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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梦
(1901)
On Dreams

在我们可以称为前科学的时代,对梦进行解释是难不倒人们的。当他们醒来后回忆梦时,梦就是上苍力量给他们的启示,有来自恶魔的,有来自神灵的;有善意的,有恶意的。随着自然科学思维方式的兴起,所有这些意味深长的神话都化身为心理学了。今天,在受过教育的人当中,只有极少数人会怀疑梦是做梦的人 自己头脑里的产物

不过,自从摒弃了神话模式的假设后,梦就需要解释了。它产生的条件,它与清醒状态下心理活动的关系,它对在睡眠状态下闯入知觉的各种刺激的依赖,它的内容当中许多被清醒时的思维视为有伤风化的奇特成分,它的观念意象和与之紧密相连的情感之间的不一致性,最后就是梦转瞬即逝的特点,这使得清醒时的思维视其为异类而予以排斥,在记忆中将其肢解或彻底消灭——千百年来,所有这一切以及其他一些问题都有待澄清,但直到今天都未能得到满意的解决。不过,人们最感兴趣的还是梦的意义问题。这一问题本身又有两层含义:首先,它要追问做梦的精神意义,追问梦与其他心理活动过程的关系,以及梦可能具有的生物学功能;其次,它想知道梦是不是 可解释的 ,梦的单段内容是否具有“ 意义 ”,就像我们通常可以在其他精神结构中发现的那样。

对梦的评价有三个值得关注的方向。其一表现在某些哲学家身上,仿佛保留了古代对梦给予过高评价的余响,在他们看来,梦的基础在于心理活动正处于一种特殊状态,他们甚至赞美这种状态可以让人升华到一种更高的境界。例如,舒伯特(1914)就宣称,梦让精神从外部自然力量的钳制下解放出来,让灵魂得以摆脱感官的束缚。其他思想家并没有走这么远,但也都坚持认为,梦主要起源于心理刺激,是白天不能自由伸展的精神力量在展示自己(参见施尔纳“梦的想象”1861,沃克特1875)。许多观察人士都认为,梦至少在某些领域(如记忆)具有实现高级功能的能力。

对此,大部分来自医学界的作者观点截然相反,他们几乎不认同梦具有精神现象的价值。在他们看来,梦的唯一触发物是感官刺激和躯体刺激,它们要么是从外部刺激到睡眠者,要么就是在他的内部器官中偶然活跃起来。梦到的内容不再有意义和内涵,它们就像一个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人用十个指头在钢琴键上划过所发出的一串声音一样,梦完全可以被描述为“一种在任何情况下都毫无用处、在很多情况下是病态的躯体过程”(宾茨1878,35)。梦的一切特征都可以被解释为某些器官或通常已沉入睡眠的大脑中的部分细胞群因受生理刺激而产生了毫无关联的活动。

普通百姓的观点很少受到这类学术论断的影响,也不关心梦的来源,他们似乎还是坚信梦是有意义的,认为它与启示未来有关,而且通过某种解析方法,是可以从其经常杂乱无章、难以理解的内容中发现这种意义的;采用的解析方法则是,将回忆起来的梦的内容用另一段内容进行替换,要么按照 某个确定的方案 一个一个地替换,要么将梦作为一个整体,用另一个与之有 象征 关系的整体予以替换。严肃人士会对这类努力付之一笑:“梦是幻影。”

有一天,我非常惊讶地发现,接近梦的真相的,并不是医学界的观点,而是那种外行的、差不多仍囿于迷信的看法。我将一种新的心理调查方法应用于梦,它极有助于解决恐怖症、强迫症和妄想狂等病症,从而对梦有了新的解释。这个方法自此被一整派研究人员接受,名之为“精神分析”。梦与清醒状态下的精神疾病千差万别的情况之间存在着众多相似之处,这一点许多医学研究者确实都注意到了,因此,对分析精神病理结构有效的调查方法也可拿来分析梦,这从一开始就显得大有希望。恐怖症和强迫症不同于正常意识,正如梦不同于清醒意识,它们的根源不为意识所了解,梦的根源同样如此。是一种实用考量推动人们去探索这些精神病理结构的根源和产生方式,因为经验表明,如果发现了为意识不知的病态观念与其他精神内容相互关联的思想路径,就等于解释了这些症状,从而可以克制迄今为止无法制止的观念。也就是说,我这种用来解释梦的方法起源于心理治疗。

这一方法不难描述,只是在实施之前要经过指导和训练。如果对另一个人——如一位恐怖症患者——使用这一方法,我们会要求他将注意力集中于相关念头上,但不要像他经常所做的那样去反思它,而要 毫无例外 地说清楚一切内容,并向医生报告 他对这个念头都想起了什么 。如果他声称自己的注意力什么都抓不住,我们要推翻这种说法,极力向他保证,像这样不存在观念内容的情况是绝不可能的。实际上,很快就会有无数想法出现在他脑海中,并引出其他一些想法来。但它们总是被这个自我观察者认为无意义或不重要,与此处的议题不符,只是偶然想到的,和给定的主题没有关系。我们马上可以看出,正是这种 批判态度 将所有想到的内容从报告中排除了,而且尚未进入意识就被排除了。如果我们能引导他放弃对这些想法的批判态度,继续追踪他在保持注意力之时产生的思想链条,就会得到一种精神材料,而且很快就会发现,这种材料与我们要考察的病态观念有明显的关联——这个病态观念与其他观念的联系便被揭开了。然后就可以继续追踪,用一个新的、能以可理解的方式嵌入心理活动网络的观念来替换这个病态观念。

这里不便详述这一实验依据的前提条件,以及从对它的反复成功应用中推导出的结论,也许只说看法就够了,即:对任何一个病态观念,只要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 不情愿的 ”、“ 干扰我们认真思考的 ”、通常被我们的批判态度视为毫无价值的垃圾而予以排除的联想上,都可获得足够的材料来解释它。如果将这一方法用于自身,最好立即写下那些最初难以理解的念头,这有助于考察。

现在我想展示一下,将这个考察方法应用于梦会有什么结果。其实,任何一个梦都同样适合做例子,然而出于某些考虑,我还是选取我自己做的一个梦。我回忆它时显得模糊不清、没有意义。由于它很简短,适合推荐。也许昨夜的梦正好符合这些要求。我醒后立刻记录下来的内容如下:

社交聚会、桌子或套餐……正吃着菠菜……E.L.夫人坐在我身边,她将整个身子转向我,还亲密地把手放在我膝盖上。我排斥地将她的手移开。她随后说道:您的眼睛怎么总那么漂亮啊……我随后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个就像画着两只眼睛的东西,或者像一个眼镜镜片的轮廓……

整个梦就是这些,至少是我回忆起来的全部内容。在我看来,它显得模糊不清、没有意义,但最重要的是令人惊讶。我和E.L.夫人几乎谈不上有什么友谊关系,在我的认知里,我也从未希望和她建立更热络的关系。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她了,我也不认为在最近几天里曾谈起过她。有一些情感并未伴随这个做梦的过程。

我认真思索这个梦,然而对它的理解并无进展。不过,我现在要不带任何意图地、不设批判立场地将自我观察过程中出现的念头都记录下来。我马上就会注意到,将梦分解为各个元素,再为每一个元素找出与之关联的念头,这样做很有好处。

社交聚会、桌子或套餐 。这让我立刻想起了昨晚聚会结束后发生的一件小事。一位朋友陪我离开一个小型聚会,他提出叫一辆出租车送我回家。“我更愿叫一辆有计价器的出租车,”他说,“它让人如此开心地牵挂着,只要你想看,随时可以看它。”我们在车中坐下后,司机便调节计价器。可以看到起步价是60赫勒 ,我就接着开起玩笑来:“我们才刚上车,就已经欠他60个赫勒了。一辆有计价器的出租车总让我想起那次的 套餐 来,它不断地提醒我欠的钱,让我变得贪婪、自私。我觉得我的债务增长得太快了,担心自己会吃亏,就像我在享用 套餐 时也无法抗拒那种滑稽的担忧,担忧自己得到的太少,我必须得关心自己的好处。”就这样,我有些跑题地引用了下面的话:

你们引导我们走入人间,

你们让可怜的人罪孽深重

关于 套餐 的第二个联想。几周前,在蒂罗尔高山疗养胜地一家 旅馆的餐桌 旁,我那可爱的妻子曾让我非常生气,我觉得她对坐在旁边的几位客人显得不够矜持,而我根本不想与他们打交道。我要她对我比对那些陌生人更关心一些。这又是一例, 我好像在套餐中吃亏了 。我现在也注意到了,我妻子那次进餐时的举动与梦中E.L.夫人对我的举动正好相反,后者“ 将整个身子转向我 ”。

继续:我现在注意到,梦中情形是一个小场景的翻版,发生在我秘密向我妻子求爱的时期,与当时我妻子和我之间的场景完全相似。遮在桌布下面的爱抚是对一封真诚求爱信的回应,然而在梦中,我的妻子却被陌生人E.L.夫人代替了。

E.L.夫人是一个我曾欠过钱的人的女儿!我不得不注意到,梦里的某些片段和我的联想之间意想不到的关联被揭示出来了。如果追踪从梦的内容中的某个元素出发的联想链条,我们很快就会被带回到梦的内容的另一个元素。我对梦的联想建立起了一些关联,而它们在梦里是看不见的。

如果一个人期望别人照顾他的利益,自己从中却得不到任何好处,对这种不通人情的人,人们难道不是经常讥讽地反问道:您以为别人会 因为您眼睛漂亮 而做这做那吗?那么,梦中E.L.夫人所说的那句话,“您的眼睛怎么总那么漂亮啊”,意思就只能是:人们总是为了讨您欢心而做一切事情,您 不用付钱 就得到了一切。当然,事实恰恰相反:别人给我的任何好处,我都会付出不菲的价码。我朋友昨天送我回家,我坐了一趟出租车而 不用付钱 ,这件事肯定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昨天请我们吃饭的那位朋友就经常让我欠他的债。不久前我才找到一个回报他的机会,但未利用而错过了。他从我这里得到的唯一礼物,是一只古色古香、周围画着 眼睛 的盘子,画的是大家常说的那种“occhiale” ,用以“ 防备邪恶之眼 ”。而他就是 眼科医生 。就在那天晚上,我向他询问了一位女病人的情况,我曾介绍她去他的诊室咨询配 眼镜 的问题。

正如我注意到的,梦的内容中几乎所有元素都有了新的前后关联。不过,为了整体一致,我还可以继续问:梦中端上桌的为什么就是菠菜?因为 菠菜 让我想起了不久前我们家在吃饭时发生的一件小事——我的一个孩子,正是 眼睛漂亮 而被大家赞不绝口的那个,不肯吃菠菜。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很长一段时间讨厌吃 菠菜 ,直到后来我的口味变了,这种蔬菜便升级成为我最喜爱的菜肴。这样,提起这道菜,正突显了我的少年时代和我孩子的少年时代之间的相似性。“有菠菜吃,你要高兴才对,”母亲大声对这位小小美食家说道,“有些孩子还难得吃到菠菜呢。”这让我想起了父母对自己孩子应尽的责任。如此进行联系之后,歌德的诗句便有了一层新的含义:

你们引导我们走入人间,

你们让可怜的人罪孽深重。

这里,我要停下来检视一下我对这个梦的分析到目前为止的结果。脱离了相互关联的各个梦中元素都会激起联想,通过追踪这些联想,我得到了一系列的念头和回忆,从中,我必定可以辨认出关于我的内心世界的有价值的表达来。通过对梦进行分析而得到的材料与梦的内容有密切的联系,这种联系的独特之处在于,这些新发现我是永远无法从梦的内容中推断出来的。这个梦没有情感,毫无头绪,难以理解;而当我梳理梦背后的念头时,我体验到了强烈的、有根有据的感情冲动;这些念头相互之间契合得很完美,形成了逻辑链条,在这些链条中,某些观念作为中心观念反复出现。此类中心观念在梦中并不显现,在我们这个例子中,它们是“ 自私和不自私 ”的对比,是“ 欠钱 ”和“ 不用付钱 ”这些元素。在通过分析而揭示出来的这个网络中,我还可以将线条拉得更紧一些,从而可以表明这些线条会汇聚到唯一一个节点上。然而,出于私人的考虑,而非学术原因,我无法公开进行这项工作。我通过这一途径找到了答案,将所有我自己也不愿承认的事都搞清楚了,如果公开,我将不得不泄露太多我想保密的事情。那么,我为什么不另选一个梦呢,它也许更适合做分析、报告,这样我就能更令人信服地证明,通过分析挖掘出来的这些材料是有意义和联系的。答案就是,我要分析的 每一个梦 ,都会引向同样难以报告的事情,都会让我陷入同样需要慎重的境地。我若拿另一个人的梦进行分析,同样免不了这个困难,除非情况允许,不会伤害信赖我的人,我才会让一切伪装落下。

我现在不禁产生了这样一种观点,即梦是充满感情、意义丰富的思想过程的一种 替代物 。分析完成之后我便找出了这些思想过程。如何以这些思想为源泉而生成梦,这个进程我还不清楚,但我认识到,将梦视为一种纯粹躯体的、没有精神意义的过程,认为它是由某些被从睡眠状态唤醒过来的大脑细胞群孤立地活动而产生的,是没有道理的。

我还注意到了两点:梦的内容比我宣称它所代替的那些思想要短得多;对梦的分析显示,梦的刺激物是做梦前的晚上发生的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当然,如果我只做过一例梦的分析,我是不会得出这样一个意义深远的结论的。然而,如果经验告诉我,在不带批判态度地追踪 任何一个梦 所引起的联想时,我都能够得到这样一个思想的链条,梦的组成部分反复出现在这些思想链条的各个元素中,而这些思想相互之间又恰当地、富有意义地联系在一起。那么,所谓第一次观察到的那些联系可能只是偶然,这样低概率的预期也许就要放弃了。因此,我觉得自己有理由使用术语将这个新发现固定下来。我将留在记忆中的梦与通过分析发现的相关材料相对照,把前者称为“ 梦的显意 ”,把后者(暂且不做进一步区分)称为“ 梦的隐意 ”。这样一来,我就面临着两个到目前为止尚未阐述的新问题:一、将梦的隐意转变成留在我记忆中的显意的精神过程是什么?二、促成这一转变的动机或动机群是什么?从梦的隐意到梦的显意这一转换过程,我称为 梦的工作 。这项工作的对立面,也就是方向相反的转换工作,就是我已经说过的 分析工作 。关于梦的其他问题,例如梦的刺激物,梦中材料的来源,梦可能具有的意义,做梦的功能,以及梦为什么会被遗忘,所有这些问题我都不会依托梦的显意进行讨论,而是依托刚刚发现的梦的隐意展开。由于我将关于梦的文献中所有矛盾的、所有不正确的说法,都归结为不了解梦的隐意必须通过分析才能揭示出来这一点,我以后会小心翼翼地避免将 明显的梦 潜隐的梦的观念 混淆起来。

梦的隐意向梦的显意的转变值得我们全力关注,这是我们所知道的精神材料从一种表达方式向另一种表达方式转换的第一个实例,即从一种我们立刻就能理解的表达方式,向我们必须通过指导和努力才能理解的另一种表达方式转换,不过,这种表达方式也要被视为我们心理活动的功能。就梦的隐意和显意之间的关系而言,梦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我们可以将那些 有意义 同时又 可以理解 的梦区分出来。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它们纳入我们的心理活动。这类梦有很多,它们大都很短,一般很少会引起我们的注意,因为它们没有任何让人感到惊奇和诧异的地方。顺便说一下,它们的出现是个有力的论据,可以用来反驳是大脑的部分细胞群孤立活动导致了梦的产生的说法;在它们身上没有任何迹象显示精神活动遭到了减弱或分割,但我们从不怀疑它们是梦,也不会把它们与清醒时的精神活动混淆。第二类梦虽然自身内容连贯,具有清晰的意义,但却让人 感到惊讶 ,因为我们无法将这种意义纳入到我们的内心世界中去。这样的情况可以举一个例子,比如我们梦见一位可爱的亲戚死于瘟疫,然而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希望、担心或设想这类事情,我们会惊讶地问自己: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最后是第三类,包括那些既无意义也难以理解的梦,它们看上去 不连贯 混乱 无意义 。我们所做的梦绝大部分都有这些特征,正是这些特征让梦受到轻视,也导致了梦是受限的心理活动这一医学理论的产生。尤其在那些较长和较复杂的梦中,基本都可以找到那种无连贯性的明显标记。

梦的显意和隐意之间的对比显然只对第二类、尤其是对第三类梦有意义。在这些梦中会出现一些哑谜,我们只有用梦的隐意替代梦的显意,才能够解开它们,我们前面也以这样一个混乱而又难理解的梦为例做了分析。然而和我们的预期相反的是,我们遇到了一些动机,它们阻止我们充分认识梦的隐意,反复出现的相同经验使我们有理由推测, 在梦不可理解、杂乱无章这一特点和说出梦的观念非常困难之间,存在着一种密切的、有规律的关系 。在探讨这一关系的本质之前,我们还是先将注意力转向第一类较易理解的梦。在这些梦中,显意和隐意合而为一,看起来省掉了梦的工作。

考察这一类的梦之所以合适,还有另一个视角。因为 儿童 的梦属于这一类,就是说既有意义又不令人惊讶。顺便说明一下,这也是一个新的证据,可以用来反对将梦的起源归因于大脑在睡眠状态下的孤立活动的看法,因为,为什么这种精神功能的减弱在成年人那里属于睡眠状态的特点,然而在儿童身上就不适用了呢?不过,我们完全有理由期待,虽然儿童的精神活动可能是高度简化的,但对研究成年人的心理来说,弄清楚这些精神活动仍是必不可少的铺垫工作。

我要报告几个做梦的例子,是从儿童那里收集到的。一个19个月大的小女孩被要求禁食一天,因为她早上吐了,按保姆的说法,是因为她吃草莓吃坏了肚子。饿了一天后,到了夜里,人们听见她在睡梦中叫自己的名字,并且说道:“ 草莓、山草莓、煎蛋饼、面糊糊 。” 她这是在做梦,梦见自己在吃东西,而且她强调的那些菜品,正是她推测自己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很难吃到的东西。一个22个月大的小男孩同样梦见了他得不到的一顿美餐,做梦的前一天,他必须把一篮新鲜的樱桃作为礼物送给他叔叔,而他自己当然只允许尝一颗,他醒来后高兴地报告说:“ 赫尔曼吃掉了所有的樱桃 。”一个三岁零三个月大的小女孩白天乘船游了一趟湖,这趟乘船游湖对她来说时间不够长,因为下船的时候她哭了;第二天早上她告诉大家,她夜里去游湖了,就是说,她在继续被打断的乘船旅行。一个五岁零三个月大的小男孩似乎对在达赫施泰因山区的一次徒步旅行不满,每当看到一座新的山峰,他都要问这是不是达赫施泰因山。到了后来,他拒绝一起去看瀑布。他的举动被大家归因为疲倦,然而更好的解释是在第二天早晨,他告诉大家,他梦见自己 爬上了达赫施泰因山 。显然,他认为这次徒步旅行的目的就是去爬达赫施泰因山,当他一直看不到这座期望中的山时,便感到很扫兴;在梦中,他白天未能得到的东西得到了补偿。一个6岁的小女孩也做了一个完全相似的梦。一次徒步旅行时,由于临近午夜,父亲决定不再去目的地。回家的路上,她注意到了一个写着另一郊游地点的路标,父亲便许诺下一次也带她去那里。第二天早上,她跑来告诉父亲说,她梦见 父亲带着她去了这两处地方

这些儿童梦的共同之处是显而易见的,它们满足了产生于白天、但未得到满足的愿望。它们都属于 简单的、毫不遮掩的愿望的满足

下面要说的这个儿童梦,乍看起来好像难以理解,其实也是一个愿望满足的梦。一个不满4岁的小女孩因患小儿麻痹症被从乡下带到了城里,和一位没有子女的姨妈一起在一张大床上过夜。那床对她来说当然太大了,第二天早上她报告说,她梦见 这张床太小了,小到她都睡不下 。如果我们回想一下,“长大”是孩子们经常表达的一个愿望,那这个梦就很容易解释为愿望满足的梦了。对这个渴望长大的小女孩来说,床的尺寸在有力地提示她,她还小着呢,于是,她就在梦中纠正了这种让她感到不愉快的关系,长大得连这张大床对她来说都太小了。

儿童的梦即使内容复杂微妙,还是几乎都可得出梦是愿望的满足这一观点。一个8岁的男孩梦见自己和阿喀琉斯同乘一辆战车,狄俄墨得斯是驾车人。后来才知道,他前一天对一本古希腊英雄传说的读物着了迷,很容易看出来,他把这些英雄当成了榜样,为自己没有生活在那个时代感到遗憾。

从收集到的这些少数例子,马上可以看出儿童梦的另一个特点,即它们 与白天生活的联系 。在梦中得到满足的那些愿望都是白天遗留下来的,一般是做梦的前一天,而且在清醒之时都伴有强烈的情绪。那些次要的、无关紧要的,或者在儿童眼里不重要的事情,是不会进入梦的内容的。

在成年人那里也能找到大量这类幼稚型的梦,不过,像曾提到过的那样,它们大多内容匮乏。对夜里的口渴刺激,许多人的反应通常就是梦到喝水,也就是用这种办法排除刺激,让睡眠继续。对有些人来说,这种 图方便的梦 经常发生在醒来之前,这时起床的要求越来越近,他们会梦见自己已经起床,正在洗漱,或已经抵达了必须按时到达的学校、办公室等场所。动身旅行的前一晚,人们常会梦见到达了目的地;同样,去看戏或参加聚会之前,梦也常常预演期待之中的欢愉,似乎等不及了。在其他一些梦中,愿望的满足是用一种更间接的方式表现出来的,要想认出它来,就必须建立关联,进行推理,也就是说,要做一些初始的解释工作。例如,有个人告诉我,他年轻的妻子梦见月经来了。我只能想到,如果这位年轻太太的月经迟迟不来,她迎来的就是妊娠,那么,她报告这个梦其实是暗示她已怀孕,梦要表达的意思是,她想把妊娠再推迟一段时间的愿望满足了。在一些异常或极端的情况下,这类幼儿性质的梦尤其常见。例如一位北极探险队队长曾讲过,他的队员们在冰天雪地里过冬时饮食单调、给养短缺,经常像儿童那样梦见大吃大喝,梦见堆积如山的烟草,梦见回到了家中。一种并不少见的情况是,在较长、较复杂、整体而言毫无头绪的梦中,总有一段特别清晰的部分突显出来,其中包含着明显的愿望满足的内容,只不过与其他一些难以理解的材料纠缠在一起了。如果对更多的梦进行分析,包括成年人做的那些看起来一目了然 的梦,我们会惊奇地发现,它们很少像儿童的梦那样简单,在表达了一种愿望满足的同时,可能还隐藏着其他的含义。

对于谜一般的梦,分析工作如果也能够让我们将成年人所做的那些没有意义、杂乱无章的梦追溯为是对白天产生的一个强烈愿望的满足,就像幼儿型的梦那样,那么它肯定是一个既简单又令人满意的解决办法了。梦的外表肯定是不支持这一期待的,通常而言,梦都充满了最无关紧要、最离奇古怪的材料,在它们的内容中根本找不到愿望满足的痕迹。

不过,在离开幼儿型的梦是毫不掩饰的愿望满足这一话题之前,我们可不想忘了提一下早就注意到了的梦的一个主要特征,它恰恰在这类梦中表现得最纯粹。每一个这样的梦我都能用一个愿望句来代替:“啊!乘船游湖的时间要是能更长一些就好了!”“我要是已经梳洗完毕并已穿好了衣服该多好啊!”“要是我能把樱桃留下来,不送给叔叔,该多好啊!”不过,梦给出的并不止祈愿语气,它展示愿望已经得到满足,会将这种满足表现得非常真实,宛在眼前。梦的表现材料则由情境和视觉性的意象组成,它们即便不是唯一成分,至少也是核心材料。就是说,即使在这类儿童梦中,也并非没有某种程度的转换,即我们所说的梦的工作: 祈愿语气表达的观念被现在时态的体验替代了

我们倾向于推测认为,在毫无头绪的梦中也有这种转换为场景的情形,只是我们还无法知道,这些梦中是否也有祈愿语气得到了转换。不过,在我一开始报告的那个梦例中,我们已对它做了进一步的分析,其中有两个地方让我们有理由推测发生了这样的转换。在分析中发现的是:我妻子在用餐时将注意力全放在了别人身上,这让我感到很不痛快。梦则包含了与之 截然相反 的内容,替代我妻子的那个人将整个身子都转向了我。不过,梦中包含了得到实现的愿望,它的相反内容才是实际发生过了的,那么,一次不愉快的经历更容易促成哪种愿望产生呢?同样,分析发现,我从来没有不付代价地得到过任何东西这一痛苦认识,和梦中那位女士所说的“您的眼睛怎么总那么漂亮啊”这句话,二者之间关系也完全类似。也就是说,梦的显意与隐意之间的部分对立内容可以推导为愿望的满足。

不过,梦的工作的另一个成就更引人注目,这就是促成不连贯的梦产生。以任意一个梦为例,我们对梦的观念进行分析,并且在梦中找到了它们的痕迹,如果对比一下观念元素的数目,或它们在梦中和梦的观念中被记录下来的范围,我们就会无法怀疑:这里,梦的工作完成了一种出色的压缩或 浓缩作用 。起初,我们还无法判断这种浓缩作用的程度,然而我们对梦的分析越深入,这一印象就越深刻。我们发现,在梦的内容中,从任何一个元素出发的联想链条都会向两个或更多的方向发散,任何一个情境都是由两个或更多的印象或经历拼凑而成的。例如,有一次我梦见了一个游泳池,泳池里的人正向各个方向游开,在池边的一个地方站着一个人,他正弯腰面向一个游泳者,似乎是在帮她上岸。这个情境是由我对青春期时一次经历的回忆和两幅画组合而成的,其中一幅是我在做梦之前刚刚看过的。这两幅画中,一幅为施温德 的美露西娜系列画之一,表现的是在池中受到惊吓的水中仙子(对比梦中游泳者向各个方向游去);另一幅是一位意大利大师画的大洪水。青春期的小小经历则是,我在游泳学校目睹过一位教练帮助一位妇女上岸,她在池中滞留到了该由男士入场的时间。在选来做分析的那个例子中,里面的情境勾起了我的一小串回忆,其中每个回忆都对梦的内容有所贡献。首先就是我已说过的我求婚时期的那一小段插曲,那个时候出现的一幕,即“在桌子下面按着我的手”,为梦提供了“桌子下面”这一细节,这个细节只能是我后来加到记忆中去的。那个时候当然谈不上“转向我”,我通过分析发现,这个元素其实是一种愿望的满足,它正好与我妻子在享用 套餐 时的行为完全相反。但在这个最近的回忆后面,还隐藏着在我们订婚的那段时间发生的完全相似但却重要得多的一幕,它使我俩之间疏远了整整一天。至于将手放在我膝盖上的亲昵举动,则属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关联,与另外的人有关。梦中的这一元素本身又成为两组特殊的记忆系列的起点,如此等等。

梦的观念所用的材料是为了生成梦中的情境而被组合在一起的,它们当然从一开始就必须能够用于这一目的。这就要用到所有组成部分中都存在的一个或多个 共同元素 ,梦的工作就像弗朗西斯·高尔顿 制作他的家庭肖像那样展开:它将不同的组成部分重叠着放在一起,之后,这些组成部分的共同元素会在整体图像中清晰地突显出来,而那些矛盾的细节则几乎相互抵消了。这一制作过程也部分地解释了为何梦的内容中有那么多元素具有一种奇特的模糊性,捉摸不定。基于这一认识,释梦工作确定了如下规则:在分析梦时,如果某种 不确定性 还可以分解为“ 要么……要么 ”关系,解释的时候就要用“ ”来替代它,要将看似“二者择一”关系的每个环节都看作一系列联想的独立出发点。

如果梦的各个观念之间不存在此类 共同元素 ,梦的工作就会努力 创造这样的元素 ,从而让梦中的联袂演出成为可能。为了将两个相互之间并无共同之处的梦的观念聚拢到一起,最方便的办法就是改变其中一个观念的语言表达形式,同时,梦的另一个观念也相应地转换为另一种表达形式,从而和第一个观念相向而行。这个过程和做打油诗的情形很像,只不过一个是寻找共同元素,一个是寻找押韵的词。梦的工作大部分就在于创造这些经常很是滑稽、但看起来常常是被逼无奈的中间思想,它们可谓无处不在,既进入梦的内容之中参与共同演出,也和无论形式还是本质都迥然不同、但被做梦动机激活了的梦的观念相关联。以我们讨论的那个梦为例,我在分析中也发现了这样的情形,即梦的一个观念的形式被转换了,目的就在于与另一个和它完全不同的观念相遇。继续分析下去时,我发现了下面这个观念: 我也想什么时候能够白白(umsonst)得到一些东西 ;然而这种表达形式无法用于梦的内容,于是它就被一种新的形式替代了: 我真想享受一些东西而不用付钱(Kosten) Kosten 一词的第二个意义是适合套餐这个观念群的,于是它就可以通过梦中被端上餐桌的菠菜表现出来了。我们知道,在一道菜被端到餐桌上而孩子们拒绝吃的时候,母亲最开始可能会柔声相劝,要求孩子:“ 就尝(kosten)一小口嘛 。”梦的工作居然如此毫不犹豫地充分利用表达方式的双义性,虽然看起来很奇怪,但更多的经验表明,这种情况完全稀松平常。

梦的这种浓缩工作也解释了,为何梦的内容中某些组成部分为梦所特有,在清醒时的意念中是找不到的。这些组成部分就是“ 集合型人物 ”、“ 混合型人物 ”,以及那些奇特的“ 混合形象 ”,这类造型很像东方民间传说中的组合式动物形象,只是这类形象在我们的思维中已固化为整体了,然而在梦中,这类组合会永无休止地不断变出新花样来。每个人都会在自己的梦中看到这样的形象,它们的生成方式极其繁复。我可以合成一个人物,方式可以是借用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特征,或者将某个人的外貌加在他身上,然而在梦中想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又或者我在视觉中想象一个人,然而将他置入其中的情境,其实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在所有这些情形中,将不同的人物组合成一个唯一的代表形象在梦的内容中是有意义的,它要表达的是一种“和”和“正如”的关系,表示在某个特定视角下对这些原始人物一视同仁,这一点也可以在梦中自己提出来。然而一般说来,被复合的各个人物之间的共性要通过分析才能发现,它在梦的内容中只是通过形成集合型人物得到暗示。

复合结构的生成方式多样,分解规则相同,这一点同样适用于梦的内容中的混合形象,它们的内涵极其丰富,对此,我也许就不需要举例子了。只要我们下定决心,不把它们与我们清醒时的知觉对象归为一类,而是牢记它们其实是梦的浓缩作用的产物,是以一种恰当的缩略方式将各个复合对象的某个共同特征凸现了出来,那么,它们的奇异性就会完全消失。这里,这种共同特征通常也只有通过分析才能发现。梦的内容似乎只是在说: 所有这些东西都有一个共同元素X 。通过分析的方法拆解这些复合结构,常常是找到梦的意义的捷径。例如我有一次梦见自己与以前的一位大学老师同坐在一条凳子上,周围都是凳子,这条凳子却突然迅速移开了。这是一个阶梯教室和 自动扶梯 的组合。我就不再进一步追踪这个梦的观念了。还有一次,我梦见自己坐在一个车厢里,怀里抱着一个形似圆筒帽的东西,不过是用透明玻璃制成的。这一情景让我立刻想起了一句俗谚:“帽子在手,全国遍游。”这个 玻璃圆筒 使我简短而迂回地联想到白炽灯,我马上就明白了,我是想做出一项发明,让我可以像我的同乡韦尔斯巴赫博士 那样富有和独立,那样的话我可以去旅行,而不是就待在维也纳。在梦中,我正是带着我的发明在旅行,也就是那顶尚未被广泛接受的、用玻璃制成的圆筒帽。梦的工作特别喜欢用同一个复合结构来表现两个完全相反的观念,例如,一位妇女梦见自己擎着一株高高的花枝,像圣母领抱图中的安琪儿一样(暗示的是天真无邪,而她自己的名字就是玛利亚),可是,花枝上却长满了像山茶花一样的白色大花朵(暗示着天真无邪的反面:茶花女 )。

我们所知道的梦的浓缩作用,大部分可以用下面这个公式总结:梦中内容的每一个元素都是被梦的观念材料所 多重限定 了的,它并不起源于梦的观念中的某个单一元素,而要追溯到一系列这样的元素上去,在梦的观念内部,这些元素相互之间并不需要有紧密的联系,而是可以分别隶属于这个观念网络中相距最远的那些区域。确切地说,梦中元素是所有这些相互之间毫无关联的材料在 梦的内容中的代表 。不过,分析也揭示了梦的内容与梦的观念之间这种组合关系的另一面:正如从每个梦中元素出发都可以导向多个梦的观念,通常, 一个梦的观念也可以由一个以上的梦中元素体现出来 ,那些联想的线条并不是简单地从梦的观念汇合成梦的内容,而是会在中途反复地互相交织、穿插。

除了从观念到情境的转换(“戏剧化”)外,梦的工作最重要、最奇异的特征就是浓缩作用。不过,迫使梦对内容如此压缩的动机是什么,我们暂时还不了解。

就我们现在探讨的复杂而混乱的梦来说,对梦的内容与梦的观念之间存在差异的印象,不能完全归因于浓缩作用和戏剧化,还存在第三种因素在起作用的证据,值得我们认真收集。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当我通过分析认识到了梦的观念时,发现梦的显意所处理的材料完全不同于梦的隐意。这当然只是表象,如果进一步仔细检查就会烟消云散,因为我最终发现,所有梦的内容都是由梦的观念衍生出来的,几乎所有梦的观念都在梦的内容中得到了体现。不过,某些差别还是存在的。通过分析可以发现,那些作为主要内容在梦中被格外清楚地呈现出来的东西,在梦的观念中必定只能起到一种微乎其微的附属作用,而那些就我的感觉来说在梦的观念中应该最受重视的东西,它们的观念材料要么在梦的内容中根本找不到,要么只是在梦的某个模糊地带隐约得到暗示。我可以这样描述这一事实: 在梦的工作过程中,精神强度从它们理应依附的思想和观念那里转移到了另外一些思想和观念身上,然而它们在我看来并不配得到这样的强调 。没有任何其他过程如此有助于掩盖梦的意义,让我难以识别梦的内容和梦的观念之间的联系。在这个我要称之为 梦的移置作用 的过程中,我还发现,思想的精神强度、重要性、情感潜能转换成了热烈的感官活动。我不假思索地认为,梦的内容里面最清晰的元素也就是最重要的部分,然而,恰恰是在梦中某个模糊的元素身上,我经常可以看到梦的核心观念最直接的派生物。

我所说的这种移置作用也可以被称为“对精神价值的重估” 。不过,如果我不做补充说明,指出这种移置作用或重估工作在不同的梦中所起的作用其实千差万别,我对这一现象的评判就是不充分的。在有些梦中,几乎并未产生移置作用,这就是那些有意义的、明白易懂的梦,就像我们已发现的那样,属于毫无掩饰的表达愿望的梦;在其他一些梦中,梦的观念都不再有自己的精神价值了,或者梦的所有主要观念都被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代替了,在这中间,一个极其完整的过渡链条是可以找出来的。一个梦越是显得模糊、混乱,移置作用的因素在它的构成中所占的分量就越大。

在我们选来做分析的那个梦例中,移置作用至少达到了某种程度,使得它的内容似乎有一个与梦的观念完全不同的 中心 。在梦的内容中,居于中心位置的情境是一位妇女似乎在向我表示亲近;而在梦的观念中,居于核心位置的则是享受一次无私的爱的愿望,一种“不付任何代价”的爱,这一观念就隐藏在那句所谓眼睛漂亮的说辞以及在偏远处作为暗示的“菠菜”后面。

如果我们通过分析,将梦的移置作用倒推回去,那么人们对梦争论不休的两个问题,也就是梦的刺激物以及梦与清醒生活的关系,就可以获得完全可靠的答案了。有些梦直接暴露了它们与白天的经历相关,在另一些梦中却找不到这种关系的任何痕迹。如果我们借助分析,就会发现每一个梦都可以毫无例外地追溯到过去几天的某个印象,也许更正确的说法是做梦(做梦之日)的前一天。起到梦刺激物作用的那个印象,可能非常重要,当然是我们在清醒之时要操心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有理由说,梦将我们清醒之时关心的事情继续下去了。然而一般说来,如果发现梦的内容与某个白天印象有联系,这个印象也大都微不足道、无关紧要,而且极易忘记,必须通过努力才能记起来。在这种情况下,梦的内容即使非常连贯、明白易懂,但它本身似乎只关心那些最无关紧要的琐事,而这些事情我们在清醒之时是不会在意的。人们之所以轻视梦,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梦的内容特别偏爱表现一些无关紧要的、毫无价值的事情。

分析摧毁了导致这种轻蔑判断的表象。如果梦的内容将某个无关紧要的印象作为它的刺激物推向了前台,分析就一定可以找出那个有重要意义的、有理由让做梦者激动的经历,它被那个无关紧要的经历替代了,而丰富的联想也通过这个无关紧要的经历涌进来了。只要梦的内容处理的是无关紧要的和非常无趣的观念材料,分析就可以将大量的联系通道揭示出来,毫无精神价值的东西正是通过它们与最具精神价值的事物联系在一起的。 如果梦的内容中进入的是无关紧要而非令人激动的印象,是冷漠淡然而非兴味盎然的材料,那只是移置作用的效果 。如果根据梦的显意代替了隐意这种新见解,再来回答关于梦的刺激物以及做梦与日间活动的关系等问题,我们只能得出如下结论: 梦从不关心我们在白天也认为不值得操心的事物,白天里并不纠缠我们的琐屑小事同样也不能追随我们进入梦乡

在我们选来做分析的例子中,梦的刺激物是什么呢?它真是一次无关紧要的经历,是我的朋友邀我 免费乘车 。梦中的套餐场景包含了一个暗示,就指向这个无关紧要的诱因,因为我在谈话中曾经拿计程车和套餐做过对比。不过,我同样也能说出这件小事所代表的那个重要经历。几天以前,我曾为自己非常喜爱的一位家族成员支付了一笔数目可观的款项。梦的观念对此的看法是,如果这个人对我表示感激,那是毫不奇怪的,这种爱并不“免费”。可是,在梦的观念中,居于前台的却是不付代价的爱。就在不久前,我有好几次和这位亲戚一起 乘车 ,这一事实激活了我记忆中和朋友的一次同车共乘,让我想起了与这个人的关系。通过此类联想,无关紧要的印象就成了梦的刺激物,它还要服从一个条件,只是该条件并不适用于梦的真正来源:每次都必须是 最近的印象 ,来自做梦那一天。

在离开梦的移置作用这个主题之前,我得指出一点,梦的形成过程中有一个引人注目的过程,是浓缩作用和移置作用共同起作用的结果。我们在讨论浓缩作用时已经发现了这种情况,即,梦的思想中两个具有某些共性、有一个接触点的观念,在梦的内容中被一个复合观念替代了,在这个复合观念中,会有一个相对清晰的中心对应两个观念的共性,一些模糊的次要元素则对应它们各自的特性。如果除了浓缩作用还发生了移置作用,那么形成的就不是一个复合观念,而是一个 中间共同体 ,它与各个元素的关系正如力的平行四边形中合量与它的各个分量之间的关系。例如,在我做的一个梦中,梦到的是注射 丙基 制剂的情形。在分析中,我最初只是找到了一次无关紧要的经历,是梦的刺激物,其中戊基起了作用。我还不能说清楚为何戊基被替换成了丙基。然而在这个梦的观念群中,有一个是对我首次访问慕尼黑的回忆,那里的 神殿门廊 引起了我的注意。进一步的分析让我不由得猜想,正是这第二组观念群对第一组观念群的影响导致了戊基到丙基的移置作用。就是说, 丙基 属于 戊基 神殿门廊 之间的中间观念,它以一种 折中 的方式,同时经过凝缩作用和移置作用进入梦的内容之中。

梦的工作表现出谜一般的努力,背后的动机有待推敲,这一需求在探讨移置作用时显得比在探讨浓缩作用时更迫切。

如果我们在梦的内容中找不到或认不出梦的观念,移置作用对此要负主要责任,人们其实没有猜出这种歪曲的动机,因此,探讨梦的观念所遭受的另一种更为温和的转换,可以让我们发现梦的工作所达成的另一个新的、但却容易理解的成就。人们通过分析找出来的那些最接近的梦的观念,经常披着明显不同寻常的外衣,它们似乎并不以我们的思维所最爱用的客观的语言形式出现,更多的是通过明喻、隐喻象征性地表现出来,就像是用富有画面感的诗歌语言。梦的观念在表现方式上受到的这种程度的限制,其动机不难找到。梦的内容大多由生动的场景组成,梦的观念首先必须经过处理,才可以用于这种表达方式。我们设想一下自己面临的任务是在法庭上用一系列图片替代一篇社论或辩护词中的句子,就容易理解了,因为要 考虑到在梦的内容中的表现力 ,梦的工作不得不做变动。

梦的观念的精神材料当中一般会有对印象深刻的经历的回忆,而且经常来自儿童早期,这些经历本身已被处理为情境,内容通常是视觉性的。只要有可能,梦的观念中的这一部分就会对梦的内容的外观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它就像结晶点一样吸引着梦的观念中的材料,并且影响着它们的分布。梦中的情境往往只不过是经过修改的某个印象深刻的经历的复本,由于插入了一些内容而变得复杂了,反过来,梦很少会忠实地复制真实场景而不掺杂任何内容。

不过,梦的内容并非只由情境组成,它还包括一些未被融合的视觉图像和言谈话语的片段,甚至还有未改动过的观念,因此,如果我们简明扼要地审视一下梦的工作可资利用的表现手段,从而在梦所特有的表达形式中重新找回梦的观念。可能是一件让人兴奋的事。

我们通过分析发现的梦的观念,是作为一种结构极其繁杂的精神混合体展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个精神混合体的各个部分相互之间具有各种各样的逻辑联系,它们形成了前景和背景、各种条件、偏离的内容、解释性内容、证据链条、异议成分。几乎每一串思想总伴有它的对立部分。这些材料并不缺乏我们的清醒思维具有的一切特性。如果现在要把这一切变成梦,这些精神材料就得服从一种将其大幅浓缩的挤压作用,服从一种像是要营造新表象的内部碎裂作用和移置作用,还要服从那些最能构造情境的组成部分所做出的选择。考虑到这些材料的起源,这一过程可称为“ 回归作用 ”。可是,在向梦的内容转换的过程中,之前将精神材料连接在一起的逻辑联系却丢失了,梦的工作似乎只是把梦的观念中的客观内容接收过来进行处理,恢复被梦的工作摧毁了的关联就是分析工作的任务。

和我们的思维语言相比,梦的表达手段可以说非常贫乏,不过,梦也无须完全放弃重现梦的观念之间的那些逻辑关系,其实它常常很成功地用自身结构的形式特征替代了这些关系。

首先,对于梦的所有观念之间无疑存在着的关联,梦最初的应对办法就是将这些材料融合为一个情境。它会通过 时间和空间上的近似性复现逻辑联系 ,就像那位画家将所有作家都放进《帕纳斯山》 这幅画中,他们其实从未在某个山峰上聚会过,但却在概念上构成了一个群体。梦对于细节也用这种表现方式,当它在梦的内容中展示两个紧密相连的元素时,往往表示在梦的观念中对应存在着一个非常密切的联系。另外还可以注意到,所有在同一个晚上做的梦通过分析可以发现都来自相同的观念群。

两个观念之间的 因果关系 要么不予表现,要么被不同长度的两段梦 前后相继 的关系所代替。这种表达往往是颠倒的,梦的开始表达的是结论,它的结尾表达的则是前提。在梦中,一件事情直接转变为另一件事情,表现的似乎是 原因 结果 的关系。

梦从不表现“ 要么……要么 ”这种 二者择一 的关系,而是将两个方面都纳入同一个关系中,看似同等对待了。我已经提到过了,复现梦时用到的“要么……要么”关系要用“ ”来翻译。

对于相互矛盾的观念,梦更喜欢用同一个元素予以表现 。梦中似乎并不存在“不”的关系。两个观念之间的对立,即 颠倒 的关系,在梦中得到的表达最引人注目,它的表达方式是,梦的另一段内容被转换为它的对立面,就像事后的反思。还有另一种表达 矛盾关系 的方式,我们后面再做介绍。梦中经常出现的对 运动障碍 的感觉也可用来表达两个冲动之间的矛盾,表达一种 意志的冲突

相似性 共同性 一致性 这些逻辑关系中,梦的形成机制只对其中一种最有好处。梦的工作以这些情况为根据展开浓缩作用,方法就是将所有显示这种一致性的成分撮合为一个 新的统一体

这一系列简短粗略的解释,当然并不足以说明梦都有哪些形式化的表达手段来表达梦的观念中的那些逻辑关系。从这个角度看,各个具体的梦所完成的工作有的精妙,有的马虎,它们或多或少都认真遵守了递给它们的文本,会在不同程度上使用梦的工作提供的辅助手段。在后一种情况下,它们会显得模糊、混乱、不连贯。不过,如果一个梦看起来明显荒谬,如果它的内容中包含了某种明显不合情理的成分,那么这是故意的,看似忽视了一切逻辑上的要求,其实表达了梦的观念之中一段理智的内容。梦中的荒谬对应着梦的观念中的 矛盾 嘲笑 愚弄 。由于这个解释和另一种观点尖锐对立,即梦是零散的、没有批判意识的精神活动的产物,我要通过一个例子来强调说明。

我的一位熟人M先生在一篇文章中受到了攻击,攻击者并非无名之辈,而是歌德,正如我们大家都知道的,这场攻击猛烈得过分了。M先生当然被这次攻击搞垮了。在一次宴会上,他就这件事大倒苦水,不过,他个人的这次遭遇并未影响他对歌德的崇拜。我觉得这件事从时间上看不大可能,就想弄清楚一下。歌德去世于1832年,因为他对M先生的攻击当然是这之前的事,那么M先生当时一定还是个年轻人。我觉得有说服力的推断是,他当时18岁。可是,我不能确定我们当下是哪一年,所以整个计算都变得模糊不清了。顺便说一下,这次攻击就包含在歌德的著名文章《论自然》中。

如果我再说明一下,这位M先生是一位年轻的生意人,对一切诗歌和文学的东西都没兴趣,那么这个梦的荒唐之处就更明显了。然而,如果深入分析一下这个梦,我也许能够成功地展示,在荒唐的外表后面隐藏了多少“方法”。这个梦的材料有三个来源:

(1)M先生是我在一个宴会上认识的。有一天,他请我给他有精神障碍迹象的哥哥做检查。在与病人交谈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个尴尬的场面,他无缘无故地暗示了他弟弟 年轻时的荒唐事 ,从而泄露了他的秘密。我曾向病人问过他的 出生年份 (梦中的 去世年份 ),进而让他做各种计算,想通过这个办法测试他的记忆缺陷。

(2)有一本以扉页上也有我的名字而自夸的医学杂志刊登了一篇“ 毁灭性的 ”评论文章,是一位相当年轻的评论者写的,评论我的柏林朋友F 的一本书。我为此事联系了编辑,他虽表示歉意,却不愿向我许诺补救措施。随后,我便断绝了与这家杂志社的关系,但我还是在谢绝信中强调,希望 我们的私人关系不要受这件事的影响 。这是这个梦的真正来源。我朋友的著作不受欢迎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我看来,该书做出了生物学上的一个重要发现,很多年过去了,这一发现直到现在才开始受到专业人士的青睐。

(3)不久前,我的一位女病人向我讲了她弟弟患病的情形,他高喊着“ 自然 自然 ”陷入了癫狂的状态,医生们的意见是,他的呼喊是由于读了歌德那篇精彩文章的缘故,认为病人在学习上过度劳累了。我曾表达过看法, 在我看来更有说服力的解释 是,他呼喊的“自然”一词要从性的方面考虑其意义,我们这里即使教育程度不高的人也有这种认识。这个不幸的人后来割掉了自己的生殖器,似乎至少可以证明我的看法并非没有道理。癫狂病开始发作时,这个病人 18岁

在梦的内容中,隐藏在“我”后面的,首先就是我那位受到评论者恶评的朋友。“ 我想把时间关系弄清楚一些 。”我朋友这本书谈的就是生命中的时间关系,书中也把歌德的一生还原为各种各样的天数,这些天数在生物学上是有重要意义的。可是,这个“我”又被等同为一个瘫痪病人了(“ 我不太确定我们现在是在哪一年 ”)。就是说,就梦呈现的内容看,我朋友的行为就像一个瘫痪病人,显得很荒谬。不过,梦的观念却是语带讥讽:“当然了,他是一个疯子,一个傻瓜,而你们是天才,更明白事理。可是,难道事实不可以恰恰是 颠倒过来 的吗?”这种 颠倒 的内容在梦中俯拾皆是,歌德攻击那个年轻人的情形是荒谬的,而一个年轻人今天仍可以很容易地攻击伟大的歌德。

我想说的是,没有一个梦不是纯粹只受利己主义动机支配的。事实上,梦中的这个“我”不只是代表我的朋友,也代表我自己,我把自己和他等同起来了,因为对于我自己的这个发现来说,他的发现遭受的命运似乎就是榜样,如果我要推出自己的理论,强调性欲在精神性神经机能症患者病因中所起的作用(参见对那个18岁病人呼喊“ 自然 自然 ”所做的暗示),也会遭到同样的批评,而我现在就已经用同样的嘲弄来迎接它们了。

在继续追踪梦的观念时,我发现 梦中荒谬情形的关联概念 总是只有 嘲笑和愚弄 。众所周知,歌德在威尼斯的海滩上发现了一个碎裂的羊头盖骨,受此启发提出了所谓的颅骨椎骨学说。我的朋友吹嘘说,当他还是一个学生时,曾发起过一场运动,意图赶走一位老教授,这位教授当年是个权威(也包括比较解剖学的这一分支在内),现在却因 年老迟钝 而没有能力执教了。这样,我朋友发起的这场行动有助于消除一个弊端,即德国大学里的学术人员没有 年龄限制 年龄终究抵挡不了愚蠢 。在这家医院里,我有幸在一位主任医师手下工作多年,他早已 冥顽不化 ,几十年来以 蠢笨无能 臭名远扬,却一直被允许全权履职。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了颇具海滩发现风格的一幕,医院里有年轻的同事曾经模仿当时的一首流行小调,改编歌词影射此人:这根本不是歌德写的,这根本不是席勒编的……。

对于梦的工作,我们的分析还没有结束。我们不得不说,除了精神材料的浓缩作用、移置作用和形象化加工以外,梦的工作还有一项活动,只是并非在所有的梦中都能认出它的痕迹来。关于梦的这部分工作,我不准备详细讨论,只想说明一点,就是要想了解它的本质,最容易的办法是下决心去猜想一下——很可能与事实并不相符—— 它只是事后才对已经预先形成的梦的内容产生影响 。它的功能就在于协调梦的各个组成部分,使它们之间大致相互关联,共同组合成一个梦。这样,梦就有了某种外观,当然,它并不能在所有位置上覆盖梦的内容,同时,通过插入的片段和细微的修改,梦会得到初步的、暂时的解释。不过,只有不过分斤斤计较,对梦的内容进行加工才有可能,而它呈现给我们的仍然无非只是对梦的观念的明显误解;我们在开始分析梦时,首先必须排除这种解释企图。

在梦的工作中,这一部分的动机尤其显而易见,是对 可理解性的考虑 促成了对梦的最后修饰,但这样一来也暴露了这项工作的根源。面对摆在自己面前的梦的内容,它的行为和我们正常的精神活动在面对呈送给自己的任意一种知觉内容时常有的反应一样,会带着特定的期待理解这一知觉内容,在知觉到对象内容的那一刻,就会在可理解的前提下对其进行安排,这样做的时候,它要冒歪曲对象的危险,事实上,如果对象内容无法与任何熟悉的事物相提并论,首先就会导致千奇百怪的误解。众所周知,当我们看到一系列奇特的符号或者听到一连串陌生的词句时,如果不先从 可理解性的考虑 去感知对象,不借用我们熟悉的某些东西对其进行转化,是无法看懂和听懂的。

经过了一种与清醒思维完全类似的精神活动所做的修饰,这样的梦就可以称为 构造良好的梦 。在其他一些梦中,这项工作完全失败了,甚至根本没做过任何协调或解释的尝试,由于我们醒来后在感觉上认同的是梦的工作的最后这一部分,那么就会断定,这个梦“完全没有头绪”。但我们通过分析却认为,由一些并不连贯的片段毫无条理地堆积而成的梦,与经过仔细修饰并且具有外观的梦具有同样的价值。在前一种情况下,我们也许还可以省掉麻烦,不用拆除对梦的内容所做的修饰。

可是,如果认为梦的外观只不过是我们心理世界的意识主管机构对梦的内容所做的修饰,易被误解、相当随意,那就错了。梦在构造外观时,经常会采用愿望型的幻想,它们以预制形式存在于梦的观念中,和我们清醒生活中所熟悉的、有理由被称为“白日梦”的情形性质相同。对夜间做的梦进行分析后揭示出来的那些愿望型的幻想,经常被证明是对婴幼儿时期某些场景的复制或改写,因而在某些梦中,梦的外观直接揭示了梦的真正核心,它只是和其他材料掺杂在一起而被歪曲了。

除了上述四种行动,梦的工作再没有其他内容了。如果我们坚持“梦的工作”就是将梦的观念转换为梦的内容这一定义,就必须告诉自己:梦的工作不是创造性的,它不产生自己特有的想象,它不做判断,也不下结论,它只是对材料进行浓缩、移置,进行形象化加工,最后再加上一点儿不太稳定的解释性修饰,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功能了。人们虽然在梦的内容中发现了一些东西,认为它们是另一种更高级的理智功能的产物,然而每一次分析都令人信服地表明, 这些理智活动在梦的观念中便已完成,梦的内容只是把它们取过来罢了 。梦中做出的结论不过是梦的观念中某个结论的重复而已,如果不加修改地移到梦中,看上去并不会有问题,如果梦的工作将它移置到其他某个材料上面,那就显得荒谬不堪了。梦的内容中的计算行为只不过说明了梦的观念中存在着计算,后者总是合理的,而梦中的计算却可能会得出荒唐至极的结果,因为计算的因素受到了浓缩,同一个运算方式被移置到别的材料上面了。甚至梦的内容中出现的言语也不是新创造出来的,事实证明,它们是由说过的,或者听到和读到的各种言语杂糅而成的,这些言语在梦的观念中复活了,它们的原文被梦中话语一字不差地复制,然而它们的诱因却完全被晾到了一边,意义也被极其粗暴地篡改了。

用例子来印证上面刚谈到的这些看法,也许并非多此一举。

(1)这是一位女病人做的梦,听起来天真无邪,构造也很精巧。

她和厨娘一起去市场,厨娘挎着篮子。当她提出买某样东西时,肉贩告诉她说,那样东西已经没有了。他想推荐她买另一些东西,并说“这个也挺好”。她拒绝了,然后来到卖菜妇这里。卖菜妇向她推荐一种特别的蔬菜,菜都被扎成了捆,但颜色是黑的。她说,这个我没见过,我不能买。

那样东西已经没有了 ”这一说辞来源于治疗本身。几天以前,我自己正是用这样的话向病人解释说,童年时期那些最早的回忆,其原始形态 已经没有了 ,它们被移情和梦取代了。也就是说,我就是梦中的那个肉贩子。

第二句话,即“ 这个我没见过 ”,出现在另一个毫不相干的关联中。前一天,她曾用责备的口气冲她的厨娘(顺便说一下,厨娘在梦中也出现了)喊道:“ 您要守规矩些,这个我没见过 。”意思或许是说,我不认可这样的行为,不会容忍它。这句话中比较天真和善的这部分通过一种移置作用进入梦的内容之中,然而在梦的观念里面,起作用的只是这句话的另一部分,因为梦的工作在这里将幻想的场景改变到了完全难以辨认、极其天真无害的地步,而在这个场景中,我正是 以某种不检点的方式对待 这位女士的。不过,这个在幻想中期待的场景本身只是一次实际经历的新版而已。

(2)这是一个看似无意义的梦,梦中出现了数字。她要支付某种费用;她女儿从钱包里取出了3弗罗林和65个十字币 ;但她却说道:“你这是干什么呢?它只值21个十字币呀。”

这位女士来自国外,她将孩子安置在维也纳的一所寄宿学校,只要她女儿留在维也纳读书,她就可以在我这里继续治疗。做梦前一天,学校的女校长建议她让孩子在她那里再读一年。这样一来,她也可以再延长一年治疗了。如果大家记得“ 时间就是金钱 ”这句话,梦中的数字就变得有意义了。时间就是金钱。 一年 等于 365天 ,用十字币表示就是365个十字币或3弗罗林65个十字币。 21个十字币 对应的是 三周 ,指的是从做梦那一天到学期结束之日,也就是到治疗终止之日的时间。很明显,这位女士拒绝了校长的建议,是出于金钱的考虑,这也是梦里出现的钱数那么少的原因。

(3)有位女士,年纪轻轻却已结婚多年,她获悉一位年龄和自己几乎相仿的熟人L.伊丽泽小姐订婚了。这件事促成了下面这个梦:

她和她的丈夫坐在剧院里,正厅前排的座位中有一边全都空着。她的丈夫告诉她说,L.伊丽泽和她的未婚夫也想来看戏,可是只能买到很差的座位,三张票要花1弗罗林和50个十字币,他们当然不能买了。但她觉得,这说不定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我们感兴趣的是,梦的观念材料中的这些数字来自何处,经历了什么转换。这1弗罗林50个十字币是 从哪里 来的呢?它来源于前一天发生的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她嫂子从丈夫那里得到了150弗罗林作为礼物,然后便 匆匆忙忙 花出去了——用这笔钱给自己买了一件首饰。我们要注意一点,150弗罗林是1弗罗林50个十字币的一百倍。至于三张戏票中的三这个数字,只有一种关联的可能性,这就是新娘L.伊丽泽正好比做梦者小三个月。梦中的场景复现了一件小事,她经常因此而被丈夫取笑。有一次,她 匆匆忙忙 地提前为一场戏买好了票,后来等她来到剧院时,发现 剧院正厅前排的座位有一边全都空着呢 。也就是说,她实在用不着这么匆匆忙忙的。最后,我们也不要忽视梦的荒谬之处,两个人去看戏却买了三张票!

梦的观念其实是:“这么早就结婚真是荒唐啊,我其实 用不着这么匆匆忙忙 的。从L.伊丽泽的例子可以看出,我只要稍微等上一等,最终还是会找到一个丈夫的,而且是一位好 一百倍 的(丈夫、宝贝),我那些钱(嫁妆)可以买到三个这样的丈夫!”

在前面的讨论中,我们对梦的工作已有所了解了。我们还是倾向于宣称,这是一种相当奇特的精神过程,就我们所知,此外再没有与之相类似的情况了。通常是梦的工作的产物——梦,让我们感到惊讶,但这种惊讶似乎转到梦的工作上来了。实际上,在一整系列的精神过程当中,梦的工作只是首先被发现的那一个,是这些精神过程导致了癔症症状、恐怖观念、强迫观念和妄想观念的产生。对其他那些过程来说,浓缩作用尤其移置作用,同样也是从不缺席的特征,与此相反,形象化转换却是梦的工作所特有的。如果这一解释在将梦与精神疾病产生的结构相提并论,那么找出诸如梦的形成这类精神过程的主要条件在我们看来就更重要了。我们很可能会惊讶地听到这样一种观点,即无论睡眠状态还是疾病都不在这些必不可少的条件之列。与梦以及这一系列精神过程的其他成员一样,健康人日常生活中的许多现象,如遗忘、说错、拿错,以及某一类的疏忽,其产生的精神机制是相似的。

问题的关键在于移置作用,在梦的工作的各项功能中,它是格外突出的那一项。在深入考察移置作用这一对象时,如果我们把它视为一种纯粹的心理条件,就可以找出它的主要条件,它是一种类似于动机的东西。对梦的分析无法绕开经验,如果我们多关注经验,就会发现它的踪迹。在对第82页上的那个梦例进行分析时,我不得不终止说出梦的观念,因为就像我承认的那样,梦的观念当中有些内容我是要对陌生人保密的,我无法做到把它们说出来,同时不会在某些重要的方面带来伤害。我还要补充说明一点,如果不选这个梦,而是拿另一个梦来做分析,也是毫无用处的;分析任何一个内容模糊、混乱的梦,我都会碰到一些要求保密的梦的观念。不过,如果我只是为自己继续分析下去,不考虑其他的人,毕竟,像梦这样的个人经历并非他们所专有,那么,我最终总会碰到一些令我吃惊的观念,我不知道它们就在我身上,它们对我来说不仅 很奇特 ,也让我感到 不舒服 ,因此我会激烈地否定它们,然而贯穿分析过程的观念链条却无情地将它们强加于我。对这一普遍存在的事实,我别无选择,只能假设这些观念真实地存在于我的心理世界中,而且具有某种精神强度或能量,但却处于一种独特的心理情境之中,导致我 意识不到 它们的存在。我把这种特殊的状态称为 压抑 状态。这样,我只能得出结论认为,在梦的内容的模糊性和某些梦的观念的压抑状态( 不能被意识接受 )之间存在着一种因果联系,梦只能是模糊的, 以便不致泄露梦的观念中的禁忌内容 。于是,我得出了 梦的伪装 这一概念,它是梦的工作的产物,其目的就在于 伪装 ,把意图遮掩起来。

我想用那个选来做分析的梦例来验证一下,我要问自己的是,在这个梦中,以伪装的形式登场的究竟是哪个观念,如果它不化装,就会遭到我的极力反对。我记得,那次免费乘车让我想起了最近几次和一位家族成员同车共乘的情形,每一次都很花钱;我对这个梦的解释是,我很想经历一次不花任何代价的爱;在做这个梦前不久,我曾为这个家族成员支付了一笔数目可观的款项。基于这些前后关系,我不得不承认的观念就是: 我后悔付出了这笔款项 。我只有承认这个冲动,梦中的那个愿望才是有意义的,即我想拥有无须我花钱的爱。不过,我可以坦诚地对自己说,在决定支付那笔款项时,我一刻也没有犹豫。这一相反的观念,即对此感到后悔,我并没有意识到。至于究竟出于哪些原因没有意识到,那是另一个问题了,我知道它的答案,但它偏离了话题,属于另一个关联。

如果我分析的梦不是自己的,而是某个陌生人的,得出的结论也会相同,只不过用来说服他人相信的动机要相应改变。如果是一个健康人做的梦,我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只能劝他承认分析所揭示出来的那些被压抑的观念,它们关联着梦的各种观念,他至少会抗拒的,不愿承认。可是,如果分析的对象是一位神经症患者,比如一位癔症患者,就要证明被压抑的那个观念和他的症状有联系,若将这些症状替换为被压抑的观念,症状就会改善,这样,让他接受被压抑的观念就有说服力了。例如那位女病人,她做了前面那个花1弗罗林50个十字币买三张票的梦,基于分析而做的推测只能是,她对自己的丈夫评价不高,后悔嫁给了他,想另找一个丈夫将他换掉。她当然会声称爱自己的丈夫,她的内心世界对这种愿望(换个好一百倍的丈夫!)是一无所知的,然而她所有的症状都指向和这个梦一样的结论。她曾有一段时间意识到她并不爱自己的丈夫,当遭到压抑的对这段时期的记忆被重新激活后,那些症状就消失了,而她对这个释梦结论的抵抗也不见了。

当我们确立了压抑的概念,并将梦的伪装与被压抑的精神材料联系起来后,对于通过分析梦而得出的主要结果,我们就可以做一般性的描述了。我们发现,那些可以理解的、有意义的梦都是不加遮掩的愿望的满足,也就是说,这些梦的梦境呈现了一种愿望的满足,这个愿望是我们意识到了的,是日间活动残留下来的,是值得我们感兴趣的。至于那些既模糊又混乱的梦,分析带给我们的结论也完全类似:梦境呈现的也是一种愿望的满足,这个愿望总会从梦的观念中突显出来,然而对它的表现却无法辨认,只有在分析中对其进行追溯才能揭示出来,这个愿望要么本身就处于被压抑的状态,为意识所不容,要么就是与被压抑的观念紧密相连,由这些观念所承载。这一类梦的公式就是: 它们隐蔽地满足了被压抑的愿望 。这里还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的地方,老百姓认为梦绝对是预示未来的,这种观点是有道理的。实际上,梦呈现给我们的那个未来,并非将要发生的未来,而是我们希望这样发生的那个未来。在这一点上,老百姓也遵循了自己的惯常做法:希望什么,就相信什么。

根据梦对愿望满足的态度,它们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梦 不掩饰地 将一个 未被压抑的 愿望表现出来,它们都属于幼儿型的梦,在成年人身上出现得越来越少;第二类梦则是 隐蔽地 将一个 被压抑的 愿望表达出来,也许我们所做的绝大多数的梦都必须先进行分析才可以理解;第三类梦表现的虽然也是一个 被压抑 的愿望,但是 没有 隐蔽或隐蔽得不充分。最后这一类梦总会伴有 焦虑的情绪 ,担心梦被打断,这里的焦虑替代了梦的伪装;只有在第二类梦中,梦的工作才避免了焦虑出现。无须费多少力气就可证明,使我们梦中产生焦虑的这种观念性内容,曾经是一个愿望,而且一直受到压抑。

还有一些清晰的梦,带有尴尬的内容,但在梦中并不感到尴尬,因此不能将其归入焦虑的梦,但这些梦却总是被用来证明梦是没有意义的,不具精神价值。以这样一个梦为例所做的分析将表明,我们面对的这些梦实际上 非常隐蔽地 满足了被压抑的愿望,就是说都属于第二类梦,同时还将展示移置作用如何出色地适合用于将愿望隐蔽起来。

有个女孩梦见她姐姐目前仅有的一个孩子死在自己面前,周遭环境和她几年前看到她姐姐第一个孩子的尸体时一模一样。她在梦中对此并不感到悲痛,当然,她拒绝接受这个梦境迎合了她的一个愿望这种看法。这一点也并没有强求她承认。不过,几年前,就在那个孩子的棺材旁边,她最后一次看到她所爱的那位男士,还和他说了话;如果第二个孩子死了,她肯定又可以在姐姐家里遇到这位男士了。她现在很期待这次相逢,但又抗拒自己的这种感觉。做梦的那天,她自己买了一张报告会入场券,她依旧钟情的那位男士已公告要做这场报告。她的梦很简单,属于迫不及待的梦,这种梦常常在旅行、去剧院看戏以及类似期待中的娱乐活动之前发生。不过,为了掩盖她的这种渴望,场景被移置到一种最不适合产生愉快情感的事件上去了,而这件事情现实中也确实是发生过的。我们还要注意的是,梦中的情绪状况与被推到前景中的内容并不相称,而与真实的、但却遭到抑制的内容相合。梦中的场景抢在她渴望已久的重逢实现之前展开了,它和悲痛的情感并没有任何关联。

迄今为止,哲学家们还没有任何动机来探讨压抑心理学。既然这样,我们就可以形象地演示一下梦的构造过程,以初步接近这个尚不为人知晓的事实。这个示意图我们无法仅仅通过梦的研究就可以画出来,它本身已经相当复杂了,但我们找不到更简单的处理办法了。我们假设认为,在我们的心理机构中存在着两种构造观念的动因,其中,第二种动因享有特权,它的产物可以自由进入意识,而第一种动因的活动就其本身而言是潜意识的,只能经由第二种动因才可以到达意识。在这两个动因之间的交界处,也就是第一种动因过渡到第二种动因的地方,有一个稽查站,它只让那些合自己意的东西通过,其余的就被拦下了。按照我们的定义,那些被稽查站退回的东西就处于被压抑的状态。在某些条件下(睡眠状态就是其中一个),两种动因之间的力量对比会发生改变,使那些被压抑的内容不再完全被阻。在睡眠状态下,稽查作用松弛,就可能发生这种情况,此时,迄今一直被压抑的内容就会成功地闯出一条通往意识的路来。不过,由于稽查作用从不消失,仅是减弱而已,那些被压抑的内容就不得不容忍某些改变,以显得不那么有失体统。在这种情况下,进入意识的是一种动因想要实现的意图和另一种动因提出的要求之间的折中方案。 压抑—稽查作用松弛—折中调和 ,这一基本模式不仅适用于梦的发生,同样也适用于其他许多精神病理结构,无论哪种情况,调和的过程中都可以观察到浓缩作用和移置作用的过程以及对表层联想的利用,这些我们在分析梦的工作时都已谈过了。

我们没有理由向自己隐瞒魔力信仰的元素,在我们建立理论框架来解释梦的工作的过程中,它是起过作用的。我们获得的印象是,那些内容模糊的梦,其形成的过程就 好像 一个依赖于第二个人的人有些话想说出来,可是这些话第二个人听了必定会感到不愉快,在这个譬喻的基础上,我们得出了 梦的伪装 这一概念和稽查作用的概念,并且努力将我们的这一印象转化为一种心理学理论,它肯定是粗疏的,但至少形象易懂。在进一步澄清这个问题的过程中,不管我们的第一种和第二种动因可以和什么对象认同,我们都会期待自己假设的一种相互关系可得到证明,即,第二种动因控制着进入意识的大门,从而可以阻挡第一种动因进入意识。

睡眠状态被克服后,稽查作用会迅速恢复全部力量,它现在能重新消灭在自己虚弱时期被剥夺的东西了。这至少 部分地 解释了梦的 遗忘 ,这一点从一种已无数次被证实的经验可以看出。在叙述一个梦或对它进行解释时,经常会有一段以为已经忘了的内容突然又出现了。这段逃脱了遗忘的内容总会含有解释这个梦的最佳、最近的路径。它很可能只是由于这个原因而被遗忘,即再一次被压抑。

十一

如果我们把梦的内容理解为表现一个得到满足的愿望,它的模糊性归因于稽查作用对被压抑的材料所做的改变,那么推断梦的功能也就不再困难了。常见的说法是梦干扰了睡眠,我们的看法则罕见地相反,我们必须承认 梦是睡眠的保卫者 。对儿童的梦来说,我们的观点容易找到认同者。

睡眠状态或者精神上的睡眠状态变化(不管它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之所以出现,是因为小孩被要求入睡,或者疲劳感让他决定睡觉,实现入睡的唯一可能则是排除各种刺激,这些刺激可能会给精神机构设定除睡眠以外的其他目标。用来排除外部刺激的手段我们都熟悉了,可是,用什么方法才能压制那些抗拒入睡的内部心理刺激呢?可以观察一下一位母亲让孩子入睡的情形。孩子不停地提出要求,他要再来一个吻,他还想再玩一会儿。这些要求有一部分得到了满足,但母亲利用她的权威将另一部分要求推到了下一天。显然,强烈的愿望和需求是入睡的障碍。谁不知道那个坏男孩的有趣故事呢(巴杜因·格罗勒 ),他半夜醒来在卧室里大喊大叫:“ 他想要牛角吗 ?”一个乖孩子是不会大声喊叫的,他会 梦见 自己在玩牛角。梦呈现愿望的满足,由于它在睡眠过程中会得到 信任 ,就可以解除愿望,让睡眠成为可能。勿庸置疑,信任的对象就是梦中的景象,因为这个梦中景象披上了知觉的精神表象的外衣,而儿童还不具备日后才有的能力,即将幻觉或幻想与现实区别开来。

成年人学会了这种区别,他们也清楚愿望是没有用的,通过持续的训练,他们做到了延迟自己的追求,直至能够在漫长迂回的道路上通过改变外部世界的方式来满足它们。因此,通过很短的精神路径就达到愿望的满足,这在成年人的睡眠中是很少见的,是的,它们本身可能根本就不会出现,所有那些在我们看来是以童梦方式构造起来的内容,都需要一种复杂得多的解释。与此相对,成年人却形成了一种区分精神材料的能力,知觉健全者无一例外,这一点是儿童所没有的。成年人身上会形成一种精神动因,在生活经验的教导下,它对心理冲动具有极其严格的控制和阻拦作用,鉴于它与意识以及随意运动能力的关系,它又是用最强有力的精神手段装备起来的。不过,儿童期的冲动有一部分因为对生活无用而被这种动因压抑了,所有源自这些冲动的观念材料都会处于压抑状态之中。

在这种动因中,我们可以认出那个普通的“我”,当这个动因面对睡觉愿望而自我调节时,它似乎受到了睡眠的心理生理条件的逼迫,放松了它在白天经常用来压制被压抑材料的力量。这种放松本身虽然没什么害处,不论被压抑的童心冲动如何喧闹,作为同一个睡眠状态的结果,它们要进入意识依旧非常困难,它们通向运动的道路也是封闭的,但是,睡眠被它们打扰的危险必须予以排除。我们无论如何必须假设,即使在沉睡状态下,仍有一定数量的自由注意力担任警卫员抵制感觉刺激,它们可能会认为醒过来其实比继续睡觉更可取,否则就无法解释,我们怎么可以在任何时间被某些特定性质的感觉刺激所惊醒了,正如生理学家老布达赫 已经强调过的那样,母亲会被她自己孩子的低声哭泣所惊醒,磨工在他的磨子停止转动时、大多数人在被人轻声呼唤自己的名字时都会醒过来。这种担任警戒任务的注意力也会转向身体内部那些来自被压抑材料的愿望刺激,并和它们一起形成梦,作为一种调和物,同时满足这两种动因。梦为被压抑的材料创造了一种精神上的解决方案,或利用被压抑的材料构造一个愿望,将其表现为已获满足,但它同时又让睡眠继续,从而满足了另一种动因。而我们的“我”表现得就像个孩子,它相信梦中的景象,它似乎是想说:“是的,是的,你是对的,但让我继续睡吧。”我们醒来后对梦产生轻视,因为觉得梦杂乱无章,看起来不合逻辑,但这很可能只是我们那个睡眠中的“我”对那些来自被压抑材料的冲动所做的判断,这些被压抑的材料更有权利充分利用睡眠干扰物的运动无能状态。有时候,我们自己在睡眠中也会意识到这种轻蔑的判断;如果梦的内容过于逾越稽查作用,我们就会想,“这只是一个梦而已”,于是又继续睡下去了。

这并不是反对下面的观点。梦也有模棱两可的情况,在这些梦中,梦已无法坚持履行保护睡眠不被打断的功能,如焦虑的梦,便将它换为另一个功能,也即及时取消睡眠。它这样做也只不过是像诚实的守夜人,一开始的时候,他执行任务压制干扰,让市民们不被惊醒,然而后来他觉得造成干扰的原因很严重,自己无力单独应对,便将市民们也都唤醒,而后他仍会继续履行职责。

当一种刺激就要被睡眠者的感官接受时,梦的这种功能尤其明显。众所周知,睡眠过程中施加的感官刺激会影响梦的内容,这一点可用实验证明,而且是医学界对梦进行研究获得的少数确定的成果之一,但它被过高评价了。可是,这个结论也引出了一个迄今无法破解的谜团,因为实验者施加到睡眠者身上的感觉刺激在梦中并不能被正确地认出来,只能在无数可能的解释中择一从之,而这个抉择看起来只能交给专制的精神来裁定了。当然,并不存在什么精神专断机构。睡眠者对来自外部的感官刺激可以有多种反应方式。他要么醒过来,要么还是成功地睡下去了。在后一种情况下,他可以利用梦来消除这个外部刺激,而这又有多种方式。例如,他可以梦见一个与这种刺激水火不相容的情境来消除刺激。比如一个由于会阴 处有脓肿而痛苦的睡眠者就是这样做的,他梦见自己骑在一匹马上,将用来缓解他痛苦的泥敷剂当作马鞍,就这样避免了干扰。或者,更常见的情况是,外部刺激被重新解释,它被纳入到一个正待满足的被压抑愿望的前后关系之中,从而被剥夺了现实性,也就是被当作精神材料的一部分对待了。因此,有人梦见自己写了一部喜剧,表达某种基本思想,剧本在剧院里上演,第一幕过后,满堂喝彩,掌声雷动……这里,做梦者肯定成功地压制了干扰,延长了自己的睡眠,因为当他醒过来时,已听不到声响了,但绝对可以断定有人拍打了地毯或床垫。被噪声惊醒前刚刚做的那些梦,都会试图用另一种解释来否认这种将要吵醒他的刺激,从而将睡眠再延长一小会儿。

十二

谁如果坚持 稽查作用 是梦的伪装的主要动机这一观点,当从释梦的结果得知,成年人做的大多数梦在分析后都会追溯到 性爱愿望 ,是不会感到奇怪的。这一论断并不针对那些含有不加遮掩的性爱内容的梦,这些梦可能所有做梦者基于亲身经历都很熟悉,一般只被描述为“性梦”。即使是这一类的梦,它们选择性爱对象的情形,它们清除导致做梦者在清醒时停止性需求的一切限制这种做法,以及许多暗示性欲反常的奇特细节,仍然足以让人感到惊讶。不过,分析表明,有许多其他的梦,在它们的显意中看不出任何性爱的痕迹,但解释工作却揭示出它们是性爱愿望的满足,另一方面,许多被清醒思维视为“日间残余”而遗留下来的观念,只有借助被压抑的性爱愿望才会在梦中得到表现。

要澄清这一没有进行理论推定的事实,需要指出一点,即没有其他任何一组本能像性本能那样被文化教育要求如此深远地压制着,同时,对大多数人来说,性本能也是最容易从最高精神动因的控制之下摆脱出来的那种本能。自从我们认识到, 儿童期性欲 一般表现得不那么引人注目,而且通常会被忽视和误解,我们就有理由说明,几乎每一个文明人都会在某一个点上保留了儿童形式的性欲,我们的理解是,那些被压抑的儿童期性愿望为梦的构造提供了最常见、最强大的驱动力量

表达性爱愿望的梦若要成功地在梦的显意中表现得没有危险、与性无关,只有一种方式可能。含有性观念的材料不可以表现为本来的样子,必须在梦的内容中用暗示、影射以及类似的间接表现形式替代,但是又要区别于其他的间接表现形式,梦中使用的间接表现形式不能被直接理解。符合这些条件的表现手段,人们一般将它们称为所表现的事物的 象征 。自从人们注意到,说同一种语言的做梦者会使用相同的象征,甚至,在有些情况下,使用相同的象征已超越了说同一种语言这个界限,人们对这些象征尤其感兴趣了。由于做梦者本人并不清楚他们所用的象征的意义,这些象征与它们所替代和表达的对象之间是怎样发生关联的,一开始会让人困惑不解。不过,事实本身是确定无疑的,这对释梦技术来说很重要,因为借助关于梦的象征的知识,就可以理解梦的内容中各个元素,或者梦的各个片段、有时候甚至是整个梦的意义,而不必询问做梦者本人的联想了。这样,我们就接近了翻译梦的大众理想,另一方面又回到了古人的释梦技术,对他们来说,释梦就等于用象征进行解释。

虽然关于梦的象征的研究还远非完善,但我们肯定能够提供一系列关于这个问题的普遍结论和具体的说明。有些象征几乎可以普遍明确地翻译出来,比如,皇帝和皇后(国王和王后)代表父母,房间代表妇女,房间的入口和出口则代表身体上的开口部位。绝大多数梦的象征用来表现人、身体的各部分以及带有明显性意味的活动,特别是生殖器,可以用许多往往非常惊人的象征表现出来,各种各样的物体都被用来象征性地表现生殖器。锐利的兵器、长而硬挺的物体如树干和棍子代表男性的生殖器,橱柜、箱盒、车厢、炉子在梦中则代表女性器官,我们立刻就能认出参照物,认出这些替代物的共性来。可是,并非所有的象征都让我们很容易就找到其中的关联,如楼梯或上楼象征性交,领带象征男性器官,木头象征女性器官,只要我们没有通过其他途径认出其中的象征关系,是不会相信这些象征的。而且,大量的梦中象征是两性兼备的,可视情况决定它代表的是男性还是女性生殖器。

有些象征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属于同一个语言圈或同一个教育层次的做梦者都能遇到,还有一些只在极其受限、极其个性化的情况下出现,是某一个人根据自己的观念材料构造出的一些象征。前一类象征还要再做区分,其中有些象征的性意涵是有道理的,这可以从语言的使用上直接看出来(例如来自农业领域的概念“繁殖”“种子”),另一些象征与性的关联似乎要追溯到最古老的时期,要沉潜到我们的概念构造能力的最深处。就上面细分的这两种象征而言,人类构建象征的能力目前并没有减弱,我们可以看到,新近发明的物体(如飞船)马上就被提升为普遍使用的性象征。

顺便说一下,如果我们认为,只要做到对梦的象征作用(“梦的语言”)有更彻底的认识,就不必再去询问做梦者本人对梦有哪些联想了,可以完全回到古代的释梦技术,也是错误的。如果不理会那些个性化的象征,不理会普遍象征在使用中出现的波动,人们绝对无法说出,梦的内容中的某个元素究竟该象征性地解释还是该用它的本意,人们能肯定的是,并非梦的所有内容都可以象征性地做出解释。对梦的象征作用的认识永远只能帮我们翻译梦的内容的某些成分,应用前面给出的技术规则并不会多余,不过,当做梦者的联想失效或不充分时,它恰恰可以作为最有价值的辅助解释手段。

对于理解人类那些所谓的“典型”梦以及在个别人那里的“反复出现”的梦,梦的象征作用也是必不可少的。在这个简短的分析中,对梦的象征性表现方式的讨论如果显得不够完整,那我要提请大家注意,在我们对这一问题所能给出的结论中,这一认识属于最重要的方面,这算是为这个疏漏所做的辩解吧。梦的象征作用远远超出了梦的范围,它不是梦所特有的,在童话、神话、传说中,在笑话和民间创作中,它同样是主导性的表达方式,它让我们可以追溯梦与这些产品之间的紧密联系。但我们要告诉自己,它并非由梦的工作所产生,它是一种特性,很可能就是我们潜意识思维的特性,正是这种潜意识思维为梦的工作提供了浓缩作用、移置作用和戏剧化作用的材料。

十三

我不求在这篇短文中说清了梦的所有问题,也不认为自己令人信服地解决了这里讨论的问题。对所有关于梦的文献感兴趣的人,可以去读圣·德·桑克提斯的著作《梦想》(都灵,1899),谁如果想了解我是如何进一步论证自己关于梦的观点的,可以参阅我的著作:《释梦》(莱比锡、维也纳,1900)。我只想再提示一下的是,我对梦的工作所做的阐释应该往哪个方向继续进行下去。

我把释梦的任务理解为用梦的隐意来替代梦,也就是说,将梦的工作编织起来的东西再解开,这样一来,一方面,我提出了一系列新的心理学问题,这些问题既涉及梦的工作本身的运行机制,也涉及所谓的压抑作用的本质和条件;另一方面,我还断定了梦的观念的存在,它们是生成精神结构的材料,内容非常丰富,秩序井井有条,具有正常理智功能的所有特征,但又避开了意识,直到它通过梦的内容向其发出伪装过了的信息。因此我不能不推测,这样的观念在每个人那里都存在,因为几乎所有的人,包括最正常的人在内,都能够做梦。梦的观念的潜意识性质,以及这种潜意识与意识和压抑的关系,又进一步引出了其他一些对心理学来说非常重要的问题,在精神分析把其他精神病性质的结构如癔症症状和强迫观念的产生弄清楚之前,这些问题的解决可能要先搁置一下。 qRY81NtdsHasTrQ58lLe0ATPa8YHw9gonlj7xJZmPP53/9yk8ax69kcQEzKpwS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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