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一根睫毛。泰勒。天仙子和铃兰。
夜。绿色、橘色、蓝色,一件红色的“皇家”乐器,一条橘黄色的短裙,还有一尊铜制佛像,突然,它抬起了它那青铜色的眼睑,汁液从佛像中朝外流,然后那条黄色的短裙也开始朝外流汁液。汁液流满了整块镜子,床开始分泌汁液,婴儿床也开始朝外流汁液,此刻我的身体也开始朝外流了。某种致命的甜蜜而恐惧……
我醒了。淡蓝色的光,玻璃墙、玻璃扶手椅和桌子散发着光亮,这一切给了我安慰,我的心不再怦怦跳。汁液?佛像?怎么会这么荒唐……很明显,我病了。我从来不做梦。听人说过去人们做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倒也是,他们的整个生活乱七八糟,里面混合着绿色、橘色、佛像、汁液。今天,我们懂得了做梦是一种严重的精神疾病。我知道,在此以前,我的大脑校准得非常精确,就像一台一尘不染的机器……但现在怎么样呢?现在,我感觉我的大脑里面就好像有——某个异物——就好像眼睛里混进去了一根非常细小的睫毛。你感觉身体没问题,但那只混进眼睛的睫毛却让你始终无法忘掉这件事。
床头的小水晶钟欢快地响了,已是早晨7点,该起床了。我透过玻璃墙左右观望着,发现了某种东西,那东西就像是我自己,像我自己的房间,像我自己的衣服,像我自己已重复了近千次的一举一动。这件事使你快乐:当你看到自己是一个巨大、有力、单调物体的一部分时。这是一种精确的美——没有一个多余的弯腰、转身的动作。
这位泰勒无疑是一个天才般的古人。他最后真的没有想到把他的方法推广到整个生活,推广到一天24小时的每一个步骤中去。他没能把从0点到24点这整个的24小时融入他的体系中去。但尽管如此,为什么人们就可以为康德那样的人写数不胜数的著作,却忽视泰勒这位能够预见10个世纪以后的事的先知的存在呢?
早餐吃完了。众号民一起唱完了《大一统国国歌》。四人一组排成整齐的队伍朝电梯口走去。几乎听不到引擎的嗡嗡声,电梯极速下降、下降、下降。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然后那个愚蠢的梦——或者那个梦的某种隐匿的功能——突然出现了。哦,是的,昨天在飞机上那个梦也出现了——也是在下降的时候出现的。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阶段性的出现,也算是好事,幸好我当时干脆而坚决地拒绝了她。
我搭乘地铁赶往“一统号”飞船所在地点,此刻它那优美的机身正沐浴在阳光下,散发着闪亮的光辉,它体内的烈火还没有被点燃,因此还没变得活跃起来。我闭着眼睛,像做白日梦一样在一系列的方程式中游荡。我又一次算出了“一统号”离开地球所需的初始速度。随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爆炸性的燃料越来越少,“一统号”的质量就会发生变化。这个方程式极其复杂,却又具有超凡的价值。
我好像在梦中感觉到,在这个充斥着硬邦邦的数字的世界里,有个人在我旁边坐了下来,这个人轻轻地蹭了蹭我,说道:“对不起。”
我半睁开眼睛,最先看到(“一统号”产生的联想)一个什么东西正在升空:是一颗头颅,它能飞,因为它两侧长着像翅膀一样的粉红色的耳朵。然后是后脑勺的曲线,沿此曲线下去再回弯一下,再弯成驼背,就变成了有两道弯的S身材。
透过我的数学世界的玻璃墙,我又看到了那根睫毛,那东西让我心烦,我今天必须……
“没事的,请不要去想它。”我笑着对身旁的那个人说,又微微欠身向他致意。他的号牌上印有一个颜色鲜艳的号码:S-4711(我这才弄明白为何我从一开始就把他跟字母S联系在了一起——那是潜意识下的一种视觉印象)。他的眼睛在闪光,像两根尖锐的钻头在快速旋转,越来越深地朝下钻,直到抵达最深处,就要看到我甚至不敢让自己看的东西……
我突然知道那根睫毛是什么了!它是他们中的一员,也是警卫员。这样事情就简单了——不能再拖下去了——马上把一切告诉他。
“我——我——您知道吗——我昨天去古屋那里了……”我的声音有点奇怪,沉闷、压抑。我用力清了清嗓子。
“这个……很好嘛。那古屋为很多启发性的结论提供了研究素材。”
“可是,您知道吗——我不是一个人去的。我跟I-330一起去的,还……”
“I-330。跟她一起去挺好的。她是一个很有趣、很有才的女人。她有很多崇拜者。”
原来他也——当初散步的时候——也许他就成了她的了?不,我不能把这事告诉他。这事无法想象。这是很明显的。
“没错!没错!您说得对!她非常……”我笑得越来越放肆,越来越愚蠢,这让我看起来像个十足的傻瓜蛋。
那两根钻头钻到了我的灵魂最深处,然后旋转着,再退回眼睛。S-4711不阴不阳地冲我一笑,点了点头,转身朝门口快速走去。
我藏在报纸后面(我觉得每个人都在盯着我),很快便读到了一则消息,这则消息让我感到无比心烦,甚至让我忘掉了眼睫毛和钻头,忘记了一切。这消息只有短短的一行字:“据可靠情报,一个从未被我们找到的秘密组织又露出了蛛丝马迹,该组织的目的是要挣脱大一统国造福枷锁的束缚,获得解放。”
“解放?”人类这种物种体内竟然还残存有犯罪的本能,真是令人震惊。自由和犯罪密不可分,就像……嗯,就像飞机的飞行和速度之间的关系。飞机的速度降为0,飞机就不能飞了;人的自由降为0,也就不能犯罪了。这是很明显的。消除人类犯罪的唯一方法就是帮助人类从自由中摆脱出来。我们现在刚刚摆脱自由(在宇宙中,几个世纪只相当于“刚刚”)的束缚,就突然冒出了几个可怜的笨蛋。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昨天我不马上去向保卫局汇报。今天16点过后我一定要去。
我16点10分出门,一下就看到正站在街角的O,她浑身粉嫩粉嫩的,快活地朝我跑了过来。“她头脑简单又圆滑,”我想,“正合我的胃口。她懂我,支持我。可是,等等……不,我不需要任何的支持。我主意已定……”
音乐工厂的管乐器正嗡嗡响着,和谐地演奏着《大一统国进行曲》,每天都这样。那种日常性、那种重复性、那种镜像一般模仿的迷人魅力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
O拉住我的手。“去散步吗?”她那蓝色的圆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我,那两扇窗户直抵她的心底,我通过窗户走进了她的内心,一路上却什么也没看到,因为路上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也就是说没有任何奇怪或无用的东西。
“不,不去了。我得去……”我跟她说了我要去哪里。让我吃惊的是,我看到她的嘴所形成的那个粉红色的圈顿时变成了一个粉红色的月牙,嘴角朝下垂着,就好像吃了什么酸的东西。我一下子暴跳如雷。
“你们这些女号民!你们太偏心,简直无可救药!你们根本不会抽象思考。对不起,我说重了,但你们就是一帮蠢货。”
“您要去找特务……呸!我还在植物博物馆里给您采了这把铃兰呢……”
“为什么要说‘我还’?从哪里学来的这个‘还’?简直就是女人的做派!”我生气地一把扯过她手里的花(我承认我很生气)。“这是您采的铃兰,对吧?闻一下吧。很香,是不是?麻烦您做事有点逻辑好不好?铃兰很香,没错。但您不能说气味这个词本身的含义是好还是坏,对吧?您不能这么说。铃兰味香,天仙子味臭,但两者都是气味。古代国家有特务,我们国家也有特务。没错,特务。这个词吓不倒我。但很明显,他们国家的特务是天仙子,我们国家的特务是铃兰。是铃兰!是铃兰!这就是我说的!”
那个粉红色的月牙在颤抖。我现在知道是我错了,但当时我觉得她想笑话我。因此我更高声地喊道:“是的!铃兰!这没什么好笑的。没什么好笑的。”
圆圆的像球一样的脑袋从我们旁边飘过去了,还转过来看我们。O轻柔地拉着我的胳膊说道:“您今天是怎么了?您病了吗?”
梦——黄色——佛像……我突然明白了,我应该去趟医务局。
“您说对了,您知道吗?我是病了。”我很高兴地说(这种矛盾无法解释,其实并没什么可高兴的)。
“那您就应该马上去看医生。您很清楚保持健康是您的责任,竟然说起这件事来,真可笑。”
“哦,亲爱的,您当然是对的了。您说的完全对!”
我没有去保卫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不得不去医务局,并且一直在那里待到17点。
那天晚上(无所谓了,保卫局晚上关门),O来到我的住处。我们没有拉窗帘。我们一起算一本古老习题集中的习题,这能使我们静下心来,消除杂念。O-90把身体伏在笔记本上,头歪向左肩膀,拼命算题,舌头都把左边腮帮子顶得鼓了起来。她看起来就像个孩子,那么迷人。我觉得一切都很美好,心也变得清澈、单纯了……
她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做了两次深呼吸(睡觉前这么做很有好处)。突然闻到了一股怪味,这股味道让我想起了某件很不愉快的事。我很快就找到了气味的来源,我的被褥下面藏着一枝铃兰。有什么东西马上从我的心底升了起来,是龙卷风般的怒火。不,她简直太愚蠢了——竟然偷偷地把铃兰藏了起来。好吧,我没去那个地方。但我病了,这不应该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