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师傅和吴师傅在后面整理仓库,秋林守在柜台上练习算盘。
门口有动静,秋林抬头,只见一个俊俏的小姑娘正往店里走。小姑娘进店后,不说话,只是左右张望,显得有些局促。
秋林放下算盘,问道,你要买什么?
小姑娘没答应,只顾眼睛继续往柜台上扫。
秋林说,你要什么,我帮你寻?
小姑娘怯生生地抬头,与秋林对视一眼,想说,但动动嘴皮,又什么都没说出口,面孔一红,竟转身跑了出去。秋林站在柜台里,被弄得莫名其妙,不晓得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妥当。
马师傅和吴师傅从后面仓库回来,秋林还没回过神,便将刚才事情说给马师傅听。马师傅听了,没声响,只是笑眯眯地掸着衣裳上的灰土。掸完土,进柜台,从柜台下取出一包东西。
马师傅说,小陆,以后凡是有女同志来,走路讲话畏畏缩缩的,你就什么都不要同她讲,只要拿这个给她就行。
秋林看马师傅手里东西,一看,自己的脸也烫了。马师傅手上拿的是一包卫生带。马师傅丝毫没有介意,拿着卫生带,随后抽过一张毛边粗纸,手脚利落地包好。
马师傅说,记牢,下次来人,不要直接递,要这样用粗纸包好,也不用说话,收了钱,递给她就行。这样,大家心知肚明,谁都不用难为情。
吴师傅旁边打趣,你小陆跟那豆腐老倌走得那么近,半点本事没学来,连这都不认识。
秋林觉得吴师傅闲话难听,这卫生带跟豆腐老倌又有什么关系?
马师傅说,吴师傅,齐师傅怎么还没回来?这临了年关,店里这么忙,我还想着等他回来调班。现在情形我也等不及了,家里还有一桩脚后跟踢屁股的要紧事情等我。
吴师傅说,马师傅,你尽管办事去,我和小陆在也一样的。
马师傅说,也只能如此了,吴师傅,小陆,你们两个最近辛苦些。我回去两日,一办完事就回来。
吴师傅说,你宽心来。
马师傅说,那好,我马上收拾下就回去。
吴师傅说,天都快黑了,你歇一夜,明早走好了。
马师傅说,不碍事,等明早就把事情耽误了。
马师傅说完,走进房间换了衣裳,急匆匆出门。
马师傅走回县城,路上要一个多小时。天寒地冻,路上冷冷清清,马师傅一个人缩着肩膀急步赶路。虽然胖,但马师傅脚步却轻健,安了弹簧一般。这也是多年积累的功夫,马师傅一辈子站柜台,这一双脚几乎从未闲下来过。
马师傅起早,烧热水,净面,梳头,换一件簇新的中山装。他打开卧室里那口花梨木大橱,捧出一个朱红小箱子,掏钥匙打开。箱子里头装着各种票据,酒票、烟票、糖票样样都有。这是马师傅一张一张积攒的,平日舍不得用,今朝要办大事情。
马师傅拿出票据钞票,中山装表袋里装好,拎两只菜篮子出门。马师傅住中大街附近,五百米外钉子巷有县城最大一个菜市场。马师傅进市场,先往东头肉铺里走。此时天还未亮透,肉铺前已经挤满了人,个个递着篮子,大呼小叫。马师傅不往当中挤,走到旁边角落,朝肉铺里招手。肉铺里营业员看见马师傅,走过来招呼。马师傅笑眯眯将手里一个菜篮子递过去,营业员眼睛往篮子里瞟一下,也冲马师傅笑,将篮子接过去。
营业员问,马师傅,今朝买多少?
马师傅说,买五斤,有重要客人来。
营业员说,有数了,你市场里转一圈回来拿篮子。说着,他就转身回肉铺,将篮子塞在肉案下。
篮子里放着一包油亮亮的红枣,这也是马师傅的经营。这年景,肉铺里营业员最吃香,一把刀,手宽手紧,全凭他高兴。马师傅自然晓得这种奥妙,各个关系户,都建立长远关系。长亭地方,马师傅有好人缘,常有人送他各种土特产,马师傅都藏着,等逢年过节,就带回城分给各种关系户。南货店里平常日子包包裹,红枣包、核桃包,马师傅每包都会省出一只两只,日积月累,也算一笔东西。马师傅有手头生活,办事时,将这些零散东西用粗纸包一个漂亮的三角包,斧头包,用麻绳拎着,清清爽爽,别人看见都欢喜。还有一桩,马师傅生了副好面相,一天到晚挂着笑,嘴巴里讲出都是好听闲话,别人也都欢喜跟他来往。
将一个篮子送到肉铺,马师傅又马不停蹄地拎着另一个篮子去鱼摊。在鱼摊上,马师傅挑一条透骨新鲜大黄鱼,然后又去买时令蔬菜,买老酒,买佐料,都买好了,再转回肉摊。此时,那篮子里的红枣已经没有了,只是换了满满一篮子猪大骨。马师傅顶擅长烧猪大骨,他家里做大骨头,周边邻居遭罪,一只鼻头会被香味勾得没办法做人为止。
马师傅满意地看了眼篮子的骨头,平常人去肉铺买骨头,骨头上没肉,干净得像狗啃过一样。马师傅的骨头上,肉会抖动。卖猪肉的营业员客气,还在骨头里塞了根猪尾巴。猪尾巴不要肉票,一般营业员都会自己藏着,清水煮了,切段,弄一个酱油碟,放些姜丝,下酒一等。
马师傅付了钱,回家忙碌。黄鱼交给老婆,马师傅从不烧鱼,也从不吃鱼。马师傅拿出砂锅,炖肉骨头。马师傅烧肉骨头有窍门,只用砂锅。铁锅平坦,费油,温度一上,油变成蒸汽散发,浪费。砂锅面积少,沾油也就小。用火煨着,既节省柴火,肉油蒸发得也少。而且,砂锅吸油,洗不掉,不像铁锅,沾多少油,水一冲就没了,日积月累,这也是一笔账。
厨房里菜烧得热火朝天,马师傅时刻看手表,等到十点半,解下围裙,叮嘱老婆看煤炉火候,自己走到大门口等。等了不多时,弄堂口走来一个年轻后生,干瘦,背有些弓,面孔无肉,微微发黑。后生走到门口,叫一声叔叔好,将手里礼物递给马师傅,马师傅脸上堆笑,迎人进门。
后生进门,马师傅泡茶,茶杯里放绿茶、白糖、橙皮丝。上游牌香烟,整包拆开。红枣、干荔枝、瓜子、花生,各放一个青花碟子,摆了一茶几。马师傅叫自己小女儿马可佳出来,坐在一旁。
马师傅对马可佳说,小囡,你陪着小邵聊聊天,你们都是年轻人,多讲讲闲话。
马师傅又对那个后生说,小邵,你自己坐,香烟自己拔,莫做客。我到后面再烧个菜,马上便可上桌吃饭。
后生冲马师傅微微点点头,扭头看马可佳。马可佳有些不大自然,只是低头摆弄衣服前摆。马师傅从马可佳身边走过,轻轻一撞,低声说,大方点。转身去了厨房。
马师傅走进厨房,老婆问,人来了?
马师傅应道,来了。
老婆问,怎么样?
马师傅说,不错,一看就是干部家的小鬼,举手落脚有派头。
马师傅夫妻在厨房里忙碌完毕,将菜满满摆了一桌。马师傅热情招呼,可那个小邵好像胃口不大好,吃到中途,便搁下筷子,说自己饱了。
马师傅笑眯眯说,好好,吃饱了,那你就坐一下。小囡,你去泡杯茶来。
小邵摆手,说,不喝了,今朝还有许多事情,我要早些回去了。
马师傅说,这样啊,那工作要紧。小囡,你送送。
马可佳有些不大情愿地起身,低头陪着小邵出门。
马师傅看着小邵和马可佳出门,倒杯酒,一个人继续吃。
老婆低声说,你看他一个后生,吃得这么少,不会有什么毛病吧?我看着身体不是很好,太瘦,背也有点驼。
马师傅说,你哪里晓得,人家是干部子弟。干部子弟什么没吃过?吃得少说明他见过世面。你听他讲话,虽然轻轻腔,但中气很足,这说明他身体是好的。还有,我握他的手,别看瘦瘦一个人,手心手背都是肉,好福气的一个人。
老婆说,会不会委屈了小囡?我看小囡不大钟意。
马师傅说,什么钟意不钟意,男人相貌能当饭吃啊?那可是房管所邵所长的公子,权力大得不得了。我做了一世生意,这账算得清爽。最好的婚姻就是嫁给当官人家,一世福气享不完。
老婆低头不说话。
马师傅说,行了,你放心好了,我是啥样人,我会做蚀本生意啊?你看看人家拿来的东西,一袋麦乳精,两盒饼干。这饼干是什么饼干?是英国进口华夫饼干,高级货,普通人拿得出这样东西?这就是当官人家的好处。我告诉你,招这样一个女婿进门,以后我们老酒蹄髈一世吃不光。
听了马师傅闲话,老婆尽管心里不情愿,又不敢说什么。马师傅虽然表面客客气气,骨子里却是主意坚定的一个人。家里大小事,包括两个囡的婚姻,都是他一手操持。
马师傅做一辈子生意,的确没做过蚀本买卖。大囡相貌一般,马师傅便将她许配给了城郊一户农民。老婆一百个不乐意,埋怨马师傅,说,都说你一世精明,却把大囡嫁得这么草率。马师傅却说,大囡难看,条件不好。要是寻好人家,人家勉强要了,时间长了,苦头有得吃。嫁得差一点,人家反倒觉得高攀,对你家女儿会更好些。再说了,你不要看不起农民。国家政策这桩事情,也跟做生意一样,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总不能一世做蚀本生意。政策事情,早晚要放开。政策放开,第一个得益,便是你大女婿这样的人。退一步说,不管时代怎么变,人总要吃饭,农民种田,总有口吃的,饿不死人。老婆听了半日,听不懂,只是觉得大囡吃亏,嘟囔了好些辰光。
后来事实证明马师傅眼光独到。起先,大囡跟着那农民,是吃了几年苦。但后来政策放宽,大女婿养鱼种菜,日子果然越来越好,逢年过节,到马师傅家来,送来东西叠得满桌。马师傅得意,跟老婆邀功。老婆却说他是瞎眼人戳蛋孔,是运道。马师傅心里晓得,这并不是运道,这是生意经。就好比自己南货店里做生意。现在物资紧缺,大家按票购买,人人都高攀着你南货店。不能因为南货店高高在上,态度就差了,服务就不好了。否则将来一定时候,物资丰富,票据取消,事情就颠倒过来了。所以,平时马师傅总想尽一切办法跟村里人搞好关系,逢年过节帮着写对联,村里人婚丧嫁娶,他也上门帮着商量出主意。马师傅想,许多事,现在看来没必要,长远了,却是最要紧事情。这是什么,这就是一本生意经。
和大囡不同,小囡生得晚,从小便是一个美人坯子。马师傅对小囡管得严,马师傅晓得,小囡是自己老来依靠。小囡成年,分到文化站上班。大家都知晓文化站有个小马,是朵鲜花,多少人上门来跟马师傅提亲,但马师傅始终是笑脸相迎,半句话不松口。这样,挑来挑去,转眼马可佳就廿五岁了。马师傅也着急,他晓得市场里卖菜,起早菜卖得贵,上面带着露水,碧绿绿好卖相。临到中午,菜还没卖,水分干掉,便要减价处理。马师傅晓得,女人过了廿五岁,就是倒计时,再等下去,那小囡就熬成处理蔬菜了。
马师傅心里着急,到处张罗物色,最后终于相中了房管所邵所长的公子。虽然人相貌差些,马可佳不钟意,老婆也说你要是把囡许给这个人,小囡要恨你一世。马师傅却不以为然,小囡不可能恨自己一世。或许她现在会恨自己,嫌弃对方不好看,不英俊。但婚姻是一笔长远生意,她早晚会明白相貌是最没有用场的。过几年,等她再成熟些,她不但不会恨自己,反倒会感激自己给她寻了这么一户好人家。
马师傅这一代往上,代代都在县城里做南货生意。1917年,三北轮埠公司“慈北轮”开通了宁波至本地的航线,两日一班,海运大大便利。食盐、生猪、谷米、茶叶、海产品、山货等农产品大量输出,布匹、煤油、食糖、卷烟和南北货源源不断输入。马师傅家便赶这个时候,与宁波上海同行建立稳固商业关系,扩大门面,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解放后,私营商业改造,马师傅定性为商,转为合作商店,这才入公成了供销社一员。
马师傅的生意就跟他父亲学的。马师傅父亲在旧时南货行里,很有些名气。据说当年县城里最先的化肥生意就是他父亲做起来的。那时化肥叫肥田粉,是个新鲜东西,农民们胆小,只看,却不敢买。马师傅的父亲便在门外贴了纸,说买化肥不用先付款,春天种庄稼,将化肥拿去施在田地里,等秋天有了收成再来付款。纸条一贴,给农民壮了胆,真有人来买。一来二往,这化肥生意便做起来了。父亲原本不希望马师傅再做生意。马师傅出生时,大头大面,有些官相。父亲盘算让他多读书,以后出人头地当个官。满月抓阄,书本、官印、元宝放了一桌,可马师傅偏都不抓,只是去摸挂在旁边墙上的一把算盘。会走路了,马师傅别的不欢喜,只欢喜到前面柜台,坐在高板凳上,看着来往客人,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父亲忙忙碌碌,看见孩子坐在那里碍事,要抱他到后院。可一抱起,马师傅就哭,怎么哄都不止。只有重新抱到柜台,他才破涕为笑,弄得大人都哭笑不得。五六岁光景,马师傅就会打算盘,而且比一般大人打得好。柜台前,客人买东西,伙计账还没算拎清,马师傅早将收款找款的数目脱口而出。父亲看他的确是做生意的料,便也断了别的念想,让他在店里学徒。
马师傅说,别看是家徒,可父亲对他,比普通学徒愈加严格。收徒后,为了立规矩。从不让他叫爹,只叫师父,脏活累活也总是让他第一个干。自己跟母亲诉苦,当娘的心痛儿子,跟丈夫敲边鼓。父亲听了却是一顿臭骂。父亲说,当学徒,除了学本事,还要磨性子。飞扬跋扈的,能做什么生意?就要这样一日日地磨,将性子磨得圆滑了,才好做个生意人。
马师傅说起父亲,眼泪嘀嘀嗒嗒。
马师傅说,当学徒时,父亲不让自己叫爹,只让自己叫师父。十八岁,眼看就要满徒出师,没想到却再也没有机会叫爹了。那一年,父亲出门,去舟山收海货。海上遇了大风,船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从此以后,马师傅再不吃海货,他总觉得海货肚皮里有父亲的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