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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海孤雄
闹闹不爱闹

第一章:回家

“你老母!国内打生打死,这里却歌舞升平!啧啧,孝哥,雄哥,快看那条靓女,旗袍的岔口就快开到腰,两条腿又白又长!难怪人家讲,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王……喂喂喂,快看,外国女人,头发是屎黄色嘅!”

一个样貌粗豪的青年壮汉单手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大号布袋,被人潮簇拥推搡着走出九龙尖沙咀火车站,刚走出来就看花了眼睛,他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件脏兮兮的汗衫,脚上穿着半开口的布鞋,一头半长的头发被随意挽了个道士发髻梳在脑后,此时边打量着眼前未见过的繁华景象,边在嘴里大声说道。

他旁边的同伴比他年长几岁,一身黑色哔叽料子的裤褂,袖口高高挽起,露出雪白的杭纺袖头,下颌和脸颊两侧都蓄着胡渣,看起来显得颇为成熟,只是目光有些阴戾,此时嘴里斜叼着一支茄力克香烟,眼睛扫过眼前景象,不屑的哼了一声:“乡下地方,比起上海差得远了。”

“雄哥,你一直讲上海好,到底好在哪里?我们三个人中只有我未真正见识过上海,问你们好在哪,你们又讲不出,走到哪里我讲好,你就又讲不如上海。”粗豪青年此时听到同伴的话,不爽的说道,随后又看向雄哥左侧被他称为孝哥的同伴:“孝哥,上海到底好在哪里?”

被称为孝哥,本名陆中孝的男人侧过头,看向粗豪青年,他年纪在二十七八岁左右,身材高挑瘦削,一双眼睛清澈温和,但却目光深透,炯炯有神,虽然天气潮热,却仍然整齐的穿着套黑色中山装,连顶扣都未松开,此时双手做了个舒展的动作,朝对方笑笑:

“福生,你不懂,在雄哥心中,其他地方再好,也比不过他定居十余年的上海滩,毕竟梁园虽好,却非久恋之乡,更何况中国本就再没有能比得过上海富丽繁华的地方。”

被广九火车载来九龙的无数旅人,走出尖沙咀火车站后随即就如同海潮拍击在礁石上一样四散星碎,迅速融入另外一团海水,只有这三人,拎着行囊立在火车站前的空地,没有急着动身。

“小爷叔,你多久没回香港了?”雄哥把手里的香烟双手递给陆中孝,又划着火柴帮对方先点燃之后,这才把自己叼着的香烟点燃,开口问道。

本名陆中孝的阿孝看向尖沙咀火车站的尖顶钟楼,感慨的叹了口气:“一九四一年八月,那时我十九岁,如今已经是四九年六月,就快满八年了。”

叫做福生的粗豪青年扳着手指头,嘴里嘟囔道:“一九四一年,是民国二十九年?不对,是民国三十年……”

“被共产党打的溃不成军,国都都丢了,哪里还有什么民国,就算不被解放军打败,凭他们那些坑自己人的手段,连狗都不会再替那帮王八蛋卖命,早晚死绝,没有小爷叔请托人情逃出来,咱们三个早就替人背了黑锅,吃枪子儿了!民国,民国,me out milk mom pussy!今天小爷叔回家,他心情好,不要提那些dog pussy knife early的事让他坏了兴致。”雄哥显然对国民党的态度极差,此时直接不耐烦的开口,打断了本名林福生的粗豪青年。

陆中孝听着雄哥嘴里冒出来的几个洋泾浜英语单词,无奈的皱皱眉:“我在昆明做英文译员做了四年,都不明白你口中经常冒出来的英语是什么意思。”

“me是我,out是出,milk是乃,mom是娘,pussy是比,上海话连在一起就是我戳㑚娘个逼,dog是狗,pussy是比, knife是刀, early早。”雄哥一本正经取下嘴里叼着的香烟解释道:“连在一起就是狗比刀早,上海话,狗逼倒灶。”

陆中孝看着雄哥半天才回过神:“当年国家就该安排你去做密电译员,这种英文,别说日本人截获电报想破译,就算是抓个英国人当面让他翻译,他都能听到绝望自杀。”

远处几个穿着中山装,在火车站附近兜售青天白日旗的香港三青团青年本来想凑上来卖旗,刚好听到三人骂国民党,顿时沉着脸想要围上来,可是不等靠近,就被雄哥满含杀气的眼神一瞪,再配合林福生拉开行囊,从里面探手拽出半截刺刀的动作吓得马上又灰溜溜转身走远。

“走罢,如今在香港,国民党怎么也不会再找我们几个小喽啰的麻烦了。”陆中孝拍拍本名姚世雄的雄哥肩膀:“我家在香港勉强也还过得去,虽然算不得大富之家,但也有几处生意,先住下,再慢慢想以后的事。”

虽然离开香港八年,但总归还有些印象,陆中孝带着姚世雄,林福生两人坐上了叮当乱响的九龙巴士,巴士上乘客颇多,三人只能勉强挤在车门处,陆中孝不时指着街边向两人介绍。

等车在九龙塘巴士站停下,路上始终脸色淡然的陆中孝,此时脚步也忍不住加快,眼神中多出了几分难以遮掩的兴奋激动。

“那一栋洋房就是我家。”陆中孝指着远处泡桐树下一处花园洋房,对姚世雄,林福生说道。

林福生只是远远望着那处宅邸,就忍不住张大了嘴巴,片刻后才回过神:“孝哥,你家里这么有钱,为什么要去当兵吃粮?做阔少不好咩?”

“那时当兵,不是为填饱肚子,而是想打跑日本人,毕竟如果国都没了,哪还会有家,我家在香港,做了三代二等公民,我去当兵,就是不想再受这种气,可惜……”陆中孝嘴里说了几句后,停了下来:“走罢,带你们见见我父母。”

姚世雄把嘴里的烟蒂吐掉,认真的把纽扣全都系好,又把挽起的袖口放下来,确定自己仪容没问题之后,抬脚踹了一下林福生的屁股:“把头发梳好,衣服穿好。”

“做咩呀?登门做客,又不是相亲娶老婆……”林福生揉着屁股,不解的问道。

姚世雄嘴里骂道: “你懂什么,这叫升堂拜母,身上穷拿不出见面礼没什么,但是要懂礼数,收拾好,别让人家以为小爷叔领回两个乞丐!”

“雄哥,我家里没有那么大规矩。”陆中孝对姚世雄笑着说道:“大家一路生死走来,不用讲那些虚礼。”

姚世雄帮林福生拎着行囊,催对方收拾头发衣服,嘴里说道:“小爷叔的大恩,我虽然口中不言谢,但这条命在心里已经卖给小爷叔,无所谓规矩,可是见家人这种事,不讲规矩都要讲些礼貌。”

等林福生也一本正经的整理好,三人这才走到那栋花园洋房的大门前,陆中孝看了眼大门处的电门铃,笑了一下:“走了几年,都已经装了电门铃?”

他按了一下电门铃,很快厅门内走出个中年女佣,站在院内打量着铁门外的陆中孝三人,疑惑警惕的开口:“你们找哪位?”

看到对方不是自己家中雇佣多年的熟悉面孔,陆中孝心中微微一沉:“请问阿姐,这里是不是陆宅?主人是不是叫陆庭深?”

“这里主人姓庄。”女佣对陆中孝开口说道。

陆中孝取出一卷法币从铁门栅栏内递进去:“请问阿姐在这家做了多久?这家原来住的人家姓陆,麻烦阿姐帮我想一想,他们搬去了哪边?”

女佣没有急着走过来捡起钞票,而是立在原地用眼神巡梭着三人,嘴里慢慢说道:“庄家是从巴西搬来住,我在这里做了三年,听说之前那家主人姓于,也不姓陆。”

“喂,孝哥,你会不会记错了?”林福生在旁边小声嘀咕道。

陆中孝打量着附近景象,嘴里说道:“自己住了十九年的家还能记错?”

正打量时,远处一个穿着白褂黑裤的老女佣,背后背着一个菜篓,一瘸一拐沿着青石路从远处走过,看到对方,陆中孝眼睛一亮,快步追上去:

“好姐!好姐!”

女佣疑惑的停步,看向朝自己小跑迎上来的陆中孝,脸上满是疑惑:“先生,你认识我?”

“我是阿孝,原来住这栋的陆家阿孝,同你做工的韦家二少爷韦行简是同学,在我家做工的蓉姐同你是同乡,还是她介绍你去韦家做工的。”陆中孝语气稍稍急切的对面前的女佣介绍着自己,希望对方能想起自己。

女佣打量着陆中孝,耳中听着对方的介绍,终于被唤醒脑中熟悉的记忆:

“你是陆家大少爷!阿孝少爷?你不是跑去国内当兵?这是活着返来了?”

“是我,好姐,我回来了。”陆中孝看到对方终于想起了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姐,我家搬走了?搬去了哪里?”

好姐看看四周,示意陆中孝跟自己走到道路旁边的树下,又看看四周没有其他人,这才开口说道:“早就不住在这里了,搬去了湾仔,那时日本人打来,你家去了澳门避难,日本人把房子贴上告示说是征用,充当军官住处,后来有个于家拍日本人马屁,高价买下来这处房子,后来日本人被打跑,你家回来发现房子被于家占了,就让对方搬走,并且拿出房契,哪知道于家也拿出来了房契,他同日本人手中买下了这栋房,日本人投降后,他又想办法让英国人承认了手里的房契,反正就是这栋房子给了于家,你父亲……后来陈家不住,觉得风水不好,所以又把它卖给了现在的庄家,前几日我还见到忠恕少爷,现在你家租住在湾仔轩尼诗道那边的唐楼。”

好姐年纪大了,说话愈发有些唠叨,不过总算把整件事大概说了个清楚,也说出了如今家人的住处,陆中孝没有和好姐太多寒暄,回头望向曾经的陆家宅院,朝好姐说道:“谢谢好姐,我改天再来道谢,先回家见家人。”

说完,陆中孝转身朝着来路快步走去,姚世雄,林福生对视一眼,姚世雄朝铁门抛了个眼神,林福生会意伸手,把铁门后面陆中孝放进去的那卷钱抓回来,朝庄家的女佣说道:

“你刚才什么都没讲,这钱拿得也不会安心,怕你难做,我替孝哥收回来,不客气。”

说完,跟姚世雄一起拎着行囊追着陆中孝而去。

庄家的女佣看看空无一物的路面,又看看跑得飞快的林福生,磨着牙齿骂道:

“连阿姐都哄,早晚雷劈死你个食屎屙米的扑街仔!”

立在路边,手扶着泡桐树休息的好姐望着三人远去的身影,又看看曾经的陆家大宅,摇头叹气:

“陆老板那么好的人……老天爷真的是盲嘅……” M2IGnoqKWPrUHcbImoehgKz9EngaiMjzaXRK/p9ukHa3r7RmoDQjVUdLiLvtzPG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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