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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蜡树

凡是游历过英格兰东部的人,都知道那里星星点点散布的乡间别墅——那些阴冷潮湿的小房子,通常都是意大利风格,周围环绕着大约八十到上百英亩 庄园。对我来说,它们一向有着非常强烈的吸引力:灰色的橡木栅栏,参天的大树,有着芦苇床的池塘,还有远处的森林。其次,我还喜欢那些柱廊——有时嵌在安妮女王时代的红砖建筑上,房子的表面抹着灰泥,以使它符合十八世纪末“希腊人”的情调。里面的大厅高及屋顶,大厅里总会布置一个画廊,摆上一架小风琴。我也喜欢藏书室,那里从十三世纪的《圣经诗篇》到四开本的莎士比亚作品,应有尽有。我当然喜欢房子里的画作,然而我最最喜欢的也许还是想象,想象在地主们繁荣昌盛的年代,当这样一所房子刚刚建成的时候,住在里面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还有尤其是现在,当人们已经没那么有钱,品味却更加丰富多彩,生活又同样趣味盎然时,里面的人又在怎样生活。我希望自己也有一所这样的房子,并有足够的钱来维护它,也让我能够在里面以适当的方式招待朋友们。

不过这话扯远了。我想要跟你们说一系列奇怪的事情,它们恰好发生在一个像我上面想要试图描述的那种房子里。那是在萨福克郡的卡斯特林厄姆公馆。我想在我的故事发生的时候,这座建筑已经翻修了许多,但我所描绘的基本特征依然存在——意大利式的柱廊,方形的白房子,里面比外面更古旧,庄园的周边是森林,还有一个小池塘。然而,有一个使这座公馆在周围几十座房子中格外显眼的特征,现在已经不见了,那就是,当你从庄园里观望它的时候,你会看到右手边在离墙不到六码 的地方,生长着一棵巨大的白蜡树,它的枝叶几乎或者已经触到了房子。我猜想,当卡斯特林厄姆不再是一座堡垒,护城壕已经被填平,伊丽莎白时代的房屋建起时,它就矗立在那里了。不管怎么说,到一六九〇年时,它已经枝繁叶茂了。

那一年,庄园所在的地区曾经审判过许多女巫。我想,要对造成古代人们对女巫普遍恐惧的真正原因——如果有的话——做出公正的估计,恐怕还需要很长时间。被控犯有这一罪行的人,是否当真认为她们拥有任何非凡的神力;或者她们哪怕没有这种神力,是否至少具有伤害邻居的意愿;再或,是否所有的供词——有那么多供词——全都是搜巫者屈打成招的?这些问题,我想,都还是悬而未决的。现在讲述的故事令我踌躇。我没法把它当成纯粹的杜撰一挥而去。读者们必须自己做出判断。

卡斯特林厄姆公馆就有一人受到了宗教审判并被处死。她是马瑟索尔太太。与寻常的乡村女巫不同的仅仅是,她的家境更富裕,地位也更具影响力。教区里有好几位颇有声望的农场主为救她付出了努力。他们竭尽全力地证明她的品行,并对陪审团的裁决表现出极大的焦虑。

然而对这个女人来说似乎致命的,是当时卡斯特林厄姆公馆的主人马修·费尔爵士的证词。他发誓说他曾三次从窗户里看见她,在满月之时,“在我家附近的白蜡树上”采集小树枝。她只穿着一条直筒裙,就爬进了树枝间,用一把特别弯的小刀砍小树枝,一边砍着,一边仿佛还在自言自语。每一次马修爵士都想尽力抓住那个女人,但每一次都因为不小心弄出声响而警醒了她。于是当马修爵士下楼来到花园里时,他所能看到的,就只是一只野兔穿过空地,朝村子的方向跑去。

第三天晚上,他费了好大力气,才以最快的速度跟在后面,径直去了马瑟索尔太太的家。可是他敲了足足一刻钟的门,马瑟索尔太太才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她显然很困倦,好像刚刚起床似的。马修·费尔爵士对于自己的来访,也说不出什么好的理由。

尽管教区的其他居民也提出了更多不那么引人注目也很离奇的证据,但主要是根据爵士的这个证词,马瑟索尔太太被判了死刑。在审判结束一个星期后,她和另外五六个不幸的人一起,在贝里·圣埃德蒙兹被绞死了。

马修·费尔爵士当时担任着郡里的副治安官,于是也出现在行刑现场。那是三月里一个阴冷潮湿、细雨蒙蒙的早晨,马车沿着崎岖不平的小路,爬上了北门外的一座草丘,绞刑架就立在那里。其他犯人要么麻木漠然,要么悲痛欲绝,唯有马瑟索尔太太临死时像平时一样,情绪迥然与众不同。正如当时的一位记者所写到的,她那“恶毒的怒气”给旁观者们留下了深刻印象——是的,就连刽子手都受到了影响——以致所有看到她的人都纷纷证实,她活生生地呈现出疯狂魔鬼的一面。然而,她对法警们毫无反抗,只是用那可怕和歹毒的眼光看着那些对她动手的人,以至于——正如他们中的一个后来向我确证的——此后六个月,单单是想到那眼神,便会令他心神不宁。

然而,据报道,她只说了些看似毫无意义的话:“公馆会有客人来访。”这句话被她用低沉的语调重复了不止一次。

马修·费尔爵士对这个女人的举止并非无动于衷。他和教区牧师谈过这件事,在巡回审判结束后,他们一起回的家。他其实并非很情愿在法庭上提供那些证词,也并没有特别地染上猎寻女巫的狂热,但他当时和后来都宣称,对于这件事,除了他已做的陈述之外,也无法给出进一步的说明,而他对亲眼所见的那些事情也确信无疑,没有误解。整件事都令他难以释怀,因为他是个喜欢和周围的人和睦相处的人。但他认为自己在这件事情上负有责任,于是他履行了责任。这似乎就是他情感的要旨,牧师对此表示赞同,说任何一个理性的人都必然会这样做。

几个星期后,当五月里满月的时候,牧师和乡绅又在庄园里相遇了,他们一同走向了公馆。费尔太太去陪她病得很重的母亲了,马修爵士独自在家,因此他很轻易地便说服了牧师克罗姆先生于晚些时候,在宅邸与他共进晚餐。

马修爵士这天晚上并不是很投入。两人所谈的主要是关于家庭和教区的事情。巧得很,马修爵士在一张便笺上,写下了他对自己家产的一些愿望和意图,后来证明这张便笺格外有用。

大约九点半时,克罗姆先生想要动身回家了,马修爵士陪着他拐过第一道弯,走上了屋后铺着碎石的小路。唯一让克罗姆先生吓了一跳的事情是:他们看到了我说过的生长在房子窗户附近的白蜡树。当时马修爵士停下来说道:

“那个在白蜡树树干上上蹿下跳的家伙是什么?不会是松鼠吧?它们现在应该都在窝里呢。”

牧师望了望,看到了那跑动的生物,但在月光下,他看不清它的颜色。然而尽管只是一瞥,那清晰的轮廓就已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说他可以发誓,虽然听上去很傻,但不管是不是松鼠,它有不止四条腿。

不过,因两人都无法对这个转瞬即逝的景象做出任何判断,于是便分手了。从那以后,他们也许还见过面,但也得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

第二天,马修·费尔爵士没有按照自己的习惯,于早上六点钟下楼,七点钟也没有,八点钟还没有。于是仆人们就去敲了他的房门。我不需要多费笔墨描述他们焦急的倾听和对门板的重叩了。门最终是从外面打开的,他们发现主人已经死了,并且全身乌黑。可能与你猜想的差不多。当时并没有发现任何暴力的痕迹,不过窗户是开着的。

其中一个人被派去请牧师,然后按照牧师的指示骑马去通知了验尸官。克罗姆先生本人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公馆,并被带到了死者躺着的房间里。在牧师留下的文件当中,留存有当时的笔记,从中可以看出他对马修爵士怀有真挚的敬意与悲伤,其中有这样几段话,我把它抄录了下来,是为了让你了解一下事件的发展过程和当时人们普遍相信的情况:

“房间里没有丝毫强行进入的痕迹,但是窗户敞开着,我可怜的朋友在这个季节总是这样。他用一个一品脱大小的银器,酿了少量麦芽酒 晚上喝,但今晚却没有喝完。这些酒是由来自贝里的医生——一位姓霍奇金斯的先生——检查的,但他后来在验尸官的要求下宣誓做证说,他没有在酒里发现任何有毒物质。由于尸体严重肿胀和发黑,邻居们很自然地会谈论到中毒。尸体躺倒的床上非常凌乱,且尸体极度扭曲,很容易使人们联想到,我那位可敬的朋友和资助人,是在剧烈的疼痛和痛苦中咽气的。而且,至今还有一事无法解释,在我本人看来,这个野蛮的行凶杀人犯仿佛为此特地进行了一番可怕而艺术感十足的设计:那些受托安放和清洗尸体的妇女,既是些悲痛的人,又是些在殡葬行业中深受尊敬的专业人士,她们带着身心俱存的极大痛苦来到我面前,说她们刚用赤手触到尸体的胸部,手掌心就感觉到一阵非比寻常的尖锐、剧烈的疼痛,不久她们的整条前臂便肿胀得很厉害了。而打眼一瞧,我也便可以非常确信,事实确是如此。后来证明,疼痛一连持续了好几个星期,她们不得不搁下手头的工作。但事后,她们的皮肤上却没有发现任何痕迹。

“一听到这个,我立刻叫人请来了医生,他还在屋子里。我们用一只小放大镜尽可能仔细地检查了身体这一部位皮肤的状况,但是依靠这仪器,我们没有检测到任何重要的线索,只发现了几个小小的刺孔或刺痕。这让我们想起了《教皇博尔贾》中的指环,随即得出结论:这些可能就是有毒物质,以及上个时代意大利下毒者的恐怖艺术中其他已知样本的注入点。

“关于尸体上的症状,就说这么多吧。至于我还要补充些什么,那就是,这只是我自己的试验,其中是否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留给后人去判断吧。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本袖珍的《圣经》,我的朋友每晚都在用——在不太重要的时候,他都非常守时,这样庄重的时刻,就更不用说了——他每天起床时,都会读上固定的一段。我拿起这本《圣经》,并非连一滴眼泪都没有为他落下。这时我的思绪从研究这一不幸的预兆,转向沉思起其深远的起源。在这样无助的时刻,我们往往会去捕捉任何一点有可能成为应许之光的微亮,于是我也想到去试试那种古老的,被许多人认为是迷信的占卜法——抽翻《圣经》。这种办法的一个著名的例子,是已故的神圣烈士查理国王陛下和我的福克兰勋爵。此事已被人们广为谈论。我必须承认,我的试验并没有给我提供多少帮助。然而,由于这些可怕事件的起因和根源今后可能会被查出,我还是把结果记录下来,也许人们会发现,它们指出了真正的灾祸所在,拥有着比我本人更敏捷的才智。

“那么,我共做了三次试验,打开书后,把手指放在某些单词上:第一次摸到的句子是《路加福音》第十三章第七节中的‘ 把它砍了吧 ’;第二次是《以赛亚书》第十三章第二十节的‘ 世世代代无人居住 ’;第三次试验摸到的是《约伯记》第三十九章第三十节的‘ 她的雏也咂血 ’。”

这就是克罗姆先生的笔记中所需要引用的全部内容。马修·费尔爵士被安放进棺材,以适当的礼仪下葬了。在接下来的礼拜天,克罗姆先生在布道时宣讲了追悼他的颂词。颂词以《无法探寻的道路,或者说是英国的危险和反基督者的恶行》为题付印出版。牧师和邻居们都普遍认为,乡绅是天主教阴谋重现的受害者。

马修爵士的儿子马修二世爵士继承了爵位和产业。卡斯特林厄姆惨案的第一幕就这样结束了。值得一提的是,尽管事情并不令人惊讶,但新的准男爵并没有住进他父亲去世的那间房子。实际上,在他居住在庄园的整个时期,除了偶尔来访的客人外,谁也没有在那间屋子里睡过觉。他死于一七三五年,在他主事期间,我没有发现任何特别之处,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牛和其他牲畜一直死得有点蹊跷,死亡率略有上升的趋势。

那些对细节感兴趣的人,会在一七二二年一封写给《绅士》杂志的信中发现一份统计账目,信中所述事实来自准男爵的私人文件。最后,他以一个简单的应急办法终结了这种奇怪情况,那就是晚上把所有的牲口都关进棚子里,一只羊也不留在园子里。因为他注意到,在室内过夜的牲畜没有受到过任何攻击。从那以后,这种异常现象就只限发生在野鸟和野兽当中了。但是,由于我们对这些现象没有很好的解释,而且整夜的观察也毫无线索,所以我就不细谈萨福克郡农民所说的这种“卡斯特林厄姆病”了。

如我所说过的,马修二世爵士于一七三五年去世,他的儿子理查爵士顺理成章地继承了他的爵位。就是在他的那个时代,在教区教堂的北侧建起了一片巨大的家族座席区。乡绅老爷的计划太庞大了,为了满足他的要求,这幢建筑不圣洁的那一侧的几座坟墓,不得不受到打扰。其中就包括马瑟索尔太太的墓,其位置大家都知道得很清楚,教堂和院子都是克罗姆先生设计的。

当人们听说这位仍有不少人记得的著名女巫将被掘尸时,村子里激起了一阵骚动。当人们发现她的棺材虽然完好无损,里面却没有任何尸体、骨头或灰尘的痕迹时,那种惊讶——其实是不安的感觉,非常强烈。的确,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因为在她下葬的时候,人们做梦也想不到会有死人复活这样的事情,而且除了医院解剖间有需求,很难想象人们还有什么合理的动机去偷一具尸体。

这一事件一度唤醒了已经蛰伏了四十年的关于女巫审判和女巫事迹的所有故事。理查爵士下令烧掉棺材,尽管命令不折不扣地得到了执行,但依旧被许多人认为是相当愚蠢和鲁莽的举动。

可以肯定的是,理查爵士是个闯祸的革新者。在他那个时代之前,公馆是用色泽最柔和的红砖砌成的精美房子,但理查爵士游历过意大利,受到了意大利情调的熏染,加之他比前辈们更加富有,于是他决心把英国风格的房屋改造成意大利式宫殿。于是灰泥和琢石覆盖了砖头,门厅和花园里竖立起了一些并不起眼的罗马大理石,池塘的对岸则建起一座蒂沃利的希比拉 神庙的复制品。卡斯特林厄姆呈现出一派全新的——但我必须说——并不那么迷人的面貌。然而它获得了很大的赞誉,并在此后几年里,成为邻近地区许多贵族的榜样。

一天早晨(那已是一七五四年),理查爵士在经历了一夜的不适后醒来。风很大,他的烟囱一直在冒烟,可是天太冷了,他不得不继续生火。窗户上也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作响,没有人能得到片刻的安宁。此外,这一天还可能有几位贵客要来,他们想来活动活动身子骨,可是瘟热的袭来如此凶猛(仍在他庄园的野生鸟兽中传播着),以至于他不由得担心起自己作为猎区主人的名声来。然而真正让他快要发疯的,是造成他彻夜难眠的另一个问题。他无疑不能再睡在那个房间里了。

这是他早餐时沉思的主要问题。吃完早饭后,他便开始对房间进行了系统的检查,看看哪一间最合他的心意。然而过了好久他都没找到。这间房子窗户朝东,那间窗户朝北;这间房子门前总有仆人经过,那间房子里面的床架他不喜欢。不,他一定要有一个西望的房间,这样太阳就不会早早地把他唤醒了,而且这个房间一定不会妨碍公馆里的事务。管家已经穷尽了手头的资源。

“好吧,理查爵士,”她说,“你知道公馆里只有一个这样的房间。”

“哪个房间?”理查爵士问道。

“就是马修爵士的那间——西屋。”

“好吧,把我的东西搬进去,今晚我就要睡在那里。”她的主人说道,“哪条路能过去?是这条,没错。”说罢他就匆匆地离开了。

“噢,理查爵士,可是已经有四十年没人在里面睡过了。自从马修爵士死在那里后,那间房子甚至都没通过风换过气。”

她这样说着,疾步追赶着她的主人。

“来吧,把门打开,奇多克太太。至少,我要看看这房间。”

于是房间被打开了,而且的确,由于长期封闭,里面的气味很糟糕。理查爵士跨过屋子,来到窗前,以他素有的习惯,不耐烦地把百叶窗一拽,把窗户推开了。房子的这一端在公馆翻修时几乎没有触及,随着那棵高大的白蜡树的生长,无论从其他哪个地方看,房间都是隐而不见的。

“通通风,奇多克太太,通上一整天,下午把我的床具搬进来。把基尔莫尔的主教安置在我的旧房间里。”

“请问,理查爵士,”一个新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可以赏个光,容我叨扰片刻吗?”

理查爵士转过身,看见一个穿着黑衣的人站在门口,鞠了个躬。

“我必须请你原谅我冒昧打扰,理查爵士。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叫威廉·克罗姆,在你祖父的时代,我的祖父是这里的教区牧师。”

“哦,先生,”理查爵士说道,“克罗姆这个姓氏永远是卡斯特林厄姆的通行证。我很高兴能够重续已经维系了两代的世交。我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吗?因为你来访的这个时间——请原谅,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说明你很着急。”

“正是如此,爵爷。我正在匆忙地从诺维奇赶往贝里圣埃德蒙兹,顺路来捎给你些文件,是我们在整理我祖父的遗物时,在无意中发现的。我们觉得你可能会从中发现一些感兴趣的有关贵府的事情。”

“克罗姆先生,你真是太客气了。如果你肯赏光跟我到客厅去,一起喝一杯,咱们就可以一同看看这些文件了。而你,奇多克太太,照我的吩咐,给这间屋子通通风……是的,我祖父是在这里去世的……是的,这棵树,也许会让这地方有点潮湿……不,不,我不想再听了。求你了,别惹麻烦。照我的吩咐办——去吧。先生,请跟我来,好吗?”

他们去了藏书室。我可以说,年轻的克罗姆先生当时刚刚成为剑桥大学克莱尔学院的研究生,后来注释了一版备受人尊重的波利艾努斯 的著作。他带来的那个包里,除了别的东西以外,还有老牧师在马修·费尔爵士去世时所做的笔记。理查爵士第一次见识到诸位已经听说过的神秘的抽翻《圣经》占卜法。这令他感到非常有趣。

“好吧,”他说,“我祖父的《圣经》给了我一个审慎的忠告——把它砍了吧。如果这指的是那棵白蜡树,那么他可以放心了,我不会忽视这个忠告的。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制造黏膜炎和疟疾的巢穴。”

客厅里存放着家族的图书。在理查爵士购于意大利的一批图书到来之前,专门为接收这批图书的合适的房间也还没有建成,这里书的数量并不多。

理查爵士的目光从文件上抬起,落到了书架上。

“我想知道,”他说,“那位老先知还在那里吗?我想我看见他了。”

他穿过房间,抽出一本很厚的袖珍《圣经》,扉页上果然有题字:“赠给马修·费尔。他慈爱的教母安妮·奥尔德斯,1659年9月2日。”

“克罗姆先生,咱们再试验试验倒也不坏。我敢打赌咱们一定能摸到《历代志》里的几个名字。嗯!看看这回摸到了什么?‘你要殷勤地寻找我,我却不在了。’ 好吧,好吧!你祖父早就为我们抽到了一个好兆头,是吧?我不想要更多的预言了!它们全都在一个故事里。现在,克罗姆先生,我无比感激你送来这包裹。我担心你会迫不及待地想赶路。那么请允许我——咱们再来一杯。”

于是,在真诚、热情的款待(因为理查爵士对这个年轻人的言谈举止都很满意)之后,他们分手了。

下午,客人们来了,有基尔莫尔的主教、玛丽·赫维夫人、威廉·肯特菲尔德爵士等。晚餐于五点钟开始,他们一起饮了酒,玩了纸牌,吃了夜宵,然后就分别上床入睡了。

第二天早上,理查爵士不愿意拿起枪和其他人一起去打猎。他和基尔莫尔的主教交谈起来。这位高级教士不像他那个时代的众多爱尔兰主教那样,他视察过自己的教区,并且当真在那里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这天早晨,当两人沿着露台散步,谈论着房子的改建和装修情况时,主教指着西屋的窗户说:

“理查爵士,你永远不可能让我的任何一个爱尔兰教民住进那间屋子。”

“为什么呢,神父?实际上,这就是我自己的房间啊。”

“哦,我们爱尔兰的农民一向认为,在一棵白蜡树附近睡觉会带来最坏的运气,然而在离你的卧室窗户不到两码的地方,就长着一棵很茂盛的白蜡树,”主教微笑着继续说道,“也许它已经让你领教到一点点它的厉害了,因为,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你昨晚休息得似乎不像你的朋友们想看到的那样好。”

“的确,是那棵树,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使我从十二点到四点睡不着觉,神父。不过那棵树明天就要被砍倒了,所以它再也祸害不了我了。”

“我为你的决定喝彩。你呼吸的空气要是再像从前那样,被那些树叶过滤一遍,是很难有益于健康的。”

“我想神父大人说的是对的。不过昨晚我并没有开窗户。恐怕是噪声——毫无疑问是树枝刮着玻璃发出的——使我不能合眼。”

“我想那是不可能的,理查爵士。这里——你从这一点上看,离你最近的树枝都碰不到你的窗户,除非有大风,可是昨晚并没有。它们离窗玻璃要差一英尺 呢。”

“不,先生,是真的。不然还能是什么东西刮得玻璃这样沙沙作响呢——唉,还在我窗台的灰尘上都留下了线和痕迹?”

最后他们一致认为一定是老鼠顺着常春藤爬了上来。这是主教的看法,理查爵士欣然接受了。

于是,白天静静地过去了,夜幕降临后,大家回到各自的房间里,都希望理查爵士今晚能睡得好些。

现在我们看看乡绅的卧室,灯熄灭了,他躺在床上。这间房子在厨房的上方,外面的夜晚宁静而温暖,所以窗户是开着的。

床架上几乎没有光,但有一种奇怪的动静,似乎理查爵士的头在快速地来回摆动,却只发出最轻微的声音。现在你可以猜到,半黑暗的地方是如此误导人,就仿佛他有好几个脑袋,圆圆的,泛着褐色,在前后摆动,甚至垂到了他的胸部。这是一种可怕的幻觉。仅此而已吗?看那儿!有个什么东西从床上掉了下来,软软的,圆滚滚的,好像一只小猫,一瞬间就闪出了窗外。又一只——四只——然后又万籁俱寂了。

你要殷勤地寻找我,我却不在了 。”

像马修爵士一样,理查爵士也是如此——全身发黑地死在了自己的床上!

得知消息后,一群客人和仆人聚集在窗下,面色苍白、沉默不语。意大利投毒者、天主教使者、被污染的空气——所有这些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多的猜测都令人毛骨悚然。基尔莫尔的主教望着那棵树,在较低的大树枝的分叉处蹲着一只白色的公猫,正顺着树干上多年来被啃出的洞往下看。它在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树干里面的什么东西。

突然,公猫立起身来,向洞的上方探出头去。随即,它站立的树枝的边缘有了一点松动,它滑了进去。随着它坠落的声音传来,每个人都抬起了头。

我们大多数人都知道,猫是会嚎叫的,但大多数人并没听到过这种声音,起码我希望你们最好没有。这只猫的嚎叫声现在正从这高大的白蜡树树干里传出来。尖叫声大概有那么两三次——但在场的人们都不确定具体是叫了多少声——随后传来了一阵轻微、低沉的骚动或是挣扎的声音。但是玛丽·赫维夫人突然昏厥过去,管家捂住自己的耳朵,匆忙逃走,而后也倒在了露台上。

基尔莫尔的主教和威廉·肯特菲尔德爵士留在了原地。然而,就连他们也吓坏了,尽管那只是一只猫的叫声。威廉爵士吞咽了一两口唾沫才说出话来:

“神父,那棵树里肯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我得马上搜查一下。”

这个主意得到了一致赞同。人们搬来了一架梯子,一个园丁爬了上去,从树洞里往下望去,但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几处模糊的迹象表明有什么东西在动。他们又拿了个灯笼来,用绳子把它放了下去。

“我们肯定是已经探到底了。我用性命担保,我的大人,这些可怕的死亡的秘密就在那里。”

园丁提着灯笼又爬上了梯子,小心翼翼地把灯笼垂进洞里。当他俯下身子时,人们看到他的脸上泛着黄色的光,显现出难以置信的恐怖和厌恶的神情,然后他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尖叫,从梯子上摔了下来——幸亏被两个人接住——灯笼则掉进了树洞里面。

他昏死了过去,过了好半天才又说出话来。

这时他们已经有别的景象要看了。灯笼落到底部,一定是被摔破了,里面的火点着了树洞里的枯叶和垃圾,几分钟后,浓烟冒了出来,继而是火焰,大树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旁观者们在几码外围成了一圈。威廉爵士和主教派人去拿能拿得来的所有武器和工具,因为很明显,无论是什么东西以这棵树作为巢穴,都会被火逼出来的。

情况正是这样。首先,在树杈上,他们看到一个被火覆盖的圆圆的物体——有一颗人头那么大——突然出现,然后似乎烧垮了,又掉落回去。这情况出现了五六次,然后一个类似的球体跃入空中,落在草地上,片刻之后停了下来。主教鼓足勇气靠近它,定睛一看——不过是一只巨大的蜘蛛残骸,上面长满了刺,而且烧焦了!继而,随着大火越烧越低,更可怕的类似物体开始从树干中蹦出来,人们看到这些东西上覆盖着灰白的毛发。

白蜡树整整烧了一天,直到被烧成碎片。人们站在灰烬周围,不时地杀死从里面蹿出的野兽。最终,有好长一段时间再没有活物出现,人们才小心翼翼地靠近,仔细地查看起树根。

基尔莫尔的主教说:“他们发现,树根下面的土中有一块圆形的空地,里面有两三具动物尸体,显然是被烟闷死的。然而更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在这个地穴的一侧,靠着墙蹲着一个人体的解剖结构,或者说是骷髅,骨头上的皮肤已经干了,上面还残留着一些黑色的头发。检查过它的人说,这毫无疑问是一具女人的尸体,并且显然已经死了五十年了。” cVGqvOOwWlijgSHhjtP6vtdgbWsqwOhzlTl32x2G1SG6FFgiOW1FdwuNkizPfxW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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