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无理根。R-13。三角形。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是在上学的时候。那是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我记得很清楚,就像刻在了脑子里。我记得那是一间明亮的球形大教室,里头有几百个圆乎乎的男孩的脑袋,还有我们的数学老师“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是我们给它起的外号。那个时候它的能量快用光了,眼看着就要散架,每次值日生把插头插到它身上,喇叭里总会先传出一阵“噼里啪啦——嘶嘶”的声音,然后才开始讲课。有一回老师跟我们讲无理数,我还记得当时我大嚷大叫,用拳头猛砸桌子,吼道:“我不想要!”那个无理根就像某种可怕的异物在我的心中生根、发芽,它啃噬我,使我痛苦,我既无法了解它,又无法战胜它,因为它完全超出了“理性”的范畴。
此刻那个很明显,就是因为我不想看到那个我就一直在欺骗自己,一直在对自己撒谎。我病了之类的说辞纯粹都是胡扯。我本该去那里的。一周前,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自己应该去那里。那我现在为什么?为什么?
还是说今天的事吧。刚好16点10分,我就站在了那面闪亮的玻璃墙跟前。我的头顶是“保卫局”那几个闪着金光的大字。透过玻璃我看到里面有很多穿制服的号民在排队等候。每张脸上都泛着光,就像古教堂里映照圣像的油灯。这些人到这里来是为了实现一项壮举:将自己的爱人、朋友,甚至自己本人奉献在大一统国的圣坛之上。至于我,倒是很想跑到他们那边,跟他们在一起。但我做不到。我的双脚深深陷进了人行道的玻璃砖里。我站在那里,看起来就像个傻瓜,一步也动不了。
“喂,数学家!您在做梦吗?”
我浑身一抖。注视着我的那张脸上有一双黑色的眼睛,那双眼睛在笑、在闪光,还有两片厚嘴唇。是诗人R-13,我的老朋友,我那粉嫩的O现在正和他在一起。
我生气地转过身来(我在想,若不是他们打扰了我,我早就把那个连肉一起从我的心中拔掉了——我早就去保卫局了)。“我没在做梦,”我很尖刻地说,“我只是在表示尊敬。”
“当然啦,当然啦!听着,我的朋友,您不该当数学家。您是诗人,诗人!您不该再干这行,和我们诗人一起混吧。您觉得怎么样?我马上就能帮您把这事办妥。”
R-13说话时总是很兴奋,兴奋得都要把自己呛死,那些话从他那两片厚嘴唇间不停朝外喷涌,和唾沫星子一起。他每次说起P这个字母时,都会把自己搞得像一座喷泉;每次说“诗人”这个词时,也是如此。
“我是做学问的,以后还要做学问。”我皱着眉头说。我不喜欢开玩笑也不懂开玩笑,而R-13偏偏有个爱开玩笑的坏习惯。
“学问!什么叫学问?学问屁都不是,只是懦弱的表现。真的,屁都不是,就是如此。您想建一堵小墙把无限围起来。您不敢看墙外面。这就是事实。您一看就会把自己搞得紧张兮兮的。您就是这样的人!”
“墙,”我开口说道,“是一切有人性的东西的基础……”
R扑哧一笑,像一座喷泉一样喷射着唾沫星子。O也张着她那粉嫩的嘴唇在微笑。我一摆手,那意思是说:你就笑吧,谁在乎呢?我没时间听你们胡扯。我得想个办法把那个该死的洗掉,把它从我的心里弄出去。
“你懂什么?”我说,“咱们一起去我那里吧,一块坐下算几道题。”(我在回想昨天我们共同度过的那段安静的时光,希望今天也能这样。)
O瞥了R一眼,然后转过她那圆乎乎的脑袋,用干净的目光看着我,她的脸颊上浮现出我们的粉红色票据那样温柔、可爱的颜色。
“可今天……今天我……拿的是去他那里的票据,”她冲着R点点头说道,“他今晚很忙……所以……”
R张开了他那湿润、冒着亮光的嘴唇,用快活的语调说:“有什么问题吗?半个小时就够我们用的了,是不是这样,O?我不想做您的什么破题……为什么不去我那里坐一会儿呢?”
我害怕和自己待在一起,或者说害怕和那个因某种奇怪的巧合拿到我的D-503号牌的新的陌生的我待在一起。于是我去了他那里,R那里。他的确不是一个精密的人,既没有节奏,逻辑也很可笑,颠倒混乱,但我们仍……是朋友。三年前我们同时选择了那个可爱的粉嫩O并非出于偶然。不知为什么,这让我们之间的关系比上学那时候更加亲密了。
我们去了R的房间。仔细看一下,你会觉得里头的一切都和我的房间很像。墙上挂着一样的时间表,一样的玻璃扶手椅、玻璃桌和玻璃柜,床也是玻璃的。但刚一进来,R就把一把扶手椅挪到了别的地方,然后又挪了一把。这样,房间里的一切就改变了,不再是原来定好的位置,变得乱七八糟了,完全违背了欧式几何定理。R总是这个样子,到死都变不了。无论是泰勒理论课还是数学课,他的成绩总排在全班最后一名。
我们聊了老“噼里啪啦”,聊了我们过去总喜欢在它的玻璃腿上黏着的表示感谢的小纸条(我们真的很爱老‘噼里啪啦’)。我们聊了法学教授。法学教授说话声音很大,都要把人的耳朵震聋了,它的声音从喇叭里蹿出来,就像放大炮,我们这些男生就跟着它像公牛那样大声朗读课文。我们还记得那个疯狂的R-13有一次竟然把一些纸塞到自己嘴里,嚼好以后又都吐出来塞到了老师的喇叭里头。这样一来,老师每读一句课文,就会有一个纸团从里面蹿出来。R当然挨罚了。他当时就是搞了个恶作剧。可现在每次回想起这件事我们总会捧腹大笑,就是我们这个“三角形”,当然,也包括我在内(这一点我是承认的)。
“那个法学教授要是像以前的老师一样是个活生生的人会怎么样?那将是怎样的一种混乱……”他的厚嘴唇说出了“P”这个字母,喷出阵雨般的唾沫星子。
房顶和墙壁上有阳光透了进来——阳光从上面、侧面射了进来,又从地板反射回去。O坐在R-13的大腿上,她的蓝眼睛里有了一些小的闪光的泪珠。我感觉越来越温暖,不知为何,还觉得越来越舒服。那个讨厌的被我抹掉了,不再闹腾了。
“喂……您的‘一统号’造得怎么样了?我们很快就能随时开着它去教导别的星球上的人吗?您最好抓紧,到时候可不要让我们这些诗人写出的作品把您的‘一统号’压瘫了。”每天8点到11点……R-13总会一边摇晃脑袋一边搔后脑勺。从后面看,他的脑袋就像个捆在车子后面的正方形的小箱子(这让我想起了一幅叫作《在马车上》的古代油画)。
我马上变得清醒了。“哦,您也在为‘一统号’写东西吗?写的是什么?比如说您今天打算写什么?”
“今天——什么都不写,”他说,“我有别的计划……”又是一阵唾沫星子雨喷来。
“什么计划?”
R皱了皱眉。“什么‘什么’计划?没什么。好吧,如果您非要问,我就告诉您。是一份裁决书。我得把一份裁决书改写成诗。有个白痴……也是我们当中的一个诗人。我们一起挨着坐了两年,他一直都好好的。然后突然就出事了。‘我是个天才!’他说,‘是个天才……是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的天才!’他写的那些烂玩意儿……哈,去他的,不说了。”
他的厚嘴唇耷拉下去了,眼睛也变得暗淡无关。R-13猛地站起来,头扭向一旁,凝视着墙外的某个地方。我看到了他那个上锁的小箱子,心里想:“那个小箱子里此刻有什么思想在翻滚呢?”
一分钟令人尴尬、不对称的沉默。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的确有事发生了。
“谢天谢地,”我故意提高了声调说道,“不管怎么说,莎士比亚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个年代早就过去了。”
R转过头来。他仍像喷泉一样朝外面不停喷射他的那些话,可我觉得他眼睛里的光消失了。
“是的,我亲爱的数学家……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谢天谢地!我们是最幸福的算数平均值……就像你们说的:这就叫从0到无限的和谐一体化,从笨蛋到莎士比亚的和谐一体化。就是这么回事!”
我说不清,我觉得这话好像是从某个不存在的地方传过来的,但我想是那个女人说的,是那个女人的音调。她和R之间有一条很细的线在延伸。那是什么样的线?我感觉那个讨厌的又在我的心里折腾我了。我打开我的号牌:15点25分了。按照粉红色票据上的规定,他们还有45分钟的时间。
“嗯,我该走了。”说完我亲了O一下,和R握了握手,就朝电梯走去。
我朝街对面走去时回头看了一眼:在那栋闪亮的、沐浴在阳光中的大楼中,随处可见那些灰蓝色的不透明的笼子,笼子里的窗帘都放了下来,号民们正在里面享受着有节奏的、泰勒化的幸福。我看到了R-13位于7楼的那个笼子:他早就把窗帘放下来了。
亲爱的O……亲爱的R,他身上也有某种东西(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说“也有”,不管了,就这么写吧),也有某种我不太明白的东西。我,他,还有O……我们仍是一个三角形,虽说有可能是等腰的,也仍是一个三角形。如果你想用我们祖先的语言来描述(我的读者,这种语言对你来说可能更好懂些),我们就是一个家庭。有时候休息一下真的很舒服,就算时间不长也很舒服,把自己关在一个牢固、简单的三角形里面,远离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