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046年—公元前256年│
周代的妆容发展,可说开辟了中国化妆史的崭新纪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中国化妆史从这一时期才正式开始。
周代的文学、哲学和史学都异常发达,因此可供参考的文献资料极为丰富,为妆容研究提供了许多宝贵的资料。这一时期的眉妆、唇妆、面妆以及一系列的妆品,诸如妆粉、面脂、唇脂、香泽、眉黛等,都可以在文献中找到明确的记载。在考古方面,虽然出土了一些彩绘俑和帛画,但能够考察到的图像资料仍然有限。因此,对周代妆容的研究,更多的是依据文献解读。
中国地大物博,文化很难一言以概之。以地理区域为界,我们可以把周代女性分为北方的中原女性和南方的楚地女性。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所描述的女性主要是生活在黄河流域的中原女性。
战国梳妆用饕餮纹铜镜,边长14.7厘米,重0.502千克。摄影:深井纯(吕章申。海外藏中国古代文物精粹:日本泉屋博古馆卷[M].合肥:安徽美术出版社,2016.)
周人尚礼、尚文,人们把女性的内在美,即才能、智慧、精神以及符合社会礼仪及道德规范的修养和美德,称为“德”;把女性的外在美,即形体美、容貌美称为“色”。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虽然强调德与色的统一,但当德色冲突时,则强调重德轻色,提倡“以礼制欲”。《诗经》开篇《关雎》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汉语词汇典籍《方言》认为“美状为窈,美心为窕”,《诗经》注本《毛传》亦将“淑”释为“善”,认为善良即淑。可见,《诗经》体现的女性审美注重内外兼修,而且,只有在具备内在美的前提下,外在美才是值得欣赏和赞美的。
那么,《诗经》中推崇的女性外在美是什么样的呢?基本是健康自然、清新素朴、不着雕饰。这也和当时的社会发展阶段及哲学思潮有关。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提倡以自然无为为本,“法天贵真”,推崇天然美,赞赏“大巧若拙”“大朴不雕”,以个体人格和生命的自由为最高的美,提倡在形体上保持天然,反对雕饰。法家也不注重修饰,他们从功利角度出发,认为过分修饰反而达不到目的。
《诗经》中描写美人的典范篇章是《卫风·硕人》,这是一首赞美卫庄公夫人庄姜的诗:“硕人其颀,衣锦褧衣……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颈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手如柔荑”是形容手指柔软而纤细;“凝脂”指的是遇寒而凝为白色的动物油脂,“蝤蛴”指的是长于木中、通体白而长的天牛幼虫,此二者都是在吟咏庄姜白皙而有弹性的皮肤;“齿如瓠犀”是形容庄姜的牙齿如瓜中之子般洁白而整齐;“螓首蛾眉”是形容庄姜额头宽广,双眉弯曲纤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则指的是庄姜的妩媚之态,脸上笑意盈盈,双目顾盼流离。全文讴歌的是庄姜“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般的自然天成之美,并没有涉及任何化妆修饰的内容。
《陈风·月出》描写的女性和庄姜又有所不同,全诗甚至没有关注任何容貌的细节:“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全文塑造的是一个体态轻盈、神态雅静的女性形象,关注的是美人的仪态与神情,无一字提及化妆修饰。
另外如《周南·桃夭》里提到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也并不关注具体容貌,而是歌咏待嫁的姑娘如艳丽的桃花一般,青春逼人,充满生机。
可以说,《诗经》中所歌咏的中原女性,情态重于容貌,风神重于妆容,基本是素脸朝天,追求清新自然的天趣之美。
在发型上,《诗经》中的女子追求头发浓密乌黑,或直或卷。在先民的意识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他们对头发的关爱程度等同于肌肤。《鄘风·君子偕老》说宣姜“鬒发如云,不屑髢也”,“鬒”即黑发,“髢”就是编结头发做成的假髻,宣姜的头发又黑又多,她不屑于用假发来衬托。但如果发质不好,饰以假髻会有很好的美发效果,如《召南·采繁》中那位参加祭祀的姑娘便用了假髻,使得头发看上去高耸蓬松,有“僮僮”“祁祁”之美状。
《小雅·都人士》中也反复提到女子头发:“彼君子女,绸直如发……彼君子女,卷发如虿……匪伊卷之,发则有。”“绸直如发”指的是头发稠密而笔直,“卷发如虿”则指的是头发卷曲像蝎子尾巴上翘的样子。可见,先秦时期,卷发在技术上已经可行,这在很多人物形象上也有所展现。
在身材上,此时的中原地区更追求高大修长。所谓“硕人其颀”,“硕”即大,“颀”即长,也就是说庄姜不仅是一个天然“氧气美女”,而且身形高大。这样的美人我们还可以在其他风诗和雅诗中见到,如“彼其之子,硕大无朋……彼其之子,硕大且笃”(《唐风·椒聊》)、“有美一人,硕大且卷……有美一人,硕大且俨”(《陈风·泽陂》)、“辰彼硕女,令德来教”(《小雅·车舝》)。
先秦素妆复原。模特:张常宁;化妆造型:吴娴、张晓妍;摄影:文华(泰岩摄影)
1 春秋时期黄夫人孟姬发型复原图,为偏左高髻发型。黄夫人孟姬墓墓主是约40岁的女性,头发保存完好,梳偏左高髻,发髻上插着两个木笄,其中一个木笄有玉堵(欧潭生。春秋早期黄君孟夫妇墓发掘报告[J].考古,1984(4).
2 玉人兽复合佩,上部为卷发女子形象,初步认定为新石器时代的石家河文化玉器。故宫博物院藏(故宫博物院。故宫玉器图典[M].北京:故宫出版社,2013.)
3—4 出土于山东省淄博市赵家徐姚村战国墓的彩绘舞蹈俑群,人物皆头梳高髻,身穿拖摆裙袍,舞姿翩翩(中国陵墓雕塑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陵墓雕塑全集1史前至秦代[M].西安: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
“大”是商周时期非常突出的审美意识和审美追求,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提到,“古人硕、美二字为赞美男女之统词,故男亦称美,女亦称硕”。“美”字很关键的一个组成部分就是“大”,高大健硕是人类对人体美的最早认识,寓意着健康、力量和旺盛的生命力。可以说在当时,“硕人”就是“美人”的代称。
同时,高大健硕有利于繁衍生息,这一审美标准带有明显的实用性和功利性,是依据先秦时期生产和生育的实际需要而产生的时代审美。而对“大”的喜好,也无疑会为我们体会那个时代的妆容审美带来一些启示。
先秦时期的楚国主要位于长江流域以南。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曾经这样描述:“和中原女子‘淡如水墨白染’不同,大凡楚国漂亮的女子,无不如‘画像之渲杂丹黄’。”钱先生可谓一语中的,和《诗经》中女性“以德为美,素妆风行”的审美趣味不同,楚人对女性的审美更追求“错彩镂金,浓妆艳抹”。
《诗经》中所描绘的女子大多是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的良家妇女,而战国末期的《楚辞》则以浪漫主义的手法反映了另一类女性之美,即女神、女巫、歌妓、舞女等神化的女性或优伶。她们带有虚幻的神秘色彩,脱离了生产劳动,也没有繁育后代的现实需求,所以《楚辞》中的女性,在外貌形体上,与《诗经》所追求的“硕大”截然不同,多趋向娇小、柔美而纤弱。《山鬼》写山鬼的美“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再现了山鬼眉目传情、身材袅娜的形象。《大招》用“丰肉微骨,体便娟只”“小腰秀颈,若鲜卑只”形容美女,写的是女子骨骼娟秀、颈项秀长、腰肢纤细得恍若皮带紧束的体态,和楚墓帛画中的女子身形如出一辙,也正应了“楚(灵)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历史典故。
在服饰上,《楚辞》中的巫女、神女表现出强烈的神性特点,往往衣着色彩鲜艳,佩戴各种香草,以凸显她们极具奇幻色彩的美。“被薜荔兮带女罗”“被石兰兮带杜衡”的山鬼、“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的少司命等,皆为浓墨重彩的“香草美人”形象,格外华美动人。
明末清初萧云从版画《山鬼》(沙鸥。萧云从版画研究[M].合肥:黄山书社,2018.)
出土于湖南省长沙市陈家大山楚墓的战国帛画《人物龙凤帛画》中的细腰贵族女子。湖南省博物馆藏
楚女“青色直眉,美目媔只”妆容复原。模特:何林凌;化妆造型:吴娴、张晓妍,摄影:文华(泰岩摄影)
楚地女子之所以表现出如此有别于北方的华美,和当地巫风炽盛有直接的关系。楚人“信鬼好祠,巫风甚盛”,为史家公认。早期的崇拜活动中,仪式是根本,祭拜场所常须装饰得色彩斑斓、金碧辉煌,用以表示隆重吉祥。受此影响,楚人在艺术、美学的建构中同样追求雕饰及艳丽的美感。此外,楚地的巫风中有强烈的女性崇拜意识,楚地地处南国,学术思想尚阴柔,滋于此地的春秋时期的《老子》即主张柔弱胜刚强,以水为万性之母。因此,楚地多崇女神,将女神作为专祀的神灵。《楚辞》中的“二招”便用了大量的篇幅写招亡魂,为招流浪的亡魂回归,巫觋定要准备最具吸引力的东西,美艳的女子便是诱饵之一。“二招”中写以美色招魂的部分,对女子的唇色、眉色、眉形、面妆、涂发的香膏、发型、体形、眼神,甚至一些奇妆异饰都做了生动的描绘,是《楚辞》中描写女性妆容、情态最具体的篇章:
盛鬋不同制,实满宫些。容态好比,顺弥代些。弱颜固植,謇其有意些。姱容修态,絙洞房些。蛾眉曼睩,目腾光些。靡颜腻理,遗视矊些。……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娭光眇视,目曾波些。……长发曼鬋,艳陆离些。(《招魂》)
朱唇皓齿,嫭以姱只。……嫮目宜笑,娥眉曼只。容则秀雅,稚朱颜只。……姱修滂浩,丽以佳只。曾颊倚耳,曲眉规只。……粉白黛黑,施芳泽只。……青色直眉,美目媔只。靥辅奇牙,宜笑嘕只。丰肉微骨,体便娟只。(《大招》)
再结合考古发现,可以看出,楚人在日常生活中非常注重梳妆打扮。以长沙楚墓为例,出土妆奁(即化妆箱)的墓葬就达三十多座,且不论男女,奁内一般都有一整套梳妆用具,如铜镜、木梳、木篦、假发等。因为楚人注重梳妆,所以梳篦特别常见,经常一墓同出数件。根据《礼记》记载,木梳用于梳理湿发,角梳用于梳理干发,篦子用于篦除发垢,而假发则有“副、编、次”等各种形制。《招魂》中的“盛鬋不同制”“长发曼鬋”,指的便是女子长发连绵并且鬓发各不相同。
出土于湖北省襄阳市九连墩一号墓的战国中晚期便携式漆木梳妆盒,通长35厘米、宽11.2厘米、厚4厘米。盒子由两块木板雕凿铰结而成,器表一面以篾青、篾黄镶嵌,器内相应部位挖孔以置放铜镜、木梳、刮刀、脂盒,中下部上下各装一可伸缩的支撑,以便使用时承托铜镜(湖北省博物馆。九连墩 长江中游的楚国贵族大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
出土于湖北省襄阳市九连墩二号墓的骨梳,通长6.4厘米、宽6.2厘米、厚1.2厘米(湖北省博物馆。九连墩 长江中游的楚国贵族大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
我们以楚女妆容为基础,看一看周代女子的化妆术与化妆品。
先看眉妆。《楚辞·招魂》里写到宫女“蛾眉曼睩”,《列子·周穆公》提到“施芳泽,正蛾眉”,《楚辞·大招》里有“娥眉曼只”,《离骚》中屈原自称“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诗经》中则有“螓首蛾眉”。由此可见,“蛾眉”是当时非常流行的眉妆。之所以叫蛾眉,是因其形似蚕蛾刚出茧时之眉角,弯曲且有眉毛的质感。真是佩服古人观察生活的能力。蛾眉是用黛勾勒而出,故又有《大招》中的“黛黑”之说。除了“蛾眉”外,楚女俗尚的眉妆还有《大招》中提到的“青色直眉”,即比较平直的一种眉形。青色可以用青黛描成,是一种黑中发绿的眉色,用石黛描画则呈灰黑色。在楚墓出土的彩绘木俑可见这两种眉形。
在面妆方面,则以“粉白”为美。《战国策·楚策三》中,张仪谓楚王曰:“彼郑、周之女,粉白黛黑,立于衢闾,非知而见之者,以为神。”《韩非子·显学》“故善毛嫱、西施之美,无益吾面;用脂泽粉黛,则倍其初”;《大招》“粉白黛黑,施芳泽只”。这里的“粉白黛黑”就是指用白粉敷面,用青黛画眉。在长沙楚墓出土的漆奁中便装有白粉和铅粉 。中国最早的妆粉是纯天然的米粉。许慎《说文解字》:“粉,傅(敷)面者也,从米分声。”说得很明白,妆面的粉是用米做的,是一种纯天然的妆品。其配方在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卷五中有详细的记载(见本书第37页)。
除了敷粉,楚女还用胭脂染唇和面颊,即“施朱”。《大招》中有“稚朱颜只”“朱唇皓齿”的描述,《招魂》中有“美人既醉,朱颜酡些”的吟咏,但这里的“朱颜”究竟是指美丽的容颜,还是指施朱的容颜,却并不明朗。战国时期的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中称他邻居东家那位小姐“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明确指出了施朱这一习俗的存在。中国早期的红色染料大多取自矿物,如赤铁矿、朱砂等。湖北九连墩楚墓出土的木俑双唇鲜红,在地里埋藏千余年依然颜色鲜艳,这只有矿物染料才能做到。矿物染料色彩稳定,不易氧化,但是有一定毒性,长期使用对皮肤会有伤害。故此,人们会使用植物染料制作妆品后,便慢慢减少使用矿物染料妆品了。
出土于河南省信阳市长台关楚墓的漆绘木俑,眉形为蛾眉(中国陵墓雕塑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陵墓雕塑全集1史前至秦代[M].西安: 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
除了白粉、朱砂、眉黛之外,周代的化妆品还有脂与泽。“脂”是我国古代文献中最早出现的与化妆有关的术语,《诗经》有“肤如凝脂”,《礼记·内则》中有“脂膏以膏之”,孔颖达注:“凝者为脂,释者为膏。”“脂膏”就是从动物体内或油料植物种子内提炼出的油质,固态为“脂”,液态为“膏”。脂有唇脂和面脂之分。用以涂面的为面脂,主要为防寒润面而用,如今日的润肤霜之类。用来涂唇的称为唇脂,类似今天的润唇膏。后来脂常常与“粉”字一起使用,渐渐形成了一个固定词组“脂粉”。那么“泽”指的是什么呢?《大招》中的“粉白黛黑,施芳泽只”,王逸注曰:“傅(敷)着脂粉,面白如玉,黛画眉鬓,黑而光净,又施芳泽,其芳香郁渥也。”王夫之《楚辞通释》曰:“芳泽,香膏,以涂发。”由此可知,“泽”指的是一种润发的香膏,即如今的头油之类。
除去我们今日较熟悉的眉妆、脂粉、香泽以外,“二招”还屡屡描述一些猎奇求异的面妆,如“靥辅奇(畸)牙,宜笑嘕只”为“拔牙”之俗(仡佬族、高山族等);“曾(层)颊奇(剞)耳”,即传为文面(独龙族、黎族等)、穿耳(黎族等)之风。拔牙、文面及穿耳皆属于西南地区的濮人风尚 。楚人对这些带有原始野性美的奇妆异饰不仅不感到惊怖,反而非常欣赏。《九章·思美人》中就有这样的诗句:“吾且儃徊以娱忧兮,观南人之变态。”所谓“变态”,指的是以上南方原住民族的奇异妆容。
战国彩绘木俑,此俑为民间征集,从造型看与湖南长沙仰天湖的战国彩绘女俑极相似,眉形平直纤长。上海博物馆藏(中国陵墓雕塑全集编辑委员会。中国陵墓雕塑全集1史前至秦代[M].西安: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
先秦的北方文化重质实、重理性,而南楚文化则带有浓重的感性特质,是一种带有浓郁原欲色彩、类似于酒神型的文化。因此,渲杂丹黄的南楚女性追求的是具有强烈感官刺激的瑰丽、浓艳、娇小之美,与素妆风行的北方质朴高大的中原女性形成了强烈的风格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