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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秋天已经初见端倪了:为数不多的几棵山毛榉和桦树,叶子已经变成了黄色和红色,在黑色的云杉林中显得十分的醒目。峡谷笼罩在雾霭中的时间更长了,每天早晨,河面上亦是雾气腾腾的景象。

汉斯,这个曾经的神学院学生,仍然每天在乡野间漫步。他百无聊赖,郁郁寡欢,生怕碰见了什么人。医生开了些滴剂和鱼肝油,建议多吃鸡蛋,洗冷水澡。

毫无疑问,这些压根就不起作用。每一个健康的人,一要有生活的目标,二要生活得满意;这两点年轻的吉本哈特都失去了。现在,他的父亲已经认定,汉斯只能做个文员,或者跟个手艺人当个学徒啥的。但目前,这个男孩还很虚弱,需要再变强壮点。即便如此,留给他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当初的无所适从逐渐消退了,也不再想着自杀了,汉斯从突如其来的强烈恐惧慢慢地过渡为单纯的抑郁,感觉就像陷入了一块沼泽,慢慢地、绝望地往下沉。

现在,他漫步在秋日的田野,深受这个季节的影响。树叶无声地落下,清晨浓雾中,草地在枯萎,跟所有生病的人一样,目睹所有草木都在死去,汉斯不由地更加忧伤和绝望。他感到一种欲望,想要沉沦、入眠、死去并且承受莫大的痛苦,因为他的青春如同一潭死水,只是倔强地苟延残喘。

他看着树木变黄、变褐、变光秃;森林和果园笼罩在一片乳白色的雾霭中,所有的生命都消失殆尽,最后的水果也被摘下,没人会在意那正在枯萎的绚丽翠菊。他看着树叶散落在河面上,已经看不到人钓鱼或游泳了,冰冷的河边只见那些制革工的身影。

在刚刚过去的几天里,大量的苹果残渣浮在河面上顺流而下。大家都忙着酿制苹果酒,整个小镇都弥漫着发酵的果汁芳香。

在最下游的磨坊里,鞋匠弗莱格租了一个小型压汁机,邀请汉斯跟他一道酿制苹果酒。

磨坊前面的院子摆满了苹果压汁机,有大的,有小的,边上是装满苹果的手推车、篮子和麻袋,以及各种盆、缸和桶,褐色的果肉堆得像一座座小山,还有木杠杆、独轮车和空的手推车。压汁机卖力地工作着,嘎吱嘎吱,一会儿像在引吭高歌,一会儿又似在低声哀泣。压汁机大多被漆成了绿色,这抹绿,加上黄色的果肉、篮子里水果的颜色、淡绿的小河、光着脚的孩子们和清澈的阳光,让每一个目睹此景的人都有一种欢愉、喜悦和富足之感。那嘎吱嘎吱的挤压苹果的声音,虽然有点刺耳,却能让人舌底生津。任何人路过此处,听见了这样的声音,都会禁不住要拿个苹果,咬上一口。香甜、粘稠的苹果汁从管子里流出来,浅黄色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任何人路过此处,看见了这样的景象,都会禁不住要喝一杯,先抿上一口,然后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贯穿全身的满足和幸福感。空气中充斥着香甜可口的苹果酒的芳香,就算离得很远,也能闻得到。

这样的芳香代表着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因为这意味着成熟和收获。在冬日快要来临之际,吸入这样的芳香,是一种何其美妙的感觉啊!它让你心怀感恩,并让你回想起诸多往日:五月温柔的细雨,夏日的瓢泼大雨,秋日清晨的露珠,春季柔弱的阳光,酷热难当的夏日下午,洁白如雪和红如玫瑰的花朵,还有收获前苹果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苹果——所有的这些美好,遵循着四季的规律,顺应而生。

那段日子,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不同寻常的。那些屈尊亲临现场的富豪们,一只手掂量着一个甘甜多汁的苹果,数了数运来的头十个麻袋,用一个银制高脚杯品了品苹果酒,确保每一个人都听见了,他家的苹果酒绝对不掺一滴水。穷人们只带来一麻袋苹果,用玻璃杯或陶瓷碟品酒,然后会掺些水,也是一样的自豪和开心。而那些酿不起酒的人,只好从一个熟人或邻居的压汁机那里跑到另一个,每处讨得一小杯苹果酒和一个苹果,装出副专家的样子评论一番,以此证明他们也是深谙此道的。所有的孩子,不管是有钱人家的还是穷人家的,都端着小高脚杯跑来跑去,每个人的手里都还拿着一个吃了一半的苹果和一大块面包,因为根据古老而未经证实的传说,在喝新酿的苹果酒时,如果多吃面包,以后就不会得胃病。

各种呼喊声、尖叫声混杂在一起,除了孩子们制造的噪音外,这些人声汇聚成一种繁杂、亢奋而欢快的喧嚣。

“喂,汉尼斯,到这来!这儿,来喝一杯。”

“谢谢,谢啦。我已经喝了好几杯啦。”

“一英担你付了多少钱?”

“四马克。但酒是真的不赖。过来,尝一尝。”

偶尔,也会有小意外发生。一个麻袋突然裂开了,苹果一下子滚落在地上。

“天啦,我的苹果!大家帮帮我啊。”

每个人都会帮着捡散落的苹果,只有几个爱占小便宜的会浑水摸鱼。

“别往自个的兜里装啊!吃没关系,但别吃饱了还拿着啊。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伽特戴尔,你这个笨手笨脚的白痴!”

“喂,说你呢,邻居!别摆架子啊,过来,尝一口。”

“像蜂蜜一样!简直一个味。你酿了多少啊?”

“满满两桶,就这么多,但肯定不是最少的!”

“还好我们不是在仲夏时节酿酒,要不然,现在肯定都喝光啦。”

今年,照样也有几个心怀不满的老家伙在场。他们已经多少年没自己酿酒了,但每年总会不停地跟你讲,想当年,苹果那叫一个充足啊,一分钱不花都可以吃个饱。那时候,所有东西都便宜得多,而且好得多,酿酒的时候,没人想过要加糖;总之呢,现在的苹果,跟那时候树上结的,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那才叫丰收!我有一棵苹果树,结了有五百磅苹果,全都自己掉下来的。”

但跟这个年代一样糟糕的是,这些愤世嫉俗的老家伙品起苹果酒来,可一点都不含糊,那些牙还没掉光的,都在啮咬苹果。有一个甚至由于硬咽下太多的苹果,出现了痛苦的烧心症状。

“我跟你们讲,”他辩解道,“我过去能吃十个苹果。”他毫不掩饰地连连叹气,想起了他能一口气吃下十个大苹果,都不会烧心的岁月。

弗莱格师傅的苹果压汁机放在了这一群人的中间。他的大徒弟在一旁帮忙。他家的苹果品种引自巴登地区,酿出的苹果酒总是品质最好的。他虽不说话,但也很开心,对过来尝“一小口”的人从不阻拦。他那几个孩子似乎更开心,随着人群四处乱窜。但最开心的莫过于他的那个徒弟,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他来自北边森林里的一个贫苦农户家,能够待在户外,干活出一身汗,是一件令他很开心的事;香甜可口的苹果酒也很不错。他咧着嘴在笑,健康农村小子的脸上像戴着森林之神的面具;那双制鞋的手也要比周日更干净。

刚到达这里时,汉斯·吉本哈特默不做声,还有点害怕;来这里他其实是不乐意的。但旋即,在经过第一个压汁机时,有人给了他一杯酒喝,而这个人偏偏还是纳什奥德家的丽丝。他抿了一口,香甜、浓烈的苹果酒顺着喉咙往下流,多少个早已逝去的秋日,那充满欢笑的回忆一下子涌上了心头,让他隐隐萌生一种渴望,想要加入嬉戏的人群,尽情地玩耍。认识他的人向他打着招呼,递上一杯苹果酒,待他到达弗莱格的压汁机时,当时的节日喜庆,加上喝了几杯,已经完全吸引住了他,并且开始起作用了。他扬了扬头,给了鞋匠一个很流行的问候,还说了几个关于苹果酒的传统笑话。弗莱格掩饰住自己的惊讶,开心地向他表达了欢迎。

半个小时后,一个穿蓝裙子的女孩走了过来,朝着弗莱格和那个徒弟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然后开始帮起忙来。

“噢,对了,”鞋匠说,“这是我的侄女,家在海尔布隆。当然了,她家那都是葡萄园,所以她见得多的是另外一种丰收。”

她大概十八九岁的模样,看上去很机灵活泼,个头不高,但身材很健康、匀称。圆圆的脸蛋,红润的娇唇,一双温暖的黑色眼眸闪着快乐而灵气的光。虽然她活脱脱的就是一位健康、可爱的海尔布隆女孩,但一点都不像是虔诚鞋匠的亲戚。她看上去更像是属于这个世俗世界,那双明眸也不大像晚上会看《圣经》的那种。汉斯突然又露出不高兴的表情,强烈地希望艾玛能快点离开。但她就是不走,在那笑啊,唱啊,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对每一个笑话都很快做出回应。汉斯感到很难为情,彻底不说话了。不管怎么说,跟一个他得以“小姐”尊称的年轻女孩打交道,太不自在了。而且这个女孩,太活泼了,话太多了,压根就不在意他或他的腼腆,于是,他就像一只被车轮碰到的蜗牛,尴尬地收起他的触角,有点不悦地缩回自己的壳里。他继续保持着沉默,试图做出一副很厌倦的样子;但他并没有成功,相反的,他的脸色看上去就好像家里死了人似的。没人有时间注意到这些,更别提艾玛了。汉斯发现,她到弗莱格家也不过两个星期,但已经了解了整个小镇。她逢人就打招呼,不分贵贱,品尝刚酿的苹果酒,跟每个人开玩笑,大笑一阵,再回来,假装帮忙,扶起小孩,发苹果给他们吃,在她身边永远不缺笑声和欢乐。她会朝每一个经过的小孩喊:“想要苹果吗?”然后,她会选一个漂亮的红苹果,两手背身后拿着,让他们猜:“左手还是右手?”可是,男孩们永远也猜不到苹果在哪只手里,只有在他们开始大叫时,她也会给他们一个苹果,不过要小得多,而且青得多。她对汉斯似乎也很了解,问他是不是那个头一直痛的人,但还没等汉斯回答,她又跟别的什么人聊了起来。

汉斯正想着离开并回家时,弗莱格将杠杆交到了他手上。

“嗯,现在你可以干会儿活了,艾玛会帮你忙的。我得回趟店里。”

鞋匠离开了,让徒弟帮他妻子运送装了苹果酒的木桶,而汉斯和艾玛则要照看压汁机。汉斯龇牙咧嘴,用力得脸都变了形。

他正纳闷为什么杠杆这么难往下压,结果一抬头,发现女孩爽朗地大笑起来。原来她一直靠在杠杆上,而当汉斯气呼呼地想把杠杆拎起来时,她又靠了上去。

他还是一声不吭。但等他往下压杠杆,而女孩的身体却靠在杠杆的另一头时,他突然感到十分的拘谨;慢慢地,他不再试图推动杠杆了。一种甜蜜的恐惧占据了他的心。当这个少女肆无忌惮地冲着他大笑时,似乎突然像变了一个人,更像一个交情不深的朋友,现在,他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尴尬的笑意。

这时,杠杆彻底不动了。

艾玛说:“我们别给累死了。”然后递给他半杯她刚喝过的苹果酒。这一口苹果酒似乎比上一口要甜得多,更有劲,当他喝完后,痴痴地看着杯子,心里直犯嘀咕,为什么他的心跳得这么快,呼吸感到这么困难。

然后,他们又干了一会儿活。不知道怎么的,他发现女孩的裙子轻轻地触到了他,他的一只手碰到了女孩的手,每碰到一次,他的心似乎都由于紧张和兴奋而停止了跳动,一种幸福的虚脱感将他淹没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他回答了她的所有问题,她笑的时候他也笑,在她捣乱时朝她摇晃着手指,又喝干了两杯从她手中递过来的苹果酒。与此同时,往日的回忆如潮水般涌上他的脑际:跟男朋友一起站在门口的那些女仆,小说里的几句话,海尔涅给他的那个吻,还有男生之间谈及“女孩”和“你有一个心上人是什么感觉”时的那些话语、故事和隐晦的暗示。

一切都改变了。那些单独的人声、咒骂和笑声渐渐消退成微弱的噪杂背景;小河和老桥是那么的遥远,像在一幅油画中。

艾玛也变得不一样了。他再也看不清她的整个脸了——只有她那开心的黑色眼眸,她的红唇和皓白的牙齿;一只拖鞋,往上是一只黑色长筒袜,后颈处垂着一绺散开的卷发,一截圆圆的、晒黑的脖子滑进一件蓝色的连衣裙,结实的双肩,往下是隆起的胸部,还有一只粉红色的耳朵。

又过了一会儿,她故意把酒杯掉进桶里,在她弯腰去捞时,一只膝盖压在了他搭在桶边的手腕上。他也慢慢地弯下腰,脸几乎要碰到她的头发了。头发有着淡淡的香味,散开的卷发下面,是一截温暖、晒黑而美丽的脖子,消失在那件蓝色的连衣裙里,通过系得很紧的蕾丝,他偷偷地瞥了眼她的后腰。

他又直起了身,她的膝盖碰到了他的手,头发掠过了他的脸颊,他看见她的脸由于弯腰而变得通红,一阵颤动传遍了他的全身。他的脸色苍白起来,有那么一阵子,他觉得十分的疲乏,必须要紧紧抓住压汁机才能稳住身子。他的心在悸动,两个胳膊一点力气都没有,肩膀隐隐作痛。

从那一刻起,他几乎说不出话了,并躲避她的目光。可一旦她移开目光,他又盯着她,心中涌起一种陌生的欲望和负罪感。在这一个小时里,他的心底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但同时,一个全新的世界浮现在他的脑际,虽然陌生却很迷人,远处的蓝色大海依稀可见。他感到手足无措,不知道心中的不安和甜蜜的痛苦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哪一个更强烈,痛苦或欲望。但是,欲望意味着他青春期的精力的胜利,情爱意识的苏醒和生命原始力量的首次宣告,而痛苦意味着清晨的宁静已被打破,他的灵魂离开了那片童年之邦,从今往后再也回不去了。他那艘不堪一击的小船,想要躲开即将来临的灾难几无可能;现在,面对新的暴风雨,航行在深不可测的未知海域,哪怕是接受过最好的启蒙教育的少年,也未必能找到一个可以信赖的引路人。他必须靠自己找到出路,成为自己的救世主。

还好,那个徒弟回来了,从他手中接过压汁机。汉斯还留在那一会儿,希望能再触碰艾玛一次,或者再听她说句好听的话,但她已经跑到别的压汁机那,跟其他人聊上了。在那个徒弟面前,汉斯觉得有点难为情,于是他连招呼都没打,就偷偷地溜走了。

每一件事情的变化都是那么的不同寻常,那么美丽和让人激动。一群靠吃苹果而长得肥硕的八哥,鼓噪地飞过天空,而天空看上去竟然那么高、那么美、那么的蓝、那么的令人向往。还有小河,第一次看上去像一面如此清澈的淡绿色镜面,咆哮的水坝也白得如此耀眼。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幅新作的、安在一尘不染的玻璃框里的装饰画。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等待一场盛大宴会的开始。他自己也感到了一种按捺不住的期待,一种强烈而甜蜜的躁动,但同时,他又觉得这不过是一场不可能成真的梦罢了。期待越强烈,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就变成了一种说不出口的冲动,好像心底有股强大的力量要挣脱他的束缚,破茧而出——也许是一次抽泣,也许是一首歌、一次尖叫或一场大笑。只有在家里,他才能平静些许。因为家里,一切还是老样子。

“你到哪儿去了?”吉本哈特先生问。“帮弗莱格酿苹果酒去了。”

“他酿了几桶?”

“嗯,两桶。”

汉斯问自己家酿酒时,可不可以邀请弗莱格家的孩子过来。

“可以的,”父亲嘀咕道,“我们下周开始酿,到时候你可以喊他们。”

离晚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汉斯出门来到了花园。除了两棵云杉树,几乎见不到什么绿色了。他在灌木丛中折了一根榛树条,用力地在空中挥着,用它拨弄着地上的枯树叶。太阳已经落到了山后,黑色的山脊线上,是轮廓分明的云杉树冠,与淡蓝、干燥、临近黄昏的天空融为一体。一朵浅灰色、细长的云在落日余晖的照射下,镀上了一层金边,像一艘返航的船,缓慢而悠闲地驶向山谷上空。

漫步于花园中,汉斯油然而生一种奇怪而陌生的感觉,陶醉于这成熟、绚丽的暮色中。他不时驻足,闭上双眼,试图想起艾玛的模样,她如何从他身边走过,站在压汁机旁,她如何递给他酒杯,让他喝酒,她如何朝酒桶俯下身子,然后一脸潮红地立起身。他看见了她的头发,她那蓝色紧身连衣裙里的身体,她的喉咙,她那黑色卷发下的脖子,所有的这一切让他充满渴望,颤抖不已。只有她的脸,不管他怎么努力去想,都记不起来。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他仍丝毫感觉不到凉意。暮色渐浓,一切似乎都笼上了一层面纱,藏着无数个他说不出口的秘密和承诺。尽管他意识到,他已经爱上了这个来自海尔布隆的女孩,对于男女之间的情爱,他也不过一知半解,只觉得血液里有一种不熟悉的、令人疲倦的躁动。

晚饭时,怀着一种不一样的心境,坐在熟悉的环境中,他觉得有些古怪。父亲、老管家、餐桌、餐具和整个餐厅,好像突然之间变老了,他凝视这一切,感觉有些惊愕、有些疏远又有点温暖,好像他刚刚从一次漫长旅行中回到了家。

晚饭结束了,汉斯正要起身,父亲突然冒出了一句话:“你想不想当个技工,汉斯,或者一个文员?”

“啊?”汉斯一脸诧异地问。

“你可以跟着舒勒师傅当学徒,或者下下周去市政厅。你考虑下!我们明天再说。”

汉斯立起身,离开了餐厅。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感到困惑,不知所措。没曾想,数月以来他在荒废中度过的日常生活,突然露出了一张半诱惑、半威胁的面孔,嘴里许着承诺,又给出命令。他对成为一名技工或文员,真的是提不起一丝兴趣。前者那繁重的体力活吓到了他,这时,他想起了之前在文法学校的朋友奥古斯特,他现在已经是一名技工了,兴许可以去问问他。

他想着这件事,可渐渐地,他的思绪变得模糊起来,这件事似乎又不是那么紧急了。其他的事占据了他的脑海。他焦躁不安地在门厅来回踱着步,突然,他拿起帽子,出了门,慢慢地走上街去。他萌生了一个念头,兴许,今天还可以再见到艾玛一次。

天已经黑了。附近的一家酒馆里传来一阵阵的尖叫和嘶哑的歌声。这里那里,一家接着一家,一些窗户被点亮了,在漆黑的夜里洒着微弱的红光。一长排年轻的女孩,手挽着手,大声地笑着、说着,像一波青春洋溢、活力四射的热浪,卷过昏昏欲睡的街头,雀跃着走进小巷。汉斯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很长时间,感到一股热血涌上脑门。在一扇拉了窗帘的窗户里,传出拉小提琴的声音。一个女人在水井旁洗生菜。两个男人和他们的心上人在桥上散步。当中的一个男人,轻轻地握着心上人的手,一边前后晃荡着她的胳膊,一边抽着雪茄。第二对情侣走得更慢,彼此搂得很紧;男人紧紧地搂着女孩的腰,而女孩则将头和肩膀紧紧地靠在他的胸前。这样的场景,汉斯以前见过不下上百次,没有一次细想过。但现在却有了一种莫名的意义,一种模糊而甜蜜的刺激味道;他继续偷瞄着这两对人儿,脑子里想的却是自己马上要面对的事情了。有点害怕,又有点激动,他感觉自己离一个天大的秘密越来越近,不知道结局是喜还是悲,不过现在似乎都已经提前尝到了一点味道。

他来到了弗莱格家门前,却没有勇气敲门。一旦进去后,他要做什么,说什么?他记得十一岁的时候,他经常过来,那时候,弗莱格跟他讲《圣经》里的各种故事,不厌其烦地回答他关于地狱、撒旦和幽灵的各种问题。想起这些难堪的往事,他突然有了一种负疚感。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想要干什么,甚至都不知道在渴望什么,只是觉得他似乎在面对一种神秘而忌讳的东西。在黑暗中站在鞋匠的家门口,却不进去,这样是不合适的。要是弗莱格碰巧看见了他,或者刚好要出门,甚至都不会痛骂他,只会大笑两声,这种情景是他最害怕见到的。

汉斯偷偷溜到了屋后,站在花园的篱笆处,看着亮了灯的客厅。他没看见鞋匠的身影,鞋匠的妻子在做针线活,大儿子还没睡,坐在餐桌旁看书。艾玛在屋内来回走着,很显然是在清理餐桌,他也只能断断续续地看到她的身影。周围是如此的安静,你甚至都能听得见街道尽头有人走路的脚步声,还有花园另一边河水的流淌声。夜晚的黑暗和寒冷来得如此之快。

客厅窗户的边上,是一扇小小的、没亮灯的门厅窗户。在他等了一段时间后,在这个窗户前,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探出头,查看了一番。从身型来看,汉斯认出了是艾玛,一颗心马上“扑咚扑咚”跳个不停。她站在那扇窗前好一会儿,安静地朝他这边看着,但他压根不知道,她有没有认出他,甚至有没有看到他。他一动不动,只是凝视着她的方向,在期待和担心之间患得患失,不知道她有没有认出自己。

那个身影在窗前消失了,通向花园的门上的小铃铛旋即响了,艾玛走出了屋子。一开始,汉斯怕得要命,有种想逃走的冲动,但他还是留了下来,靠在篱笆上,根本就无法动弹,看着女孩在漆黑的花园里慢慢向他走来。她每走一步,他都想逃走一次,但一股更强大的力量阻止了他。

现在,艾玛就站在他的面前,离他顶多只有半步远,中间只隔了道篱笆,专注而好奇地凝视着他。就这样,他俩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然后,她问道:

“你来干吗,汉斯?”

“没什么。”他答道,好像她喊他汉斯,都是一种疼爱。

她的一只手伸过篱笆,他羞涩而温柔地握住了它,稍微用了点力。当意识到它并没有缩回去时,他鼓起勇气,轻抚着这只温暖的手。它还是任由他握着,于是他将它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顿时,一股欲望的暖流传遍了他的全身,那种感觉很奇特,有点天旋地转。空气似乎都变得湿润、温暖起来。街道和花园似乎都消失了。他的眼中只有面前的那张光洁的脸和一缕黑发。

她的声音,那么温柔,似乎在黑暗中从遥远的地方传了过来:

“你想吻我吗?”

那张姣好的脸凑得更近了,她的身体也稍微倚过篱笆,向他靠了过来;蓬松、透着幽香的秀发触到了他的额头,闭着的眼睛和黑色的睫毛近在咫尺。一阵强烈的战栗感袭过全身,他羞怯地将自己的双唇贴上了女孩的嘴。他颤抖着,旋即缩了回来,但女孩抓住了他的头,将脸压在他的脸上,不让他的嘴离开。他感到她的嘴唇火热,用力地按在他的嘴上,似乎想要吸走他全部的生命。他突然感到好虚弱;甚至在艾玛的双唇松开他之前,他那颤抖着的欲望已经消失了,转而升起的是死一般的疲倦和痛苦。等到艾玛放开了他,他感觉摇摇欲坠,不得不抓住篱笆才能稳住身体。

“明天晚上你再过来。”艾玛说完后,迅速地溜回了屋子。她跟他在一起的时间不过五分钟,但对汉斯而言,似乎有几个小时那么长。他凝视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神空洞,仍然紧紧地扶着篱笆,疲倦得迈不动脚步。感觉像是在梦里,他倾听着自己的血液从心底一阵阵地涌向脑门,悸动着又流回心脏,只能大口倒吸着气。

现在,他透过窗户,看见客厅里的一扇门打开了,鞋匠走了进来;可能他刚才是在鞋店里。汉斯突然害怕被他看见了,于是离开了。他走得很慢,似乎心有不甘,又好像有点浅醉。每走一步,他都感觉身体在不住地沉沦。漆黑的街道,路边沉寂的屋顶和透着微弱红光的窗户,像暗淡的舞台背景倒退着。皮革街的喷泉水声特别的响亮。感觉像在做梦一样,他打开了一扇门,穿过黑漆漆的门厅,登上一级级的楼梯,打开一扇门,走进去关上门,又打开一扇门,走进去又关上,刚好看见有张桌子,就在桌边坐了下来,过了一段时间,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家,坐在了自己的房间。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决定脱衣服。他心不在焉地脱掉外衣,然后坐在窗沿上很长时间,直到秋夜的凉意惊醒了他,才上床盖上了被单。

他觉得自己能马上入睡,但刚一躺下,他的心又开始悸动起来,血液又在体内一阵阵地奔涌。一闭上眼睛,好像艾玛的双唇还粘在自己的嘴上,抽吸着他的灵魂,让他燥热不已。

直到深夜,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旋即做起了一个接一个的梦来。他在无边的黑暗中,四处摸索着,然后捉住了艾玛的一只胳膊。她抱住了他,然后两人一起慢慢地下沉,掉进深不见底、温暖的洪水中。突然,鞋匠出现了,问他为什么不来看他;然后汉斯大笑起来,因为他定睛一看,那不是弗莱格,而是海尔涅,他俩肩并肩坐在毛尔布隆祈祷室的壁龛里,说着笑话。但这个画面又旋即消失了,他看见自己站在压汁机旁,艾玛压着杠杆,而自己在拼命地反抗。她从酒桶另一边倾过身子,搜寻着他的嘴唇。这时,又变得好安静,漆黑一片。现在,他又掉进了那深不见底、温暖的洪水中,头晕目眩,感觉要死了一样。与此同时,他听见校长在发表演说,但他听不清是不是跟他有关。

第二天上午,他很晚才醒来。屋外天气晴朗而明媚。他在花园里来回走了很长时间,想完全清醒,理一理自己像一团浆糊般的思绪。他看见紫色的翠菊,唯一一种仍在绽放的花朵,屹立在阳光下,让人错以为还是八月份;他看见亲切、温暖的光线,温柔而写意地铺洒在枯萎的灌木上、树枝上和光秃秃的藤蔓上,又给人一种早春的感觉。但所有的这一切,他仅仅是看见了,并没有亲身体验过,跟他似乎没什么关系。恍惚间,他想起了那时候,他养的兔子还在花园里乱蹿,他的水车和小磨坊还能转动。他想起了三年前九月的一天,那是纪念色当战役的前夕,奥古斯特过来找他,还带了些常春藤。他们把各自的旗杆洗得铮亮,将常春藤系在了旗杆尖尖的金色球头上,激动地期待着第二天的到来。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但两人就是满怀期待,开心得不得了。安娜烤了些葡萄干蛋糕,那天晚上,山顶的一块岩石上点燃了象征色当战役的篝火。汉斯搞不懂为什么他在这个时候想起了那个晚上,为什么那天晚上的回忆美得让他无法抗拒,为什么回忆又令他这般的痛苦。他没有意识到,他的童年再一次披上这样的盛装来与他诀别,只留给他幸福逝去、永不再回的刺痛感。他所知道的是,这些回忆与他对艾玛的思念和对昨晚的感受格格不入,有些与他童年的幸福无关的事情发生了。他觉得他可以再一次看见旗杆金色的球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再一次听见他的朋友奥古斯特的大笑,所有的这一切回想起来,是如此的令人开心而愉悦。他禁不住靠在那棵云杉粗糙的树身上,无助地抽泣起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带给他片刻的缓解和安慰。

快到中午了,他去找奥古斯特,这家伙现在刚刚成为高级学徒,跟汉斯上一次见到他时,胖了许多,个子也高了不少。汉斯跟他说了父亲的建议。

“这是个问题。”奥古斯特马上答道。他露出一副老练、世故的表情。“这是个问题。你看……你这身板也不算强壮。头一天你就要站在铁匠铺里,一整天挥舞着大铁锤,那个铁锤分量可不轻。然后你要整天提着重铁块,晚上还要把一切打扫干净,另外锉刀的活也不是儿戏,在你懂行之前,只能用最旧、最烂的锉刀,锉刀不会切断任何东西,但却要把东西磨得像小孩屁股一样光滑。”

汉斯瞬间就没有信心了。

“嗯,你觉得我要不要打消这个念头?”他诺诺地问道。

“呵呵!我可没这样想。别吓得尿裤子了。我只是说一开始不是闹着玩的。但其实呢,嗯,当个技工也挺好的。你得有想法,不然你就只能是个打铁的。过来,我给你看一下。”

他拿出几个工艺精良、亮闪闪的铁制小零件,给汉斯瞧。

“这些东西,你不能有半毫米的误差。除了螺丝钉,全是手工打的。眼睛要瞪大,手要稳!再抛个光,回个火,就大功告成了。”

“嗯,真的很漂亮。我要是也知道……”奥古斯特大笑起来。

“你怕啦?嗯,当个学徒要好长时间的。没有其他的办法。但有我在,我会帮你的,要是你下周五开始的话,我刚好满两年了,周六就能第一次拿到薪水了,礼拜天我们搞点啤酒、蛋糕什么的来庆祝下。到时候,你也是,自己来感受下这里的生活。另外,我们过去可是好朋友啊。”午餐时,汉斯跟父亲说,他想当名技工,问可否一周后去上班。

“哦,好啊。”老吉本哈特说。下午的时候,他带着汉斯去了舒勒的铁匠铺,签了学徒协议。

快到黄昏时,汉斯已经把他的新工作忘得一干二净了。他现在脑子里只想着晚上跟艾玛见面。一想到这就让他呼吸困难。时间过得太慢,但随着越来越临近,又感觉过得太快;他六神无主,手足无措,像一名遭遇急流的船夫。晚饭他仅仅喝了一杯牛奶,就匆匆离开了。一切跟昨晚几无两样:漆黑而沉寂的街道,透着微光的窗户,远处灯塔的亮光,还有几对散步的情侣。到了鞋匠家花园的篱笆处,他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一点点响动都让他心生畏惧。站在那,他感觉就像一个小偷,在黑暗中侧耳倾听。等了不到一分钟,艾玛就站在了他面前,摸了摸他的头发,打开门示意他进来。他小心翼翼地走进花园,被她拉着悄悄地穿过灌木丛间的小路,进了后门,来到了漆黑的门厅。

现在,他们在地窖的最高一级楼梯上坐了下来。黑暗中,过了一会儿他们才看清楚彼此。女孩看上去很开心,低声地说个不停。她以前跟别的男孩接过吻,对爱情还是略懂一二的;这个害羞、纯情的男生正好是她的菜。她双手捧着他的头,亲他的眼睛、他的脸颊,当落到他的嘴上时,她再一次久久地吻着,如此地热烈,男孩只觉得天旋地转,绵软无力,根本都无法反抗。她柔声笑了起来,掐了掐他的耳朵。

她不停地说着话,他听着,却一句话没听清。她轻抚着他的胳膊、他的头发、他的脖子、他的双手,她把脸贴在他的脸上,然后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沉默不语,任由这一切发生着,内心充斥着甜蜜和深深的恐惧,只是偶尔微微地抽搐下,像得了高烧一样。

“你这是什么男朋友啊!”她笑道,“一点都不主动。”

她引导着他的手,轻抚着她的脖子,穿过她的发梢,放在了她的胸上,用力地按着。他感受到了她柔软的胸部和诱人的起伏,不由地闭上了眼睛,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无尽的深渊,快要昏厥过去。

“不要!不要了!”就在她打算再次亲吻他时,连忙推开了她。她笑了起来。

她又把他拉向她,紧紧地搂着他,感受到她的身体压着自己,他快要发疯了。

“你不爱我吗?”她问。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想说爱,可只能点头——不住地点头。

她又一次拿起他的手,笑着引导它伸进了自己的衣服。他感受到了另一个生命的心跳和喘息,离他这么近,这样的滚烫,他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大口地喘息着。他抽回了手,呻吟着说:“我现在要回家了。”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一个踉跄,差一点滚下了地窖的楼梯。

“你怎么了?”艾玛问,一脸的惊讶。

“我不知道,我觉得好累。”

他都不知道她是怎样搀着他走到花园的门口,也不记得她跟他道晚安,然后关上了花园的门。他恍惚着穿过街道,找到了回家的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只觉得好像是一场暴风雨将他打得东倒西歪,又好像是深陷一场肆虐的洪水,被抛来甩去。

一路上,他看着路边灰暗的房屋、屋后的山脊、云杉的树冠,都披上了一层黑夜的面纱,天空中,有几颗静谧的星星。他感觉到有风在吹,听见了河水流过桥墩的声音,看见了花园和房屋,都披上了一层黑夜的面纱,还有远处的灯塔,倒映在水中的星星。

走到桥上的时候,他不得不坐下来休息会儿。他感到好累,觉得自己不可能走得回家。他坐在桥栏上,听着河水冲刷桥墩的声音,咆哮着流过拦河坝,在水闸处倾泻而下。他的双手冰凉,呼吸断断续续,血液冲进脑门,又涌回心脏,只觉得头晕目眩。终于,他回家了,进了房间,躺倒在床上,马上就睡着了,不停地做着梦,梦见自己在无边的空间里从一个深渊掉入另一个深渊。快到午夜时,他醒了,感到十分虚弱,心痛不已。似睡非醒之间,他就这样躺着一直到破晓时分,内心充满了无法遏制的渴望,像是有股难以驾驭的力量在恣意地戏弄他,直至所有的痛苦和压抑突然爆发,让他久久哭泣不能自已。最后,在泪水浸透的枕头上,他再一次睡着了。 V1NK5TWGc/eUUScLBFNZfBwHVkagQy2b7qmxreaBvWvhMPv7RIXmc1e2a0sNWJz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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