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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神学院,有一到几个学生在四年的上学期间退学了,这是很常见的。偶尔他们中会有人死了,要么在其他同学的圣歌声中在学校入土为安,要么由一帮好友将遗体护送回家。其他时候,因为做出了什么让人无法容忍的不端行为,一个男生会直接辍学或者被勒令退学。还有一个偶发的状况——虽然可能性很小,而且仅在高年级阶段——一个绝望的男生因为想要从青春期的苦痛中解脱出来,直接投河或饮弹自尽。

汉斯所在的班级也陆续失去了好几个同学,而且让人很奇怪的巧合是,这几个人都住在赫拉斯。

他们寝室有个头发浅黄的害羞小家伙,叫作辛丁格,大家都喊他辛度。他来自天主教占统治地位的阿尔高地区,是个裁缝家的儿子,性格极其腼腆,只有等到他离去了,大家才想起身边曾经有这样的一个人,而且即便如此,又很快被大家所遗忘。作为小气鬼卢修斯的同桌,辛度曾以他自己的那种友好而低调的方式,跟卢修斯有过比其他同学多那么一点点的关联,但实际上他一个朋友也没有。直到大家怀念起他的时候,才意识到他其实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交往者,一直以来都很随和,在赫拉斯经常躁动不安的生活中,总是一副恬静的模样。

一月的某一天,他加入了一群去饮马池嬉戏、溜冰的同学。他自己并没有溜冰鞋,只是想看着其他人玩。很快他就感觉到了冷意,只好在池塘边上不停地跺脚来取暖。跺着跺着,他跑了起来,结果迷路了,来到了另一个小湖上,因为这个湖底的泉水温度高一点,水流要更强,所以湖面只是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当他踩在冰面上,快要穿过芦苇丛时,冰面裂开了,虽然他是那么的小,那么的轻。离岸边仅一步之遥,他拼命挣扎,绝望地尖叫着,然后沉入了冰冷的水中,不见了。

直到下午两点第一堂课上课时,才有人发现他不见了。

“辛丁格在哪?”导师大声喊道。没有人回答。

“你们派个人去赫拉斯找找。”

他也不在那里。

“他一定是在哪有什么事耽搁了。我们不等他了,开始上课吧。大家翻到四十七页,今天我们上第七首诗。在这里,我还想强调一下,以后不允许再发生这样的事。你们必须要守时。”

时钟来到了三点,还是没有辛丁格的身影,导师开始有点焦虑了。他派人去请校长,校长很快来到了报告厅,询问了一长串的问题。然后,他派了十名同学、一个宿监和一个导师去寻找辛丁格。留下来的其他人给布置了一项书面作业。

大概四点钟的光景,导师都没敲门就走进报告厅,在校长的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所有人,安静。”校长命令道。同学们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期待地看着他。

“你们的朋友辛丁格,”他的声音柔软了许多,“好像在一个池塘里淹死了。现在,你们要去帮忙找到他。梅耶教授会领着你们。你们要听从他的指令,不要自作主张。”

所有人都震惊了,彼此之间窃窃私语,跟在教授的身后。镇上来了几个男人,带着绳子、木板和木杆,也加入了队伍。外面冷得瘆人,太阳也马上要落山了。

等到发现了那具僵硬的、小小的身体,放在积雪覆盖的芦苇里的一个担架上,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同学们杂乱无章地站在一旁,像受到惊吓的小鸟,盯着尸体,搓揉着他们冻得通红、僵硬的手指。直到他们那溺亡的同学在他们眼前被抬上了担架,他们麻木的内心才突然油然而生一种恐惧。他们尝到了死亡的味道,就如同一头小鹿嗅到了猎人的气息。

汉斯·吉本哈特走在那一小撮惹人同情、瑟瑟发抖的人群中,发现身边就是他曾经的朋友,诗人海尔涅。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走在高低不平的田野里,几乎是同时注意到了身边的彼此。也许是死亡的场景侵占了他们整个的心灵,让他们顷刻间悔悟到所有的自私都是徒劳的。不管怎样,当汉斯如此近距离地看着他朋友的那张苍白的脸时,他突然感到了一种刻骨铭心、不可言状的疼痛,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拉住他。但是海尔涅立刻躲开了,扭过头去,一脸的不可冒犯和怒气。接着,他减慢脚步,落到了队伍的最后面。

在那一刻,汉斯的心因为痛苦和羞愧而颤抖不已。在荒芜的冰冻之地蹒跚而行,汉斯的眼泪禁不住滴落他那冰冷的脸颊。他意识到有些罪恶和疏忽是无法得到原谅和忏悔的,在他眼里,担架上躺着的似乎不是裁缝的小儿子,而是海尔涅,如今,他把汉斯对他不忠导致的所有痛苦和怒火带到了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在那里,所有人都将会得到审判,而标准不是成绩和考试分数,也不是学术上的成就,而是完全根据一个人良知的纯洁与否。

他们终于到达了主干路,可以轻松些地朝着修道院主楼走去,那里,在校长的带领下,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站着等死去的辛丁格,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一想到受到了这么隆重的礼遇,恐怕也会心生怯意吧。老师们对待一名死去的学生跟一位活着的学生肯定是很不一样的。他们的脑海里至少会闪过这样的念头,每一个年轻的生命都是多么的珍贵和独一无二,而他们曾对其犯下了那么多轻率的罪行。

当天晚上和第二天一整天,整个修道院仍笼罩在这具安详的遗体的影响之中。所有的活动和交谈都变得柔和起来,甚至是悄无声息,在这个短暂的期间,争吵、愤怒、嘈杂和欢笑都消失不见了,就像湖面上突然不见了蜂鸟的身影,只剩下静谧、死寂的一片景象。有两个男生谈论起他们溺亡的同学,现在也用的是全名,因为辛度对于一位死者而言似乎有失尊重。安静躺着的辛度,总是淹没在人群中的辛度,用他的名字和他的死亡渗透到了偌大的修道院的每一个角落。

他死后的第二天,他的父亲赶来了,在安放他儿子遗体的房间里待了几个小时,然后受校长之邀喝了杯茶,晚上住在了附近的一个小旅馆“斯塔格”。

接下来是葬礼。棺材被体面地安放在寝室里,这位来自阿尔高的裁缝站在旁边,目睹着正在进行的所有仪式。他看上去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裁缝;身材消瘦,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燕尾服,透着浅绿色的光泽,下身穿了条紧巴巴的裤子。他的手中拿着一顶破旧的大礼帽,消瘦的脸庞看上去十分的酸楚、悲伤,虚弱得如同风中的一根残烛;跟校长和教授们相比,显得是那么的局促和惶恐。

最后的时刻到了,就在扶柩者抬起棺材的时候,这个悲痛的瘦小男人再一次走上前,怯懦地轻抚着棺材盖。他站在那,无助地强忍着眼泪,站在偌大的静悄悄的房间里,如同寒冬中的一棵枯树——他是如此的迷茫和绝望,对眼前的一切无计可施,真是让人不忍直视。牧师拉住了他的手,站在他的身边。裁缝戴上了那顶有着怪诞弧线的大礼帽,第一个跟着棺材下了楼,走过回廊,穿过古老的大门和白茫茫的田野,来到了教堂墓地那矮矮的围墙下。同学们围在坟地边唱圣歌,而音乐老师甚是恼火,因为他们没有看他打拍子的手势。他们都在看着瘦小的裁缝那摇摇欲坠的孤独身影,显得那么忧伤,在雪中似乎被冻住了一样,低着头倾听牧师和校长的悼词,向学生们点头示意,偶尔用左手在上衣口袋里摸索着寻找手帕,却始终没有掏出来。

“我禁不住想到,要是我自己的父亲像那样地站在那里。”奥托·哈特纳后来说道。然后他们都附和着:“是的,我当时也有想过。”

后来,校长将辛丁格的父亲带到了赫拉斯。“你们当中谁跟死者关系最好?”校长问。一开始,没有人吭声,而辛度的父亲盯着这群年轻人的面孔,眼里充满了痛苦和恐惧。然后,卢修斯站了出来,老辛丁格拉住了他的手,握了一会儿,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又松开了,谦卑地点了点头。随后,他就永远地离开了修道院。他要在明朗的冬日里跋涉一整天才能到家,然后告诉他的妻子,他们的卡尔被葬在了什么样的一个地方。死亡笼罩在修道院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老师们又开始训诫起学生来,门又被摔得砰砰响,几乎没人还会想起曾住在赫拉斯的那个男孩了。有几个男生当时站在那个令人忧伤的池塘边而患上了感冒,现在要么躺在学校的医务室里,要么穿着毛绒拖鞋、脖子上围着围巾在跑来跑去。汉斯·吉本哈特抗住了那场严峻的考验,身体上安然无恙,但自从那起悲剧发生之日起,看上去更老成和严肃了。他的内心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这个男孩已经变成了一位少年,他的灵魂似乎受到了洗礼,变得躁动不安、永不安宁了。这样的变化,很大程度上并不是由于对辛度的死的震惊或悲痛,而是他突然意识到他对海尔涅曾造成的伤害。

海尔涅跟另外两个男生躺在医务室里。医生嘱咐他要喝热茶,他也有充足的时间来梳理他对辛丁格死亡的印象,以便将来可以写到他的诗歌里。当然了,目前他对写诗并没有强烈的意愿,因为他还在备受煎熬,几乎没跟一起得病的同伴说过一句话。漫长软禁带来的孤立感已经严重挫伤了他那敏锐的心灵。找不到人来倾诉他的感受和思想,他是撑不久的。老师们把他看成一个讨人厌的捣乱者,时刻监视着他;同学们对他避而远之;导师们对他的善意中透着嘲讽的味道,而他的朋友们——莎士比亚、雷瑙和席勒——展示给他的是一个浩瀚、壮观的不同世界,而不是现在他所处的压抑、耻辱的环境。他的《僧侣之歌》,本来只是对孤立无助的一种忧伤倾诉,逐渐变成了一本苦涩的诗歌集,充满了对修道院、老师和同学的怨恨。他享受自己的殉道带来的酸楚,在别人的误解中自得其乐,感觉自己就是年轻的尤维纳利斯,写着冷酷无情、玩世不恭的僧侣诗歌。

葬礼之后的第八天,另外两名同学已经康复了,只剩下海尔涅一个人在医务室,汉斯过来看望了他。汉斯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怯懦地打了声招呼,伸手握住了海尔涅的手。海尔涅闷闷不乐地将头转向墙壁,看上去是那么地难以接近。但汉斯没有退缩,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不放,逼着他曾经的朋友看着他。海尔涅看着他,发出了一声冷笑。

“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汉斯仍紧握着他的手。

“你一定要听我讲,”他说,“那时候我是个懦夫,我让你失望了。但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下定决心要成为班上的尖子生,如果可能的话,能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你喊我是书呆子;好吧,也许我就是。但那就是我的理想。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海尔涅闭上了眼睛,汉斯继续柔声地说道:“你明白的,我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你是否还愿意跟我做朋友,但你一定要原谅我。”

海尔涅一声不吭,也没有睁开眼睛。他心中的开心和喜悦希望他能用幸福的笑声来回应他的朋友;但他早已习惯于扮演一个无情而孤独的角色,在自己脸上戴上一张保护面具。汉斯追问道:

“你一定要原谅我,海尔涅!我宁愿在班上垫底而不愿意现在这个样子。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再成为朋友,然后告诉其他人,我们不需要他们。”

就在那一刻,海尔涅也用力地握住了汉斯的手,睁开了眼睛。

几天之后,他也离开了医务室。他们的重归于好在修道院引起了极大的骚动。这两个朋友将要一起经历几周非同寻常的时间,实际上他们并没有什么重大的体验,只是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幸福感,那种属于彼此、心有灵犀的感觉。这点有别于他们以前的友谊。长时间的隔阂已经改变了他们彼此。汉斯变得更温柔、更暖心、更热情;海尔涅则变得更有活力、更加阳刚,他们如此强烈地想念着彼此,这次的重归于好于他俩而言,意义重大,如获至宝。

潜意识里,这两个早熟的男孩在他们的友谊中羞涩地试探和品尝着初恋的微妙感觉。另外,他俩的契约既散发着日益成长的男子气概的粗糙魅力,也显示着对所有同学的无情挑战,其他人的各种友谊仍停留在一些无伤大雅的游戏上。同学们不喜欢海尔涅,对汉斯的行为甚是不解。

汉斯跟他的朋友越亲密,变得越开心,他跟其他人就越疏远。这种全新的幸福感如同一杯刚酿成的烈酒,奔腾在他的血液和思想中,相比之下,李维和荷马变得无关紧要,黯然失色。看到他们的模范生变成了一个问题少年,屈从于不良学生海尔涅的负面影响,老师们都惊愕不已。他们最怕的莫过于早熟的男生在青春早期显现出来的异常个性。天才的种种特性被他们视为不祥的征兆,因为天才和教师这个行当之间,有着莫大的鸿沟。但凡跟天才能沾上边的,在老师的眼中从一开始就是个怪胎。在老师看来,天才就等同于坏学生,玩世不恭,十四岁就抽烟,十五岁谈恋爱,十六岁就到酒吧厮混,读禁书,写有悖道德的文章,有时候在班上直勾勾地瞪着老师,在考勤本上注有叛逆生的标签,是软禁的热门人选。一个老师宁愿自己的班上多几个蠢材,也不愿有一个天才,而且如果你能客观地看待此事,他这样想也无可厚非。老师的任务不是去培养不切实际的智者,而是称职的拉丁文家、算术家和冷静体面的学者。那么,究竟谁给对方的折磨更多一些——是男生给老师,还是反过来——谁更像个恶魔,更是个施暴者,谁践踏了对方的灵魂,学生还是老师,这个问题,如果你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没有愤怒和屈辱之情的话,你是无法给出答案的。当然了,这不是我们在这讨论的焦点。让我们聊以慰藉的是,那些真正的天才总是可以治愈他们的伤口,随着个性的发展,他们在学校的打压下仍创造了自己的艺术成就。而一旦逝世,又被自欺欺人地冠以久远的光环,让老师们在一代又一代的学生面前当作典范和高贵的象征大肆宣扬。因此,规矩和个性之争年复一年地在每一所学校不停地上演。国家和学校不遗余力地要把为数极少的几个拔尖生扼杀在萌芽之中。无数次,那些深受老师的痛恨和频繁的惩罚的学生,那些辍学的和那些被勒令退学的,最终反而成了国家的珍宝。但是还有一些人——老天才知道到底有多少——在消极的倔强中渐渐枯萎,最后泯然众人矣。

根据学校古老的金科玉律,只要这两个行为怪异的男孩,汉斯和海尔涅,被视为可疑分子,他们就会遭到加倍的苛待。只有校长,一直以来以汉斯为荣并视他为希伯来语课上最热忱的学生,曾试着想挽救他,结果以尴尬收场。他把汉斯喊到他的书房,那是一座风景如画的观景楼,曾是前任院长的住所,据传出生于附近小镇克尼特林根的浮士德博士曾在此喝过酒。校长不是一个片面的人,他能洞察秋毫,处世老道,对底下的人甚至非常随和,常常直呼其名以示亲近。他最大的缺点是有着很强的虚荣心,经常在诵经台上有着卖弄做作之举,而且绝不允许有人质疑他的权威。他绝不容忍任何的干涉,也绝不承认任何的过错。所以,那些没有主见、虚与委蛇的男生跟他相处得十分融洽。而那些特立独行、心直口快的男生就不行了,因为哪怕是露出一点点表达异议的苗头,都会让他十分恼火。在扮演慈父般的朋友方面,他堪称大师,一脸的期许鼓励,声音那叫一个语重心长,他现在扮演的就是这个角色。

“请坐,吉本哈特,”看到这个男孩怯懦地走进来,他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像对待一位大人似的打着招呼,“我想跟你聊一聊。不过,我可以喊你汉斯吗?”

“当然可以,先生。”

“你自己可能也注意到了,最近几个星期你的成绩有点下降了,至少在希伯来语方面是这样的。而不久前,你还是我们班希伯来语学得最好的学生呢,这也是为什么当我看到这样突然的松懈,感到十分的心痛呢。是不是现在你对希伯来语已经没有以前那样感兴趣了?”

“没有,没有,不是这样的,先生。”

“你再考虑考虑!这样的事情经常会发生的。也许,你现在的兴趣已经不在这上面了?”

“没有,没有,先生。”

“真的没有吗?嗯,那我们得好好想想,是不是有其他的原因呢?你愿意帮我解开谜团吗?”

“我不知道……功课我也都做了……”

“当然了,孩子,当然了。但这是不一样的。功课肯定是要做的,你们其实也没得选,对吧。但是你过去做的可远远不止功课。你更用心,或者至少你更有兴趣。我不禁问自己,是什么导致了你的勤奋突然之间就消失了?你该不会生病了吧?”

“我没有。”

“或者你头痛病犯了?你看上去并没有平常的气色好。”

“是的,我经常感觉头痛。”

“是不是每天的学习任务太重了?”

“不是,一点都不。”

“或者你在读一些闲书?跟我讲实话。”

“没有,先生。我从来没读过闲书。”

“那我就很不理解了,亲爱的孩子。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你能答应我再多努力一点吗?”

这个威严的男人一脸慈祥而认真地看着他,向他伸出了右手,汉斯将手放在了他的手心。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孩子。千万别松劲啊,不然你会掉到车轮下的。”

他用力地握了下汉斯的手,这个如释重负的男孩正打算转身离开,又被喊住了。

“还有一件事,吉本哈特。你最近经常去找海尔涅,是吗?”

“是的,挺多的。”

“比找其他同学的次数多,我觉得是这样的,对吗?”

“肯定多啊,他是我的朋友。”

“可这是为什么呢?你俩根本就不是一类人呀。”

“我不知道。他是我的朋友,就这么简单。”

“你应该知道,我其实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朋友。他这个人浮躁不安,愤世嫉俗;也许他有天赋,但是心思不在学习上,对你没什么好的影响。如果你以后能少找他一点,我会很开心的……你说呢?”

“我不能那样做,先生。”

“你不能?你为什么不能?”

“因为他是我朋友。我不能就这样弃他于不顾。”

“嗯。你可以试着多跟其他同学交往下,好不好?

你是唯一一个受到海尔涅负面影响的,现在后果已经初露端倪了。你跟我说说,他有什么让你着迷的?”

“我自己也不清楚。我们彼此关心,如果我就这样不理他了,也太说不过去了。”

“我懂。嗯,我不会逼你的。但我希望你能够慢慢地跟他划清界限。我希望你能做到,非常希望。”

最后几句话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温和。汉斯现在可以离开了。

从那天起,他卯足了劲学习,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快速赶上了,就算是片刻不松懈,也只能保持现状,不再掉队而已。他自己也很清楚,目前的状况跟他的朋友有莫大的关系,但他并不觉得这是他的损失或者阻碍,而是他在学校里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珍宝——那就是活得精彩而有温度,相比之下,他之前的那种节制、顺从的生活几乎不值一提。他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满脑子尽是一些轰轰烈烈的英雄壮举,而不是每天单调、枯燥的琐事。因此,他不停地长吁短叹,一次又一次地逼迫自己回到“正轨”。他做不到像海尔涅那样,每天游手好闲,不管什么作业,都是胡乱照抄一通了事。因为海尔涅几乎每晚都要来找他,汉斯只好每天早上早一个小时起床,争分夺秒地学习,特别是希伯来语语法,就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如今,他仍然感兴趣的只有荷马和历史课了。就像一位盲人,他摸索着领略到了荷马所在的世界。那些历史上的英雄,不再仅仅是一串名字和生卒年月,而是两眼炯炯有神地凝视着他,每个人都有着鲜活的嘴唇和各异的面孔。

甚至在读希腊版的《圣经》时,有时候他也会真切地感受到里面人物鲜明的个性以及给他的一种亲切感。特别是有一次,他在看《马可福音》第六章,当读到耶稣把船留给了他的门徒时,书中是这样写的:

“他们马上认出了他,并且朝他跑了过去。”此时,他自己似乎也看见了人类之子下船的场景,并且也马上认出了他——不是因为他的身材或长相,而是因为他那双深邃、充满怜爱的眼睛,和那双微微张开、以示欢迎的棕色大手,是如此的美丽、修长,让人不禁遐想这双手的主人,该有着怎样强大而悲天悯人的灵魂啊。有那么一会儿,他的眼前还浮现出那波涛汹涌的湖面,以及那不堪负荷的帆船船头;然后,所有的画面就如同寒冷的天气中哈出的一口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类似的情形时不时地会发生,一些历史名人或事件饥渴地想要从书本中跳出来,在他眼前再活一次似的。这些稍纵即逝的幻影,让汉斯印象很深刻,感觉很奇妙,好像他在拿着一个望远镜,窥视这黑漆漆的大地,又好像上帝在看着他一样。这些美妙的时刻来去无踪,毫无预兆,就像你不敢搭讪的朝圣者,亦或你不敢出言挽留的挚友,让你感觉难以揣摩而又不可侵犯。

他一个人守着这样的体验,并没有告诉海尔涅。后者之前的忧郁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种鼓噪和愤慨,对修道院的所有老师和同学、天气,乃至人类的生活和上帝的存在都极尽抨击之能事,偶尔还爱挑起争吵,或一时兴起地整点愚蠢的恶作剧。因为海尔涅处处跟其他同学针锋相对,而汉斯对此却熟视无睹,也被其他人隔离开来。这样的日子久了,汉斯逐渐也能泰然处之,除非校长在场,对于校长,他还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恐惧。作为他之前最喜爱的学生,汉斯现在明显地受到了冷落和忽视。特别是希伯来语,那可是校长的专长,现在他也丧失了全部的热情。

看到这四十位新来的学生,除了极少的几个似乎没什么变化外,其他人在这短短数月间,身心都取得了进步,确实还是令人很愉悦的。许多人的身体发育太快了;他们的手腕和脚踝令人可喜地露出了衣服一大截。每个人的脸上或多或少地都显示着青涩在一点点消逝,成熟在一点点萌芽,那些身体上还未显露发育特征的,在读完《摩西五经》后,脸上也暂时有了成年的稳重和深锁的眉头。胖乎乎的脸蛋几乎再也看不到了。

汉斯对自己学业越不满意,他在海尔涅的影响下,跟同学的疏远就越坚决。再也不是模范生了,再也不可能拿第一了,再也没有资本去蔑视任何人了,所以他的高傲再也没人买账了。虽然他本人深知这一点,却无法容忍他的室友戳中他的痛处。他经常发生口角,特别是跟有教养的哈特纳,还有那个自以为是的奥托·温格,有一天后者的嘲讽激怒了他,汉斯失控了,对之挥以老拳。随之而来的是一场血战。温格虽是一个懦夫,但对手太过于渺小,他也加以暴击。海尔涅因为不在场,所以无法施以援手。其他的室友只是站在一旁观战,觉得这是他自找苦吃。他被痛扁了一顿,鼻子流血了,所有的肋骨都隐隐作痛。整晚他躺在床上不能入眠,心中充满了耻辱、痛苦和怒火。但是他没把这件事告诉海尔涅,只是愈发地跟室友划清了界限,从那天起,再也没跟他们说过一句话。

春天快来了,连日多雨的下午和礼拜天,还有越来越长的黄昏,让修道院又兴起了一些新的活动。阿克罗波利斯,这个有着一位钢琴家和两位吹长笛的宿舍,每周定期举办两次音乐之夜活动;日耳曼尼亚则成立了个戏剧诵读团,还有几个年轻的虔诚派教徒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圣经》研读圈,每晚会在一起读一章内容,并对《圣经》进行评论。

海尔涅想加入这个戏剧组,但是被拒绝了。他因此感到怒不可遏,作为报复,他逼迫自己加入了圣经组,不过那里也不欢迎他,他那大胆的言论和无神论的影射让这个小小的兄弟会群情激愤,引发了轩然大波。不久他又厌倦了这个游戏,但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说话时还留有讽刺意味的《圣经》腔调。但是,也没人在意他的举动,因为整个学校都沉浸在一种探险、进取的氛围中。

最大的骚动是由斯巴达的一个聪颖机智的家伙引发的。除了想自个儿出名外,他还想给这里单调乏味的日常生活带来一点情趣。他外号叫“邓斯坦”,对创造轰动并一举成名有着自己独到的手段。

一天早晨,男孩们走出宿舍,在盥洗室的门上发现贴有一张纸,上面有一行标题:斯巴达六警句,下面是几行押韵对句,对精挑细选出的几起奇事——怪癖啊,恶作剧啊,友情啊——戏谑了一番。吉本哈特—海尔涅这一对也赫然在列。这在这个小小的社区里引起了轩然大波。男生们聚在盥洗室的门前,就像站在一家剧院的入口,整个人群叽叽喳喳,挤来挤去,像一群蜜蜂,在等着蜂后飞出蜂巢。

第二天早上,这扇门上扎满了新的警句,反驳,进一步的证实和新一轮的批斗,而这起丑行的煽动者则狡黠地闪到一边,不再参与其中了。他已经成功地把谷仓点着了火,现在可以坐看大火蔓延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几乎每一个男生都参与了这场警句战争,除了卢修斯,可能他是唯一一个自始至终都没有从学习上分心的学生。最后,有位老师发现了此事,叫停了这场闹剧。精明的邓斯坦并没有安于现状;在那场闹剧发生的同时,他已经准备好了他那大师级别的一击。现在,他在练习本纸上印刷出了第一期袖珍版的报纸。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收集素材。报纸叫作《豪猪报》,以讥讽文章见长。第一期的最大亮点是一场滑稽可笑的对话,发生在《约书亚记》的作者和一位毛尔布隆神学院的学生之间。报纸获得了巨大成功,而邓斯坦现在俨然一副既当编辑又做出版的忙碌样子,其名声毁誉参半的程度堪比威尼斯共和国的那位著名的阿雷蒂诺。

让所有人惊奇不已的是赫尔曼·海尔涅也狂热地加入了编辑的队伍,并且和邓斯坦一道,审查文章的笔调是否辛辣,在这一点上,他既有聪明才智,也不缺满腔怨恨。大概有四周,这份小报让整个修道院都沉浸在让人窒息的兴奋之中。

汉斯并不反对海尔涅参与其中。而他自己,则既没有这方面的才能也提不起兴趣。刚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到,海尔涅在斯巴达待了那么多个晚上;他的心思在别的事情上。白天的时候,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上课还老走神,学习慢得要死,而且毫无乐趣可言。然后,在李维作品鉴赏课上,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件很少有的事。

老师喊他起来翻译。他居然纹丝不动。

“此举为何意啊?你为何不起身啊?”教授生气地呵斥道。

汉斯仍然没动。他笔直地坐在座位上,头稍稍低下,眼睛半眯着。呵斥声似乎要将他从梦中唤醒,但教授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很遥远。他感觉到同桌在轻轻地推他。但是,这一切并不重要。他感觉自己身处在其他的一些人中间,触摸他的是那些人的手,听见的是其他的声音;那是种低沉、轻柔、深邃的声音,并非是话语,而是一种空灵舒缓的潺潺声,像叮咚作响的山泉。而且,许多双眼睛都在凝视着他——那种来自异域、充满征兆、灼灼发光的眼神。也许那是他之前读过的李维作品中的一群罗马人,也许那是他所梦见的或曾经在一幅画中见过的陌生人。

“吉本哈特,”教授喊道,“你睡着了吗?”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一脸诧异地盯着老师,摇了摇头。

“你肯定睡着了!不然你告诉我,我们讲到哪一句了?啊?”

汉斯指了指书中的那个句子,他很清楚他们在讲哪一句。

“你觉得你要不要站起来啊?”教授讥讽道。

于是汉斯站了起来。

“你究竟要干什么?看着我!”

他看着教授。教授根本没理会他的目光,只是不解地摇了摇头。

“你觉得不舒服吗,吉本哈特?”

“没有,先生。”

“坐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

汉斯坐了下来,看着自己的李维课本。他已经完全醒了,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但与此同时,他的内心仍然追随着那些陌生的人像,现在虽然逐渐在消退,但还是两眼在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直到消失在遥远的迷之中。而老师的声音,被喊起来翻译的同学的声音,还有教室里窸窸窣窣的嘈杂声,又慢慢地、慢慢地向他靠近,直到变得一如往常的那么真实和具体。板凳、讲台和黑板跟平常并无二样;还有墙上挂着的那支超大的木质圆规和木质三角板,他的同学,好多都在不停地偷瞟他。然后,汉斯感觉吓了一跳;有人跟他说:“下课到我办公室来。”天啦,发生什么事了?

下课了,教授示意他跟过来,他们在目瞪口呆的同学们面前走出了教室。

“你现在告诉我,你到底怎么回事?很明显,你并没有睡着。”

“是的,我没。”

“我喊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站起来?”

“我不知道。”

“你难道没听到吗?你听力有问题吗?”

“没有,我听到你叫我了。”

“那你还不站起来?而且,你当时的眼神很奇怪。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我想站起来的。”

“但是你为什么没有?那么,你是觉得身体不舒服?”“我没觉得不舒服,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回事。”

“你是头痛吗?”

“不是。”

“好了。你可以走了。”

就在晚饭前,他又被叫走了,带到了自己的宿舍,校长和医务室的医生在那等着他。他又一次被检查了一遍,问了几个问题,但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情况。医生善意地笑了起来,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轻微的神经紊乱,先生,”他半开玩笑地跟校长嘀咕道,“暂时现象——短期内有点轻微的头晕。你得确保这个年轻人每天有点放松的时间啊。至于他的头痛,我给他开点药。”

从那天起,汉斯不得不每天晚饭后在外面待一个小时。这一点他倒也没啥意见。不好的是校长严令禁止海尔涅陪他一起散步。对此海尔涅破口大骂,但也无计可施。于是,汉斯一个人去散步,有时候甚至有点喜欢上了这项活动。春天已经来临了,平坦、圆润的小山上冒出了大片的新绿,像一波欢快的海浪;树木也褪去了荒凉的冬装,吐出了一片片稚嫩的新叶,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巨幅的鲜活绿景。

在文法学校的时候,汉斯对春天有着别样的感受,体会更多的是活力和好奇,还有对细微之处的专注。他观察着候鸟,一种接一种地回归,还有各种树木,哪一类先开花,然后一到五月,他就开始去钓鱼啦。而现在,他对区分鸟的种类,或者通过花苞辨认灌木的类别,压根就没兴趣。他所看到的只是些大体的变化,到处冒尖的缤纷色彩;他呼吸着新生叶子的气味,感受着空气中柔软、醉人的气息,漫步于充满奇观的田野。他很容易就觉得疲惫,总是想躺下来,睡上一觉。除了身边的那些真切的事物外,他还经常看见一些其他的虚像。究竟是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而且,他也不去费神思考。都是些欢快的、奇妙的、不同寻常的梦境,萦绕在他脑际,像一幅幅油画,又像一条条街道,种满了异域情调的树木,却又似乎缺乏生命力。那种纯净的油画,只能凝神沉思,但这种沉思本身也是一种体验,感觉身体被牵引着带到了另一个地方,见到了别处的人们,又好像游荡于一个异域的世界,踩着柔软、舒适的地面,呼吸着奇怪的空气,那空气,充斥着轻快和梦幻般的辛辣气息。除了这些景象外,偶尔还会有一种感觉——神秘、温暖而刺激——好像一只柔软的手充满怜爱地滑过他的身体。

对于汉斯而言,在阅读和学习的时候,要集中注意力是很困难的。那些让他提不起兴趣的知识,就如同一抹影子,在他的指尖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他要记住那些希伯来语词汇,他得在课前半个小时就开始学习。但是,他经常有这样的时刻,对于刚刚学习的东西,他能看见其真切的存在,那么的鲜活,比他身边的真实世界还要生动。而且,当他绝望地意识到,他的记忆已经不能再吸收任何新的东西,并且每况愈下,越来越指望不上的时候,往日的记忆却如潮水般地涌上来,清晰得可怕,让他觉得既荒诞又心烦。在课中或者在看书的时候,他会突然发觉自己在想着他的父亲,或者他家的老管家安娜,或者他以前的一位老师或同学:这些人几乎就像真的一样站在他面前,一度抓住了他整个的注意力。他还把以前的生活场景又过了一遍,从他待在斯图加特起,从国考和假期起,一遍又一遍,又或者他会看见自己坐在小河边,拿着鱼竿,嗅着阳光下温暖的河水,但与此同时,这些他梦到的场景又似乎发生在好多好多年前。

一天晚上,天气有点湿热,他和海尔涅一起在宿舍楼大厅里来回溜达,跟他说起了他的家乡、他的父亲,还有钓鱼和上学的一些事情。他的朋友显得很安静;任由他说话,时不时地点点头,偶尔心烦地挥了挥手中的一把尺子,那把尺子他已经拿在手里玩了一整天了。渐渐地,汉斯也沉默了下来;已经是深夜了,他俩在一处窗沿上坐了下来。

“你,汉斯。”海尔涅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有点迟疑和激动。

“怎么了?”

“嗯,没什么。”

“什么啊,说啊。”

“我在想——你刚才跟我说了你自己的一些事——”

“然后呢?”

“告诉我,汉斯,你有没有追过一个女孩?”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他们从来都没有说过这种事。汉斯对这个话题非常忌讳,但不可否认,这个对他有着魔法般的吸引力。他现在能感觉到自己的脸红得厉害,手指都在颤抖。

“只有一次,”他小声地说,“那时候,我还是个小男孩。”

又是一阵沉默。

“嗯,你呢,海尔涅?”

海尔涅叹了口气。

“唉,不说了……其实不应该提的,没什么意思。”

“你都说了,快说啊!”

“我有一个心上人。”

“啊?真的吗?”

“在家乡。邻居家的女孩。这个冬天我亲了她。”

“真的吗?”

“嗯……那时候已经天黑了。是晚上了,在冰上,她让我帮她把溜冰鞋给脱了。就在那时候,我亲了她。”

“她有说什么吗?”

“说话?没。她马上跑走了。”

“然后呢?”

“然后——没然后了。”

他又叹了口气,汉斯看着他,好像他是一位来自禁区的英雄。

就在那时候,铃声响了,他们要上床睡觉了。所有的灯都熄灭了,汉斯躺在床上,一个多小时都没有睡着,一直在想着海尔涅给他心上人的那个吻。

第二天,他还想了解更多,但却羞于启齿;而海尔涅呢,因为汉斯没问他,也不好意思自己主动再提起此事。

汉斯的学习变得更糟糕了。老师们开始显得很恼火了,看他的眼神尽是厌烦之意;校长也是一脸的阴沉和愠色,同学们也很早就注意到汉斯是如何跌落神坛,再也无意争夺头名了。只有海尔涅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因为他本就不怎么在意学习。汉斯目睹这一切的改变,也没放在心上。

这时候,海尔涅逐渐厌倦了出报纸这茬事,又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他的朋友身上。对校长的禁令他嗤之以鼻,有好几次他公然跟汉斯一起去散步,在阳光下躺在一起遐想,大声地朗读他的诗歌,或者开着校长的玩笑。汉斯还在希望海尔涅能继续透露他的浪漫情事,但等的时间久了,也就慢慢不想再打听了。在其他同学的眼里,他俩还是特别地讨人厌,海尔涅在《豪猪报》上那些恶毒带刺的评论并没有赢得一个人的信任。

好在这个报纸现在也快偃旗息鼓了;它很好地填补了冬春两季交替时那几周的平淡,这个功能也不复存在了。现在,美好的春天已经开始了,给了他们太多的娱乐和消遣,比如散步啊,辨认各种植物啊,还有一些户外的游戏。每天下午,回廊的院子里充斥着兴奋的尖叫声,许多人都在摔跤、锻炼、奔跑和打球。

另外,这时又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的主人翁——大家的眼中钉——正是赫尔曼·海尔涅。

校长听说了海尔涅无视他的禁令,几乎每天都陪吉本哈特一起散步后,并没有去找汉斯,而是喊了罪魁祸首,他的老对头,来他的办公室。谈话的时候校长直接以名称谓,结果立刻遭到了海尔涅的抗议。校长斥责他藐视禁令,海尔涅则坚称他是吉本哈特的朋友,没有人可以禁止他俩见面。这事儿到现在这个地步,就闹大了。海尔涅受到了禁闭几个小时的惩戒,并且严令禁止他在接下来的几周时间里见吉本哈特。

于是,第二天汉斯再一次独自一人去散步了。下午两点的时候,他散步回来,跟其他同学一起来到了教室。上课了,却发现海尔涅没来。这情景跟当初辛度不见时一模一样,但这一次,没有人觉得是因为有事耽误了。到了三点,所有同学和三位老师都出了教室,到处搜寻这个不见了的男生。他们分成更小的团队,在森林边奔跑呼喊着,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包括两位老师,都隐隐觉得海尔涅有意伤害了他自己。

到了五点,附近所有的警察局都收到了警报电文,晚上的时候,一封加急信函已经寄出,发给了海尔涅的父亲。已经很晚了,仍然没有他的一丝踪迹,男生们在宿舍里窃窃低语一直到深夜。他们大多数人都相信海尔涅已经投河自尽了,还有一些人则认为他只是跑回家了,但有一点很确定,他是没有钱跑回家的。

每个人都看着汉斯,好像他应该知道内幕似的。但情况并非如此,相反的,他是这群人当中最震惊、最痛苦的,那天晚上在宿舍里,他听见别人在询问、推测、胡说八道和肆意调侃,只能蜷缩在被窝里流泪,为他的朋友担心,痛苦得久久不能入眠。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的朋友不会回来了,思及至此,他悲从心来,直至在焦虑和疲惫的双重打击下,慢慢睡着了。

而就在那时候,海尔涅就在几英里外的一个小树林里正准备躺下睡觉了。他全身冻得不行,根本就无法入睡,但他却非常惬意地呼吸着,舒展着他的四肢,好像是刚从一个狭小的牢笼里逃脱出来。从中午开始,他就一直在路上溜达,还在克尼特林根买了点面包,现在,他偶尔咬上一口,看着黑漆漆的四周那稀疏的树叶,天上的星星和轻盈流动的云朵。对他而言,待在哪里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终于可以逃离那可恨的修道院,并且告诉校长,仅靠粗暴的禁令是压不垮他的个人意愿的。整个第二天,所有人都在寻找他,但毫无线索。

他在一个村庄附近的稻草堆里度过了第二个夜晚。早上起来后,他又退回到森林里,快到晚上的时候,他正打算去另一个村庄,结果撞上了一个巡警。这位警官善意地调侃了他一番,将他控制住,安置在了市政厅。在那儿,他的机智和奉承赢得了市长的支持,晚上居然把他带回了家,让他饱餐了一顿火腿煎蛋,然后送他上床睡觉了。第二天,已经赶到修道院的父亲过来了,把他接走了。

这个跑走的男孩被接回来的时候,整个修道院陷入了一片欢腾之中。他还是高昂着头,似乎一点都不后悔这个出游的杰作。校方要求他必须主动请求他们能网开一面,但他拒绝了,在裁决委员会的所有老师面前,他丝毫没有怯懦和屈从之意。他们之前还想着能把他留在学校,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他以一种不光彩的方式被开除了,当晚就和他的父亲一道离开了,永远不会回来了。跟他的朋友吉本哈特,他也只能匆匆地握了下手就诀别了。

这起因为不服管教而导致的堕落事件是前所未闻的,校长为此发表了一场冠冕堂皇、慷慨激昂的演讲。但在递交给斯图加特的校董会的报告中,他的语气则平淡得多,只是轻描淡写地陈述了事情的经过。对于这个被驱逐的魔鬼,不得有任何的书信往来,这个禁令只会让汉斯·吉本哈特觉得可笑而已。几周以来,海尔涅和他的离去是大家的主要谈资。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离去改变了大家对他的看法。许多人回想起这个逃犯时,不再是当初避之不及的印象,反倒是如同一只雄鹰,成功地逃脱了牢笼。

赫拉斯现在有了两张空书桌了,对于这两个已经不在了的学生,第二个的影响不会像第一个那么快就被人遗忘。所以校长还是希望第二个也很安生,不要再闹出什么声响来。但海尔涅并没有做出干扰修道院宁静的任何举动。他的朋友等啊,等啊,没等到一封信。他彻底消失了,他的容貌、他的离去慢慢地变成了历史,最终成了一段传奇。在折腾了那么多的恶搞杰作,经历了那么多的不幸遭遇后,这个热情洋溢的男孩终于认命了,接受了苦难生活强加于他的条条框框,虽然他没有成为一位英雄,但至少变成了一个男人。

大家都猜测汉斯早就知道海尔涅的出逃计划,这一点让汉斯丧失了老师们对他仅存的一点好感。有一位老师在他答不出一系列提问时曾对他说:“你怎么就不跟你那位好朋友一起逃走呢?”

校长再也不在课堂上喊他回答问题了,只会偶尔向他瞥以鄙夷的目光。吉本哈特再也不是老师们的宠儿了,也变成了一个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差生。 UbVpjk3YjvYTSZ8fcvDGjFZlEWAUkbpchC8FyILg3+ROaoGvRkIhlu076XpozK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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