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只仓鼠,靠着腹中储备的粮食赖以存活一样,有段时间,汉斯靠着以前掌握的知识才能苟延残喘。但接下来就是痛苦而漫长的死寂,虽偶尔迸发出一点生机,但无一例外地归于徒劳,只能让汉斯苦笑不已。现在,他已经不再无谓地折磨自己了,继放弃了《摩西五经》和色诺芬后,他又放弃了荷马和代数,目睹老师对他的评分一步步地下降,从优秀到良好,从良好到尚可,最终变成零分,也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了。在极少数情况下,当他的头不痛时,他想到了赫尔曼·海尔涅。瞪大着眼睛,他做着轻飘飘的梦,就这样持续好几个小时,一副似睡非醒的样子。眼瞅着老师对他越来越厌烦,他最近开始回以善意、谦卑的微笑。维德里克,一位善良的年轻导师,是唯一一个看到他的笑容而感到心疼,对这个落魄的男孩抱有同情和宽容之心的人。其他的老师则一脸的愤慨,故意冷落他,或者偶尔试图用嘲讽来唤醒他沉睡的上进心。
“万一你要是醒着的话,不知道能不能请你翻译下这个句子呢?”
校长表达愤慨的方式则丝毫不给汉斯留颜面。这个虚荣的男人善于投以意味深长的目视,当他看到吉本哈特对他那充满威严的震慑扫视报以卑微顺从的微笑时,气不打一处来,情绪一下子爆发了。
“把你脸上那愚蠢之极的笑容给我收起来。你应该哭泣才对。”
父亲给汉斯写了一封信,央求他发奋学习,这封信让他更受打击。校长之前写给老吉本哈特的那封信把汉斯父亲吓得六神无主。在给儿子的信中,这个老好人把能想得到的鼓励和愤怒之词用了个遍,并且还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哀怨和不幸,这点让汉斯愈发的痛苦不堪。所有这些对青年孜孜不倦的教导——无论是校长还是老吉本哈特,教授和导师们——都把汉斯视为一个障碍,一块冥顽不灵、消极倦怠的石头,得驱赶着才能往前移动。除了维德里克——这位有同情之心的导师——没有一个人能察觉,在这个弱小男孩那无助的笑容之下,是一个快要溺亡的灵魂,在绝望、痛苦而焦急地寻求帮助。也没有一个人认为,一个脆弱的生命堕落到这般境地,是因为学校,是因为他父亲和文法学校老师那粗暴的野心。为什么要在他生命中最敏感、最动摇的时期,逼着他每晚学习到深夜?为什么要在文法学校人为地将他和朋友们隔离开来?为什么要灌输给他一个不堪一击的野心?为什么在他考试结束后都不给他一个应有的假期?
现在,这匹不堪重负的小马驹躺在路边,再也没有一丝用途了。
快到夏天的时候,社区的医生又过来检查了一次汉斯,诊断的结果是身体的成长导致的神经紊乱。汉斯被告知在假期里要静养,好好吃饭,沿着树林跑步,应该很快就会康复。
不幸的是,结果并非如此。离暑假还有三周的时间,在一次下午的课上,一位教授极其刻薄地训斥了汉斯。在教授大声怒吼的时候,汉斯跌坐在座位上,开始不停地发抖,哭了好长时间而不能自抑,干扰了整个教室。那天下午,他躺在床上,一刻都没有起来过。
第二天,在数学课上,老师喊他到黑板上画一个几何图形并演示其证明过程。他走上前,但在黑板前,他感到头晕目眩,胡乱地用粉笔和尺画着,结果脱手掉到了地上,当他弯下腰要捡起来时,一下子摔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社区医生感到十分恼火,认为他的病人是故弄玄虚,乐此不疲。他提议为了谨慎起见,应该立即给汉斯办理病假手续,并且喊一位神经科专家过来。“那小子肯定会被诊断得了圣维特斯舞蹈症。”他小声地告诉校长,后者点点头,认为此时不能再露出一脸的怒容,而应该换上一副慈父般的同情面容——这点对他来讲可是十分的得心应手,毫无违和之感。
于是,他和医生各写了一封信给老吉本哈特,放在了汉斯的口袋里,把他打发回家了。然后,校长的怒气马上变成了深深的忧虑:在刚刚经历了海尔涅事件的困扰后,斯图加特的校董会对这起新的厄运会怎么看?让每个人感到意外的是,这次他居然未就此事发表演讲,而且在汉斯待在学校的最后几个小时里,竟然对汉斯甚是和蔼,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很明显,他认为汉斯在这次病假后不会再回到学校了;这个学生,成绩已经这么差了,就算他能彻底康复,也不可能补得上他落下的这几周甚至是几个月的功课的。尽管他饱含深情地与汉斯告别,并且鼓励道:“我希望我们能很快看到你回来。”当他走进赫拉斯,看到那三张空书桌的时候,他还是有一些难堪之情的。他忍不住会想到,这两个天赋满满的男孩的离去,他是要负一部分的责任的。但是,谁让他是一位如此英勇和正直的人呢,最终,他成功地将这些无用而烦人的疑虑消除在了脑后。
这个学生拎着他那小小的手提箱启程了,修道院的教堂、入口、山墙和塔楼,都慢慢地消逝在了身后,穿过森林和山脉,巴登边界那肥沃的果园出现在了视野之内,然后是普福尔茨海姆,在那之后,是黑森林那云杉覆盖的深黑色山丘,峡谷之间,一条条溪流贯穿而过。天空似乎更蓝了,天气也似乎更凉爽,让人顿生一种喜出望外的心情。汉斯欣喜地凝望着车窗外不断变化、越来越熟悉的风景,直到离家乡越来越近;然后,他想起了父亲,这次回家之旅带给他的那小小的欣慰彻底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见到父亲时那深深的焦虑。斯图加特之旅,第一次来到毛尔布隆,当时所有人的期待、兴奋和焦虑之情又回到了他的脑际。所有经历过的这些到底有什么用?跟校长一样,他也意识到他不会再回到学校了。他完了,他的学术生涯、他的学业,还有他所有的野心都完了。但这些念头现在并没有让他真正感到伤心;他只是害怕见到失望的父亲,他辜负了他的期望,这点让他心情格外沉重。现在他只祈求一件事——休息,睡觉,哭泣,随心所欲地做梦,没人再来打扰他。但他害怕在家跟父亲一起,这些是不可能做到的。在旅程的结尾,他的头痛得厉害,他不得不从窗外收回眼光,尽管火车此时正穿过他最爱的区域,那些山峰和树林,曾几何时他是那么热衷于漫步其中。火车驶入那个熟悉的车站,他几乎都不敢下车。
现在,他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伞和手提箱。父亲在一旁审视着他,校长最后的一封信让这个男人的失望和愤怒变成了无穷的恐惧。他原以为汉斯会两颊深陷、虚弱至极;现在看上去只是消瘦,但还是可以独立行走的。他心里好受了一些;但内心深处最让他害怕的,是校长和医生提及的神经问题。他们家族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有过神经紊乱。他们经常说起一个人有此症状时,都是一副匪夷所思的嘲讽和当作笑柄的同情,感觉是在讨论一个精神病人。现在,他自己的汉斯回家了,身上带着这样的一种症状。
回家的第一天,汉斯很开心没有受到什么指责。然后他开始注意到,父亲在照看他时,明显在刻意地变得那么小心翼翼、忧心忡忡。有时候,他感觉到父亲向他这边投来怪异的审视目光,好像他是一头邪恶的怪物,跟他说话的时候,语气也是那种做作的温和,只在他认为汉斯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才会仔细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这样做的结果是,汉斯变得愈发的怯懦;他对自己的状况也隐隐害怕起来,这点也开始让他备受煎熬。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在森林里躺上几个小时——这样使他觉得好受了些。儿时的那种快乐隐约间似乎在抚慰他那受伤的心灵:鲜花和昆虫,观察鸟儿,追踪动物诸如之类的快乐。但这样的时刻太短暂了。绝大多数时间里,他百无聊赖地躺在草地上,忍受着头痛,徒劳地想着什么,直到又做起了白日梦,将他带入了另一个世界。
有一次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他的朋友海尔涅,躺在一个担架上。他想走上前,但校长和老师们总是把他往后推,每当他往前走,他们就给他一记重拳。折磨他的人还不止神学院的教授和导师们,还有文法学校的校长,以及斯图加特的那些考官,所有人都是一脸怨恨之情。突然间,场景又变了,换成了淹死的辛度躺在了担架上,他那滑稽的父亲戴着一顶大礼帽,屈膝蹲在担架边。
他还做了一个梦。他在树林里四处奔跑,寻找着海尔涅。远远地,他能看见海尔涅就在树木之间,但每次他正要喊海尔涅的名字,他的身影就消失了。直到最后,海尔涅站住了,看着他靠近,然后说:“喂,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心上人。”然后,他突然发出一阵毛骨悚然的大笑,接着消失在了灌木丛中。
在同一个梦里,他看见了一个身材修长、长相英俊的男人,全身发光站在一艘船上,眼神是那么的安详、神圣,双手是那么的让人心安。场景消失了,他努力地思索其中的意义,后来他想起了《马可福音》中的一个句子:
“他们马上认出了他,并且朝他跑了过去。”
现在他要记得“跑”这个词用了什么形式,还有现在时、不定式、动词的完成体和将来体是什么。他要列举出动词的单数和复数的词性变化,每当他想不上来,就开始惊恐起来。等他从梦中醒来时,他觉得脑子里痛得厉害。当他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以前的那种负疚、恭顺的笑容时,他就立刻听见校长在说:“把你脸上的傻笑给我收起来。”
总之,尽管有那么几天汉斯觉得好了一些,但他的状况并没有丝毫改善。相反的,一切都在变得更糟。他们的家庭医生,曾治疗过他的妈妈并宣布了她的死亡,也在父亲得上痛风时照看过他,现在却拉长个脸,一天天地拖着,迟迟不肯就汉斯的病做出诊断。在这些天里,汉斯第一次意识到,他在文法学校最后的两年里,是没有任何朋友的。以前的玩伴,有几个已经一块儿离开了小镇,而其他人,他注意到了,都成了学徒。他和他们之间没有丝毫的相似,他不想从他们任何人身上得到任何东西,他们也不会过来打扰他。老校长曾跟他讲过两次宽慰的话,拉丁文老师和牧师要是在街上遇到了他,也会朝他友好地点个头,但也就仅此而已。他再也不是一个容器,可以塞入形形色色的东西,再也不是一块沃土,可以播下各种各样的种子;他,再也不值得他们去花费时间和精力了。
也许,要是牧师对他显露出些许兴趣,会不会对他有所帮助呢?但是,牧师能做什么呢?他能够给予什么——知识,或至少追求知识的动机——当初他倾囊相授给这个男孩的,这就是他需要给的全部。他不是别的牧师,那些人自己的拉丁文水平都令人质疑,布道的内容都是从众人皆知的经典中摘抄来的,他有着和善的目光,对任何遭受不幸的人,都可以说一些宽慰人心的话,所以,在你身处困境时,你会很开心地向他求救的。而老吉本哈特,尽管他努力地隐藏自己对汉斯的怒火和失望,他既不是一个朋友,也不是个安慰者。
因此,这个男孩觉得被人遗弃了,没有一个人疼爱他;他独自一人,无所事事地坐在小花园里晒太阳,或者躺在树林里做着白日梦,想着那些烦心事。看书是给不了他任何慰藉的,只要他一翻开书,眼睛和头就开始作痛,在神学院的那段时光就阴魂不散地附上他的身体,将他拖进各种可怕的梦境,在梦中,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身边全是一双双灼灼发光的眼睛。
在这样绝望无助的困境中,另一个幽灵又入侵了这个病恹恹的男孩,一开始披着假惺惺的安慰者的外衣,逐渐变得十分熟络,深入骨髓了:寻死的念头。搞把枪,或者在森林里随便找棵树挂个绳索,实在是太容易了。每天散步的时候,寻死的念头一直萦绕在他的脑际。他四处寻觅安静、偏僻的地点,最终选了一个他认为自尽的绝佳场所。这个地方他认为用来结束他的生命是最好不过了。他时不时地过来视察一番,坐在那里,想象着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他的尸体,一种奇特的快意油然而生。他不仅选定了一根树枝来挂绳子,还测试了下——所有的障碍都扫清了。一点一点地,他给父亲写了一封简短的告别信,还有一封要长得多,是写给赫尔曼·海尔涅的。这两封信,应该会在他的尸体上找到。这样有目标的准备活动给他的精神状态带来了有益的影响。坐在那根决定他生死的树枝下,他觉得很享受,压力没有了,反倒是沉浸在一种充满欢愉的情绪中。
他不是很清楚,为什么老早以前他没把自己吊死。现在他去意已定,同意给自己执行死刑,这让他感觉很释然,跟一般人在一次长途旅行出发前不同,在这最后的日子里,他尽情地享受着阳光和那些孤独的梦境。他可以任意选一天离开,一切都准备就绪了。有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在以前常去的地方徘徊片刻,直视那些无从知晓他那危险决意的人们,心中倒有一种奇特而酸楚的满足感。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碰到了那个家庭医生,他都禁不住在想:“嗨,我的朋友,我真想亲眼看看,你见到我尸体时的表情呀。”
命运女神继续让他享受他那忧伤的打算。每天,她注视着他从死亡之碗里呷几口欢乐和激情,对于这个受创的年轻人而言,这种体验几乎少得可怜,但不管怎么说,他必须完成他既定的历程,在没有饱尝生命之源的酸甜苦辣之前,是不会离开这个世界的。
那些让他无处可逃的压抑景象已经很少光顾他了。他认命了,每天任由时光流逝,没有痛感,无所事事,平静地凝视着蔚蓝的天空。有时候,他感觉好像在梦游;有时候,他又好像回到了童年。有一次,他坐在他家小花园里的那棵云杉树下,沉浸在一种懒散的情绪中,不知道怎么了,就哼起了一首儿时的童谣,一遍又一遍,那是一首他在文法学校上学时的歌谣:
“噢,我好疲劳,噢,我好无力。皮夹子里没有钱,书包也空空如也。”
他像从前那样哼着,不知不觉唱了不下二十遍。但他的父亲碰巧站在窗户边听见了,感到十分震惊。这首欢快轻松的儿歌超出了他清醒的意识所能理解的范围;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认为这是无望的神经崩溃的一种征兆。从那天起,他看着儿子的神情愈发焦虑。而他的儿子,当然也注意到了这点,因而愈发痛苦。但汉斯还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拿着绳子去森林,让那根粗壮的树枝派上用场。
与此同时,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来临了,距离上次的考试和之后的暑假,已经足足有十二个月了。有时候,汉斯回想起那时候的事情,并没有显得很激动;现在他变得很漠然了。他其实也想着去钓鱼,但却不敢问父亲的意见。每次他走到水边,站在一块没人看到他的地方,不管待多久,他的目光总是热切地追随着水中那无声无息、游来游去的黑色鱼影;一想到不能去钓鱼,他还是有种莫大的痛苦。
每天快到晚上的时候,他会沿着小河往下游走一段路去游泳。因为总是要经过督察官盖斯勒家的小房子,他偶然间发现,艾玛·盖斯勒回来了。三年前,他对她是多么的迷恋啊。有几次,他好奇地瞅着她,但再也没有当初的那种喜爱了。那时候她是多么的娇美可人啊;可现在,她长胖了,举止笨拙,那新潮的发型太老气了,完全毁掉了在他心中的形象。那身长礼服跟她也不配,更要命的是她装出一副淑女般的神态,简直是个灾难。汉斯觉得太滑稽了,但与此同时,他又感到难过,记得以前,只要能看到她,他的心里别提有多甜蜜、忐忑和温暖了。是啊,所有的事情都面目全非了,更漂亮、更可爱了!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没有拉丁文,没有历史,没有希腊语,没有考试,没有神学院,也没有头痛,在那些日子里,他的书本里尽是些童话,警察和抢劫犯之类的故事。那时候,花园里他建的那个小磨坊还在转动,到了晚上,在纳什奥德家门口,他听着丽丝讲她那些狂野的故事。那时候,他认为他的老邻居格罗斯约翰,绰号“加里波第”,是个抢劫杀人犯,总是幻想着能成为他。一年到头,每个月他都有着这样那样的期待:晾晒干草啦,割丁香草啦,钓鱼啦,捉小龙虾啦,逮蚂蚱啦,把李子从树上摇下来啦,烧土豆地里的杂草啦,打谷啦。中间还有许多的礼拜天和节假日呢。有太多太多的东西让他莫名地着迷:房子、小巷、干草棚、水井、篱笆;形形色色的人和动物都是如此的熟悉,让他痴迷。在去抓蚂蚱时,他听着大一点的女孩唱歌,现在他还记得一些歌曲,是那么的欢快有趣,不过也有几首,有点说不出的忧伤。
然而,所有的这一切,在不经意间全部结束了。首先是晚上再也不能去丽丝那了,然后是周日上午不能去钓米诺鱼了,也不能看童话书了,诸如此类,一件接着一件,包括捉蚂蚱和花园里的磨坊。这些事情,都跑到哪里去了呀?
实际上,这个早熟的男孩在养病期间,体验了幻想中的第二个童年。在真实的童年被夺走之后,他的情感现在突然如泛滥的洪水般涌回那些已经模糊的年月,在回忆的森林里流连忘返,那一件件的往事像中了魔法一样,变得那么的逼真和鲜活。在回忆中,他又重新过了一次童年,而且过得那么的用心,热力四射,丝毫不亚于之前真实的童年。就像一眼长期被压制的泉水,他那被剥夺和践踏的童年一下子喷发了出来。
当一棵树被剪去了树梢,会在根附近长出新的嫩芽。一颗在萌芽时期就惨遭毁灭的心灵,也会回到开春之际,也就是那充满希望的童年,似乎这样就可以发现新的希望,修复已经支离破碎的生活。新的萌芽迅速而热切地生长着,但充其量只是一种幻想的生活,绝不会长成一棵真实之树。
这就是正发生在汉斯·吉本哈特身上的故事,现在,让我们随着他一道走进他幻想中的童年之邦吧。
吉本哈特家的房子离那座古老的石桥不远,在两条截然不同的街道的交叉口。第一条街道,事实上他家的房子就在这条街上,是镇上最长、最宽、最气派的一条街,叫皮革街。第二条街延伸至一处陡峭的山坡,路不长,又窄又破落,叫猎鹰街,名字源自一家老早以前的酒吧,这家酒吧已经倒闭很久了,招牌上是一只猎鹰的头像。
皮革街上住着的,都是善良正直、家境殷实的人家,有自家的住宅,教堂里有专属的座位,花园建在陡峭的台阶之上,篱笆上爬满了黄色的金雀花,一直延伸到始建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的铁路用地边上。就繁华和体面而言,能跟皮革街相媲美的,也就只有小镇广场了,那里坐落着教堂、法院、镇政府、政务厅和牧师住宅,那真叫一个威严,给这个小镇披上了一层高贵的外衣,让人错以为是个城市呢。而皮革街虽然没有这些官方建筑,但也都住着新老中产家庭,家家户户的大门引人侧目,房屋是那种老式的半木制建筑,屋顶装扮得十分鲜艳。整条街散发着一种很亲和的氛围,光线很好,主要原因是可能只建有一排房子。街的另一边是块空地,只有成堆的木材,码成了一堵墙,墙外就是流淌的小河。
如果说皮革街又长又宽,空旷而又体面,猎鹰街则恰恰相反。这边的房子灰暗、破旧,斑驳的墙面坑坑洼洼,屋顶向前倾着,窗户和门满目疮痍,打着补丁,烟囱歪歪扭扭,落水管也是千疮百孔。房屋之间相邻得很近,遮住了彼此的光线,小巷狭窄而曲折,笼罩在一种永恒的阴暗中,每逢雷雨或一到黄昏,就会变得漆黑一片。窗外的绳子和杆子上,总是挂满了洗过的衣物。虽然这条街又小又破,却有不少户人家住在这,还有那些分租客和临时在那过夜的人。这些破落不堪、年代久远的房子里,每一个角落、每一处裂缝都被人占用了。整条街人满为患,鱼龙混杂,又脏又破,疾病肆虐。要是流行性伤寒爆发了,那肯定是从这开始的;如果发生了命案,那现场肯定是在这;如果小镇有人东西被盗了,人们也会第一时间来猎鹰街搜寻。小摊贩们也借宿在这里,例如豪特豪德,一个保养银器的,看起来很怪,还有亚当·希特尔,一个磨剪子的,这个人被指控犯下了你能想得到的所有罪行。
刚上学那几年,汉斯经常去猎鹰街。跟一帮黄头发、脏兮兮的坏小子一起,他听过臭名昭著的洛特·弗洛米勒讲述各种凶杀故事。洛特跟一个小旅店老板离婚后,坐了五年牢。年轻的时候,她可是有名的美人儿,在工厂的工人之间,有着不计其数的情人,闹出过许多的丑闻,引发了不少的械斗。如今,工厂关闭了,她一个人生活,每天晚上煮煮咖啡,讲讲故事。她家的门总是开着的,除了一些小媳妇和年轻的工人外,附近的孩子们也簇拥在门口,听得是既激动又恐惧。黑漆漆的石头灶台上,水壶里的水烧开了,旁边点着一支牛油蜡烛,闪烁的烛光在煤球蓝色火焰的映照下,更增添了一份刺激的气氛。煤火和烛光一起点亮了人头攒动的屋子,在墙上和屋顶上照出了巨大的人影,给屋子平添了一丝鬼魅的色彩。
汉斯在八岁那年,就结识了芬肯贝恩兄弟,然后不顾父亲的严令禁止,跟他们做了将近一年的朋友。多弗·芬肯贝恩和埃米尔·芬肯贝恩是整个镇子最机灵的街头少年。他们偷摘樱桃和苹果,无视森林法,在这方面可出名了,另外,在各种诡计和恶搞方面,他们也是行家里手。暗地里,他们掏鸟蛋,制铅弹,逮年幼的乌鸦、八哥和兔子,不顾镇上的禁令,把装有鱼饵的鱼线留在河里过夜。他们把镇上每一家的花园当成自个家,因为篱笆都不太尖,墙上也没扎满碎玻璃,翻过去对他们来说是小菜一碟。
汉斯还有一个更亲密的朋友,叫赫尔曼·雷切恩艾尔,也住在猎鹰街。他是个孤儿,体弱多病,早熟而另类。他的两条腿不一样长,只能拄着根拐棍一瘸一拐地走路,那些街头游戏都参加不了。他身材瘦小,脸色惨白,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但说起话来却十分刻薄,下巴也尖得怕人。他是一个狂热的钓鱼高手,关于这份酷爱,他跟汉斯交流过。汉斯当时并没有钓鱼许可证,不过这并不算什么,他们会偷偷地去偏僻的地界儿。如果说捕猎是一种娱乐的话,那么偷猎,在每个人的心里,就是一种至高的喜悦。瘸腿的雷切恩艾尔教汉斯如何选鱼竿,搓马鬃线,给鱼线染色,打活结和磨鱼钩。他教他如何预测天气,观察水域,用泥块将水弄浑,用合适的鱼饵系在钩子上;他还教他辨别各种不同的鱼,聆听鱼的动静,把鱼线放到合适的深度。通过无声的示范,他告诉汉斯拿捏鱼线收放的微妙时机。他毫不掩饰自己对从商店买来的鱼竿、鱼浮、透明鱼线和其他一切加工过的渔具的不屑,他告诉汉斯,不自己亲自制作所有的渔具,根本算不上真正的钓鱼。
在一次激烈的争吵后,汉斯和芬肯贝恩兄弟分道扬镳了。而他跟沉默的瘸子雷切恩艾尔的友谊,结束的理由则完全不一样。二月的一天,他的朋友蜷缩进他那张小破床,在把拐棍放到椅子上的衣服上之后,很快就静悄悄地死掉了;猎鹰街很快就忘了曾有过这样的一个人,只有汉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还经常想起他。
这次死亡事件对猎鹰街没有丝毫的影响,住在这条街的怪人多了去了。比如那个无人不知的罗特勒,以前是个邮差,因为酗酒被开除了,现在几乎每周都会睡在排水沟里,制造了无尽的骚乱,但在其他时候,却又如孩子般温柔,看上去那么的慈眉善目。他曾让汉斯吸了口他的鼻烟壶,也接受过汉斯给他的鱼,用黄油炸好,并邀请汉斯共进午餐。有两样东西是他的心头肉,一样是被他喂得饱饱的秃鹰,有着玻璃球般的眼睛;另一样是个古老的音乐盒,可以放一些以前的舞曲,声音虽然单薄,但还比较动听。还有那个无人不晓的波西,一个年迈无用的技工,就算光脚出门的时候,也会系条领带。他的父亲是一所农村学校的一位严格的教师,所以他从小就能把半本《圣经》记得滚瓜烂熟,说起格言和警句来,也是如数家珍。但无论有多么爱说教,还有那一头白发,都不能阻止他跟所有的姑娘们调情,喝个酩酊大醉。在头脑清醒、感觉不错的时候,他会坐在吉本哈特家外的路边,以尊称跟每一个人打招呼,然后就滔滔不绝地说起谚语来。
“汉斯·吉本哈特,我的好孩子,请仔细聆听我要跟你说的话!《德训篇》里是怎么说的来着?‘如果你不口出恶言,如果你良心无愧疚,主必会赐福与你。一棵大树绿叶葱葱,有的凋落,有的成长;人类繁衍亦是如此,有的死去,有的降生。’喂,请你马上离开,你这个老混蛋。”
尽管满嘴都是《圣经》里的语句,老波西却也知道许多关于鬼魂之类的恐怖传说。他熟知许多闹鬼的地方,在讲鬼故事的时候,自己也是将信将疑,摇摆不定。一般来说,一开始讲的时候,他的语气是不确定的,夸大其词的,似乎在取笑这个故事,又似乎在捉弄听故事的人。但随着故事的深入,他开始焦虑地弓起背,声音压得越来越低;到最后,只能听见持续、诡异的耳语声。
这条多灾多难的小街啊,究竟有多少光怪陆离、引人入胜的荒唐事儿!钳工布兰德利生意下滑,后来他那乱糟糟的店铺关门大吉后,就一直住在猎鹰街。每天他有半天的时间都坐在狭小的窗口,阴森森地凝视着外面热闹的小巷;偶尔,附近有个脏兮兮的小孩落在他的手里,他会带着一种恶毒的快感进行虐待,拽耳朵、扯头发、掐身子,直到全身都变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但是,有一天,有人发现他用一截锌线在自家楼梯的栏杆上吊死了,死相极其恐怖,都没人敢靠近。直到后来老波西,这位技工,用一把铁剪刀从后面将锌线剪断了,然后只见舌头伸得老长的尸体头朝下、脚朝上从楼梯上滚下来,摔进惊恐万分的旁观的人群中。
每次,汉斯从明亮、宽阔的皮革街走进阴暗、潮湿的猎鹰街,总能嗅出空气中有种说不出的熏人气息,给人一种十分可怕的压抑感,夹杂着好奇、恐惧、罪恶和对冒险的迫切期待。猎鹰街是唯一一个地方,可以有童话、奇迹或任何一种不可说的恐怖行为,在这里,魔术和魔鬼是可信的,甚至有可能马上就会发生;在这里,你会觉得心惊胆战,那种备受煎熬的愉悦,跟你读萨迦历险记时的感觉并无二样,又好比你在读那本低俗的民间故事一样,生怕老师会没收,却又沉迷于书中对种种恶行的详细描写,还有对恶棍的惩罚,比如说开膛手杰克,还有类似的邪恶英雄、罪犯和冒险家。
除了猎鹰街,还有一个地方你可以经历和听说不同寻常的事情,迷失在黑暗的阁楼和奇怪的房间里。那就是附近的皮革厂,一栋巨大的古老建筑,昏暗的阁楼里挂着动物皮,地窖有隐藏的隔板和禁止进入的隧道,也是在这里,一到晚上,丽丝会跟所有的孩子们讲她的那些神奇故事。皮革厂发生的事情要友善得多、平和得多,跟猎鹰街相比更有人性,但神秘感却丝毫不落下风。制革工在各种洞里、地窖里、院子里还有泥地上干的活看上去好奇怪,让人很难理解。一个个巨大的房间静悄悄的,有种紧张的氛围,好像有什么不祥的事情要发生一样;身材威猛、脾气暴躁的大师傅像个食人魔,大家都怕他,躲着他,而丽丝在这栋大房子里四处走动,像一位仙女,是孩子、鸟儿、猫和小狗的保护神和母亲,是善良、童话和赞歌的化身。
现在,汉斯的思绪和梦境来到了这个世界,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是个陌生人。他是如此的失落和绝望,想回到不那么糟糕的过去来寻求庇护。那时候,他的生活充满了希望,眼前的世界好比一片浩瀚的魔法森林,布满了可怕的危险,施了咒语的宝藏还有牢不可破的翠绿城堡。他走进了这片原野,才走了一点点而已,还没发现任何奇迹呢,就觉得疲倦了。如今,他又一次地站在了这个昏暗的神秘入口,像一个麻木不仁的流亡者。
汉斯有几次又回到了猎鹰街,那里还是熟悉的阴暗,空气中那卑劣的气息,破烂不堪的角落和暗无天日的楼梯井。花白头发的男人和女人依旧坐在门口,脏兮兮、黄头发的孩子们四处乱窜,喊叫着。波西这位技工看上去要更老了,没认出来汉斯,对汉斯怯懦的问候回以讥讽的咯咯声。格罗斯约翰,绰号“加里波第”,已经死了,还有洛特·弗洛米勒,也死了。罗特勒,这位邮差,还活着。他向汉斯抱怨说,男孩子们把他的音乐盒给毁了,把鼻烟壶递给汉斯抽,希望汉斯能施舍点零钱;最后他提到了芬肯贝恩兄弟——一个在烟厂上班,现在跟他老头子一样酗酒成性;另一个则在卷入了在教堂义卖中的一场械斗后,逃走了,已经有一年杳无音讯了。听到这些,汉斯脸上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一天晚上,汉斯走去了皮革厂。好像有什么东西,穿过大门,穿过潮湿的院子,在呼唤着他,好像他的童年,以及所有消失的欢乐,都藏在了这栋巨大的古老建筑里。
踏上凹凸不平的台阶,穿过铺着鹅卵石的院子,他来到漆黑的楼梯口,一路摸索着来到了泥土院子,动物的皮毛就在这里被撑开晾干:刺鼻的皮革味道一下子唤醒了他对往日的所有回忆。他又摸索着下了楼,看了看后院,那里是制革间,有高高、尖顶的模具,给皮革上色。丽丝坐在墙边的那张凳子上,面前放着满满一篮子土豆,还有几个小孩围着她,听她讲故事。
汉斯站在漆黑的门口,朝着她的方向竖起了耳朵。昏暗的制革间里安详而静谧。除了墙外流淌的河水发出的舒缓哗哗声,就只有丽丝手中的刀削土豆的丝丝声,还有她讲故事的声音。孩子们或坐或蹲,非常安静,一动也不动。她正在讲圣·克里斯托弗的故事,在夜里,在小河的另一边,有个孩子的声音呼喊着这个名字。
汉斯听了一会儿。然后他慢慢地转头,走过庭院,回家了。毕竟,他再也不能变成一个小孩,坐在丽丝身边了。于是,从那天起,他既不去猎鹰街,也不去皮革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