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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毛尔布隆这座偌大的西斯特修道院坐落在小城西北边,周围青山环绕,绿水如镜。宏伟坚固、保存良好的古老建筑给人一种威严之感——里外都很壮观。几个世纪以来,修道院与周围美丽、宁静、绿色的环境融为一体,相得益彰。

如果你想造访修道院,首先要穿过高高的院墙上的那扇庄严气派的大门,来到一个开阔静谧的广场。广场中央有一处喷泉,院墙内侧,古老的大树肃穆而立。在两边,建着一排排石砌的坚固房屋,而在正前方,坐落着主教堂,建有宏大的罗马风格门廊,看上去美轮美奂,举世无双,有着“天国乐园”之称。教堂威严的屋顶上,可以看到一个小得出奇的塔楼,又细又尖,让人怀疑它究竟能否承受得住钟的重量。教堂两侧的耳堂本身也是工艺精湛之作,被视若珍宝的礼拜堂就在其中。精雕细琢的圆形拱顶修道士餐厅,祷告室,会客室,休闲餐厅,院长室与两个教堂紧挨在一起,形成了一处建筑群。如诗如画的墙壁、弓形的窗户、花园、磨坊和生活区如同端庄的花环,点缀着这些坚固的古老建筑。开阔的广场宁静而空旷,四周的树木在广场上投下斑斑点点的阴影。只有在正午到下午一点之间,才能看到一丝短暂的生命气息。那是一群年轻人走出了修道院,逗留在这处开阔地,奔跑、打闹、嬉戏、欢笑,也许还踢一会球,到了一点钟,就又走进墙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站在这个广场上,很多人都会不由地感叹,这是一处生活和幸福的绝佳场所,充满着活力和恩泽,成熟、善良的人们可以在这里修身养性,创造出优美、欢乐的文字。这座宏伟的修道院,隐身于崇山峻岭之间,一直以来只对新教神学院的学生开放,以确保这些年轻的可造之材置身于一种美丽安宁的氛围中,远离家乡与家庭的干扰,和一切世俗生活的毒害。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坚信,他们生活的唯一目标是学习希伯来语、希腊语等各种科目,将自己内心的躁动打磨成纯洁、完美的学术欢愉。此外,寄宿学校的生活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动机,就是对自我规范的强制规定和融入集体的归属感。而对于神学院学生免收学费和食宿费的这一恩赐则顺理成章地给他们烙上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只要你见过他们一面,就很难忘记他们的神情。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给他们贴上标签的手段。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不受管教的学生外,你可以很容易地分辨出一位毛尔布隆的学生,这样的特质甚至会伴随他的一生。

那些在母亲的陪伴下来到神学院的男孩们可能会回想起在家的甜蜜时光和温情时刻,但汉斯·吉本哈特显然不是这类人。没有母亲的陪伴于他而言,压根就不是个事,相反的,他倒可以在一旁好奇地看着这一众母亲。

沿着宽阔的走廊,是两排嵌入的密室,也就是他们的宿舍,堆放着许多箱子和篮子,东西的主人和他们的父母正忙着拆包,将杂七杂八的东西摆放整齐。每个人都按照标号分进了一个寝室,在学习区也有个带号码的书架。男孩们和他们的父母正跪在地上收拾,宿管则像个国王在他们中间走动,随意地发布着指令。外套被摊开,衬衫被叠好,书籍上了架,鞋子也摆放整齐。大多数男孩子带来的东西都大体相同,因为所需的基本生活用品和衣物都提前定好了。刻有名字的锡盆被拿出,放在了盥洗区;旁边放着海绵块、肥皂盒、梳子和牙刷。每个男孩子还带了一盏灯、一听煤油和一套书桌用品。男孩们忙着收拾,显得很兴奋。父亲们面带微笑,试着搭把手,不时地瞥了眼怀表,事实上已经觉得很无聊了,只想找个什么借口开溜。母亲们则全身心地投入眼前的忙碌中,她们一件一件地把外套和内衣从箱子里拿出来,将皱褶抹平,齐缝叠好,在决定好最有效的存储方案后,将所有物件分门别类地摆放在壁橱里。在这期间,她们还苦口婆心地叮嘱告诫着自己的儿子。

“你要格外注意下你的衬衫,一件要三块五呢。”

“你每隔四周要把换洗的衣服寄回家。如果要得急,就用邮政包裹寄。这顶黑帽子只有礼拜天才可以戴。”

一个体态丰腴的妇人蹲坐在一个高箱子上,教她的儿子如何缝纽扣。

“要是你想家了,”另一个妇人说道,“你就写信。记住,很快就要到圣诞节了。”

一个看上去还挺年轻、颇有几分姿色的妇人最后看了眼自己儿子那塞得满满的壁橱,抬起一只手,充满爱意地抚摸着那成堆的床单、夹克和短裤。然后,她转身想要抚摸自己的儿子,那是一个阔肩圆脸的男孩,好像觉得很难为情,想要挡开他的母亲。他略显尴尬地笑了笑,为了不显得伤感,将双手插在口袋里。跟儿子比起来,这位母亲似乎更在乎这样的临别交流。

而对面的男生们似乎情况刚好相反。他们一言不发地怔在那里,绝望地看着忙碌的母亲,似乎想要立刻逃回家去一样。但是,对分离的恐惧和内心的孤立无助虽如翻江倒海,却又要无奈地抗衡在人前的腼腆,以及有生以来第一次要装出目空一切、豪情万丈的勇气。许多男孩其实眼泪都已经快要夺眶而出了,却拙劣地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假装这一切根本就不算什么。把这一切看在眼中的母亲们,也只是笑了笑,一句话没说。

大多数男孩除了那些必需的用品,还带了一些奢侈的物件,比如说一大袋苹果、一大截烟熏香肠、一大篮子烘焙食品,许多人还带了一双溜冰鞋。有一个瘦瘦的、看上去有点狡诈的男孩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竟然毫不掩饰地从箱子里拿出来一整条烟熏火腿。

其实很容易分辨出哪些男孩是第一次离开家庭,哪些是以前上过寄宿学校的。但即使是后者,脸上也露着既兴奋又紧张的神情。

吉本哈特先生帮儿子打开行李,将东西合理地摆放好。由于比其他父亲结束的都早,他无所事事地站在汉斯身边好一会儿,觉得很无聊。眼光所到之处,都是父亲们在不停地告诫、母亲们在宽慰、儿子们一脸茫然地在聆听,他觉得自己是不是最好在汉斯开始新的生活历程之际,也说家,哪些来自贫穷家庭。当然了,真正有钱人家的孩子是很少会来到神学院的,他们的养尊处优,他们父母的高深智慧,以及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你也只有通过猜测才能得窥一二了。不过,也有一些教授和高层官员,回想起自己当初在修道院的日子,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了毛尔布隆。所以,在这四十几个身着黑色外套的男孩子中,你可以从他们衣着的质地和做工看出许多不同的。而更让他们显得不同的是他们的礼仪、方言和举止。来自黑森林的孩子个头瘦长,步态笨拙;来自阿尔布河的小伙子趾高气扬;来自平原的孩子头发浅黄、嘴巴宽大、身手敏捷、为人随和;来自斯图加特市的孩子衣着光鲜,穿着尖头皮鞋,操着变质——其实是过度优雅——的口音。这群被选中的孩子中,近乎五分之一的人都戴着眼镜。其中有一个来自斯图加特,他的妈妈身材苗条,形态优雅,他戴着一顶质地很硬的帽子,举止十分的彬彬有礼;却完全没意识到,他那非同寻常的端正得体已经埋下了祸根,让自己日后成为那些胆大妄为的同学嘲讽、欺凌的对象。

如果你是一个目光极其敏锐的旁观者,你会轻易地察觉,这一小群羞怯的孩子其实就是这个国家青年人的一个缩影。从这些极其相似的面孔上,远远地你就可几句金玉良言。他思考了很长时间,一言不发,有点尴尬地在儿子身边踱着步,突然,他开口了,说出了一连串价值连城、发自肺腑的陈词滥调,把汉斯听得惊愕万分,哑口无言。这时,他看见旁边的一位执事听到了父亲的话语,脸上露出了被逗乐的笑容,不由地满面羞惭,将父亲拉到了一边。

“听明白了吗?你现在是我们全家人的骄傲,你会听老师的话,知不知道?”

“肯定会啦。”

父亲不说话了,宽慰地叹了一口气。现在他觉得无聊极了,而汉斯也开始茫然若失起来。他心情复杂地看着窗外楼下那宁静的古老回廊,肃穆而威严,跟楼上的喧嚣形成了奇特的对比。然后,他又怯懦地瞥了眼身边的同学,没有一个他是认识的。他在斯图加特遇到的伙伴似乎都没通过考试,包括那个来自格平根的拉丁文学得很好的家伙。至少汉斯没在这一片看到他。胡乱地猜测一通后,汉斯开始打量起身边的同学来。从穿着上来看,来自不同阶层的人数大体相似,而且很容易区分开哪些是来自农村,哪些来自城市,哪些是来自有钱人家,哪些来自贫穷家庭。当然了,真正有钱人家的孩子是很少会来到神学院的,他们的养尊处优,他们父母的高深智慧,以及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你也只有通过猜测才能得窥一二了。不过,也有一些教授和高层官员,回想起自己当初在修道院的日子,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了毛尔布隆。所以,在这四十几个身着黑色外套的男孩子中,你可以从他们衣着的质地和做工看出许多不同的。而更让他们显得不同的是他们的礼仪、方言和举止。来自黑森林的孩子个头瘦长,步态笨拙;来自阿尔布河的小伙子趾高气扬;来自平原的孩子头发浅黄、嘴巴宽大、身手敏捷、为人随和;来自斯图加特市的孩子衣着光鲜,穿着尖头皮鞋,操着变质——其实是过度优雅——的口音。这群被选中的孩子中,近乎五分之一的人都戴着眼镜。其中有一个来自斯图加特,他的妈妈身材苗条,形态优雅,他戴着一顶质地很硬的帽子,举止十分的彬彬有礼;却完全没意识到,他那非同寻常的端正得体已经埋下了祸根,让自己日后成为那些胆大妄为的同学嘲讽、欺凌的对象。

如果你是一个目光极其敏锐的旁观者,你会轻易地察觉,这一小群羞怯的孩子其实就是这个国家青年人的一个缩影。从这些极其相似的面孔上,远远地你就可以感受到那股真切的勤奋,这些孩子外表或柔弱、或强壮,光洁的额头上无一不透着对上流生活的懵懂幻想。也许在他们当中,会有一个聪明而固执的斯瓦比亚男孩,终将跻身于上流阶层,将他那注定枯燥而狭隘的个人想法变成一个全新的主流社会的焦点。因为斯瓦比亚不仅盛产博学的神学家,而且有着孕育哲学思想的传统美名,历史上出现过好几位声名显赫的先知,更不用提那些假先知了。而且这块人才辈出的土地,因其伟大的政治传统源远流长,仍然可以通过宗教和哲学对世界产生影响。那里的人们,普遍都对文体和诗歌有着古老的品位,时不时地会冒出一两位一流的诗人和散文家。

在毛尔布隆神学院,从外部习俗和装饰上是找不到特别斯瓦比亚式的印记的。相反的,除了那些自修道院诞生时就有的拉丁名称,也能看见一些新古典意味的称号。学生的房间贴上了诸如论道广场、赫拉斯、雅典、斯巴达、阿克罗波利斯这样的标签,而最后的一个最小的房间被称为日耳曼尼亚,似乎是想表达一种心声,要在可能的情况下将日耳曼帝国转变成一个希腊罗马式的乌托邦。但这样的命名,充其量也只是一种装饰——如果改用希伯来名称,在学术上来说,也是恰如其分的。就概率而言,叫作雅典的寝室也并未分给最善于表达、崇尚自由的男生,而是给了一群忠厚老实的书呆子;斯巴达里并没有住着勇士或苦行者,而是几个走读的逍遥派。汉斯·吉本哈特和其他九名学生则住在了赫拉斯。跟之前期待的完全不同,当汉斯第一次跟其他九个人走进这间凉爽、空旷的寝室,躺在狭窄的床上时,一种莫名的奇怪感觉涌上了他的心头。天花板上悬着一盏硕大的煤油灯,洒下红晕的光线。九点四十五分,宿管过来将灯熄灭了。现在他们躺在那,床挨着床,每两张床之间,摆着一条放衣服的凳子。顺着一根横梁,有一根绳子,用来拉响晨起的铃铛。两三个在家乡就认识的男孩在窃窃私语,但说了一会儿就停下了。其他人都还比较陌生,鸦雀无声地躺在床上,略带忧伤。那些已经入睡的发出了沉重的呼吸,还有人突然动了下胳膊,被套发出窸窣的响声。汉斯久久不能入睡,倾听着身边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跟他隔了两张床的地方传来了奇怪的声响。有人把头蒙在被子里在哭,汉斯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这样的抽泣声来自很遥远的地方。虽然他很怀念自己那安静的小房间,但他并不想家。对于这样一个未知、全新的环境,还有这些新伙伴,他只是有那么一丝丝的顾忌。还未到午夜时分,大厅里的每个人都已经睡着了。这些年轻人并排躺在床上,脸蛋埋进条纹枕头里:悲伤固执也好,随和羞怯也罢,全都进入了甜甜的梦乡。越过尖尖的古老屋顶、钟楼、弓形窗户、角楼、围墙和哥特式拱廊,天空中挂着半轮惨白的月亮,月光落在飞檐和窗栏上,洒满哥特式窗户和罗马式门道,泻入回廊喷泉的水面,发出浅金色的粼光。几缕浅黄色的月光透过三扇窗户,照进赫拉斯的睡眠区,笼罩着这群熟睡的男孩,就如同它曾经陪伴过几代修道士的美梦一样。

第二天,在祈祷室,神学院以一种庄严的仪式接纳了这些男孩。老师们穿着双排扣长礼服,校长发表了一次演说,学生们全神贯注地坐在椅子上,偶尔瞟了眼坐在后排的父母。母亲们看着自己的儿子,面露怜爱的微笑;父亲们坐得笔直,聆听着演说,脸色严肃而坚定。他们的内心充满着骄傲和对未来的期许,没有一个人觉得这一天他们是出于金钱的考虑将自己的孩子给卖了。仪式结束时,学生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叫到名字,走上台去,跟校长握手,自此便正式成为神学院的一员。与此同时,他们得到承诺,只要品行端正,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将由国家来照料他们并承担他们的食宿。没有一个男孩子以及他们的父亲,会想过这一切也许并非真的免费。接下来更严肃和感人的时刻是他们要和父母告别了。家长们一个个的离开了——有的是步行,有的乘马车,或者其他任何一种在匆忙中能安排的交通方式。九月温和的天气里,手帕在空中不停地挥舞,直到最终,森林吞没了最后一批离别者,男孩们带着些许的忧伤,回到了修道院。

“好了,家长都已经走了。”宿管说道。

现在,他们开始彼此打探,变得熟识起来。当然了,一开始是住在同一间宿舍的。墨水瓶里装满了墨水,煤油灯里倒上了煤油,书本和笔记本也摊开了。他们都想在这个新环境里表现得自然些,在此期间,他们好奇地打量彼此,开始攀谈起来,询问他们从哪来,在哪上的学,不停地诉说那场他们曾并肩作战过的考试。几张桌子之间形成了一个小团体,又展开了一些新的话题;房间里时不时地响起几声男孩式的大笑,到了晚上,室友之间的熟悉程度已经超过了一次长途旅行中结识的旅客了。

在赫拉斯,汉斯有四个室友给人的印象异常深刻;其他人的情况则大体上差不多。这四个人,第一个名叫奥托·哈特纳,是位斯图加特教授的儿子,天资卓越,冷静自信,举止优雅,身材高大匀称,衣着讲究,坚定果敢的个性让所有室友钦佩有加。第二个是卡尔·哈默,阿尔布河一个小村庄的镇长儿子。这个人的性格有矛盾的一面,要了解他得花上点时间。他几乎极少会背离他那镇定自若的处世态度,但偶尔,他也会突然变得热情洋溢、活泼好动,过了一会儿,又蜷缩着爬回自己的保护壳,不知道是出于谨慎,还是对一切漠不关心。另一个异乎寻常但并不复杂的人是赫尔曼·海尔涅,来自黑森林的一个家境不错的男孩。在第一天,大家就感觉他是一位诗人和美学家,而且有传言在之前的德语考试中,他是用六步格写作文的。他讲起话来滔滔不绝、绘声绘色;他有一把不错的小提琴,心无城府:就是一个既多愁善感又鲁莽冲动的年轻人。但他的性格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较之同龄人,他身心都算早熟,在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里不断地寻求突破。

但是在赫拉斯,最异于常人的当属埃米尔·卢修斯,一个深藏不露、面容苍白、头发浅黄的小家伙,却又如同一个老农民般的不屈不挠、勤勤恳恳、清心寡欲。虽然长得瘦小、稚嫩,但他并没有给人感觉是一个小男孩,倒有点老气横秋的味道,好像各方面都已成型,再无分毫改变的可能了。就在头一天,当其他人无所事事,彼此闲聊时,卢修斯却静静地坐着,饶有兴致地看一本语法书,他用拇指塞住耳朵,潜心学习,好像他有多年没碰过书本一样。

这个狡猾、寡言的家伙的把戏在一段时间里都没人察觉,但最终他那自私小气的真实面目昭然若揭时,大家对他天衣无缝的狡诈行径感到由衷的佩服,或者至少是认可的。他设计出了一整套巧妙的占小便宜的手段,一般人只要得窥一二,就感到瞠目结舌,叹为观止。第一个把戏发生在每天早上,卢修斯总是第一个或最后一个走进盥洗室,这样就可以用别人的香皂或毛巾,或者两个都用,自己的就节省下来了。用这样的手段,他自己的毛巾就可以用两到三个星期的时间。但是,学生的毛巾每个星期必须要换洗一次,每周一,宿管长会亲自监管这一过程。因此,卢修斯在周一的早上会在自己的挂钩上挂一条干净的毛巾,到了中午就取下来,叠放整齐,放回自己的壁橱,把之前用过的毛巾挂在了挂钩上。他的香皂是一种质地特别硬的牌子,每次几乎不可能用很多,所以,一块可以用好几个月。但卢修斯看上去并不邋遢,他总是打扮得干净利落,头发梳得整齐,分得仔细,对床铺和衣服的收拾也堪称典范。

男孩们早上洗漱完毕后,就去吃早餐,有一杯咖啡、一块糖和一个面包卷。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可说不上丰盛,因为在睡了八个小时后,年轻人的胃口一般都是很好的。卢修斯却觉得很满足,每天把那块糖省下来,而且总能找到买家:两块糖换一分钱,一扎信纸两毛五。另外,他喜欢借着室友的灯光来看书,这样就可以节约自己那份不菲的煤油损耗。他这样做其实并非家境不好,相反的,他家还比较富裕。其实,出自寒门的孩子往往不懂得如何合理利用资源,只知道有多少就用多少,不懂得取巧之道。

而且,卢修斯的投机理念并不仅仅局限于有形的公共资源和个人用品;在学习方面,他也是尽可能地寻求好处。他太聪明了,从不会忘记学习知识的价值只是相对的。所以,对于那些勤奋学习就能在未来的考试中取得好成绩的科目,他倾注了所有的精力,而对于其他的科目,有个中不溜的成绩他就心满意足了。不管他学什么,取得了怎样的成绩,他都会拿来跟班上的同学作比较;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希望只需要学习一半的知识就可以成为班上的第一,而不是学习翻倍的知识,却只能排第二。因此,你会常常看到他在晚上专心地学习,哪怕旁边的室友都在嬉戏打闹,他都不为所动,偶尔瞥向他们的眼光毫无羡慕之意,反而有几分开心,因为如果其他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刻苦的话,他的努力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没有一个人因为这些小伎俩就针对这位狡猾的小伙伴。但就像所有贪得无厌的人一样,没过多久他就自己闹了个笑话。因为神学院的所有课程都是免费的,卢修斯突然灵机一动,想要利用这个好处来上小提琴课。他以前并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也谈不上有这方面的天赋,甚至他压根都不喜欢音乐!他有此想法仅仅是因为他觉得,学习小提琴的原理跟学算术或拉丁文差不多。他听人说音乐兴许对将来的事业有帮助,而且可以让你更受欢迎,再说了,这又没什么损失,因为神学院甚至会提供一把练习用的小提琴。

当卢修斯走进来请求上小提琴课时,教音乐的哈斯先生差一点没爆粗口。因为他太了解卢修斯在声乐课上的表现了,当时他让全班的同学都忍不住捧腹大笑,而带给老师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感觉。哈斯先生尝试着说服卢修斯打消这个念头,但他显然不是那种能轻易被说服的主儿。他脸上露出谦逊的微笑,援引了他的权利,并声明了他对音乐无法抗拒的热情。最终,卢修斯领到了最差的一把练习用的小提琴,每周上两次课,每天练习半个小时。但是,他也只在寝室里练习了一次,他的室友们就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并且勒令他永远不要在他们面前拉扯那要人命的琴弦。从那天起,卢修斯就带着小提琴,绕着修道院不知疲倦地寻找一处僻静的角落来练习,那吱吱呜呜的怪叫声让每一个附近的人都不寒而栗。诗人海尔涅说,这把饱受摧残的破小提琴是从它身上的每一个虫洞里发出求饶的尖叫声。因为卢修斯的表现毫无起色,老师几乎要抓狂了,对他也是冷嘲热讽,导致了卢修斯练琴时愈发的狂躁,那张自诩不凡的小脸上开始露出沮丧的表情。这实在是太悲催了:在老师宣布他完全不适合拉小提琴,并拒绝再给他上课之后,这个疯狂的学生转而选择了钢琴课,又花了痛苦难熬的几个月时间,最终心力交瘁,默默地放弃了与乐器之间的抗争。但是,在之后的年月里,当聊到音乐的话题时,他还会小声地提醒大家,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学过小提琴和钢琴,不过由于一些他难以掌控的情况,不得不与这样美丽的艺术分道扬镳了。

赫拉斯常常会上演这样滑稽的闹剧。而海尔涅这位美学家,也是很多可笑场景的始作俑者。卡尔·哈默则是一个插科打诨的冷眼旁观者,他比其他人要大一岁——这给予了他一定的优势。但室友也不是真的尊敬他。他喜怒无常,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挑起场争斗来展示他的武力,十分的野蛮甚至是残暴。汉斯·吉本哈特诧异地目睹着这一切,然后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扮演着一个循规蹈矩、单调乏味的同伴角色。他学习也很勤奋,程度几乎和卢修斯一样,这让他赢得了所有室友的尊敬,但海尔涅除外,这家伙给自己制作了一面小旗,声称是一位“无忧无虑的天才”,偶尔会取笑汉斯是个书呆子。这些迅速成长的男孩子总体上相处还算融洽,虽然每晚在宿舍的打闹偶尔会失控。每个人都渴望成熟,配得上老师对他们那不同寻常的“先生”称谓,如果他们在课上举止规范,有学者的严谨性,就能得到这样的荣耀。回想起以前在文法学校的生活,就如同大学生看待高中生涯一样,他们也满是不屑之情。但是,在尊严的表象下,未经人事的男孩子气偶尔还会爆发,宣告它的权利。在那时候,宿舍里则充斥着追逐的喧嚣和稚气的诅咒声。

对于这样一个机构的老师而言,观察这样的一群男生在一起住了几周之后,如何形成志同道合的小团体,该是一种多么具有启发性和有趣的体验啊。就好比一朵朵浮云、一片片雪花,消散之后,再重新聚成一个个坚固的形态。在战胜最初的腼腆,彼此间变得熟识之后,他们开始了寻找和融入之旅;一个个小团体形成了,友谊和憎恶也变得泾渭分明。曾是校友的或来自同一地区的男孩几乎不再打交道。绝大多数人都在寻觅新的人际关系——城里的找乡下的,山区的找平原的——都心照不宣地期盼改变和完整。年轻的人儿四处探索,举棋不定,想要找到最适合自己的,趋同的意识里生长出了求异的渴望,有些情况下,平生第一次唤醒了孩提时代昏睡的个性成长的萌芽。一些难以描绘的细微场景蕴含着好感或戒备,进而发展成友谊的纽带或直白、固执的敌意,最终演变成象征亲密关系的结伴而行,或者摔跤和拳击之类的打斗。

汉斯没有主动参与过上述的任何一种活动,卡尔·哈默曾十分直白和猛烈地向他抛出了友谊的橄榄枝——汉斯对此感到惊愕,选择了退缩。于是,哈默立即和一个住在斯巴达的男孩成了朋友。汉斯仍然独自一人。一股强大的渴望让友谊的疆土就在眼前闪耀着诱人的光彩,静悄悄地拖曳着他,但他的腼腆让他畏缩不前。建立一种亲密关系的天赋早就在他失去母亲的童年时代枯萎了,感情的任何表达都让他心生畏惧,更别提他那幼稚的自尊和同样重要的冷酷野心。不像卢修斯,他是真的对知识感兴趣,但有一点他又像极了卢修斯,那就是对妨碍他学习的一切事情,他都会设法划清界限。所以,他停泊在他的书桌旁,目睹友谊带给其他人的快乐而心生妒意,日渐憔悴。卡尔·哈默不是那个对的人,但如果换作其他的一个人,想要接近他,不懈地寻求赢得他的友谊,他也许会很开心地做出回应。就像一株含羞草,他待在角落里,等着有人能找到他,一个比他勇敢和强大的人,将他强行拉走,逼着他快乐。

因为他们的功课,特别是希伯来语,十分的繁重,前几周一晃就过去了。毛尔布隆地区数不清的湖泊水面上,倒映着深秋的天空,以及岸边的白蜡树、桦树和橡树,到了晚上,水面上仍流连有柔和的暮光。瑟瑟的秋风卷过美丽的森林,干枯的树叶从树枝上纷纷飘落,地面也已经结了好几回薄霜了。

诗人赫尔曼·海尔涅一直徒劳地找寻一位意气相投的朋友,现在每天在空闲的时间里,他独自一人在森林里徜徉。他似乎特别钟爱一处荒凉的褐色池塘,池塘周围芦苇丛生,水面上方是凸出的萧条树冠。这块寂寥而又美丽的森林小池塘似乎特别契合他那浪漫的气质。在这里,他拿着根小树枝,心不在焉地在水面上画着圈圈,一边读着雷瑙的《芦苇歌》,一边倚着岸边的芦苇,思考着秋天的死亡主题和生命的稍纵即逝,飘零的树叶和从光秃的树身刮过的呜咽风声又平添了几分哀思。他屡次掏出一个黑色的小笔记本,在上面写下了一两行诗句。

十月下旬的一个阴沉的下午,他如往常一样在那冥思时,汉斯·吉本哈特碰巧也一个人来到了这里。他看见这位初出茅庐的诗人坐在通往水闸门的狭窄木板道上,裤兜里装着笔记本,身边搁着一本翻开的书,嘴里含着一只削尖的铅笔,一脸的忧郁。汉斯缓步走上前去。

“你好,海尔涅。你在这干吗呀?”

“读荷马呢。你呢,吉本哈特,你干吗呀?”“你觉得我不知道你在干吗?”

“啊?”

“你在写诗,对吧!”

“你是这样想的吗?”

“当然啦。”

“来,坐下。”

吉本哈特挨着海尔涅坐了下来,双腿在水面上荡悠,看着一两片褐色的树叶在静谧的水面上打着转,最终一动不动地停在了淡褐色的水面上。

“这儿真凄凉啊。”汉斯脱口而出。

“嗯,是啊。”

两个人都仰面躺了下来。眼光所及之处,只有几株斜伸的稀疏树冠、浅蓝色的天空和几片飘浮不定的云层。

“云儿真美啊!”汉斯凝视着天空说道。“是啊,吉本哈特,”海尔涅叹了一口气,“我们要是云儿就好了。”

“怎么啦?”

“这样我们就可以到处游荡,越过森林、村庄,四海为家,就像艘美丽的轮船一样。你见过轮船吗?”

“没有,海尔涅,你呢?”

“我见过啊。天啊,你只知道学习,不停地学习,又怎么会明白这些呢!”

“那你觉得我是个书呆子?”

“我没这样说。”

“我没像你想的那样傻。不过没事,你跟我说说轮船的事。”

海尔涅翻了个身趴下来,差一点没掉进水里。现在,他两只手支着下巴,看着汉斯。

“我见过轮船,”他说,“那是一次在莱茵河度假的时候。我记得是一个礼拜天,船上有音乐会,到了晚上,彩灯高挂,灯光倒映在水中,轮船在音乐声中顺流而下。每个人都在畅饮莱茵酒,姑娘们穿着白色礼服。”

汉斯默默地听着,闭上了眼睛,他似乎看见了那艘船,在夜色中伴着音乐和红色的灯光航行着,姑娘们都穿着白色礼服。

海尔涅继续说:“唉,那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这里有人知道那里的事情吗?尽是些无趣的懦夫,就知道不停地学,拼命地学,根本就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比希伯来字母表更重要的事。你也一样。”

汉斯还是一言不发。这个叫“海尔涅”的家伙绝对是个怪人。一个浪漫主义者,一个诗人。每个人都看得出,他压根就不怎么学习,但知道的却也不少,他知道怎么给出满意的回答,但同时却又厌恶学习。

“我们在读荷马,”他继续嘲讽道,“好像《奥德赛》是本食谱。两节诗要花一个小时,一个字一个字地细嚼慢咽,反复翻炒,直到你想要呕吐为止。结果教授来了这么一句:‘注意啊,诗人用这个短语的手法多么巧妙!这就是诗歌生命力的奥秘所在!’其实无非就是给不定过去式和小品词涂上点糖衣,这样你理解时就不会被噎死。我觉得这样的荷马没有一点用处。再说了,这种古希腊的玩意儿对我们到底有什么用?我们哪怕想要有那么一点点希腊人的样子,都会觉得汗颜的。我们的宿舍居然叫赫拉斯!真是天大的笑话!还不如干脆叫废纸篓、猴子笼或者苦力店呢!这些古典的美名全都是骗人的。”

他用力地呸了一口。

“刚才你是在写诗吗?”汉斯问。

“是的。”

“关于什么的?”

“关于这里,池塘和秋天。”

“我能看看吗?”

“不行,还没写完呢。”

“那你什么时候能写完?”

“放心吧,写完了会给你看的。”

两个人立起身,慢慢地走回修道院。

“那里,你有没有注意过那有多美?”他们经过“天国乐园”的时候,海尔涅说,“走廊、弓形窗、回廊、食堂、哥特式和罗马式的风格,都出自艺术家之手,美轮美奂啊。但这样的仙境用来干吗了?就为了几十个将来要成为牧师的无知男生。祖国可真会暴殄天物啊!”整个一下午,汉斯的脑子里全是海尔涅。多么奇怪的一个家伙!汉斯的焦虑和渴望在他那压根就不存在。他有自己的思想,活得更精彩和自由,同时又遭受着奇怪的不安,对身边的一切厌恶至极。他懂得古老的建筑之美,深谙以诗言志的神秘独特之道,在想象的世界里为自己构造了另一种生活。他思维敏捷、桀骜不驯,一天的乐趣胜过汉斯的一整年。他神情忧郁,却又视忧伤为特有的调味剂,虽风味怪异,却食之甘味。

就在那天晚上,海尔涅让全寝室的人领教了他性格中善变和惊人的一面。他们的一个室友,一个叫奥托·温格的自大、刻薄的家伙,找海尔涅挑事儿。刚开始的时候,海尔涅还很冷静克制,没把他当回事,但后来脑子一发热,抽了温格一嘴巴子。随即这俩人就疯了一样地紧紧纠缠在一起,像一艘失控了的船在赫拉斯漂移翻转着,互相拉扯着、转着半圈,抵上墙壁,撞翻椅子,从寝室的这头滚到那头,两个人一句话都不说,只听见嘴里沉重的喘息声和低吼声。室友们全神贯注地目睹这一切,避开他们拳脚的碰撞,挪动着脚步,护着各自的书桌和煤油灯,激动地期待着最终的胜负。打斗持续了好几分钟,海尔涅挣扎着摆脱了纠缠,立起了身,站在原地大口地喘气。他看上去已经面目全非了,双眼通红,衣领扯裂了,裤子在膝盖那也磨了一个洞。他的对手正打算重新开始猛攻,海尔涅却叉着胳膊,傲慢地说道:“我不想打了——你要想继续,请自便,打我。”奥托·温格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海尔涅靠着他的书桌,调了调煤油灯的灯光,然后两手插进裤袋里,似乎陷入了遥不可及的冥思中。突然,有眼泪从他眼中涌出,一滴一滴,越来越多。这可真是破了天荒啊,对神学院的学生来说,哭鼻子那绝对是最可鄙的事啊。但海尔涅却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他没有离开寝室,就站在那,脸色苍白无力,目不转睛地盯着煤油灯;他任由眼泪流淌,连手都没有掏出口袋。其他人围在他的身边,一脸的诧异和鄙夷,最终哈特纳走到他面前说道:“喂,海尔涅,你不觉得羞耻吗?”

满面泪水的海尔涅缓缓地顾目四盼,好像刚从熟睡中醒来一样。

“羞耻——在你面前?”他大声地嘲讽道,“没有,我的朋友。”

他擦干眼泪,冷笑着吹灭了煤油灯,离开了寝室。在整个事件过程中,汉斯·吉本哈特都没有离开他的书桌,只是惊讶地瞥了眼海尔涅。十五分钟之后,他才鼓足勇气出去找海尔涅。在漆黑寒冷的宿舍走廊里,一扇窗沿的深处,他看见了海尔涅,坐在那一动不动,凝视着外面的回廊。从身后看,他的肩膀,还有那窄长、轮廓分明的脑袋给人一种异样的严肃和成熟感。汉斯向他走过去的时候,他还是没动一下。过了一会儿,他头都没回,嘶哑着问道:“有事吗?”

“是我。”汉斯小心地说道。

“你要干吗?”

“没什么。”

“哦,那你干吗不走?”

汉斯觉得受到了伤害,正准备离开,海尔涅阻止了他。

“别走,”他的话音中露出一丝不确定的轻率,“我不是那个意思。”

现在他俩四目相对,彼此第一次认真地看着对方,似乎想要一探究竟,那稚气未脱的外表之下藏着怎样的一种个性和不一样的灵魂。

赫尔曼·海尔涅缓缓地伸出胳膊,按住了汉斯的肩膀,将他往身边拉,直到两个人的脸都几乎碰上了。然后,汉斯就惊讶地感觉到海尔涅的嘴唇触到了自己的嘴。

一种不寻常的颤动占据了汉斯的心。在漆黑的宿舍楼,像这样的两个人独处和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吻,是很骇人和前所未闻的,甚至是很危险的;如果被人看见了,比起哭鼻子,亲吻可是会更让人觉得荒唐和丢脸的呀,那样的话可就糟透了。汉斯不知所措,一句话说不出口,只觉得脑门发热,想一走了之。

一个成年人如果看见了这样的场景,那种温柔而笨拙的羞涩和真挚的两个小脸蛋,会有一种恬静的愉悦之情。两个俊秀的男孩,大有前途,又稚气未脱,天真无邪中透着稚嫩而迷人的青春叛逆。

年轻的学生们彼此之间现在已经很熟络了,对身边的人也有了初步的看法,友谊之花亦如雨后春笋般的冒了出来。随处可见俩俩待在一起,学习希伯来动词、画画、散步或者阅读席勒。数学差但拉丁文好的学生会找上数学好但拉丁文差的学生,俩人取长补短。也有那种建立在某种契约和分享有形物品之上的友谊。那个羡煞旁人的火腿男孩看上了一个来自施塔姆海姆的菜农家的儿子,那家伙的壁橱里苹果堆得老高。有次在吃火腿时,他问菜农的儿子要了一个苹果,作为交换,他给了对方一片火腿。俩人毫不迟疑地坐在了一起,窃窃私语中得知,一家的火腿多得数不清,另一家的苹果供应也是源源不断。就这样,一种牢固的友谊建立了,而且比许多更理想和冲动的关系要长久。

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男孩仍孑然一身,其中一个就有卢修斯,那时候,这孩子对音乐艺术的狂热挚爱仍旺盛绽放。

也有一些糟糕的搭配。比如赫尔曼·海尔涅和汉斯·吉本哈特,一个轻浮,一个认真,一个是诗人,一个是书呆子,可能是最不相配的一对了。在大家的眼里,虽然两个人都是最聪明、最有才华的学生,海尔涅的天才名声却带有半戏谑的成分,而汉斯则背有乖乖生的“污名”。不过,其他人都忙着交往各自的朋友,这俩人倒也没受到太多的干扰。

尽管有着这样那样的个人兴趣和体验,他们的功课却不见片刻的轻松。相反的,学习占据了他们绝大部分的时间,卢修斯的音乐、海尔涅的诗歌、所有的盟约、交易及偶尔的打斗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特别是希伯来语,让他们所有人都伤透了脑筋。耶和华的生僻古文,堪比天书,像一株日渐枯萎却倔强存活的树,在男孩们的面前呈现出怪异、扭曲而盘根错节的形态,以超乎寻常的关联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使他们折服于其绚烂而扑鼻的花香。在它的枝丫、空洞和树根里,住着或正或邪的远古幽灵:虚幻骇人的恶龙,可爱纯真的女孩,满脸皱纹的圣贤,长相俊美的男孩,眼神安宁的少女和动辄争吵的女人。这些真实世俗的人物,通过上帝之口,和其多舛而坚韧的一生,让《路德福音》里虚无缥缈的教义变得有血有肉起来。至少海尔涅是这样认为的,跟那些熟记所有单词并能准确发音的书呆子相比,他虽每时每刻在诅咒《摩西五经》,却能从中发现更多的生命和精华。

另外,《新约全书》的内容也更温和、明朗而亲切,虽然语言不是那么的古老、深奥和丰富,却充盈着热切而富有想象的精神。

还有《奥德赛》,那铿锵有力、富有节奏的诗行向世人展示了一种消逝了的跌宕起伏、充满欢愉的生活。相比之下,历史学家色诺芬和李维这些名人则相形见绌,湮灭于历史的洪流中。

汉斯诧异地发现,所有的这一切,在他的朋友的眼里,竟然跟自己有着如此的不同。对海尔涅而言,没有什么是抽象的,没有什么是他无法想象并涂上憧憬的色彩的。如果不可以,他就会转过脸去,心生厌倦。在他看来,数学就好比那狮身人面像,用一道道存心欺骗的难题冷酷恶毒地凝视着她的猎物,使他们动弹不得,于是,他对这个魔鬼敬而远之。

这两人之间的友谊是很不寻常的。对海尔涅来说,这是一种愉悦的享受,是一种便利或仅仅是巧合,而汉斯却将之视若至宝,值得一生去守护,但珍宝有时候会成为负担。一直以来,汉斯在晚上都会做作业。可现在因为海尔涅厌倦了学习,会跑到他的书桌旁,收走他的书本,勒令他一起玩。这样的情况越来越频繁,虽然还是很喜欢他的朋友,到后来一看到他靠近,也禁不住全身颤抖,只好在常规的学习时间里加倍努力地匆忙学习。而当海尔涅开始有理有据地驳斥他的勤奋时,局面也变得愈发地难以掌控了。

“你这是浪费时间,”他断言道,“你做作业不是自愿的,只是因为你怕老师或者你家的老头儿。成为班上第一或第二,有什么意义?我是第二十名,也可以和你们这些书呆子一样聪明。”

而海尔涅对待书本的方式也同样让汉斯惊愕不已。有一天,汉斯把自己的地图册落在了报告厅,因为第二天有堂地理课,就找海尔涅借他的。他厌恶地发现每一页都脏兮兮的,全是铅笔印。伊比利亚半岛的西海岸线被他勾勒成了一幅丑陋的侧面人像,鼻子从波尔图伸到了里斯本,菲尼斯特雷角被涂成了一头卷发,而圣文森特角则被描成了卷曲有型的胡须。每一页的情况都差不多;地图背面的白纸上画着漫画或写有讽刺的诗句,墨水渍也比比皆是。而在汉斯的心里,书本是既神圣又珍贵的,海尔涅这样的恣意妄为无异于是对书本的一种亵渎、一种践踏。

有时候,好像汉斯于他的朋友而言只是一种消遣的玩意——就像一只家猫——汉斯自己也偶尔这样想。但海尔涅真的离不开他,他需要他,他需要在他就学校和生活发表革新演讲时,有个人能安静地听着,一脸期盼。他也需要有个人可以安慰他,在他沮丧的时候,可以有条腿让他的头倚靠。跟其他的同类人一样,这位年轻的诗人饱受忧郁情绪的折磨,虽然荒谬甚至有点无病呻吟。导致他忧郁的原因有很多,比如从童年到青春期的痛苦过渡,虽有明确目标但明显过剩的预感、精力和渴望,以及初谙人事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他近乎病态地渴求同情和抚爱。在上学前,他是他母亲的宠物,现在,在没准备好男女情爱之前,他这位随和的朋友必须充当安慰者的角色。

晚上,他经常过来找汉斯,一脸沮丧,将他从学习中劫持走,要他陪着他。在宿舍楼寒冷的大厅,或空旷、漆黑的祷告室里,他们来回走着,或者寻一个壁龛坐下,瑟瑟发抖。然后海尔涅就开始滔滔不绝地哭诉起自己的忧伤,那模样就好比一位多情的少年,在读过海涅的诗歌后,陶醉在一种稚嫩的伤感中。虽然汉斯并不十分理解他的感受,也颇受感动,有时候甚至也感伤起来。在恶劣的天气里,这位敏感的才子会变得尤其脆弱;在深秋的夜晚,当天上乌云密布,月亮躲在云层后,只在昏暗的裂缝间露出一抹身影时,他的哀叹和呻吟达到了顶点。那时,他会沉溺于各种夸张的情绪,忧郁不已,并通过叹息、演讲和诗句一股脑儿地倒给了无辜的汉斯。

目睹海尔涅的种种痛苦,汉斯感到无比的压抑和苦恼,每次与海尔涅分开后,一头扎进学习中去,而学习现在于他而言已经越来越难了。他又有了以前的那种头痛的感觉,但这并没有让他感到特别惊讶,让他忧心忡忡的是他现在变得越来越无所事事,无精打采,连最基本的功课都要强迫自己才打得起精神来。

他感觉到了这段友谊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他曾引以为傲的一部分自己现在也出了问题。但海尔涅越悲观、越哭哭啼啼,汉斯越同情他,越自豪地认为自己对朋友的不可或缺。

当然,他也意识到这种病态的忧郁其实只是过剩的负能量的一种释放,并不能代表真正的海尔涅。他对海尔涅的仰慕是由衷的、发自肺腑的。当他的朋友背诵自己写的诗歌,谈论自己的诗歌理想,或者复述席勒或莎士比亚作品中慷慨激昂的独白时——从头至尾都伴随着戏剧化的手势——汉斯觉得海尔涅身上有一种自己所缺乏的魔力,洋洋自得,来回走动,似乎穿着一双插上翅膀的荷马信使之屐,拥有神一样的自由,随时都会弃他和他这一类的俗人而去。诗人的世界对汉斯来说曾经一点都不重要,但现在,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让自己淹没在华丽的修辞、迷离的意象和深情的韵律之中,而他对于这个新世界的赞叹又转化成对他朋友的纯朴敬仰。

与此同时,十一月多有暴雨的阴暗天气亦已来临,不点灯的话,白天趴在桌子上学习的时间没几个小时,到了漆黑的夜晚,暴雨压着大片的乌云从黑漆漆的天空倾注而下,古老的修道院四周,狂风呼啸。树叶现在已经全部凋落了——除了那些盘根错节的橡树,他们是乡下众多树木中的贵族,树叶仍在沙沙作响,暴躁的声音比其他所有的树加起来还要大。海尔涅脾气变得很坏,最近他不大想跟汉斯坐在一起,宁愿去偏僻的练功房拉小提琴或者找其他人打一架来宣泄自己的情绪。

一天晚上,他来到练功房,发现卢修斯在乐谱架前练琴,他气呼呼地离开了。半个小时后他又回来了,发现卢修斯还在卖力地练习。

“你知不知道你该让位了,”海尔涅一脸的不悦,“其他人也想有机会练习呢。再说了,你这拉的什么玩意儿,难听死了。”

卢修斯一动不动。海尔涅开始发飙了,看到卢修斯又开始练了起来,他一脚踹翻了乐谱架,乐谱散了一地,乐谱架的顶端砰的一声撞到了卢修斯的脸。卢修斯弯下腰去捡地上的乐谱。

“我要向校长报告这件事。”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好啊,”海尔涅尖叫道,“你还可以跟他讲我把你修理了一顿。”话音刚落,他就准备要动手。

卢修斯吓得退到一边,想要夺门而逃,他的对手紧随其后,一路尖叫着追过走廊、大厅,沿着台阶一直到修道院最偏僻的地方,那里是宁静、让人生畏的校长居住的屋子。就在卢修斯站在校长敞开的书房门前,敲了敲门之际,海尔涅赶上了他的逃亡者,在最后关头给了他之前承诺的一脚,然后卢修斯就像一枚炮弹飞进了圣堂之中的圣堂。

这起事件是闻所未闻的。第二天一早,校长就年轻人的堕落发表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演讲。卢修斯若有所思地聆听着,一脸的感激之情,而海尔涅则被宣判了长期软禁。

“这样的惩戒,”校长大声斥责道,“多少年都还未实施过。我坚信在接下来的十年中,你都会记住它。你们其他人也要以海尔涅为戒。”

所有的学生都在偷偷瞄着海尔涅,而海尔涅则站在那里,脸色苍白,一脸倔强,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视着校长。许多人暗地里是很钦佩他的。但是在演讲结束时,大家嘈杂着涌出报告厅,只剩下海尔涅孤零零的一个人,好像他是一个麻风病患者。现在支持他是需要勇气的。

汉斯·吉本哈特也没有支持他。他清楚地意识到他应该这样做,并为自己这样的懦弱行为而感到痛苦。他闷闷不乐,心生羞愧,躲在一个壁龛里,都不敢睁眼。他觉得有必要去找他的朋友,在没有人注意的情况下,他肯定会这样去做的。但要是有人受到了像海尔涅那样严重的惩戒的话,肯定是会被排斥的,因为要过好长时间别人才会再跟你说话。每个人都知道,这个肇事者肯定会受到监控的,如果你跟他有任何瓜葛的话,是很危险的,而且会给你带来一个坏名声。国家对于学杂费的减免势必伴随着极其苛刻的条件,这一点,校长在开学第一天的演讲中也特别强调了。汉斯很清楚这一点,在忠于朋友还是追随野心之间,忠诚落了下风。他的野心是要成功,要在考试中拿到最高荣誉,要过上体面的生活,而不是获得一段浪漫的或者危险的友谊。因此,他始终躲在角落里。其实,还有时间来做出英勇之举,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也变得几无可能,在他还没有真正意识到这点时,他的毫不作为已经变成了一种背叛。

海尔涅也意识到了这点。这个热情洋溢的男孩能感觉到大家都对他避之不及,也能理解这样的做法,但他对汉斯还是满怀期盼的。如今他感到既悲哀又愤怒,以前的忧郁似乎显得那么的不值一提、可笑至极。这一会,他在吉本哈特身边停住了脚步,苍白的脸上露着鄙夷的神情,只听他轻声说道:

“你就是个懦夫,吉本哈特——见鬼去吧你。”说完他就走开了,两手插在裤兜里,一边走着,一边轻声地吹着口哨。

不过幸运的是,男孩们都忙于学习和其他的杂事。这起事件发生后过了几天,天突然下起了雪来,接下来是一段清澈严寒的日子。这时你可以打雪仗、去滑冰。所有人突然意识到圣诞节快要到了,开始讨论起他们来这里的第一个假期了。男孩们开始不怎么关注海尔涅了,这家伙趾气高扬地在校园里走着,一脸的不屑,跟谁都不说话,时不时地在一个笔记本上写下几行诗句,那个笔记本外面包着黑色的油皮纸,纸上写有题词“僧侣之歌”。

橡树、赤杨树、山毛榉和柳树披上了一层白霜和冻雪,千姿百态,分外妖娆。池塘上,晶莹剔透的冰面在水气中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回廊的庭院看上去像一座雕塑园林。教室里洋溢着一种节日的气氛,期待圣诞节来临的喜悦让两位正襟危坐的教授脸上都露出了一丝慈爱的笑容。学生也好,老师也罢,没有人可以对圣诞节无动于衷。海尔涅看上去似乎也没那么阴冷和痛苦了,而卢修斯在想着要带哪些书和哪双鞋子回家。父母们寄过来的信件中提到了一些令人向往的暗示:对最大愿望的询问,对“烘培日”的描述,对将要发生的惊喜的提示和对即将来临的团聚的欣喜表达。

眼看假期就要开始了,整个学校——特别是赫拉斯——见证了另一起搞笑的事件。学生们已经决定了要邀请老师们来赫拉斯,这个最大的一间寝室,参加圣诞晚会。之前计划好的节目有一个致辞、两个朗诵、一个笛子独奏和一个小提琴二重奏。但男孩们最希望的是他们要有一个滑稽的节目。他们不停地讨论、协商、提出建议又否决了,迟迟不能达成一致。后来,卡尔·哈默不经意地提到最搞笑的节目莫过于让卢修斯来一个小提琴独奏了。这个主意真是绝妙啊。在大家的许诺、威胁和咒骂下,这个不幸的音乐家只好答应了表演。老师们都收到了一张很高雅的邀请卡,上面在醒目的地方写着:“《寂静之夜》,小提琴演奏,演奏者:埃米尔·卢修斯——室内演奏大师。”这个最后的头衔是大家加到卢修斯头上,来奖励他在偏僻的音乐教室孜孜不倦的努力的。

校长、教授们、导师们、音乐老师和宿监都被邀请过来参加这场盛宴。看到卢修斯打扮得光鲜亮丽,穿着一件从哈特纳那借来的黑色礼服,面带谦逊的微笑,移步来到乐谱架前,音乐老师的额头一下子就冒出了冷汗。就连他握琴弓的样子都让人捧腹大笑,而《寂静之夜》在他的手指下,则变成了一曲扣人心弦的哀歌,能让人抓狂的哀号。刚一开始他就不得不重弹了一次,把整个旋律拉得支离破碎,只有靠跺脚才能维持住节拍,吃力得就像冬日里的伐木工。

校长饶有兴致地点着头,看着已经出离愤怒、一脸铁青的音乐老师。

当卢修斯第三次重新开始,结果又卡壳了的时候,他放下了小提琴,转向观众,解释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弹不了。不过我是这个秋天才开始练习小提琴的。”

“没关系,卢修斯,”校长说,“我们对你的努力表示感谢。继续练就好了。记住:循此苦旅,以达天际。”

十二月二十四日一大早,整个宿舍楼就人声嘈杂,忙成一团了。窗户玻璃上附着一层厚厚的冰花,恣意绽放。盥洗池里的水都结了冰,刺骨的冷风刮过回廊的庭院,但没有一个人在意这些。餐厅里,偌大的咖啡壶里冒着热气,男孩们匆匆吃过早饭,裹着厚厚的外套和围巾,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积雪覆盖的路面和静谧的森林,走向遥远的火车站。他们彼此闲聊、打趣、放声大笑,每个人的心中都装着各自的愿望、喜悦和期待。不管家在哪里——集镇、乡下还是偏远的农场——他们知道父母和兄弟姐妹们都在温暖、充满节日喜庆的家里期待着他们。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从外地赶回家过圣诞,第一次全家人充满疼爱和骄傲地等着他们。

在森林中央的这个小火车站,他们在酷寒的站台上等着,却有着从未有过的团结、宽容和兴奋。只有海尔涅一个人孤零零的,一言不发。当火车缓缓驶进车站,他等到所有同学都上了车,然后才找到一个可以独处的车厢。在下一个车站换车时,汉斯又看了他一眼,虽然心中仍然觉得羞愧和后悔,但回家的激动和喜悦很快将这种感觉冲淡了。

到了家,迎接他的是满足而快乐的父亲,还有一大桌子的礼物。但是,他们家是没有真正的圣诞节氛围的。没有圣诞歌曲,没有过节的那种自发的喜悦;母亲不在了,也没有圣诞树。老吉本哈特缺乏庆祝节日的艺术细胞。但他以儿子为荣,对礼物也从不吝啬。而且,汉斯对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并未觉得有什么缺失。

大家觉得他看上去气色不好,脸色太过于苍白了,以至于怀疑他在修道院吃不饱。对此他断然否决了,并向大家保证他的身体没有问题,只是经常觉得头痛。牧师听闻此事后,安慰他说,他年轻时也有过这样的头痛,所以,一切都没有问题。

整个河面全都结了冰,圣诞假日期间,每天从早到晚,河上全是溜冰的人。汉斯几乎没有片刻待在家里,穿着件新外套,戴着顶绿色的学院帽,整天在外面疯玩。他现在已经将以前的同学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迈进了让人无比羡慕的更高殿堂。 6Mr9uxUzIBk1DRjG9hjFsW8FpN34PYfNaMpJqkP/tsQ29CFoyba0diBTP2pAhl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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