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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流放地

“这是一架不寻常的机器。”那军官对旅行家说,同时用赞赏的眼光瞧了瞧那架其实他早就非常熟悉的机器。旅行家似乎仅仅因为礼貌关系,才接受司令官的邀请,来参观一个不服从上级,侮辱上级,因而被判处死刑的士兵的处决。流放地当地的人对这次处决并没有表示什么兴趣。反正,在这个四周都是光秃秃崖的沙砾的小深山坳里,除了军官、旅行家、罪犯和一个兵士以外,就没有别人了,罪犯现出一副蠢相,张着大嘴,头发蓬松,脸上显出迷惘的神情,兵士手里拿着一根沉重的铁链,大链子控制了犯人脚踝、手腕和脖子上的小链子,小链子之间又都有链条连接着。不论从哪方面看,这个罪犯都很像一条听话的狗,使人简直以为尽可以放他在周围山上乱跑,只要临刑前吹个口哨就召回来了。

旅行家对这架机器兴趣不大,在军官最后一遍检查的时候,他只是在犯人后面踱来踱去,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冷淡;那军官一会儿钻到深深陷在地里的机器的底部,一会儿爬上梯子去看上面的部件。这本应是机械工人的事,可是军官却干得非常起劲,不知是他特别欣赏这架机器呢,还是别有原因,所以不能托给别人。“成了!”他终于喊道,并从梯子上爬了下来。他显得格外有气无力,呼吸时得张大嘴巴,还把两条精致的女用手绢塞在军服的领口里。“在赤道地区,这样的制服实在太厚了。”旅行家说,却没有像军官希望的那样,问问机器方面的事。“当然是的。”军官说,一面在预先倒好的一桶水里洗他那双油腻腻的手,“不过这对我们来说就是祖国,我们不愿意忘记祖国。现在请你看看这架机器。”他随即又说,同时在毛巾上擦干手,又指指机器。“这以前,还有几个动作需要人来操作,可是从现在起就完全是自动的了。”旅行家点点头,走在他的后面。军官为了怕发生什么偶然事件使自己下不了台,又加了几句:“当然,机器有时不免要出些毛病;我希望今天不致如此,不过我们也不能不估计到这种可能性。这架机器应该连续工作十二小时。不过要是真的出了事,也一定是小毛病,马上就可以修好的。”

“您不坐下吗?”最后他问道,一面从一大堆藤椅里抽出一张,端给旅行家;这是旅行家无法拒绝的。他现在坐在坑边上,眼光向坑里怏怏地投了一眼。坑不太深。在坑的一边,挖出的土堆成了一堵墙,在另一边就耸立着那架机器。军官说:“我不知道司令官有没有对您解释过这架机器。”旅行家含混地挥了挥手。军官正好求之不得,因为这样他就可以亲自解释了。他拉住一个曲柄,把身子靠在上面,说道:“这架机器是我们前任司令官发明的。我从最初开始试验时就参与这事,一直到最后完成都有份。不过发明的荣誉还是应该归他一个人。您听说过我们的前任司令官吗?没有?那么,如果我说整个流放地的组织机构都是他一手缔造的,这并不算夸大其词。我们这些他的朋友甚至在他死以前就相信,流放地的机构已经十全十美,即使继任者脑子里有一千套新计划也会发现,至少在好多年里,他连一个小地方也无法改变。我们的预言果然完全应验了;新的司令官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您没有见到过老司令官,这真可惜!——不过,”军官打断了自己的话,“我只管乱扯,却忘了眼前他的这架机器。您可以看到,它包括三个部分。随着岁月的过去,每个部分都有了通用的小名。底下的部分叫作‘床’,最高的部分叫‘设计师’,在中间能上下移动的这个部分叫作‘耙子’。”“耙子?”旅行家问。他听得不很用心,在这全无阴影的山谷里阳光那么强烈,叫人思想很难集中。他更加佩服那个军官了,军官虽然一本正经地穿着紧腰身的军服外套,满身都是一道道的绦带,外加沉甸甸的肩章,可还是那样热忱地往下说着,此外,还拿了一只扳子走来走去拧紧螺丝帽。至于小兵,他的情形和旅行家差不多。他把犯人的铁链绕在自己两只手腕上,身子支着步枪,耷拉着头,对什么都不注意。旅行家并没有感到惊异,因为军官说的是法语,无论兵士还是犯人当然是一句法国话也不懂。但囚犯却仍然努力地谛听军官的解释,这倒是很有意思的。他一面发困,一面还是死死地盯着军官手指指向的地方,每逢旅行家提出问题打断了军官的话,他也和军官一样向四处张望。

“是的,就叫‘耙子’,”军官说,“这是个很恰当的名称。它上面安着针,就跟耙齿似的,整个部分的作用也和耙子差不多,虽然它只局限在一个地方操作,也正因如此,设计起来就需要更高明的技巧。不过,您反正很快就会懂得的。犯人就躺在这儿的‘床’上——我想在发动机器以前先解释一下,这样您就能更好地了解它的工作程序了。而且,‘设计师’上有个钝齿轮快磨损了;机器一开动吱吱嘎嘎的吵个不休,您说话连自己都听不见;不幸的是,这儿很难配到零件。——嗯,我刚才说过了,这是‘床’。它上面铺满了粗棉花;以后您会知道这有什么用。犯人就躺在粗棉花上,脸朝下,当然,衣服差不多都得脱光;这是绑住他双手的皮带,这是绑脚的,这是绑脖子的,这就可以把他紧紧地捆住。这儿,在床头上,有个毛毡的小口衔,我刚才说过,犯人先是脸朝下地躺在这儿,所以口衔正好塞到他嘴里。这是为了不让他叫,不让他咬舌头。犯人当然不得不把毛毡衔在口中,不然他的脖子就会给皮带勒断。”“这是粗棉花吗?”旅行家问道,身子向前弯了弯。“是的,当然是的,”军官微笑着说。“您自己摸摸看。”他握住旅行家的手向床伸去。“这是特制的粗棉花,所以看上去和普通的不一般;我马上就告诉您它有什么作用。”旅行家已经开始对这架机器有些感兴趣了;他一只手放在眼睛上挡住阳光,抬起头来仔细看着机器。这是个庞然大物。“床”和“设计师”大小相同,看上去像两只黑黢黢的箱子。“设计师”悬在“床”上两米高的地方;这两个部件四角绑在四根铜棍子上,棍子在太阳光下熠熠发亮。在这两个箱子之间,“耙子”就顺着一根钢条上下移动。

那军官方才几乎没有注意到旅行家的冷淡,现在却非常清楚地察觉对方开始出现的兴趣;所以他停住解释,让人家有时间静静地观察。那罪犯在模仿旅行家;他无法将手放在眼睛上,只得在阳光下抬头凝望。

“那么,人先躺下来,”旅行家说,往椅背上一靠,叉起了腿。

“对,”军官说,把帽子往后推了推,用手摸摸他那发烫的脸庞,“请您注意!‘床’和‘设计师’上都安了电池;安在‘床’上是因为它本身有需要,‘设计师’上的那个是为了‘耙子’。一等犯人拴紧在皮带上,‘床’就开始行动。它立刻颤动起来,震动得非常快,左右上下都移动。您在医院里一定见过类似的机器;只是我们‘床’的动作都是精确地计算好的;您明白吗,它们得和‘耙子’的动作完全一致。‘耙子’才是真正处决的工具。”

“对这个人是怎么判决的呢?”旅行家问。

“您连这个也不知道?”军官惊愕地问,咬了咬嘴唇。“请原谅,我的解释真是太零乱了。我真的要请您原谅。您明白吗,一向都是司令官亲自解释的;可是新的司令官逃避了这个责任;可是对您这样一位重要的参观者——”旅行家想用两只手来谢却这种光荣;然而军官还是坚持地说——“这样一位重要的参观者,却连我们的判决是什么都没有说,这倒是一个新的发展,这真叫——”他正想用火气更大的话,可是又抑制住了,仅仅说:“人家没有把这一点通知我,这不是我的错。不过从各方面说,我当然是最适宜于给您解释审判过程的人,因为我这里有”——他拍了拍自己胸前的口袋——“我们前任司令官亲笔绘制的草图。”

“司令官自己制的图?”旅行家问。“那他不是一身什么都兼了吗?他难道既是军人,又是法官,又是工程师、化学师和制图师?”

“他的确是的,”军官说,同意地点点头,脸上泛出一种朦胧迷惘的神色。接着他细细察看自己的手,手好像不够干净,不能就这样接触图纸;所以他又到水桶那儿去重新洗过。接着他抽出一只小皮夹子,说:“我们判得并不算太重。不管犯人触犯的是什么戒律,我们就用‘耙子’把这条戒律写在他的身上。这个犯人,比方说吧,”——军官指了指那个人——“他的背上将要写上:尊敬上级!”

旅行家瞥了犯人一眼;军官指着他的时候,他垂着头站着,分明是在用心谛听别人的话。然而他那闭紧的厚嘟嘟的嘴唇在不住翕动,这就完全表明他一个字也听不懂。旅行家头脑里涌出了许多疑问,可是看到犯人,他仅仅问:“他知道自己的判决是什么吗?”“不知道。”军官说,急于要往下解释,可是旅行家打断了他:“他不知道对他所作的判决?”“不知道,”军官重复道,他停住了片刻,仿佛是让旅行家再想想自己的问题,然后说:“根本没有必要告诉他,他会从自己的身上得知的。”旅行家不想再问什么了,可是他发觉犯人的目光转向了他,仿佛在问他是否赞同这样荒唐的行为。本来他已经靠在椅背上了,这一来,他又把身子往前探探,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不过他一定知道自己被判决了?”“这他也不知道。”军官说道,朝旅行家笑笑,似乎在等待他再说一些不可思议的话。“不知道,”旅行家说,一面揩揩前额,“那么他也无从知道他的辩护是否有用了?”“他根本没有机会提出辩护,”军官说,他把眼光转向远方,免得旅行家听到对理所当然的事情的解释觉得不好意思。“可是他总得有机会给自己辩护吧。”旅行家说道,并且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军官明白他对机器的解说有长期打断的危险;因此他走到旅行家前面,拉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向犯人指指,犯人感到自己分明成了注意的中心,就马上站得笔直——而小兵也把链条扯了扯——军官说:“事情是这样的。我被任命为流放地的法官,虽然我还年轻。因为我是前任司令官在一切流放事务上的助手,对这架机器知道得也最多。我的指导原则是:对犯罪无须加以怀疑。别的法庭不能遵照这个原则,因为他们那里意见不一致,而且还有高级法庭的监督。这里就不同了,至少,在前任司令官的时代可以这样说。新上任的那位当然露出想干涉我的判决的意思,可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是把他顶了回去,今后一定还顶得住。您要我解释一下这个案子吗,这非常简单,跟所有的案子一样。有个上尉今天早上向我报告,派给他做勤务兵睡在他门口的这个人值勤时睡着了。您知道吗,他的责任是每小时打钟的时候起来向上尉的门口敬礼。这个工作不算重,但是很有必要,因为他既是哨兵又是勤务兵,两方面都必须机灵。昨天晚上那个上尉想考查这个人有没有偷懒。两点钟打响的时候他推开房门,发现这个人蜷成一团睡着了。他拿起马鞭抽他的脸。这个人非但不起来求饶,反而抱住主子的腿,摇他,还嚷道:‘把鞭子丢开,不然我要活活把你吃了。’——这就是罪证。上尉一小时前来找我,我写下了他的报告,添上判决词。然后下令把这个人锁起来。这一切都很简单。要是我先把这个人叫来审问,事情就要乱得不可开交。他就会说谎,倘若我揭穿他的谎话,他就会撒更多的谎来圆谎,就这样没完没了。可现在呢,我抓住了他,不让他抵赖。——您现在清楚了吧?不过我们是在浪费时间,应该开始执行了,可是机器我还没有解释完呢。”他把旅行家按回到椅子里,又走到机器前说:“您可以看到,‘耙子’的形状是和人的身体相符的;这是对付躯体的‘耙子’,这是对付腿的‘耙子’。对于头部只有这个小小的长钉子。这清楚了吧?”他和颜悦色地向旅行家俯着身子,急于提供最最详尽的说明。

旅行家想起“耙子”不由得眉头一皱。司法程序方面的解释并没有使他满意。他只好提醒自己说,这儿不过是流放地,采取非常措施是必要的,而且军纪也是必须坚决遵守的。他还觉得对于新司令官可以寄予一定的希望,他显然主张采用——虽然是逐步地——一种新的司法程序,而这是这个军官狭隘的思想所不能理解的。这一系列的思想又促使他提出另一个问题:“司令官亲自参加处决吗?”“不一定,”军官说,这个直愣愣的问题触到了他的痛处,他那和善的神色暗淡下去了。“正因如此我们必须抓紧时间。虽然我很不情愿,但我还是得把说明缩短些。不过当然,到明天,当机器收拾干净以后——它容易脏是它的一个缺点——我可以补述所有的细节。现在我们只能拣重要的说。——当犯人躺在‘床’上,‘床’开始震动的时候,‘耙子’向他的身体降落下来。它是自动调节的,所以针尖刚刚能触到他的皮肤;一接触以后,钢带就立刻硬起来,成为一根坚硬的钢条。接着工作就开始了。一个外行的旁观者根本分不清各种刑罚之间的区别。‘耙子’操作时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它颤动时,针尖刺破了随着‘床’而震动的身体上的皮肤。为了便于观察处决的具体过程,‘耙子’是用玻璃做的。把针安到玻璃上去在技术上是个问题,可是经过多次试验之后我们克服了这个困难。对我们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您明白吗?现在,谁都可以透过玻璃观察身体上刺出来的字了。您愿意走近一些看看这些针吗?”

旅行家慢慢地站起来,走过去,俯身在“耙子”的上面。“您瞧,”军官说,“有两种排列成各种形式的针。每根长针旁边搭配了一根短针。长针管刺字,短针喷出一泡水来把血洗掉,使刺的字清清楚楚。接着,血和水就通过小沟流进大沟,最后又从排水管流到坑里去。”军官的手指一直沿着血和水的路线转了一遍。为了尽量逼真,他还把双手凑在排水管的出口上,仿佛在接流出来的东西,在他这样比划的时候,旅行家把头缩了回来,一只手在背后摸索,想坐回到椅子上去。使他恐惧的是,他看到犯人跟在他后面也接受军官的邀请,到近处去观看“耙子”了。那犯人攥着链子把昏昏欲睡的兵士拖向前来,自己俯身在玻璃上。可以看到,他那狐疑不定的眼睛想看明白那两个上等人瞧的是什么,可是因为听不懂解释,根本摸不着头脑。他东张张西望望,眼光不住在玻璃上溜来溜去。旅行家想把他赶走,因为他这种做法似乎是不许可的。可是军官用一只手坚定地阻住他,另一只手从土堆上抄起一块土朝兵士身上扔去。兵士吓了一跳,睁开了眼睛,看到犯人竟如此大胆,就扔下步枪,脚跟使劲地抵住地面,把犯人往后拖,犯人一趔趄,立刻倒了下来。兵士接着站在那儿低下头来,瞧这个套着锁链的人怎样挣扎得发出吭啷吭啷的声音。“把他拉起来!”军官嚷道,因为他发现旅行家的注意力大大地分散到犯人身上去了。事实上旅行家不知不觉中竟把整个身子靠在“耙子”上,专心致志地在观察犯人的遭遇。“对他当心点!”军官又喊道。他绕过机器跑了过来,亲自抓住犯人的胳肢窝,由兵士帮着把他拖了起来,犯人的两只脚还不住地往下滑溜。

“现在我全明白了,”旅行家在军官回到身边时说。“只除了最重要的部分,”军官答道,抓住旅行家的手臂朝上面指点着,“在‘设计师’里全是些控制‘耙子’的动作的齿轮,判决规定刺什么字,机关就怎么调节。我仍然沿用前任司令官所拟定的指导计划。就在这儿。”——说着,他从皮夹里抽出几张纸来——“不过我很抱歉,不能让您拿在手里看,这些就是我最珍贵的财产了。请您坐下,我拿在您面前给您看,这样您就可以把什么都看个一清二楚。”他摊开了第一张纸。旅行家本想说几句夸奖的话,可是他看到的只不过是许许多多线乱七八糟地交叉在一起,像迷宫一样,纸上布得密密麻麻,简直看不到还有空白。“您看呀。”军官说。“我看不清。”旅行家说。“不过这不是很清楚的吗。”军官说。“这很巧妙,”旅行家模棱两可地说,“可是我看不明白。”“对了,”军官笑着说,又重新拿走图纸,“这可不是给小学生临摹的习字本。得好好研究才行。我相信您最后也会弄明白的。当然,不是马马虎虎刺几个字就算了;我们不打算把人一下子就杀死,而是一般地说,在十二个小时之后;转折点预定在第六个小时上。因此,在真正的字的周围得雕上许许多多的花;字本身只不过在身体周围绕上窄窄的一圈;身体其他地方都用来刻装饰性的图案。您现在能够欣赏‘耙子’和整部机器的工作了吧?——您瞧瞧!”他奔上梯子,转动了一个轮子,向下面喊道:“注意,靠边上站!”接着一切都发动了。倘若不是轮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一切倒都很美妙。轮子的吵声似乎使军官吃惊,他对它挥了挥拳头,又向旅行家摊了摊手,表示抱歉,接着又迅速地爬下来,从底下注视机器的操作。有些只有他一个人看得见的部件依旧不大对头;他又爬上去,两只手在“设计师”里拨弄了一阵,然后不走梯子,却从杆子上滑下来,为的是快一些,他放开嗓子,对着旅行家的耳朵大嚷,以便压过一切嘈杂的声音:“你看明白了吗?‘耙子’开始写字了;等它在人的背上刻下草稿以后,那层粗棉花就转动,慢慢地把人的身体翻过来,好让‘耙子’有新的地方刻字。这时写上了字的那一部分鲜肉就裹在粗棉花里,粗棉花专门用来止血,使得‘耙子’可以把刺上的字再加深。接着身子继续旋转,‘耙子’边上的这些牙齿把粗棉花从伤口上撕下来,扔进坑里,让‘耙子’继续工作。就这样,整整十二个小时,字刻得越来越深。头六个小时里,犯人依旧生气勃勃的,只是觉得很痛苦。两个小时以后,毡口衔拿掉了,因为犯人再也叫不动了。而在这里,在床头用电烤热的盆子里,将倒下一些热腾腾的米粥,犯人如果想吃,可以用舌头爱舐多少就舐多少。从来没有人错过这个机会。我经验也算得丰富了,可就不记得有一个错过的。只是大约在第六个小时上,犯人才失去了任何食欲。这时,我往往跪在这里观察事情的发展。犯人很少有把最后一口粥吞下去的,他只是让它在嘴里滚来滚去,然后吐在坑里。这时我就得闪开,不然他就会啐在我的脸上。可是一到第六个小时他就变得多么安静!连最愚蠢的人也感到茅塞顿开。这个过程是从眼睛开始,从那儿扩张出去的。在这个时刻连我都禁不住想投身到‘耙子’底下去呢。这时没有别的情况,只是犯人开始理会身上所刺的字了,他撅起了嘴仿佛是在谛听。您也看到,就算用眼睛来辨认所刺的字也很困难;可是我们这儿的人是凭自己的伤口来辨认的。这当然是件难事;他花六个小时才做到这一点。到这时,‘耙子’已经几乎把他刺穿了,他给扔到坑里,掉在血、水和粗棉花当中。这时,判决算是执行了,于是我们,那小兵和我,就把他埋了。”

旅行家一直让自己的耳朵朝着军官,双手插在背心口袋里,观察机器的操作。犯人也在瞧,只是一点也不明白。他身子微微前俯,在专心地看活动着的针,这时军官向小兵作了个手势,小兵从背后一刀划破了犯人的衬衫和裤子,衣服掉了下来;他想抓住往下掉的衣服把自己赤裸裸的身子遮住,可是兵士把他举起来,抖落了他身上剩下的一丝丝破片。军官关上机器,犯人就在这突然的寂静中给放在“耙子”底下。铁链子松开了,皮带却绑紧了;起先,犯人几乎还觉得松了一口气呢。可是紧接着“耙子”往下降了降,因为这个人瘦得很。针尖碰到他的时候,他皮肤上滑过一阵冷战;兵士忙着拴紧他的右手,他把左手也盲目地伸了出来;手正好指向旅行家所站的地方。军官不断斜过眼睛瞟瞟旅行家,好像要从他脸上看出他对这次处决有什么印象,至少,这件事是对他解释得非常草率的。

系手腕的皮带断了;也许是兵士把它抽得太紧了吧。军官只得亲自来过问,兵士把断了的皮带拿起来给他看。军官向他走过去,说话了,脸仍旧朝着旅行家:“这是一架很复杂的机器,所以总免不了这儿那儿要出些毛病;不过这不应该影响对它的总的看法。不管怎么说,换根皮带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我干脆用链条吧;这样,右手上微弱的振动当然会受到一些影响。”在捆铁链时,他又说:“维修机器的经费现在大大地削减了。在前任司令官的时代,我可以随意支配一笔特别为这架机器规定的费用。另外,还有一家商店专门出售种种修配的零件。我得承认我用这些零件时简直太浪费了,我指的是过去,而不是现在,新司令官正是这样血口喷人的,他随时都在找茬子攻击我们传统的做法。如今他亲自掌管机器的费用了,倘然我派人去领根新皮带,他们竟要把断了的旧皮带拿去作证,而新皮带呢,要过十天才发下来,而且东西很次,根本不是什么好货色。可是机器没有皮带我又怎能工作呢,这件事就没人管了。”

旅行家私自盘算道:明白地干涉别人的事总是凶多吉少。他既非流放地的官员,又不是统辖这个地方的国家的公民。要是他公开谴责这种死刑,甚至真的设法阻止,人家可以对他说:你是外国人,请少管闲事。那他只有目瞪口呆的份,除非赶紧打圆场,说自己对此亦甚为惊讶,因为他旅行的目的仅仅是考察,绝对无意干涉别人伸张正义的做法。可是如今他的内心却跃跃欲试。审判程序的不公正和处决的不人道是明摆着的。也没有人能说他在这件事里有什么个人的利害关系,他与犯人素昧平生,既非同胞,他甚至也根本不同情这人。旅行家持有最高总部的介绍信,在这里受到礼遇,人家请他来参观处决,这件事本身似乎就说明他的意见一定会受到欢迎。更何况他听得再清楚不过,司令官并不支持这种处分,而且对军官抱着几乎是敌对的态度。

这时,旅行家听到军官狂怒地大吼一声。他刚刚好不容易把毡口衔塞进犯人的嘴里,犯人却禁不住一阵恶心,闭上眼睛呕吐起来。军官急忙把他从口衔那儿拖开,想把他的头按在坑上;可是已经太迟了,呕出来的东西已经流满了机器。“全是司令官的错!”军官喊道,毫无意识地摇着面前的铜杆子,“机器给弄得像猪圈一样了。”他用颤抖的手把发生的事指给旅行家看。“我不是每回都一连几小时地向司令官解释,犯人在行刑之前必须饿一整天吗?可是我们的温和的新方针却不以此为然。司令官周围的太太小姐总要让犯人塞饱甜腻腻的糖果才放他走。他从小就是靠臭鱼长大的,现在倒要吃糖果!不过这也罢了,我可以不管这种闲事,可是他们为什么不发新的口衔呢,我已经申请了三个月了。犯人衔着百把个人临死前淌过口水啃啮过的口衔,又怎能不恶心呢?”

犯人垂倒了头,显得很平静;小兵正忙着用犯人的衬衫在擦机器。军官向旅行家逼近,旅行家朦胧地感到不安,退后了一步,可是军官捉住他的手,把他拉到一边去。“我想和您推心置腹地谈几句话,”他说,“行吗?”“当然啦。”旅行家说,接着就垂下眼光来恭听。

“您正在欣赏的审判和处决的方式在我们这儿已经没有人公开支持了。我是唯一的拥护者,同时,也是老司令官传统唯一的信徒。我也再不指望进一步推广这样的做法了;维持现状就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精力。老司令官生前,流放地到处都是他的信徒;他的信仰力量我还保持了几分,可是他的权力我手里一星星也没有;这就难怪那些信徒都悄悄地溜走了,他们人数倒还不少,可是谁也不敢承认。要是今天这个行刑的日子里您到茶馆去听他们聊天,您听到的也许尽是些闪烁其词的话。这就是那些信徒说的,可是在现任司令官和他的新方针的统治下,他们对我毫无用处。现在我请问:难道因为这个司令官和那些影响着他的女士们,这样一个杰作,一个毕生的杰作”——他指指机器——“就该消灭不成?难道应该听任这样的事发生吗?即使是一个只到我们岛上来几天的陌生人,难道也应该听之任之吗?可是时间已经紧迫了,人家对我当法官这件事快要发动攻击了;司令官的办公室里已经开过会,我是排斥在外的;连您今天的来临在我看来也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步骤;他们都是胆小鬼,把您这个陌生人当作挡箭牌。——要是在以前,逢到行刑,那是什么气势!早一天,这儿就满坑满谷都挤满了人,都是来看热闹的;一清早,司令官就和女眷们来了;军乐队吹吹打打惊醒了整个兵营;我向上级报告一切都已准备就绪;集合起来的军官——高级军官没有一个敢缺席的——排列在机器周围,这堆藤椅就是那个时代的可怜的遗迹。那时候,机器擦得锃光锃亮,几乎每一次行刑,我在零件方面都得到新的补充。司令官就在千百个观众——他们一直站到那边山冈上,全都踮起了脚——面前亲自把犯人带到‘耙子’底下。今天让一个小兵做的事当时是我的工作,是一个审判长的工作,可这在我还是一个光荣。接着行刑开始了!哪里有什么影响机器操作的噪音。有许多人根本不瞧,他们闭上眼睛躺在沙地上;他们都知道:现在正义得到了伸张。在一片阒寂中,人们听到的只有犯人给口衔塞得发闷的呻吟声。如今机器使人发出的呻吟也不够劲,一经口衔的抑止更是什么都听不见了。可是当年从刺字的针上会流出一种酸液,这在今天已经不许用了。嗯,第六个小时终于来到了!人人都希望在近处看,我们可没法答应所有的请求。司令官英明得很,他规定儿童可以享受特殊权利;我呢,当然,因为公务在身,有特权一直留在前面;我往往蹲在这儿,一只手抱着一个小娃娃。我们是多么心醉神迷地观察受刑的人脸上的变化呀,我们的脸颊又是如何地沐浴在终于出现但又马上消逝的正义的光辉之中啊!那是多么美好的时代啊,我的同志!”军官显然忘了他在跟谁说话;他抱住旅行家,把头压在他肩膀上。旅行家大为狼狈,不耐烦地越过军官的头向别处望去。小兵已经打扫完了,现在正把钵子里的粥倒入盆子。犯人这时好像完全恢复过来了,一看见倒粥就用舌头去舐。小兵不断把他推开,因为这粥显然要到以后才能吃,可是他自己却不按规定,一双脏手伸进了盆子,当着犯人贪婪的脸捧起粥吃了起来。

军官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我本来不想使您不愉快,”他说,“我知道如今人家听了也无法相信真有过那样的时代了。不过,至少机器还在运转,它本身还是有用的。虽然它孤零零地矗立在这个山沟里,它本身还是起作用的。最后,尸首还会以令人难以置信的轻飘飘的姿态掉进土坑,虽然不像以前,有千百个人苍蝇似的簇拥在四周。那会儿,我们不得不在土坑边上树起一道坚固的栏杆;栏杆早就给推倒了。”

旅行家不想与军官面对面,他转过身去漫无目标地四处乱望。军官还以为他在观看山沟荒凉到何种田地呢;因此他握住旅行家的双手,使他转过脸来,盯住他的眼睛,问道:“您明白这是多么不像话了吧?”

可是旅行家什么也没有说。军官让他独自沉默了一会儿;自己叉开了腿,双手搁在屁股上,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凝望着地上。然后他向旅行家鼓励地笑了笑,说道:“昨天司令官邀请您的时候我离您很近。我听见他对您说的话。我知道司令官的为人,马上就看穿了他的动机。虽然他大权在握,完全可以采取措施来反对我,可是他还不敢,不过他一定是打算利用您的看法,一个声名显赫的外国人的看法来反对我。他都掂斤播两地算计过了:今天是您来到岛上的第二天,您根本不了解前任司令官和他的做法,您一向受到欧洲的思想方法的拘囿,也许您一般地在原则上反对死刑,对这种杀人机器更是不以为然,而且您又会看到公众对这种处决并不拥护,仪式是那么的简陋——处决的机器又是破败不堪——那么,看到这一切以后,(司令官想)您岂不是很可能不赞同我的做法吗?倘若您不赞同,您是不会隐瞒自己看法的(我仍然站在司令官的立场上说),因为您这个人是相信自己经过反复推敲而做出的结论的。是的,您见识过也知道尊重各个民族的种种奇风异俗,因此不会像在自己国内那样,用激烈的方式反对我们的做法。不过司令官也不需要这样。随随便便地甚至漫不经心地提上一句也就够了。其实,只要能让他冠冕堂皇地达到目的,您的话根本无须代表您真正的意思。他会用一些刁滑的问题来挑拨您,这我敢打包票。而他那些女眷就会坐在您四周,竖起了耳朵听;于是您就会说:‘在我们国家里审判程序不是这样的,’或者是:‘在我们国家里,对犯人做出判决以前总要先经过审问的,’或者是:‘我们从中世纪以来就不用酷刑了。’这些话全都很对,在您看来都很自然,对我的做法没有表示您的意见,也没有一点点贬义。可是司令官的反应又是如何呢?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我们的好司令如何立即推开椅子,冲向阳台,我也可以看见那些女士怎样跟着簇拥在他后面,我还可以听见他的声音呢——女士们称之为雷霆的声音——嗯,他的话准是这样的:‘一位有名的西方旅行家,他是派出来考察世界各国刑事审判程序的,他刚才说我们执行法律的传统做法是不人道的。出诸这样一位人物的这样的意见使我再也无法支持过去的做法了。因此,我命令,从今天起……’等等等等。您也许会提出异议,说您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您也没有说我的做法不人道;相反,您的丰富经验使您相信,这是最最人道、最最符合人类尊严的,而且您非常欣赏这架机器——可是已经太晚了;您连阳台都挤不进去,因为那儿都给女士们塞满了;您想引起人们的注意,您想大叫,可是一位女士的纤手会来掩住您的嘴——于是,我的以及老司令的心血就这样完蛋了。”

旅行家只好忍住了笑;如此说来,他原来设想中那样困难的事竟这么轻而易举就能解决了。他支吾其词地说:“您把我的影响估计得过高了;司令官看过我的介绍信,他知道我不是什么刑事审判的专家。如果我要发表意见,这不过是我个人一己的看法而已,不会比任何普通人的重要,更谈不上压过司令官,而且,据我了解,司令官在这个流放地掌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如果他对您的做法真如您所想这么不赞同,那么我怕即使没有我的微不足道的推动,您的传统怕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军官是不是终于明白了呢?不,他还没有领悟。他强调地摇摇头,急促地向犯人和小兵扫了一眼,他们都赶忙从粥盆旁闪开,军官走到旅行家跟前,不看他的脸,却把眼睛盯在他大衣上的某个地方,声音比以前更低地说:“您不了解司令官;您还是感到——请原谅这种说法——自己在我们所有人面前是局外人;不过,请原谅我,您的影响是怎样估计也不为高的。当我听说您一个人来参观行刑时,我真是高兴极了。司令官这样安排的目的是要给我一个打击,我却要把它变得对自己有利。要是有一大群人来参观行刑,那就不免会有许多窃窃私语和鄙夷的眼光——这会分散您的注意力,现在呢,您能专心听到我的解释,看到机器,这会儿又在观察处决;您无疑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如果您还有些小地方不够明确,一看行刑就都会解决的。现在我向您提出一个请求:帮助我反对司令官!”

旅行家不让他说下去。“这我怎么做得到呢?”他嚷道,“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既不能帮助您也无法阻止您。”

“不,您能的,”军官说。旅行家有些不安地看到军官把拳头握了起来。“不,您能的,”军官重复地说,更加坚决了。“我有个一定会成功的计划。您以为您的影响微不足道。我却知道这是举足轻重的。不过即使假定您是对的,那么为了保存这个传统,不也应该试一试您那也许真是微不足道的影响吗?那么,就请您听听我的计划吧。您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您今天参观后的观感尽量保持沉默。您什么都不要说,除非人家直接问到您;即使说也应该又短又一般;让人家感到您不愿谈这个问题,您对这事很不耐烦,要是控制不住谈起来,一定很激烈。我并不是要您说谎,我绝无此意;您只需敷衍了事地答上两句,例如:‘是的,我看过行刑了,’或者是:‘是的,人家对我解说过了。’这就行了,不用再多。您自然有理由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但和司令官不一样。当然,他会误解您的意思,把它解释得合乎自己的脾胃。这正是我的计划的关键。明天,司令官的办公室里将要举行一次高级军官的大会,由司令官主持。司令官这种人当然最喜欢把这样的会弄得很招摇。他授意盖了一个楼座,上面旁观者总挤得水泄不通。我虽然万分厌恶,但还是不得不参加这个会。嗯,不管情形怎样,您反正会接到邀请的;要是您今天照我的话做,人家一定会更迫切地请您出席。不过倘若因为什么神秘的原因,您没有接到邀请,您必须跟他们提一声;这样一来,您就准能参加了。到明天,您就会和女士们一起坐在司令官的包厢里。他不时抬起头来,看看您的确在那儿。在讨论了一些琐碎可笑的事情以后——这大抵是港口方面的事务,除了港口就没有别的!——这完全是摆摆样子,让听众感到我们的司法程序也仅仅是议程中的一项而已。如果司令官不提这件事,或是把它搁在后面,我就设法把它提出来。我要站起来报告今天的处决已经执行了。我话不会多,只不过是个声明。这样的声明是不寻常的,可是我还是要作。司令官会跟往常一样,温和地笑笑,向我表示感谢,接着他无法抑制自己了,他要抓住这个大好时机。‘刚才我们听到报告说,’他会说这样的或是类似的话,‘执行了一次死刑。我只想补充一点,这次行刑是在一位客人的目击之下举行的。这是一位有名的旅行家,大家知道,他的访问给我们的流放地带来了光荣。他的出席也增加了我们今天会议的重要性。我们现在是否应该请这位大名鼎鼎的旅行家给我们谈谈,他对我们传统的行刑方式以及审判程序有什么看法呢?’这当然会引起一片喝彩,大家一致同意,其中最最热烈的就是鄙人我。接着司令官向您鞠了一个躬,说道:‘那么让我以在座同人的名义,向您提出请求。’于是您走到包厢的前面。您得把手放在大家都看得见的地方,不然女士们会捉住您的手,握紧您的手指的。——这时您终于能够当众说出您的看法了。我不知道自己在等待这个时刻到来的紧张心情中是怎样度过的。您演说时,根本不用抑制自己的感情,把真理大声地宣扬出来好了,您从包厢里探出身子,把您的看法,您的不可动摇的信念,向司令官叫嚷出来好了,是的,就是叫嚷。不过也许您不愿这样做,这不合您的脾气,在你们国家里也许人们不是这样干的,不过,这也不要紧,这也一样能博得效果,您连站都不用站起来,只要说很少几句话,甚至声音低得像耳语,只让您下面那些军官听得见,这就够了,您甚至不用提处决缺乏公众的支持、齿轮叽嘎作响、皮带断了、口衔污秽不堪,不用,这一切都由我来负责。哈,您相信我好了,如果我的控诉不把他赶出会场,也会迫使他跪下来承认道:老司令官啊,我对你甘拜下风了。——这就是我的计划;您能帮助我实现吗?您当然是愿意的喽,不仅愿意,您简直是非帮助不可呀。”于是军官抓住旅行家两只胳膊,重重地喷着气,盯紧了他的脸。他最后那句话嚷得那么响,连小兵和犯人都注意起来了;虽然他们一句话也听不懂,却中止了吃粥,一面咀嚼本来塞了一嘴的东西,一面瞧着旅行家。

一开始,旅行家就很清楚他该怎么回答;他一生中已有太多的经验,根本不需在这里犹豫不决了;他基本上是正直无畏的。然而现在,面对着小兵和犯人,他倒迟疑了足足有抽一口气的时间。最后,他终于按照必然的说法回答了:“不行。”军官眨了好几次眼,却没有把眼光转开。“您愿意听我解释吗?”旅行家问。军官不吭一声地点点头。“我不赞成您的审判方式,”于是旅行家说道,“即使在您对我表示信任之前——当然任何情况之下我也绝对不会辜负您的信任——我就已经在考虑:干预是不是我的责任,我的干预有没有一丝成功的希望。我明白我该向谁去说:当然是向司令官。您使我把事情看得更清楚了,不过倒没有使我加强决心;相反,您真诚的信念倒使我有些感动,不过当然还是影响不了我的看法。”

军官沉默了片刻,他转向机器,抓住一根铜杆子,接着,他稍稍仰后,凝视着“设计师”,似乎要使自己相信一切都很正常。小兵和犯人似乎领悟了什么;犯人向兵士作了一个表示,虽然他被皮带紧紧地勒住,行动很困难;小兵向他弯下身去;犯人轻声说了几句话,小兵点了点头。

旅行家又走到军官跟前,说:“您还不知道我打算怎么办呢。我当然要把自己对审判方式的看法告诉司令官,不过不在公开的会议上,而是在私底下;我也不打算在这里久待和参加什么会议;我明天一清早就走,至少是要上船。”

军官仿佛并不在听。“那么您觉得这样的审判方式不能使人信服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又微微一笑,仿佛是老人在笑孩子气的无聊似的,笑完了他又径自继续沉思起来。

“那么说时候到了,”最后,他说,突然用明亮的眼睛瞧着旅行家,眼睛里一半是挑衅,一半是呼吁。“什么时候到了?”旅行家不安地问道,可是得不到回答。

“你自由了,”军官用当地的话对犯人说。那人起先还不相信。“是的,你被释放了。”军官说。犯人的脸容第一次真正地活泼起来。这难道是真的吗?这会不会仅仅是军官忽发奇想,马上又会反悔的呢?是不是外国人向他求情成功了呢?是怎么回事呢?他脸上表露出这种种疑问。不过这样的时间并不长。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要做得到,他当然希望真的得到自由,他开始在“耙子”容许的范围内挣扎起来了。

“你要把我的皮带挣断了,”军官喊道。“安静地躺着!我们很快就会把皮带解松的。”于是他做了个手势叫小兵帮忙,就动手解起来。犯人不作一声暗自笑着,他一会儿把脸转到左边向着军官,一会儿又转向右面小兵那边,同时也没有忘记旅行家。

“把他拖出来。”军官命令道。因为有“耙子”,这得多加小心才行。犯人沉不住气,背上已经擦破了几处。

从这时起,军官就几乎不注意犯人了。他走到旅行家跟前,重新掏出小皮包,把里面的那些纸翻来翻去,找到了他要的那张,展开来给旅行家看。“您念念看。”他说。“我没法念,”旅行家说,“我刚才就跟您说我看不清这些字。”“仔细些看看怎么样。”军官说,他和旅行家挨得很近,这样他们就可以一块念了。可是这样还是不行,于是他就用小手指把字划出来,好让旅行家顺着念下去,他的手指凌空悬在纸上,仿佛怕把纸面玷污了。旅行家也真的努力地尝试了一番,想至少在这方面讨讨军官的喜欢,可是他还是没法念下去。于是军官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出来,接着把词儿念了出来。“‘要公正!’这儿这样写着,”他说。“您现在当然能往下念了。”旅行家向纸凑得那么近,军官怕他碰上,就把纸抽开一些;旅行家没吭声,不过显然他仍旧没法辨认。“‘要公正!’这儿是这么写的。”军官又说了一遍。“也许是吧!”旅行家说,“我可以相信您。”“那么,好吧,”军官说,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满意了,于是他拿了纸爬上梯子;他非常小心地把纸放进“设计师”的内部,仿佛在调整所有齿轮的位置;这是一个很棘手的工作,而且一定牵动了非常小的齿轮,因为有一阵子军官的脑袋完全埋到“设计师”里面去了,这说明他需得非常精细地调整这架机器。

旅行家在下面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连脖子都发僵了,眼睛也因天上炫目的太阳而酸疼不堪。小兵和犯人这时在一块儿忙着什么。那个人的衬衣和裤子本来都扔在坑里了,小兵用刺刀尖把它们挑了出来。衬衣脏得叫人作呕,犯人在水桶里把它洗了洗。等他把衬衣和裤子穿上,他和小兵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因为那件上衣当然已经从后面割开了。也许犯人觉得自己有义务要引兵士发笑,所以在小兵面前把自己那穿了破上衣的身子转了又转,兵士乐不可支,蹲在地上直打自己的膝盖。可是他们为了对上等人表示尊敬,很快就控制住自己的快乐。

军官终于结束了高处的工作,他带着微笑重新检查了机器的每一个小小的部件,“设计师”的盖子本来一直是敞着的,可是现在他却把它关上了,接着,他爬下梯子,先看看坑,然后又瞧瞧犯人,满意地注意到衣服已经给拿了出来,接着他到水桶跟前去洗手,可是等他看到桶里的水脏得叫人恶心,已经为时太晚,他因为无法洗手,感到很不愉快,最后只得把手插到沙土里去——这个权宜之计并不使他高兴,可是也别无他法了——然后,他站起身来开始解制服上衣的扣子。解到一半,他塞在领子里的两条女用手绢掉进了自己的手里。“两条手绢还给你,”他说,把它们扔给了犯人。然后又向旅行家解释道:“是女士们送的。”

他先是扔下制服上衣,接着一件件扔下所有的衣服,尽管分明很急躁,但是每一件衣服拿在手里时都是恋恋不舍的,他甚至还用手指爱抚地摸摸外衣上的银绦带,把一个穗子抖抖整齐。这种爱抚的动作显得很突兀,因为他每脱下一件衣服就马上不情愿地急急地往坑里一扔。他身上最后一件东西是他的短剑和挂剑的皮带。他从鞘里抽出剑,折断了它,把碎片、剑鞘和皮带捧在一起,扔进了坑,他扔得那么猛,使坑里发出挺响的吭啷吭啷声。

现在,他一丝不挂地站着。旅行家咬住嘴唇,一声不吭。他非常清楚下一步将发生什么事,可是他毫无权力阻止军官。如果军官这么珍惜的司法方式真的快完了——也许这还是他干涉的结果呢,他感到自己对这件事不无关系——那么,军官这样做是对的;如果易地而处,旅行家也不会走别的路。

小兵和犯人起先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最初,他们甚至没有往这边看。犯人能把手绢拿回来,觉得很高兴,可是他也没能高兴多久,因为小兵突然出人意料地把手绢一把抢走了。现在犯人想从兵士的皮带底下把手绢抢回去,可是小兵看得很紧。因此他们两人就半开玩笑地扭打起来。直到军官脱光衣服站着,这才引起他们的注意。那犯人察觉什么重大的变化快要发生了,他似乎特别吃惊。刚才发生在他身上的事马上要发生在军官身上了。也许还会进行到底呢。显然是外国旅行家下的命令。这真是报应。虽然他自己受刑没有受到头,可是他报仇却要报个彻底。他脸上漾出一股心满意足的无声的笑容,久久都没有消散。

军官终于往机器走去了。大家早就知道他对机器了解得一清二楚,可是现在看到他怎么操纵机器,机器又怎样服从指挥,仍然不免大吃一惊。他的手只需摸摸“耙子”,让它起落几次,就把高度调整得对自己正合适了;他仅仅碰了碰“床”的边缘,它就已经颤动起来了;口衔也抬高来迎合他的嘴,可以看得出军官对这口衔还是有些勉强,可是他只是躲闪了一小会儿,很快就屈服了,把口衔纳进了嘴里。一切都准备好了,只有皮带垂在两边,可是这显然没有用,军官是根本不用捆的。可是犯人注意到了松弛的皮带,在他看来不把皮带扣上,处决就不够完满,于是他急切地向小兵打了个招呼,他们一起奔过去把军官拴紧。军官已经伸出一只脚要去踢操纵杆,好发动“设计师”;他看见两人走来,就缩回脚让人家把他系紧。可是现在他够不着操纵杆了;小兵和犯人都不知道在哪儿,旅行家则是下定决心连一个手指都不动的。然而这也根本没有必要,皮带刚一拴紧,机器就动起来了;“床”颤动着,针在皮肤上面闪烁着,“耙子”在一起一落。旅行家凝目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设计师”里有个轮子本该发出吱嘎声的;可是一切都很安静,连一点点轻微的噪音也听不见。

正因为机器操作起来那么静,人们都几乎不去注意机器了。旅行家观察起小兵和犯人来。在这两人里,犯人精力更旺盛些,机器上的一切都引起他的兴趣,他一会儿弯下腰来,一会儿踮起了脚,他的食指一直伸出在前面,把种种细节指给兵士看。这使旅行家很烦恼。他本来是决心在这儿留到最后一刻的,可是看到这两个人的模样他受不住了。“回去吧。”他说。小兵倒很情愿,可是犯人把这个命令看成了惩罚。他合起双手央求让他留下来,看到旅行家摇摇头不肯让步,他甚至跪了下来。旅行家看到光是下命令已然无效,正想走过去把他们撵走。这时他听到头上“设计师”里发出一种声音。他抬起头来看看。莫非那个齿轮毕竟要出事不成?可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设计师”的盖子缓缓升起,接着又啪嗒一声地打了开来。一只齿轮的牙齿露了出来,逐渐升高,很快整个齿轮都看得见了;仿佛有一个巨大的力量在挤那“设计师”,所以齿轮也无处容身了。齿轮升高,升高,来到了“设计师”的边缘,掉了下来,在沙子上滚了一会儿,然后就躺平了。可是紧跟着又有第二个齿轮升了起来,后面又随着升起了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齿轮,在一刹那间,它们也都走上第一个齿轮的老路,大家随时都以为“设计师”准是的的确确出空了,可是另一套大大小小的齿轮又升起在眼前,它们跌落下来,在沙土上往前滚,最后又躺平下来。这现象使犯人把旅行家的命令完全抛诸脑后,齿轮把他迷住了,他一次次地想抓住齿轮,同时也叫小兵来帮忙,可是又一次次惊慌地把手缩回去,因为总有另一只齿轮跳跳蹦蹦地滚过来,吓跑了他。至少在刚开始滚的时候是这样。

在另一面,旅行家感到忧心忡忡;机器显然快要粉身碎骨了;它那静悄悄的操作只是一种假象;他总感到自己该帮帮军官的忙,因为军官再也管不了自己了。可是滚动着的齿轮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都忘了瞧瞧机器别的部分了;这时,最后一个齿轮既然总算离开了“设计师”,他就赶快弯身到“耙子”上去,却不料看到了一件新的、更糟心的没有料到的事。原来“耙子”并没有在写字,却只是在乱戳乱刺,“床”也没有把身体翻过来转过去,却只是颤巍巍地把身体送到针尖上去。旅行家想,如果可能,他打算让整个机器停下来,因为现在已经不是军官所希望的那种精巧的受刑了,这根本就是谋杀。他伸出双手,可是这时“耙子”叉住军官的身体升了起来,转向一边,这本来是第十二个小时上才应该发生的事。血流成了一百道小河,并没有混杂着水,喷水的唧筒也失去了效用。如今,最后一个动作也不能完成了,身子没有从长长的针上落下来,它悬在土坑的上空,不断地流血,却不掉下来。“耙子”也想恢复原位,可是好像自己也注意到没能摆脱负担,所以还是停在土坑的上空。“来帮帮忙!”旅行家向那两个人喊道,他自己已经抓住了军官的脚。他想,他这边拉脚,那两个人在对面抱头,这就可以慢慢地把军官从针上卸下来。可是那两人下不了决心过来;犯人甚至把身子转了过去;旅行家不得不走上前去强迫他们站到军官头部那儿去。在这里,他几乎违背自己的意志看了看死者的脸。面容一如生前;也没有什么所谓罪恶得到赦免的痕迹。别人从机器中所得到的,军官可没有得到。他的嘴唇紧闭,眼睛大睁,神情与生前一模一样,他的脸色是镇定而自信的,一根大铁钉的尖端穿进了他的前额。

旅行家,后面跟着小兵和犯人,来到了流放地最早的建筑物的前面,小兵指着其中的一所房子,说道:“这就是茶馆。”

这所房子的底层是个又深又低的洞窟似的房间,四壁和天花板都给烟熏得乌黑。它的整个门面全向大路敞开着。流放地的房屋都颓败不堪,连司令官的宫殿式的总部也不例外,这家茶馆虽然没什么不同,却给了旅行家一个印象,仿佛这是一个古迹,他感到了历史的力量。他向它走近,后面跟着两个伙伴,穿过了门前街上的空桌子,吸到了屋子里流来的凉爽阴冷的空气。“那老头儿就葬在这儿,”小兵说。“神父不肯让他躺到公墓里去。有一个时候,大家都想不出该葬在哪里,到后来,他们就把他埋在这儿。那个军官绝对不会告诉你的,因为这自然是他平生最丢脸的事。有好几回,他甚至想在晚上把老头儿挖出来呢,可是每一回都给人撵走了。”“坟墓在哪儿?”旅行家问,他觉得很难相信小兵的话。可是小兵和犯人都立刻同时跑到他前面,伸出手朝坟墓所在地点指去。他们把旅行家一直带到尽里面的墙根,有些顾客在那儿的几张桌子旁坐着。他们看来都是码头工人,身强力壮,留着短短的又亮又黑的浓胡子。他们谁也没穿外衣,衬衫也是破破烂烂的,都是些贫贱穷苦的汉子。旅行家走近时,有几个人站了起来,贴紧墙壁,瞪着眼瞧他。“是个外国人,”这句话轻轻地在他周围传来传去。“他想看看坟墓。”他们把一张桌子推向一边,桌子底下真的有一块墓碑。这是块很简陋的碑石,很低,所以完全可以藏在桌子底下。碑上有些很小的铭文,旅行家得跪下来才能看清。上面写的是:“老司令官长眠于此。他的信徒迫于时势只得匿名建坟立碑。有预言云:若干年后,司令官必将复活,率领信徒由此出发,收复流放地。要保持信心,等待时机!”旅行家读完了就站起身来,他看见周围所有站在一旁的人都在微笑,仿佛也都念过了铭文,觉得非常可笑,正期待着他也抱同感。旅行家不睬这件事,只是散发了一些小钱给他们,等桌子推好,重新盖住了坟,他也就离开茶馆向港口走去。

小兵和犯人在茶馆里碰上些熟人,给留了下来。可是他们准是很快就摆脱了,因为旅行家才走到通向小船的长石级的半路上,他们就在后面追来了。他们大概想在最后一分钟逼他把他们带走。当他在水边和一个摆渡的争论送他上轮船得多少钱时,这两个人直从石级上冲下来,一声不吭,因为他们不敢声张。可是等他们来到水边,旅行家已经上了小船,船夫也刚刚把船从岸边撑了开去。他们本来可以跳到船上来的,可是旅行家从船板上拿起一根打了个大结的绳子,威胁他们,这才阻住了他们。

李文俊 译

这篇小说写于1914年10月,1919年5月莱比锡库尔特·沃尔夫出版社首次发行。 S9I4yz5/zmhYG/cQLtET1rTIbrJa+lxfO/6lqa2v2nzy2StIle4Lojd96ZHtz2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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