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暑假正确的打开方式!山峦叠翠,碧空如洗,连续几周都是大晴天,偶尔才会下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小河蜿蜒于砂岩峭壁间,穿过峡谷与森林,河水是如此的温暖,哪怕是下晚时分,都可以沐浴其中。整个小镇,随处都闻得到干草和鲜花的香气,几片狭长的庄稼地里,小麦已经变成了黄褐色;小溪两边,野草发了疯似的生长着,肆意绽放的白花引来了成群的小昆虫,聚集在花上,像一把把撑开的伞,草茎可以折断制作成一支长笛。森林边上,长着连绵不绝的毛蕊草;柳絮和紫色的金钱草随风起舞,将整个山坡渲染成了紫色。森林里,云杉树下长着高大的红色毛地黄,紧挨地面的叶子宽阔、粗糙、呈银白色,茎干粗壮,顶端盛开着美丽的红色喇叭花,是那么的庄严而妖艳。毛地黄边上的地上,生长着各种各样的蘑菇:鲜红的毒蝇伞菇,肥厚的普通肉质蘑菇,盘根错节的红色珊瑚蘑菇,还有惨白色、看上去病恹恹的猴头菇。在森林与田野之间的沟壑处,长满了欧石楠,金黄色的花朵尽情怒放,而到了田野的接壤处,则是一片紫红色的花海,此时的田野,杂草丛生,遍地是白带草、剪秋罗、鼠尾草和矢车菊,正静待一年中的第二次翻土。森林里回荡着鸟雀无休无止的啁啾和欢唱;松树林中,棕红色的小松鼠从一棵树上跳到另一棵树上;田埂上、围墙下,还有干涸的沟渠里,绿色的蜥蜴在悠闲地晒太阳,从草地那头,传来了永不知疲倦的声声蝉鸣。
每年的这个时候,小镇呈现出一派如诗如画般的田园风光。随处可见载满干草的马车,空气中弥漫着干草的气息,街道上响起了镰刀的咣当声,要不是那两处工厂,你还误以为置身于一个乡下小村庄了。
假期的第一天一大早,还没等安娜起床,汉斯就已经急不可耐地在厨房里等着喝咖啡了。他帮着生火,从烤炉里拿出面包,往自己的咖啡里倒入新鲜的牛奶,一饮而尽,在口袋里塞了几块面包,一溜烟地出了门。沿着铁路在一处较高的路堤那,他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一个圆铁罐,忙着抓起了蚱蜢。一辆火车驶过来了,因为这是一处陡坡,所以速度并不快,火车的窗户全开着,车厢里坐着为数不多的乘客,车头上方拖曳着一条长长的蒸汽。汉斯凝视着,直到蒸汽慢慢地消逝在晴空中。他贪婪地呼吸着,似乎想要双倍地弥补所有失去的快乐时光,再次成为一个无忧无虑、放纵不羁的男孩。
等到将铁罐装满了蚱蜢,他提着新鱼竿,走过小桥,穿过北面的花园,来到小河最深的一处马槽形水域时,喜悦和对捕猎的渴望使得他心跳不已。在一棵柳树的下方,有一处绝佳的垂钓地,你可以倚着树身,非常的舒服,而且几乎没有什么干扰。他展开鱼线,把小铅坠嵌在线上,将一只肥硕的蚱蜢残忍地穿上鱼钩,用力一甩鱼竿,鱼线划过一个大圈落在了河中央。众所周知的古老游戏开始了:成群的小米诺鱼围着鱼饵打转,想把它从鱼钩上撕下来。一会儿,鱼饵就被一点一点地蚕食殆尽,然后是第二只蚱蜢,然后是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他把蚱蜢穿得越来越仔细,最后又给鱼线加了个铅坠,现在终于有第一条真正的鱼儿试饵了。他稍微拽了下鱼竿,又放松了,然后又拉了拉。现在,鱼儿咬钩了。一个好的钓者是可以通过鱼线和手中的鱼竿感觉到鱼儿上钩的。汉斯娴熟地转了下鱼竿,开始小心翼翼地收竿了。鱼儿被钩个正着,在它露出水面时,汉斯认出了这是条石斑鱼。石斑鱼是很好辨认的,有着肥大的浅黄色鱼肚,三角形的鱼头,最主要的,是那漂亮、多肉的粉色腹鳍。这条大概有多重?但是,还没等他来得及细想,鱼儿拼命地一蹦,啪的一声摔在水面上,逃走了。你仍然可以看见它在水中转了三四圈,然后像一道银色的光潜入深水,消失得无影无踪。终究,还不是一次成功的咬钩啊。
现在,汉斯已经完全陶醉在捕猎带给他的兴奋和刺激之中了。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没入水中的那条细细的棕线;他的脸颊泛红,他的动作短促、敏捷和笃定。第二条石斑鱼咬钩了,被钓上了岸,接着是一条小得可怜的鲫鱼;然后,又连续钓上三条白杨鱼。白杨鱼让他感到特别的开心,因为父亲爱吃。这种鱼肉多,鳞小,头大,长着奇怪的白须,小眼和细尾。鱼身褐灰相间,上了岸后,又逐渐变成青色。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上游水坝处的泡沫在阳光的照耀下亮如白雪,温暖的水气在水面上缭绕,如果你抬头仰望,可以看到空中有几片巴掌大的云朵,白得刺眼。越来越热了。要想展现仲夏之日的炎热,没有什么比得上浮在蓝天与地面中间的几朵静止的白云更直接了,白得如此的炫目,令人根本无法长时间地直视。要不是这些白云,你是不会意识到天有多热的。蔚欲睡的水声。
在这个让人发困的炎热中午,希腊文、拉丁文、语法、文体和数学,过去漫长、焦虑、忙碌的一年里充满痛苦的所有枯燥的学习经历,都已经悄悄地消逝不见了。汉斯感觉到了一丝丝头痛,但不是往常的那种。他注视着泡沫在大坝处被击成四溅的水花,又瞥了眼鱼线和身边装鱼的水桶。一切是那么的妙不可言!时不时地,他想到了自己考上了,还拿了第二名。于是,他抬起两只光脚,拍打着水面,两只手插进裤子口袋,开始吹口哨。说实在的,他吹得不咋地,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他的一个痛点,因为这,他成了众多同学的一个笑柄。他只能从牙齿缝里轻轻地吹,但这也就够了,况且,现在也没人能够听到。同学们都还在学校上地理课呢。
只有他是自由自在的。他已经超越了他们,将他们抛在了身后。因为他只跟奥古斯特做朋友,而且从来都不认同他们那些粗鲁的游戏,他们也经常刁难他。哼,现在,这些白痴,这些猪头,都见鬼去吧。他是如此地讨厌他们,以至于停止了吹口哨,只为了咧着嘴,做出鄙夷的表情。然后,他拉起了鱼线,不由地笑了,因为钩子上哪还有一丝鱼饵的影子。他把剩下的蚱蜢放了,看着它们哆嗦着爬进矮矮的草丛。附近的皮革厂,工人们正在吃午饭;他也该回去吃饭了。
吃饭时几乎没人说话。
“钓到什么了吗?”父亲问。
“五条鱼。”
“真的吗?一定要记住,不要钓大鱼,不然以后就没有小鱼了。”
谈话就此结束了。外面太热了。刚吃完饭是不能去游泳的,这可真是滑稽。为什么不能呀?因为对身体不好。胡说八道!汉斯知道压根不是这回事。虽然不让游,但他其实干过好多次。但现在,他不能这样干了,他不是小孩子了,不能这样胡闹。在考试时,他甚至被称为“先生”呢。
再说了,在花园的云杉树下躺上一个小时,也不是什么坏事。树底下很阴凉,你可以读本书,或者看看蝴蝶。于是,他在那一直躺到下午两点,几乎快要睡着了。不过,现在可是要去游泳呀!河边的草地上,只有几个小男孩,大一点的都还在学校呢,关于这点汉斯一点都不羡慕他们。他慢慢地脱掉衣服,滑进水中。他知道怎样可以保持自己的身体既不太热又不太冷。他在河里游一阵子,扎猛子,打水花,然后趴在河堤上,脸朝下晒日光浴。小男孩们不敢靠近他,确实,他现在是个大名人了,而且,他看上去也跟其他人格格不入。纤细、晒黑的脖子上,长着一张英俊的脸庞,神情睿智而自负。身材嘛,可以说是瘦骨嶙峋,四肢细长,躯体柔弱,前后两面都能数得清肋骨。
一下午的时间,他一会儿晒日光浴,一会儿在游泳,乐此不疲。大概四点的时候,他看见大多数同学打闹着跑过来了。
“喂,吉本哈特,日子过得很快活啊。”
他惬意地伸了伸懒腰,“还好,还好。”
“你什么时候上大学去啊?”
“要到九月。在那之前我都在放假。”
他才不管他们的嫉妒呢。就算听见了他们小声地拿他开玩笑,他也丝毫不介意。有人拖着声音念了首打油诗:
“我多想要变成她,
舒泽家的大姑娘,
整天没事躺床上,
可惜我并不是她。”
他只是笑了笑。这时候,男孩们也都脱了衣服。其中的一个直接跳进了水里;其他人,有的小心翼翼地先适应下凉爽的河水,有的干脆直接躺在草地上休息。有个正要临阵退缩的男孩,被人从后面一把推进水里。他们在水中互相追逐、奔跑、游泳,向岸边晒日光浴的同学身上泼水。水花声、尖叫声此起彼伏,映入眼帘的尽是男孩子们白皙、光亮的身体。
汉斯在那又待了一个小时。现在,下午的炎热已逐渐消退,鱼儿咬钩的时候又临近了。回家吃晚饭前,他一直站在桥上钓鱼,不过几无所获。的确有鱼过来咬钩,每隔几秒钟,鱼饵就被吃掉了,但每次鱼都成功地避开了倒钩。他在鱼钩上挂的是樱桃,但很显然,樱桃太大又太软,他只好作罢,打算过一会再来试试。
吃晚饭的时候,他听说许多亲戚都顺道过来向他表示祝贺。他还上了当地的周报。在醒目的“官方声明”标题下,写着这样的一段话:
“今年本镇报考神学院的候选人仅有一名,汉斯·吉本哈特。刚刚我们很荣幸地获悉,汉斯·吉本哈特通过了这次国考,并且获得第二名的佳绩。”
他将报纸叠好,塞进裤子的后兜里,虽然他啥也没说,但其实内心的自豪和喜悦早已按捺不住了。然后,他又回去钓鱼了。这次,他拿了几块奶酪,因为鱼喜欢吃,而且浮在浑浊的河水中,也更容易被鱼发现。不过,他忘了带鱼竿了,只带了鱼线。他更喜欢这样钓鱼,不要鱼竿和鱼浮,只用鱼线和鱼钩。这样可能会更费力,但也更好玩。你对鱼饵的移动拥有完全的掌控权,可以感知每一次的触碰和轻咬,通过鱼线的颤动,你可以掌握鱼的动向,好像它就在你的眼前一样。当然了,这样子钓鱼,你要有两把刷子才行,你得手指灵活,并且机警得像个间谍。
暮色早早地降临到这条蜿蜒于河谷中的小河上。桥下的河水静静流淌着,下游的一家磨坊已经亮起了灯。远处的小桥和窄窄的街道上,传来大声的说话声和唱歌声。天气有点闷热而潮湿,河中有条黑色的鱼,每隔几秒钟就跃出水面,弄出“哗”的水声。在这样的夜晚,鱼儿显得很躁动——他们在水中乱窜,跳出水面,撞击鱼线,像无头苍蝇一样冲向鱼饵。待到最后一块奶酪耗尽,汉斯已经钓到了四条小鲫鱼。他打算第二天早上给牧师送过去。
从山谷那边吹过来一阵暖风。虽然天空还是灰白色,但黑夜正在迅速降临。整个小镇,只有教堂和城堡的屋顶伸进灰白的天空,黑色的轮廓仍依稀可见。在很远的某处,似乎下起了雷阵雨——你能听见间或的沉闷轰隆声。当汉斯十点钟上床睡觉时,他觉得身心疲惫,但这种疲惫是愉悦的,很长时间里他都没有体验过了。一连串美丽、自由的夏日在向他招手,从容不迫而又充满诱惑,他可以游泳、钓鱼、做白日梦,就这样地虚度光阴。只有一件事情让他很恼火:他在考试中没有拿到第一名。
第二天一大早,汉斯就站在牧师的家门口,来送鲫鱼。牧师从书房里走出来。
“啊,吉本哈特,早上好。恭喜你啊!你拿的是什么?”
“我昨天钓的几条鱼。”
“啊呀,真有心!谢谢你,快进来。”
汉斯走进熟悉的书房。其实,这看上去不像一个牧师的房间,既没有盆栽的泥土气息,也没有烟草的味道。这是一个超大的图书馆,映入眼帘的尽是崭新的、散发清香的镀金书背,而不是普通牧师书房里陈旧、皱巴、虫蚀或发霉的书籍。如果你靠近审视下,从那一排排摆放有序的书籍标题就可以察觉,书房的主人有别于受人尊敬的老一代学者,是有种现代精神的。普通牧师书房里那些备受推崇的书籍,如默里克在《古老的风信鸡》一书中视若至宝的赞美诗集,在这里都看不到,或者湮没在浩瀚的现代著作中。总的来说,诵经台、宽大的书桌和摆放期刊的支架,给这个房间披上了一层厚重的学术氛围。你能感觉到书房的主人在这里完成了许多本著作,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当然,牧师并没有花太多精力在布道、教义问答和《圣经》上,反而专注于给学术期刊投文章,或者筹备自己的专著。虚无的神秘主义,基于预兆的渴望,还有“心之神学”——为了迎合善良富足之人的饥渴灵魂而逾越了科学的鸿沟,在这里是没有一席之地的,反而是对《圣经》的批判和对基督教历史的狂热研究得到了青睐。
有生以来第一次,汉斯可以坐在诵经台和窗户之间的小皮沙发上。牧师显得出奇的友好,他以一种志同道合的口吻跟汉斯讲述了神学院以及在那的生活和学习的情况。
“你在那儿最重要的新体验就是对《新约全书》的希腊版本介绍,”他最后说道,“这将会为你打开一个全新的世界,使你的学习和生活更加的丰富多彩。首先你会发现语言很难理解,因为它不是你所熟知的希腊语,而是一种全新文体,风格是不一样的。”
汉斯专注地听着,自豪地感觉到自己离真正的科学更近了。
“对这个崭新世界的学术介绍,”牧师继续说,“肯定会撕掉它的魔幻外衣。学习希伯来语,对你来说一开始也是很难的。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在假期就开始学一点入门的知识。这样等你到了神学院,你会很高兴可以有时间和精力来做其他的事情。我们可以一起先学习几章《路加福音》,这样你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学会这门语言。我可以借你本字典,你每天顶多花一两个小时,不要超过两小时,因为,不管怎么说,首先要保证你能享受这应得的休闲时光。当然了,这仅仅是个建议,我最不想做的就是毁掉你的假期。”
汉斯当然同意这个提议。虽然于他而言,路加福音课就像假日蔚蓝天空中的一小朵阴云,他还是羞于说不。而且,在假期里以那种方式去学习一门新语言,也更像一种消遣。再说了,他对在神学院要学习的那么多新东西,特别是希伯来语,还是有点焦虑的。
所以,当他离开牧师家,走在两边种满落叶松,通往树林的路上时,并没觉得不开心。之前的些许疑虑已经散去,他越思考这个提议,越觉得可以接受。因为他意识到,如果要想在神学院打败他的新同学,他必须更具野心。说实在的,他为什么想要超过他们?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想法。这三年来,他一直受到了特别的关注。老师们、牧师、父亲,尤其是校长,不停地敦促和激励他,不让他有片刻的喘息之机。这些年来,每一年他都是班上第一,渐渐地,成为第一,没有对手变成了他的骄傲。至少,他对国考的愚蠢恐惧已不复存在了。当然了,度假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清晨的森林里,一个人都没有,他漫步其中,感觉到出奇的美丽。一排排的落叶松,形成了一个带青绿色拱顶的广阔长廊。地面上,几乎看不到灌木丛,只有几处山莓和夹杂着越橘与石楠的苔藓地。晨露已经蒸发,挺拔的树干之间,凝聚了一团湿雾,呈现出一片森林早晨的特有景象。温暖的阳光、薄雾、苔藓与树脂的气息、冷杉松针和蘑菇交织在一起,如同一支温柔的麻醉剂,轻轻触动着你的各种感官。汉斯奔向苔藓地,将慷慨的越橘采摘干净,聆听着此起彼伏的啄木鸟敲击树干的“笃笃”声,还有布谷鸟幽怨的歌声。透过乌黑的云杉树冠,可以看见蔚蓝的天空一尘不染,远处,成千上万株挺拔的大树连绵不绝,汇成一面肃穆的褐色树墙。从树叶的空隙间,漏下点点的乳黄色阳光,暖洋洋的,随意散落在苔藓地上。
汉斯原本打算要逛好远,至少要逛到路策勒农庄,或者那片长满番红花的草地。现在,他却斜躺在苔藓地上,吃着越橘,漫无目的地凝望天空。他开始在想为什么感觉这么乏力,以前,就算走上三四个小时也不算个事呀。他决定振作起来,继续之前计划好的远足。他走了大概有几百步,然后又躺倒在苔藓地上——他也不知道这是咋回事,但是他就躺在那,心不在焉,眼光游离于树干、树冠和绿草地之间。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林间的空气会让他如此的昏昏欲睡。
中午时分,他回到家,又觉得头痛起来,眼睛也觉得很难受——之前在林间小路散步时,阳光太刺眼了。他心情沮丧地在家门口坐了半个下午,只有去游泳时,才感觉又活了过来。然后,是去见牧师的时候了。
鞋匠弗莱格正倚窗坐在一张三条腿的凳子上,看见他走过,便喊住了他。
“你这是要到哪去啊,孩子?有日子没看到你了。”
“我要去牧师家。”
“还要去啊?考试不是结束了吗?”
“是结束了,我们现在是在学别的,《新约全书》。是用希腊语写的,但是跟我之前学的希腊语完全不同。所以现在我要学习。”
鞋匠将帽子推到脑后,眉头深锁,一脸诧异,然后叹了一口气。
“汉斯,”他轻声说道,“我想跟你说个事。因为你要考试,所以我一直没跟你说,但现在,我必须要提醒你。你要知道,牧师是不相信上帝的,他肯定会跟你讲,《圣经》是骗人的。一旦你跟他学习了《新约全书》,你会在不知不觉当中失去信仰的。”
“但是,弗莱格师傅,我只是想学希腊语而已。等我进了神学院,还是要学习的呀。”
“那只是你的想法。但是由谁来教你《圣经》,是虔诚、有良知的老师,还是一个不信上帝的人,那可完全是两码子事啊。”
“是的。不过他是否相信上帝,这事,其实没人真的知道,对吗?”
“噢,不,汉斯。不幸的是我们都知道。”
“那我该怎么办呢?我去找他,这都说好了的呀。”
“那你还是要去的。但是,如果他说《圣经》是虚构的,并非受上帝的旨意之类的话,你要过来找我,我们好好谈一谈,行吗?”
“好的,弗莱格师傅,但是我觉得事情一定不会那么糟的。”
“走着瞧吧,记住我刚刚说的。”
牧师还没回家,汉斯只好在书房里等他。看着那些镀成金色的书名,他不禁想起了鞋匠说的话。之前有好几回他也听到过关于牧师和现代神学的议论。但现在,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也牵扯其中,并且关注起这些事情来。不过,跟鞋匠相比,他一点儿都不觉得这事有多重要和可怕。相反的,他认为这是一个机会,可以进一步了解这个古老、神圣的未解之谜。记得刚上学那会儿,他曾想过上帝是从哪来的,人死之后灵魂会到哪去,以及魔鬼和地狱是啥样的,并且有过各种各样荒诞的推测。但后来随着学业日益繁重,这些兴趣也逐渐消退,只有偶尔跟鞋匠聊天时,鞋匠对基督教的真切情感才能唤醒他内心的那种正统、不加质询的宗教信仰。想到自己竟然将鞋匠与牧师做比较时,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他无法理解在如此漫长的难熬岁月里,弗莱格是怎样坚守信仰的。如果他有学识,他也还是一个乏味、片面的人,因传播福音而受到众人的讥笑。在虔诚教徒的聚会上,他以一副严厉兄长的面孔示人,作为一个令人敬畏的《圣经》倡导者,他也在附近的村庄组织过鼓舞人心的聚会,但除此之外,他只是个别无长处的普通手艺人。而牧师,不仅是位聪明、雄辩的传教士,还是位勤勉、严谨的学者。嗯,学者,汉斯满怀敬畏地凝视着一排排的书籍。
没一会儿牧师就回来了,他脱下外套,换了件黑色的居家上衣,将希腊语版的《路加福音》递给汉斯,叫他读一遍。这和之前的拉丁文课很不一样,他们读了几句便停下来,逐字逐字翻译成德语,然后牧师以一种别开生面又令人信服的方式从这看似枯燥的句子中挖掘出这种语言所特有的寓意,并探讨这本书是何时、在何种情况下所著。只用了一个小时,他就传授给了汉斯一种全新的学习和阅读方法。汉斯学会了如何去捕捉字里行间的隐藏谜团,领教了自古以来,成千上万的学者和专家如何不遗余力地探索这些问题,而且于他而言,在这一个小时里,他似乎也跻身成为这样的真理追寻者之一了。
临走时,牧师借给了他一本字典和语法书,那天晚上,他继续学习到深夜。现在他开始明白,需要翻越多少座书山才能一窥科学的真容,而他也已经准备好了,纵使一路披荆斩棘,也绝不另辟蹊径。此时此刻,鞋匠弗莱格也早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完全沉浸在这种全新的启示之中。每晚他都去牧师家,而每天,他想要成为一名真正学者的愿望也愈发变得更美妙、困难而有意义。每天上午,他早早地去钓鱼;每天下午,他要么去游泳,要么待在家里。他的雄心,因考试带来的大悲大喜而一度消退,如今亦重新苏醒,绝不允许他再次退缩。与此同时,他的脑海里又有了那种奇特的感觉,这种感觉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一直在他的脑海萦绕,确切地说,不是一种痛苦感,而是一种狂躁不安的能量迸发出的急促、喜悦的悸动,一种按捺不住、勇往直前的渴望。当然,随后而来的是一种头痛的感觉,但是,只要这种狂热的状态还在,他的阅读和学习就会以光速前进,哪怕是色诺芬最晦涩难懂的句子,他读起来也气定神闲,毫不费劲。要知道,以前他至少要花上十五分钟的时间呢。他几乎不再需要字典了,遇到最难懂的篇章,也会快速而愉悦地一扫而过,并且具有独到的理解。这种高级别的学习和对知识的饥渴,给他带来了一种强烈的自负感,好像学校、老师和多年的学习已经被他远远甩在了身后,好像他已经可以单枪匹马,朝着知识和名望的殿堂前行了。
所有的这些想法不停地萦绕于他的脑际,让他睡不安生,做着许多奇特又真切的梦。于是,当他因为丝丝头痛在深夜醒来,再也无法入眠时,他想到了自己如今已经遥遥领先于他的同学,校长和老师们对他倍加推崇甚至是羡慕,全身充满了一股全力以赴的冲动和难以言表的骄傲。
校长对于自己亲手点燃了这个孩子心中的野心,并一直指引和监督他的学业成长,有着一种发自肺腑的成就感。要说校长们都是没心没肺、迂腐刻板、不近人情的书呆子,那是不公平的。不,绝不是这样的。当一个他一直寄予厚望的孩子的天赋突然间迸发,当这个男孩放下了他的木剑、弹弓、弓弩和其他所有的玩具,当他开始奋发图强,当深奥的学习将这块璞玉打磨成一位知书达理、谨言慎行、近乎禁欲的苦行僧,当他的脸上闪耀着睿智、深邃和坚毅的神情时——作为老师,内心是既高兴又骄傲的。老师的义务和责任是去掌控这样的原生能量和欲望,并将之替换成更冷静、更温和的理想。那些幸福的市民和可靠的公务员,要不是学校的教育,指不定会变成一群桀骜不驯、脾气暴躁的所谓发明家,做着不切合实际的白日梦呢。年轻人嘛,有着狂野难管、未曾教化的一面,先要将其驯服,就像一束危险的火焰,如果不加以控制,就会引发灾难。人天生就是不可预测、难以捉摸、十分危险的,如同从未知山谷奔腾而下的急流,一开始,它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只是在丛林间横冲直撞,而且,跟丛林一样,它需要得到净化,不能任由它胡乱成长。因此,学校的任务就是强行制服和教化人,使他成为社会中有用的一员,点燃并培养他身上的一些品质,引导他到达胜利的彼岸。
小吉本哈特这一路走来,表现得多出色啊!他放弃了所有的游戏时间,几乎自发地约束自己的一言一行,再也不会在课上发出愚蠢的大笑,甚至在老师的劝说下,不再做园艺,不再养兔子,不再去钓鱼了。
在一个美好的晚上,校长亲自来到了吉本哈特家。跟那位受宠若惊的父亲寒暄了几分钟后,他走进汉斯的房间,只看见男孩坐在那,面前摆着《路德福音》。他像个朋友一样打了声招呼。
“不错啊,吉本哈特,已经开始学习啦!你怎么没来看我啊?我可每天都在等着你呢。”
“我早就想去了,”汉斯解释道,“但我想至少要给您带一条像样的鱼吧。”
“鱼?什么样的鱼啊?”
“就是条鲫鱼之类的。”
“哦,我明白了。你现在又钓鱼啦。”
“嗯,偶尔钓钓。父亲允许的。”
“哦,钓鱼开心吗?”
“嗯,当然了。”
“好,非常好。你绝对配得上一个长假。你大概也没想过学习的事了吧。”
“怎么会呢,我当然有啦。”
校长深吸了几口气,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胡须,坐在了一把椅子上。
“嗯,汉斯,”他说,“这样讲吧。我们都知道,在考试中取得好成绩后,一个人往往会突然松懈下来。但在神学院,你将要面对好几门全新的课程,而总有一些学生会利用假期提前做准备——特别是那些在考试中成绩不太理想的。这些学生会趁着别人躺在桂冠上不思进取时,突然发力实现超车的。”
他又叹了一口气。
“你在这儿一直学得很轻松,但在神学院,你将会面临十分残酷的竞争。你的同学个个都天资卓越,勤奋好学,你不可能很容易地就超过他们的。你知道我说的意思,对吧?”
“嗯,我知道。”
“现在,我觉得你可以在假期里提前学一点,当然了,适量地学习。一天花个一两个小时就可以了。如果你一点都不学,你肯定会丧失动力,之后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回到正轨。你觉得呢?”“我准备好了,老师。不知道您能不能……”
“很好。除了希伯来语,荷马将会为你打开一个全新的世界。如果你现在打好基础,到了神学院,再读荷马的文章,至少会带给你两倍的愉悦和理解。荷马的文字是一种古老的爱奥尼亚方言,还有荷马诗歌,是非常特别的,独一无二。如果你想真正理解这些,需要刻苦钻研,精益求精啊。”
当然了,汉斯也很乐意进入这个新世界,他发誓会竭尽全力。
但是,这还不是重点。校长清了清嗓子,亲切地说道:
“坦率地说,如果你愿意一天花几个小时在数学上,我也会非常开心的。你数学不差,但也一直说不上是你的强项。在神学院,你将会开始学习代数和几何,所以,你最好也提前学点基础。”
“好的,老师。”
“我一直是很欢迎你来找我的,这点你是知道的。能让你变得更优秀,那是我的荣誉。但是数学课,你得问一下你的父亲,因为你要到教授那上私教课。一个星期可能需要上三到四次。”
“好的,老师。”
不管汉斯对数学课有多用心,他感觉不到任何喜悦。毕竟,在闷热的下午,坐在教授的书房里,列举a+b和a-b,是很乏味的。他变得愈发的疲倦,喉咙干燥,小虫子嗡嗡乱飞,可惜不能去游泳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麻木、近乎压抑的气氛,让人感觉到无法安慰的绝望。汉斯对数学真的是不来电。但即便如此,他对数学也不是一窍不通。有时候,他会找到一个正确甚至是巧妙的解题方法,对此也颇感开心。他喜欢数学的特点,不存在欺诈,不容忍错误,绝无顾左右而言他的可能。这也是他喜欢拉丁文的理由:清晰明了,毫不含糊,杜绝了几乎所有的歧义。但即使他做对了所有的数学计算,他也毫无成就感。数学课于他而言,就如同游荡在一条平坦的高速路上——你一直在前进,每天都学到了昨天所不知的新东西,但你绝不会到达一处高地,突然间看到了一处新的风光。跟校长在一起的时间要更有乐趣,虽然牧师可以从《新约全书》变味的希腊语中讲出些引人入胜、意义非凡的东西,而校长对鲜活的荷马语言则剖析乏力,但在经历最初的困难后,最后是荷马给予了你不可抗拒的惊喜和快乐。汉斯经常面对一个深奥的响音节动词,急不可耐地查阅字典,结果发现了蕴含其中的优美。
现在,他要做太多的作业,经常僵硬地趴在书桌上,一直到深夜。老吉本哈特对于这一切感到很骄傲。跟许多没什么文化的人一样,他那笨拙的大脑想当然地信奉这个荒谬的念头:子女是生命的延续,要一代更比一代强。
到了假期的最后一周,校长和牧师又突然关心起汉斯来。他们叫这个男孩去散步,不再上课了,并且强调在进入他的人生新阶段前,保持活力和神清气爽是多么的重要。
汉斯又去钓了好几次鱼。他经常感到头痛,因为根本没法集中注意力,他只是坐在河边,看着映出淡蓝色秋日天空的河面。他都记不起当初为什么如此地期待暑假,现在假期要结束了,他反而觉得很开心,因为他可以动身去神学院,开始他全新的学习和生活之旅了。钓鱼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再说他也没钓到几条鱼。父亲对此还开他的玩笑,他就干脆不钓了,把渔具收进箱子里,放进了阁楼。
假期马上就要结束了,他想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搭理鞋匠弗莱格了。哪怕是现在,他还是要逼着自己才能去见他。那是一个晚上,鞋匠坐在堂屋的窗边,双膝上各坐着一个小孩。窗户虽然开着,但满屋子还是弥漫着皮革和鞋油的气味。感到有点难为情,汉斯伸出一只手,搭在了鞋匠那布满老茧的宽阔掌心。
“嗯,怎么样?”鞋匠问,“你有没有花时间跟牧师在一起啊?”
“嗯,我每天都去,学到了许多东西。”
“哦,学了啥?”
“主要是希腊语,还有一些其他东西。”
“你是腾不出时间来见我吗?”
“我想来的,弗莱格先生,但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耽搁了。每天我要在牧师家待一个小时,在校长家待两个小时,一个星期还要去数学教授家四趟。”
“在假期里?真是荒唐!”
“我也不知道。老师们觉得这样做是最好的。再说了,学习对我来说也不算是难事。”
“也许吧,”弗莱格扶住了男孩的胳膊说道,“学习是没有错,但是,看看你这细胳膊,你真的要增点体重了。你还头痛吗?”
“有时候。”
“真是荒唐,汉斯,有罪哦。像你这样的年纪,就应该多点时间去玩、去锻炼,要好好休息。你觉得放假是为了什么?绝对不是为了待在房间里学习啊。你看你瘦得皮包骨的。”
汉斯笑了起来。
“唉,你会挺过去的,但过度了就是过度了。你跟牧师的课上得怎么样?他讲什么了?”
“他讲了好多东西,都挺好的。他知道的可真多啊。”
“他有没有说过关于《圣经》的什么坏话?”
“没有,一次都没。”
“这就好。我跟你说:宁可十倍地伤害自己的身体,也不要伤害自己的信仰。你想以后成为一名牧师,那可是一个珍贵而又艰巨的职位。也许你挺合适的,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名灵魂的救赎者和导师。我真心地渴望如此,并为此而祷告。”
鞋匠站起身,双手坚定地搭在男孩的肩膀上。
“保重,汉斯,保持一颗善心。愿上帝保佑你并与你同在,阿门。”
鞋匠祷告时一脸的庄严,以及这样正式、书面的言语却让男孩感到不安和汗颜,牧师在告别时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最后的几天过得飞快,汉斯一直忙着收拾东西,跟所有人告别。一个装满了被絮、衣服和书籍的大箱子已经提前运走了。现在只剩下一个随身携带的箱子需要收拾了,而等这个也妥当了,在一个凉爽的早晨,父子俩动身前往毛尔布隆。离开自己的家乡,从父亲的房子里搬走,去往一个陌生的学校,对汉斯来说,还是有些奇怪,伴着淡淡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