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贝尔特朗·德·科曼热是比利牛斯山山口上一座破败的小镇,离图卢兹不太远,离巴涅尔-德-吕雄更近。法国大革命以前,这里是一个主教辖区的首府,有一座大教堂,吸引着一定数量的游客。一八八三年春天,一个英国人来到了这个属于旧世界的地方——我简直不能用“城市”这称呼来抬举它,因为这里的居民还不到一千人。这个英国人是剑桥人,专程从图卢兹来参观圣贝尔特朗教堂。他把两个朋友留在了图卢兹的旅馆里。这两人也是考古学家,但不像他那么狂热。他们答应第二天早上来和他会合。只需参观上半小时教堂,就能令他们满足,然后三个人将一起动身前往欧什方向。不过我们所说的这个英国人那天到得很早,他盘算着要记满整整一本笔记,用掉几十个感光板,以描绘和拍摄这座高耸于科曼热小山丘上的美丽教堂的每个角落。为了圆满地实施这一计划,他需要占用教堂司事一整天的时间。于是这位教堂司事,或者说是教堂看守人(我更喜欢后一种称呼,尽管可能不大准确),便被经营红帽子旅店的那位有点粗俗的太太打发来了。他到来后,英国人出乎意料地发现他是个有趣的研究对象。令人感兴趣的倒不是这个身材矮小的干瘪老头的外表,你在法国见上几十个教堂看守人,都和他没什么两样,但是他有一种奇怪的、鬼鬼祟祟的,或者更确切地说,仿佛是被追捕和压迫的神态。他总是留一只眼睛瞥着身后,背部和肩头的肌肉似乎因不断的紧张收缩而耸起,好像每时每刻都在提防着会被敌人一把抓住。英国人简直不知道,是该把他当作一个被某种偏执的错觉困扰的人,还是一个被内疚的良心压迫的人,再或是一个已忍无可忍的惧内丈夫。推测起来,最后一个想法的可能性最大,然而,不断给英国人传递的印象仍然是,折磨他的更像是一个恐怖的虐待者,而非一个悍妻。
不过,英国人(我们且称他丹尼斯顿)很快就忙着埋头记笔记或者摆弄相机去了,只是偶尔才瞥一眼教堂看守人。但每当丹尼斯顿看到他,都会发现他离得不远,要么缩成一团靠在墙上,要么蹲在一个华丽的前排座椅上。过了一段时间后,丹尼斯顿变得烦躁不安起来。他既怀疑是因为自己导致老人一直不能吃早餐,又怀疑自己被当成了贼,好像会偷走圣贝尔特朗的象牙权杖,或者挂在洗礼盆上的那条满是灰尘的填充鳄鱼似的。两种猜疑交织在一起,开始折磨他。
“你不回家吗?”他终于开口问道,“我一个人完全能记完笔记,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把我锁在里面。我在这儿至少还要待两个小时,你一定会觉得很冷,不是吗?”
“天哪!”那个瘦小的男人说道,丹尼斯顿的建议似乎使他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恐慌中,“这样的事情想都不能想。把先生一个人留在教堂里?不,不。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对我来说都一样。我已经吃过早饭了,我一点也不冷,非常感谢先生的关心。”
“好吧,你这个小老头,”丹尼斯顿自言自语道,“我反正已经提醒过你了,你必须自己承担后果了。”
两个小时还不到,座椅、那架破烂不堪的巨大风琴、约翰·德·毛莱翁主教的唱诗班围栏、玻璃和壁毯的残片,还有珍宝室里的器物,都已被认真细致地审视过了。看守人仍然紧跟在丹尼斯顿身后,时不时地猛一回头,好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似的,这时候往往有这样或那样仿佛是来打扰这空荡荡的大房子的不明声音响起。有时候,实在是很奇怪的声音。
丹尼斯顿曾对我说:“我敢发誓,有一次,我听到塔楼高处有一个微弱的金属般的声音在大笑。我以询问的目光瞥了一眼看守人。他嘴唇发白。只说了一句:‘是他——就是他——不可能是别人。门是锁着的。’我们对视了整整一分钟。”
还有一件小事令丹尼斯顿大惑不解。当时他正在端详一幅挂在祭坛后面的很大的黑色画作,这是描绘圣贝尔特朗神迹的系列画中的一幅。画面的构图几乎无法辨认,但下面有一句拉丁文说明,是这样写的:
Qualiter S.Bertrandus liberavit hominem quern diabolus diu volebat strangulare.(圣贝尔特朗如何解救一个魔鬼一直想要勒死的人。)
丹尼斯顿微笑着转向看守人,还有一句诙谐的话到了嘴边,但他看到老人跪在地上,正用乞求的目光痛苦地紧盯着那幅画,双手紧握在一起,脸颊上泪如雨下,这令他很是困惑。丹尼斯顿自然是装作什么也没注意到,但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为什么这样一幅拙劣的画会对一个人产生如此强烈的影响?”他觉得自己似乎为看守人那困惑了他一整天的奇怪表情找到了一点线索:那家伙一定是个偏执狂,可他偏执的又是什么呢?
快五点钟了,短短的一天就要过去了,教堂开始被昏暗笼罩,而奇怪的声音——那一整天都挥之不去的低沉的脚步声和遥远的说话声(毫无疑问,由于光线渐暗,人的听觉也随之更加敏锐)也似乎变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明显了。
看守人第一次表现出急躁和不耐烦的迹象。然而当丹尼斯顿终于收拾好相机和笔记本并装进包里时,他松了一口气,连忙招手叫丹尼斯顿到位于塔楼下的教堂西门前。该是敲响祈祷钟的时候了。看守人不情愿地拽了几下绳子,高耸于塔楼顶端的圣贝尔特朗大钟开始鸣响。钟声在松林和山谷间回荡,与山间溪水共鸣,呼唤寂寞的小山丘上的居民们,记住并重复天使对其称之为女人中的有福之人的问候。这时,一派深邃的寂静似乎才在这一天第一次降临了小镇,丹尼斯顿和看守人走出了教堂。
在门口,他们开始交谈。
“先生好像对圣器收藏室里唱诗班的旧合唱本很感兴趣。”
“没错。我正想问你镇上有没有图书馆呢。”
“没有,先生。也许这里还是主教座堂 时,曾经有一个图书馆,可是现在这里是这样一个小地方……”说到这里,看守人似乎犹犹豫豫地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停顿,然后,他又像回过神一样,继续说道,“不过,如果先生是个旧书爱好者,我家里倒有一件你可能感兴趣的东西。我家离这儿不到一百码。”
丹尼斯顿蕴蓄已久的在法国人迹罕至的角落里发现无价手稿的梦想,顿时全部闪现,然而下一瞬就破灭了。这恐怕是一五八〇年左右印刷的普朗廷字体的破烂祈祷书。离图卢兹这么近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早被收藏家洗劫一空?不过,不去才傻呢。如果他拒绝了,以后他会永远自责的。于是他们出发了。路上,丹尼斯顿又注意到看守人一会儿奇怪地犹豫不决,一会儿又像是突然下定决心,他不无羞愧地猜想,自己会不会被当成了一个英国富翁,将被诱入圈套。因此,他开始字斟句酌地和他的向导交谈,并以一种相当笨拙的方式,把第二天早上将会有两个朋友来和他会合这一事实扯了进来。但令他吃惊的是,这一坦白似乎立刻缓解了一直困扰着看守人的某种忧虑。
“那很好,”他非常愉快地说道,“那太好了。先生将和朋友们一起旅行,有他们一直陪在身边。像这样结伴旅行是件好事——有时候。”
最后这几个字似乎是深思熟虑后才加上的,这使得这个可怜的小个子男人又一次陷入了阴郁。
他们很快就到了看守人的家。这座房子比邻居家都大得多,是用石头建造的,门上刻着一块盾牌,是阿尔贝里克·德·毛莱翁的盾牌。丹尼斯顿告诉我,阿尔贝里克是约翰·德·毛莱翁主教的旁系后代,一六八〇年到一七〇一年曾是科曼热的法政牧师。房子上层的窗户都用木板封上了,这地方就像科曼热剩下的部分一样,呈现出一派腐朽年代的面貌。
来到家门口时,看守人停顿了一下。
“也许,”他说,“也许,先生终究时间不够?”
“没有的事——我有大把的时间——直到明天我都闲着。咱们看看你有什么吧。”
这时门开了,一张脸探了出来,这是一张比看守人年轻得多的脸,却带着同样痛苦的表情。只是这里似乎必须提一句,这痛苦表情倒不是出于对自身安全的担心,而是出于对别人的强烈忧虑。很明显,这是看守人女儿的脸,而且,如果不是我描述了她的那种表情,那她算得上足够漂亮了。看到父亲和一个体格健壮的陌生人在一起,她显然大为高兴。父女两人交谈了几句,丹尼斯顿只听到了看守人的只言片语,“他在教堂里大笑”,女孩的回应是满脸恐惧。
但是没过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房子的起居室。那是一个面积很小屋顶却很高的房间,石头地板上面满是跳动的阴影,那是一个大壁炉里木火的火苗在闪烁。房间一侧一幅几乎直抵天花板的巨幅耶稣受难像,使这间屋子具备了一种祈祷室的特征。画中的人物是用自然色画的,十字架是黑色的。这幅画的下面立着一个有不少年头但很结实的箱子。当拿来了一盏灯,摆好椅子后,看守人走到这个箱子前,像丹尼斯顿想象的那样,越来越兴奋也越来越紧张地从箱子里拿出一本大书。书用白布包着,白布上面用红线粗糙地绣着一个十字架。甚至在白布被取下之前,丹尼斯顿就开始对书的大小和形状感兴趣了。“太大了,不可能是祈祷书,”他想,“也不是唱诗集的形状。不管怎么说,这看来是件好东西。”紧接着,书被打开了,丹尼斯顿感到喜出望外。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大对开本,也许是在十七世纪末装订的,两边印着阿尔贝里克·德·毛莱翁法政牧师的金色纹章。书中大概有一百五十页纸,几乎每一页纸上都贴着一张装饰华丽的手稿。这样的收藏品,丹尼斯顿即使在做最狂野的梦时也想象不到。这里面有十页是《创世记》的抄本,配有插图,不会晚于公元七〇〇年。然后是一套完整的《诗篇》配图,是英国制作的,依十三世纪的工艺水准,可以说是精美至极了,然而最棒的是,有二十页安色尔字体的拉丁文。丹尼斯顿只看了只言片语就当即断定,这一定是属于很早之前一位不知名教士的研究专著。有没有可能是帕皮亚的《论我们主的话语》的一部分?众所周知,这本书的抄本被发现最迟的日子也就是十二世纪了 。他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他必须带着这本书一起回剑桥,哪怕不得不从银行提取全部存款,并留在圣贝尔特朗一直等到钱汇来。他瞟了一眼看守人,想看看他脸上是否有出售此书的任何迹象。看守人脸色苍白,嘴唇在翕动。
“请先生把书翻完。”他说。
于是先生继续翻书,每翻一页都能发现新的宝藏。在书的最后,他看到了两张纸,比他此前看到的任何一张纸都要新得多,这使他大为困惑。它们一定是当代的,他断定,无疑是不守规矩的阿尔贝里克教士搜掠了圣贝尔特朗的教会图书馆,从而拼凑成了这本价值无量的剪贴簿。第一张纸上有一个平面图,画得很仔细,一个熟悉地形的人立刻就能认出,画的是圣贝尔特朗教堂南侧的走廊和回廊。在角落里有一些奇怪的标志,看上去像是行星符号,还有一些希伯来语单词;在回廊的西北角有一个用金色颜料画的十字架。平面图的下方用拉丁文写着这样几句话:
Responsa 12 mi Dec. 1694. Interrogatum est: Inveniamne? Responsum est: Invenies. Fiamne dives? Fies. Vivamne invidendus? Vives. Moriarne in lecto meo? Ita.(1694年12月12日的问题答案。问:我该找到它吗?答:你要找到它。我会发财吗?会的。我会成为人们羡慕的对象吗?会的。我会躺在我的床上死去吗?会的。)
“一个典型的寻宝者的笔记——让我想起了《老圣保罗教堂》里的那个副法政牧师夸特梅恩先生。”丹尼斯顿评论着,翻过了这一页。
后来他常跟我说,紧接着他看到的画面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想象不到还能有任何图画或照片能令他如此震撼了。而且,尽管他看到的图画已经不存在了,但有一张照片(现在归我所有)充分证明了此言不谬。我们所说的这幅画是十七世纪末的一幅深褐色的画作,你只需看上一眼就能说出它描绘的是《圣经》中的场景,因为建筑(这幅画画的是室内)和人物都是半古典的风格,两百年前的艺术家认为这种风格适合于为《圣经》配图。画面右边一位国王端坐在宝座上,宝座高耸在十二级台阶上。国王头上遮盖着天篷,两边分列着狮子——显然画的是所罗门王。他身体前倾,伸出权杖,威风凛凛,脸上现出震惊和气愤的神情,但其中也不无专横意志和自信力量的体现。然而,画面的左半部分最为奇怪。人们的兴趣显然也集中在那里。在王座前的小道上聚集着四个士兵,围住了一个一会儿肯定会着重描述的蜷缩的物体。第五个士兵倒在小道上,已经死了。他脖子扭曲,眼球从脸上突了出来。那四个包围的士兵注视着国王。他们脸上恐惧的神色正在加剧。实际上,他们似乎只是因为对主人隐含的信任才克制住没有逃跑。所有的恐惧显然都是由被他们围在中间的那蜷缩的家伙激起的。我认为用任何言辞都无法表述出这个形象给每一个看见过它的人所造成的印象。我记得有一次我把这幅画的照片给一位讲授构词学的教师看过——我想说,他是一个头脑异常清醒,且缺乏想象力的人。结果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他都坚决不肯一人独处,并且他告诉我,此后一连好几个晚上他都不敢熄了灯睡觉。不过,我至少还能勾勒出那形象最主要的特征。起初,你会只看到一团粗糙的、缠结的黑色毛发。随之,就会发现毛发覆盖着一个瘦得可怕的躯体,简直是一具骷髅,但肌腱像电线一样突出。那双手是暗灰色的,像身体一样,覆盖着长而粗糙的毛发,仿佛狰狞的爪子。那双眼睛则被画进了一种闪亮的黄色,瞳孔极黑,带着野兽般的仇恨紧盯着宝座上的国王。想象一下,南美一种凶猛的捕鸟蜘蛛被转化成人形,并被赋予了仅略逊于人类的智慧,你就会对这个可怕的形象所激发的恐怖有一些模糊的概念了。凡是看过这幅画的人,基本上都会说一句话:“这就是照真实场景画的啊。”
当那不可抗拒的恐惧的第一波惊吓刚刚平息,丹尼斯顿就偷偷地瞄了一眼主人。看守人的手紧捂在眼睛上,他的女儿则抬头看着墙上的十字架,数着珠子狂热地祈祷。
终于,丹尼斯顿问出了那个问题:“这本书能卖吗?”
他注意到,看守人像之前一样显现出犹豫,也像之前一样突然下定了决心,然后他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如果先生愿意的话。”
“你想卖多少钱呢?”
“两百五十法郎。”
这又令人困惑了。即使是收藏家,良心有时也会不安,而丹尼斯顿的良心比收藏家还仁慈多了。
“我的天哪!”他一遍又一遍地说道,“我向你保证,你的书价值远远不止两百五十法郎,远远超过这个数的。”
但他得到的回复依旧是:“我只卖两百五十法郎,不会加价的。”
的确不可能拒绝这样的机会。丹尼斯顿付了钱,看守人签了收据,两人还为成交一起喝了一杯,然后看守人就仿佛变成了一个新人。他身板挺直了,也不再疑神疑鬼地瞥着背后了,实际上他大笑了起来,或者说是试图大笑起来。丹尼斯顿起身要走了。
“我能荣幸地陪先生回旅馆吗?”看守人问。
“哦,不了,谢谢!离旅馆不到一百码。我完全认识路,而且还有月亮。”
看守人再三提出请求,但都被拒绝了。
“那么,先生如果遇到什么情况——如果,请一定叫我。请先生一定走在路中间,路两边很不好走。”
“当然,当然。”丹尼斯顿答应着,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仔细看看他的战利品了,于是他把书夹在胳膊下,出门上了路。
这时,他遇到了看守人的女儿。她似乎急于自己做一点生意,也许像基哈西一样,想向从她父亲手中逃脱的这位“不愿接受礼物”的外国人“讨点什么” 。
“一个银十字架和项链,先生也许愿意收下?”
可是,的确,这些东西对丹尼斯顿没什么用。“小姐想拿它们换什么呢?”
“不需要什么——什么也不需要。我们万分荣幸先生能赏光收下。”
这句话以及她其他更多的话,语气无疑都是真诚的,因此丹尼斯顿只好深表感谢,并同意她把项链戴在自己的脖子上。他似乎当真为这对父女提供了某种几乎令他们不知如何报答的恩惠。当他拿着书出发时,他们站在门口目送他。当他在红帽子旅店的台阶上向他们挥手道晚安时,他们仍在注视着他。
晚饭后,丹尼斯顿在卧室里关上门,独自欣赏起他的所获。当他告诉旅馆女主人他去过教堂看守人的家,还从他那里买回了一本旧书后,女主人明显对他非常感兴趣。他想,他还听到了女主人和那位教堂看守人在餐厅外面走廊里的简短交谈,交谈结尾的几句话大概意思是“皮埃尔和贝特朗会在那间房子里过夜”。
这段时间,一种越来越不舒服的感觉在他身上蔓延开来——也许是发现之喜后的紧张反应。不管是什么,这总让他觉得背后有人,而当他背靠着墙时,感觉就要好得多。当然,所有这些与他所获得的藏品的价值相比,显然都无足轻重了。现在,正如我所说,他独自一人在卧室里,浏览着阿尔贝里克教士的珍宝,每时每刻都会有更神奇的发现。
“愿主保佑阿尔贝里克教士!”丹尼斯顿说道,他有根深蒂固的自言自语的习惯,“我想知道他葬在哪里?天哪!我希望女主人能学会笑得让人更欢快一些,现在这样子,倒叫人觉得好像有人死在这房子里似的。你说,再抽上半斗烟?我想也许你是对的。我不知道那个年轻女人为什么要坚持给我那个十字架。我想那是上个世纪的东西吧。是的,大概是的。脖子上戴这么个东西真是讨厌,太沉了。很可能她父亲已经戴了好多年了。我想我在把它收起来之前,应该先清洗一下。”
他取下了十字架,放在桌上,这时他的注意力被左肘边红布上的一个东西攫住了。这是什么?瞬间有两三个想法以无法计算的速度闪过他的大脑。
“一块擦笔布?不会,房间里没有这样的东西。一只老鼠?也不会,太黑了。一只大蜘蛛?我相信上帝不会——不。天哪!那是一只手,一只和画上一模一样的手!”
又是电光石火般的一闪,他明白了过来。灰暗的皮肤,覆盖的只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和肌腱;粗糙的黑毛比任何人手上长的都要长;指甲从手指末端升起,立刻向下和向前弯曲,指甲颜色灰白,布满角质和皱纹。
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心中充满了致命的、难以想象的恐惧。那个人形,左手放在桌子上,在他的座位后面起身呈站立姿势,右手弯曲在他的头皮上。它披着黑色的破布,黑色的粗毛像画里一样遮住了身子。它的下颌很薄——怎么说呢?——就像野兽的下颌一样浅;黑色的嘴唇后面露出獠牙;没有鼻子;眼睛是闪亮的黄色,相衬之下瞳孔则显得格外地黑,眼中闪烁着强烈的仇恨和毁灭生命的渴望,这是整个场景中最可怕的特征。它肯定具有智慧——一种超越野兽,但低于人类的智慧。
这一恐怖场景激起的丹尼斯顿的感觉,是最强烈的生理恐惧和最深刻的心理厌恶。他怎么办?他能怎么办?他始终不大清楚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但他知道自己肯定说了话,他胡乱地抓向了银十字架,他意识到恶魔正朝着他移动,他像剧痛中的野兽一样尖叫起来。
皮埃尔和贝特朗,两个强壮的仆人冲了进来。他们什么也没看见,却感到被从他们之间穿过的什么东西撞到了一边,然后他们发现丹尼斯顿已经昏倒了。那天晚上,他们一直和他坐在一起。第二天早上九点,他的两个朋友到了圣贝尔特朗。这时丹尼斯顿本人虽然还在颤抖和害怕,但已经清醒了过来。他的朋友们相信了他的故事,不过是在看过那幅画并与看守人交谈之后。
几乎是天刚一亮,那个小个子男人就找了个借口来到旅店,以最深切的关注听女主人转述了故事。但他丝毫没有表现出惊讶。
“是他——是他!我亲眼见过他。”他只说了这一句话,除此之外,对于所有的问题,他都只用法语回答一句:“我见过他两次,却感受到他千万次。 ”至于书的来源和他本人的详细经历,他都绝口不提。“我很快就要入睡了,我将睡得很香。你们为什么要打扰我呢?”他说。
我们永远无法得知他或阿尔贝里克·德·毛莱翁教士遭受过什么苦难。但在那幅命运攸关的图画背后有几行拉丁文文字,或许可以说明些情况:
Contradictio Salomonis cum demonio nocturno.
Albericus de Mauleone delineavit.
V. Deus in adiutorium. Ps. Qui habitat.
Sancte Bertrande, demoniorum effugator,
intercede pro me miserrimo.
Primum uidi nocte 12 mi Dec. 1694: uidebo mox ultimum.
Peccaui et passus sum, plura adhuc
passurus.Dec.29,1701. [1]
我一直未能完全理解丹尼斯顿对这一事件的看法。有一次,他引用了《便西拉智训》中的一段话:“有些灵是为复仇而生的,他们的怒火中有沉痛的打击。”又有一次,他说:“以赛亚是个非常明智的人,他不是说到过住在巴比伦废墟里的夜魔吗?这些事情我们现在还不太明白。”
他的另一个信念更让我印象深刻,我对此表示同情。去年,我们一起去了科曼热,参谒了阿尔贝里克教士的墓地。墓地有一座巨大的大理石墓碑,上面立有一尊教士头戴大假发、身着法衣的雕像,下面是一篇精心撰写的对他学问的颂词。我看见丹尼斯顿和圣贝尔特朗的教区牧师交谈了一会儿,当我们驱车离开时,他对我说:“我希望这样说不是错的:你知道,我是一个长老教信徒——但我——我相信阿尔贝里克·德·毛莱翁的安息会有人为他‘说弥撒和唱挽歌’的。”随之他又带着一丝英国北方人的腔调补充道,“我没想到代价,他付出的代价会如此昂贵。”
这本书现藏于剑桥大学的温特沃斯收藏馆。这幅画,在丹尼斯顿第一次访问科曼热离开的那天,被他拍了照片后便烧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