟咬在嘴里,朝着海湾远处停泊的一艘客轮努了下嘴:“劝动一个,奖励一百港币,兄弟,瞧你这身打扮,显然已经在香港混到了一碗饭吃,别为了一百块被那些王八蛋骗去做苦工。”
“不是我,是我爷叔的对头,本地人,我爷叔打算送他去台湾住段时间。”姚世雄划着火柴,帮对方点燃。
那个国民党溃兵听到姚世雄的话,吸了口冷气:“什么仇要把人往台湾送?上了船,下岸时就是苦役,这辈子估计都别想活着回来。”
“一百港币当做兄弟你的辛苦费,能不能想办法把人送上船?”姚世雄就着火柴上的火焰,帮自己也点了支烟,吐了口烟雾问道。
“也不是不行,就怕那家伙上了船乱讲话,船上那些国民党的人倒是想要来者不拒,统统送去台湾做苦力,可是香港殖民政府派了社会局的人监督,如果那家伙开口说自己是香港本地人,又有住址和户籍,恐怕就走不了。”溃兵说到这里,压低声音:“何苦那么废力气,就在后面找个荒草丛埋了,干干净净。”
姚世雄摇摇头:“不行,我那位小爷叔说送去台湾,那就一定要送过去,等我一下。”
姚世雄说完,叼着香烟朝吊颈岭破烂不堪的码头走去,码头处泊着一艘舢板,此时操船的汉子看到姚世雄,脸上似哭似笑,畏缩着朝后退了两步。
姚世雄朝对方笑笑:“放心,等会把我带回去,我保证你老婆孩子平安无事,再给你一笔钱当谢礼。”
说完,从舢板上把被攒蹄捆死塞住嘴巴的唐兴德拖上了栈桥,随后把嘴里叼着的香烟一掰两截,堵在唐兴德的鼻孔,把唐兴德嘴里塞的袜子取出来,唐兴德张嘴呼气,姚世雄已经从栈桥上拔出一根锈钉撑住唐兴德的上下舌膛,使唐兴德无法再闭上嘴。
做完这一切,姚世雄从后腰处取出匕首,面无表情的拽出唐兴德的舌头,眼神无辜的盯着唐兴德:
“割掉舌头死不了人,帮个忙,忍着点。”
说完,匕首从舌头上用力划过,唐兴德口内顿时鲜血喷涌!
姚世雄把手里捏着的半截舌头打量了一下,随手抛进了海里,又把唐兴德嘴里铁钉取出来,把袜子塞回去,这才如同拖着一条狗一样,把对方拖到了那个溃兵面前才松开手,甩着手里的血渍,叼着香烟,眼神乜斜着溃兵开口:
“兄弟,他现在说不了话,能帮个忙送上船吗?”
刚刚看着姚世雄穿着不像穷人,还想着能否打劫敲诈一笔的溃兵,吞了口吐沫,没敢开口说个不字,表情呆滞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