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琳娜离开后几个星期,我也离开了布雷顿家。当时我几乎没有想过从此再也不会拜访它,再也不会踏上那宁静而古老的街道——我回到了阔别六个月的故里。人们会揣测我回到亲人的怀抱一定很高兴。好啦!友好的揣测是毫无害处的,因此,对此我还是不予反驳为妙。真的,我决不说个不字,任凭读者自己去想象吧,他尽可以说在之后的八年中我像沉睡在风平浪静中的一叶小舟,停泊在波平如镜的港湾——舵手仰天躺在小甲板上,脸对着天空,双眼紧闭:如果你愿意,尽可以说我久久地埋头祈祷。据说许多妇女和少女都是这样打发日子的,我为什么不可以与她们一样呢?
请读者继续想象下去吧,那会儿我闲散无事,晒晒太阳,身姿丰腴,心情愉快,仰面朝天躺在铺有垫子的甲板上,连续照耀的阳光晒得我浑身暖洋洋的,徐徐的微风吹得甲板慢悠悠地晃荡。然而,不能隐瞒的是,就在那种景况下,我不知怎的一定是落了水,要么就是船只出了事。我清楚地记得这么一个时期——一个漫长的、寒冷的、危险的、苦苦挣扎的时期。时至今日,每当我做起噩梦,那海浪冲击的景象便一再出现,喉咙里还留有海水的咸味,肺部分明感受到冰冷的压力。我甚至还记得发生过一场暴风雨,它持续了不止一个钟头,也不是一天两天。许多个日日夜夜,太阳和星星都没有在天际出现,我们将索具抛出船去,一阵狂风暴雨向我们迎面袭来,得救的希望破灭了。船最终沉没,全体船员殉难。
就我记忆所及,我还没有向任何人诉说过这些遭遇。的确,我又能向谁诉苦呢?至于布雷顿太太,我已好久没见着她的面了。许多年以前,由别人一手造成的种种障碍损害了我们的交谊,断绝了我们的交往。再说,时间也使她自己发生了变化:那笔由她作监护人为她儿子保管的丰厚的财产,当初主要投资在某家合股企业上,据说已经亏损得只剩下本金的一个零头。格雷姆,根据偶尔的传闻,我知道他已经就业;他和他母亲离开了布雷顿城,据悉如今已移居伦敦。这样,我就没有可能再依赖别人,我只能指望我自己。我知道这并不是因为我具有自力更生或主动进取的精神,而是因为环境逼迫我走上自立和奋斗的道路,就像千千万万人所经历的那样。因此,当我们住地附近的未婚女子马奇蒙特小姐派人来找我时,我就听从了她的吩咐,并希望她能分配我做点我能够承担的差事。
马奇蒙特小姐是个拥有大量产业的女人,住在豪华的宅第里;但她是个风湿病偏瘫者,手脚无力,二十年来一直如此。她总是坐在楼上,她的客厅毗连卧室。我经常听人说起她和她的怪癖(她具有一种十分古怪的性格),但一直没有见过她。我发现她是个满面皱纹、头发灰白的女人,孤独而阴沉,长期的痛苦使她表情严峻,脾气暴躁,也许还很苛刻。一个服侍了她若干年的使女,或者不如说是一个女伴,好像打算结婚了。她听说我丧亲,于是就派人来找我,打算让我填补这个使女的职位。茶点以后,当她和我单独坐在火炉边时,她向我提出了这个建议。
“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她坦率地说,“因为我需要被细心照顾,而你就得深居简出;然而,与你最近所过的生活相比较,也许还是可以容忍的。”
我暗自思忖。当然,这种生活应该是可以容忍的,我心里争辩说;然而,不知怎么的我又想,如果有什么突发的灾难降临,那就会让人无法容忍。住在这间封闭式的房子里,目睹着痛苦,有时也许还得充当人家的出气筒,我的青春韶华就得这样消磨过去。当你经历过这一切以后,至少可以说,这绝不是一种莫大的幸福!我的心绪低沉了一会儿,然后又振作起来;虽然我强迫自己分清善恶,但我想我太平凡了,不应该太理想化,因而也就不应该把苦难夸大了。
“我担忧我是否有能力承担这项工作。”我表示了自己的看法。
“这也是我的顾虑,”她说,“因为你看上去有些筋疲力尽!”
我的确是那副模样。对着镜子,我看见自己穿着丧服、形容憔悴、眼窝深深凹陷的身影。然而,我并没有过多地考虑自己苍白的面容。我相信,这种让人不快的印象主要是表面的,我仍能感受到那来自生命源泉的勃勃生机。
“你有没有什么别的打算?”
“目前还不明朗,但我会找到活儿干的。”
“你有这样的想法,也许你是对的。那就先试试你自己的主意吧;如果不成功,再试试我的。我所提供的机会将为你保留三个月的考虑时间。”
这是一片好心。我这样对她说了,并向她表示感谢。在我说话时,她的病痛突然发作起来。我照顾她,按照她的吩咐进行必要的药物涂敷,当她痛苦消除时,我们之间已经形成一种亲密的关系。就我来说,从她忍受疾病侵袭的态度上,我看出她是个坚强而有忍耐力的女人(我是说在肉体的痛苦下有忍耐力,尽管有时由于长期的精神折磨显得容易激动);而她则从我对她真诚的救助中发现自己能影响我的同情心(事实正是如此)。第二天,她又派人来找我。连续五六天她都要我跟她做伴。通过更亲近的交往,她的缺点和怪癖逐渐暴露,同时,一个我可以尊敬的性格也展现出来了。尽管她很严厉,有时甚至满面阴云,但我可以十分平静地服侍她,坐在她身边,这种平静总能使我们感到幸福,因为这时候我们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言谈举止和相互接触能给我们为之服务的人带来愉悦和安慰。甚至当她责备我时——她经常责备我,而且很尖酸刻薄——这责备也并不让人感到羞辱,或留下心灵的创痛;那情形与其说是一个严厉的主妇训斥下人,倒不如说是一个性格暴躁的母亲责备自己的女儿——她确实不会训斥人,尽管偶尔要大发雷霆。而且,她的激情始终受理智控制,即使勃然大怒时也显得入情入理。不久,一种依恋之情油然而生,使我终于决定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做她的伙伴。又过了一个星期,我便同意留下了。
这样,两间闷热而狭小的房间就成了我的世界。一个瘫痪的老妇人,她成了我的女主人,我的朋友,我的一切。服侍她是我的职责——她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她的康复就是我的希望,她的愤怒是对我的惩罚,她的关怀是对我的奖赏。我简直忘记了在这病房水雾笼罩的窗外还有原野、树林、河流、海洋和变幻不定的天空。我几乎以忘怀为满足。我内心的一切命中注定都变狭小了。习惯使我变得顺从娴静,命运使我变得循规蹈矩,我不再需要到新鲜的空气中散步;我的饮食只需与病人分享的那小小的一份。此外,我还有机会研究她独特的个性:她品德的稳定性,我要补充说,她激情的力量,值得我钦佩;她感情的真诚,值得我信赖。所有这一切,她都具备。为了这一切,我对她依依不舍。
为了这一切,我愿意与她一起慢慢地熬上二十年,只要她那需要忍耐力的生活能延续那么久。但是,命运却早已另有安排。看样子它非要促使我行动起来。我注定得受它激励、任它摆布、被它刺伤、让它逼迫着去耗尽精力。我像珍视一颗纯净的明珠一样珍视我所得到的那一点点人类的慈爱,但它偏偏要在我手中融化,像一粒正在溶解的冰雹一样从手上滑落。我所选定的小小的职业一定会被我这个容易满足的心理夺走。我早就想与命运达成妥协:以承受终身的贫困和小痛来避开突发的大悲痛。但命运却不愿如此与我和解;连上帝也没允许我这畏缩的怠惰和怯懦的懒散。
二月中的一个夜晚——我记得很清楚——马奇蒙特小姐的住宅附近传来了一个声音,这声音人人都能听见,但也许只有其中一人能理解它。平静的冬季过去,暴风雨中迎来了春天。我扶马奇蒙特小姐上了床;我坐在火炉边做针线活。狂风在窗口呼啸,它已呼啸了一整天;但是,当夜深人静时,那风声变换了音调——变成一个尖锐刺耳而又清晰可闻的音调,一个令人哀怜的、绝望的、在狂风中发颤的悲叹。
“噢,嘘!噓!”我心烦意乱地自言自语,一边放下手中的活计,徒劳地堵住耳朵,不去听那微妙而刺耳的呼啸声。这种声音我以前也曾听到过。通过强制性的观察,我得以确立这样一个结论:这种声音是具有预兆性的。我一生中经历过的三次事变足以告诉我:暴风雨中一旦出现这种奇怪的声音——一种不平静的、绝望的呼啸——即意味着厄运即将临头。我相信,那声如喘息、呜咽、苦恼和长叹的东风,就是流行病的先导。我推断,班希 的传说在这里得到了应验。我还想象过,并且留意过——虽然我并不是个哲学家,知道两者之间是否存在任何联系——我们常常听说遥远的海外同时发生了令人不安的火山爆发;或者是河水突然冲垮了堤坝;或者汹涌澎湃的潮水狂暴地淹没低洼的海岸。“我们这世界,”我曾经对自己说过,“这时好像被撕裂了,被搅乱套了。我们当中的弱者大汗淋漓地从蒸汽弥漫的火山口逃出,在神志错乱的喘息中变得萎靡了。”
我倾听着,身子在发抖;马奇蒙特小姐睡着了。
夜半时分,刮了一个半小时的狂风终于变成了一片死寂。一直燃烧着的炉火这时也已经奄奄一息,发出艳丽多彩的火光。我感到天变了,情绪兴奋起来。打开百叶窗,拉起窗帘,我向外眺望,看见繁星映照下的冰霜闪烁着阴冷的光辉。
我转过身子,一眼看见马奇蒙特小姐已经醒过来,她从枕头上抬起头,以异常严肃的神情看着我。
“今晚天晴了吧?”
我做了肯定的回答。
“我想是这样,”她说,“因为我感到浑身很有劲、很舒服。扶我起来。今晚我感觉年轻了,”她继续说,“是年轻了,心情很轻松,很幸福。如果我的病好转了,我命中注定要享受健康的快乐,那情形又怎么样呢?那将是一个奇迹!”
“这可不是出现奇迹的日子。”我心里想,听到她这么说我感到很惊讶。她继续把话题引向过去,好像在回忆那一桩桩事件、一幕幕场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今晚我喜欢回忆往事,”她说,“我将回忆珍视为我的密友。刚才它就给了我莫大的乐趣,它使我回归自己的心灵,回归那温暖和美好的生活和现实——这不是空泛的理想,而是曾经存在过的那个现实,很久以来,我以为它腐朽了、离散了,已经与坟墓里的泥土混合在一起。我现在拥有的是青年时代的时光、思想和希望。我在回忆我一生中的爱情——唯一的爱情,几乎是唯一的感情;因为我不是一个特别善良的女人,我并不和蔼可亲。但我有自己的感情,很强烈也很专注。这感情有它的寄托,只有这个寄托对于我才是亲切的,就像大多数男男女女都有自己的目标作为施与感情的对象一样。当我爱着一个人而那个人也同时爱着我时,我享受的是多么幸福的人生啊!我可以回忆的是多么美好的岁月——在我的记忆中它是多么的灿烂辉煌!多么富有生气的春天;多么热烈而欢乐的夏天;多么柔和的月光,给秋夜抹上一层银色;在那冰雪覆盖的江河中和严霜茫茫的田野上,那年的冬天多么富有希望!那一整年,我都与弗兰克心心相印地生活在一起。哦,我的高贵的弗兰克!我的忠诚的弗兰克!我的善良的弗兰克!他比我自己好得多——他各方面的条件都比我高得多!今天我看清了,可以这样说:如果很少有别的女人像我在失去他时遭受那么多的痛苦,那么,也就很少有别的女人像我在爱他时享受那么多的幸福。我的爱非平常的爱可以相比;我对这爱情、对他都毫不怀疑——它是如此高尚、如此安全、如此令人陶醉的一种爱,获得它的人真是洪福齐天!现在让我问一问,就在这个时刻,当我头脑异常清醒的时候,让我讨个明白:为什么要夺走我的爱情?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在享受了短短十二个月的幸福以后,就得遭受三十年的悲痛?”
“我不知道,”她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我弄不懂——弄不懂其中的原因。此时此刻,我要坦率地说说我过去从不想说的话——不可知的上帝啊,你的意旨实现了!此刻我相信死神会把弗兰克还给我。在这以前我从不相信这一点。”
“这么说,他已经死了?”我小声问。
“我亲爱的孩子,”她说,“在一个欢乐的圣诞节前夕,我穿戴整齐,期待不久就要成为我的丈夫的情人晚上来访。我坐着等候。我再次看见那个时刻——我看见积雪映射的微光偷偷地进入帘子没有放下的窗户,因为我有心想看看他骑马走在雪地上的情景。我看见,而且感到柔和的炉火温暖着我,火光在我的绸衣上晃动,一闪一闪地照出我那充满青春活力的身姿。我看见宁静的冬夜里一轮清冷的明月悬在漆黑的灌木丛上空,给我庭园的草地洒下一片银色。我等待着,脉搏不耐烦地跳动着,但心里却毫不怀疑。炉膛里的火熄灭了,火堆仍红通通的。月亮渐渐升高了,但透过窗格子仍然看得见。时针快转到十点了,他很少耽搁到比这更晚的时候前来,只有偶尔一两次曾经迟到这么久。
“这一次他会失约吗?不——一次也不会的;他就要来了——飞快地来了,来弥补浪费掉的时间。‘弗兰克!你这发疯的骑手,’我心里说,一边怀着兴奋而不安的心情倾听逐渐逼近的马蹄声,‘你将为此受到责备,我要告诉你,你是在拿我的脖颈冒险;因为所有属于你的一切,从更亲切的意义上说,都是属于我的。’他真的来了,我看见了他。但我想我当时已泪水汪汪,我的视线模糊了。我看见了那匹马,我听见了马蹄声——我至少看见了一团东西;我听见了一阵喧闹。那是一匹马吗?那沉甸甸的,黑得出奇的,拖曳着穿过草地的东西又是什么呢?月光下我如何称呼眼前这件东西好呢?我如何才能表达涌现在心头的那份感情呢?
“我只能赶紧跑出去。一头巨大的动物——那的确就是弗兰克的黑马——站在大门前战栗,气喘吁吁地喷着鼻息。一个人牵着它,他一定是弗兰克,我原以为。
“‘出了什么事?’我问。托马斯,我的仆人没好声气地回答:‘进屋去吧,小姐。’然后他招呼另外一个仆人,他赶紧从厨房跑出来,好像是受了本能的召唤。‘鲁斯,你马上把女主人扶进屋去。’但我还是在雪地里那个躺着的物体旁边跪了下来——刚才我看见一路拖曳而来的正是这个物体——当我扶起它,把它拉到身边时,这个物体便在我的怀抱里呻吟。他还没有死,他还没有完全失去知觉。我叫人把他抬进去,我拒绝听人摆布,随便让人家把我从他身边推开。我仍十分镇定,不仅有能力支配自己,而且还能支配别人。他们开始把我当作孩子来对待,就像他们平时经常对待的遭受天灾横祸的人一样。但我除了外科医生对谁也不让步,当医生做完了他能做的一切以后,我把垂死的弗兰克拉到身边。他还有力气把我抱在怀里;他还能叫出我的名字;当我俯身轻轻地为他祈祷时,他听到了我的声音;当我温柔而亲切地安慰他时,他感受到了我的情意。
“‘玛丽亚,’他说,‘我死在天堂里。’他用了最后一口气虔诚地对我说。当圣诞节早上天色破晓时,我的弗兰克与上帝同在了。”
“这件事,”她继续说,“发生在三十年以前。从那以后我一直在受罪。我怀疑这些年来我是否从灾难中有所获益。具有温柔和蔼天性的人经过磨难可以成为圣徒,蛮横邪恶的人则变成魔鬼。至于我,始终只是个受苦受难、自私自利的女人。”
“你已经做过许多善事。”我说,她的乐善好施是闻名的。
“当金钱能够排解痛苦时,你是说,我并不吝啬。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施舍对于我来说毫不费力,毫无痛苦。但从今天开始,为了做好准备与弗兰克团聚,我想让自己的心肠变得更善良。你看我仍然更多地考虑弗兰克,而不是上帝;但也必须看到:尽管我获得拯救的希望十分渺茫,在我如此深沉、如此持久、如此专一地爱着一个人时,我至少没有亵渎过造物主。你怎样看待这些事呢,露西?请做我的牧师,把你的看法告诉我吧。”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我找不到话说。但看她的样子又好像觉得我已经回答过她了。
“很对,我的孩子。我们应该承认上帝是慈悲的,只是我们并不总是理解他。不管命运如何,我们都应该接受它,并尽力使别人得到幸福。我们不应该这样吗?好了,明天开始我要尝试让你幸福起来。我一定要尽力为你做点事,露西,做点在我死后于你有益的事。话谈得太多,我的头现在有点疼,但我还是很高兴。去睡吧。钟敲两点了。你睡得太迟了;应该说我太自私,害得你睡迟了。现在走吧,不要为我担心,我觉得我会休息好的。”
她平静得像入睡一样。我回到紧挨她的卧室的一间小房里,上了床。那一夜静悄悄地过去;她的死亡肯定也是那样静悄悄地降临:平平安安、毫无痛苦。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她已经咽气,身子几乎冰凉了,但神态安详自若。她先前精神亢奋和心情变化是突然发病的先兆。一次发病就足以割断她那根长期被痛苦折磨着的生命线。
(陈才宇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