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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为什么哲学在当下不再受到喜爱?她孕育了科学,科学却瓜分了她的财富,然后无情地将她驱逐于门外,比冬天的寒风还要残酷。哲学的境地如此悲惨,堪比莎士比亚笔下的李尔王,这一切又是怎么回事?

曾几何时,最坚强的男人也愿意为她献出生命:苏格拉底为了她宁可殉道也不愿意在她的敌人面前苟且偷生;柏拉图两次涉险,为她赢得一个王国;马可·奥勒留对她的爱是如此炙热,远超过他对王位的爱;而布鲁诺坚守自己对她的忠诚,不惜葬身于火柱。曾经,国王和教皇如此害怕哲学,生怕自己的王朝毁于一旦,因此不惜把她的信徒囚禁于囹圄之中。雅典流放了普罗塔哥拉;亚历山大城在希帕蒂亚的脚下颤抖;一代宗教领袖也曾怯懦地希望与伊拉斯谟结交;执政者和国王竞相驱逐伏尔泰,让他远离他们的疆土,但是当整个文明世界都臣服在伏尔泰的笔下时,他们却又无比嫉妒而不安;狄奥尼西奥斯父子把叙拉古一地拱手让给柏拉图;在亚历山大大帝的鼎力相助之下,亚里士多德成为历史上学识最渊博的人;一个学究国王让弗朗西斯·培根成为英格兰的领袖人物,使其免受敌人的伤害;伟大的弗里德里希,在他那些高傲的将军们都入睡之后,与诗人和哲学家们一起狂欢,羡慕他们广阔无边的知识和不朽的影响力。

这就是哲学曾经辉煌的历史,她勇气十足,敢于把所有的知识都囊括于自己的领域,并且总是走在人类思想进步的最前沿。人类向她致敬,没有什么比对真理的热爱更高尚。在亚历山大大帝的眼中,第欧根尼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第欧根尼却恳请亚历山大大帝站到一边,以免他的皇家之躯挡住他的太阳光。政治家、思想家和艺术家都愿意聆听阿斯帕西娅的箴言,上千名学生不远千里来到巴黎跟随阿伯拉尔学习。当时的哲学可不像一个羞涩的少女,终日幽居在大门紧闭的塔楼里,免于外界粗鲁的对待。她双目明亮,不惧天日;她身处险境,敢于在不为人知的大海中远航。曾经,她在君王面前接受膜拜,而现在,她却被禁锢于狭隘的疆域,曾经辉煌的她如何能忍受今日的现状?曾经,她是多彩之光,给最渊博的灵魂带来温暖和喜悦;而现在,她却是一颗蒙羞的卫星,折射着支离破碎的科学和经院哲学之光。曾经,她是所有知识界最荣耀的女神,在众多欢快的追随者中,她是最高尚的人;而现在,她失去了美貌和权势,孤单地站在边缘之地,落魄潦倒,无人再向她致敬。

时至今日,哲学之所以不再受人喜爱,是因为她已经失去了探险的精神。科学崛起,并一再侵占她古老而宽广的疆域。曾经的“宇宙学”变成了今日的天文学和地质学;“自然哲学”演变成为生物学和物理学;在我们这个时代,“心灵哲学”已经萌发为心理学。所有真实而关键的问题都已经弃她而去,她已不再关心物质的本质,以及生命与成长的奥秘。曾经,在上百次的思想战争中,她为“意志”的“自由”而论战,如今,这份自由已经被当代生活的机械论击垮;曾经,她为国家之忧而忧,如今已经成为狭隘思想的名利场,哲学从未像现在这样人微言轻。对她来说,除了形而上学的冰冷高峰、认识论的幼稚谜题,以及对人类已失去影响力的伦理学学术争议之外,什么也没有留下。即使是剩下的这点儿荒漠之地也将被掠走,新科学将会崛起,带着指南针、显微镜和各种规则进入这些领域。很可能,未来的世界会忘记哲学曾经的存在,忘记她曾经是如何拨动人类的心弦,引导人类的灵魂的。

认识论

考虑到哲学在近200年内的成果,就不难理解它为何遭受此番羞辱和漠视了。培根和斯宾诺莎离世之后,哲学变成了什么样子?哲学研究的主要内容包括认识论,经院哲学的神学论,以及外部世界是否存在的问题,并且,哲学家们在最后一个问题上进行了专业而深奥、神秘而费解的争论。哲学家们原本拥有王者的智慧,他们却滥用了这份才智,对星系、海洋、细菌和邻居的存在是否由感知决定进行了深刻的分析。并且,这一场蛙鼠之战一直持续了250年,没有给哲学或者生命带来任何有益的结论,除了印刷工从中获利,这场战争没有产生任何实质性的成果。

出现这样的境况,笛卡儿多少要为此负责,因为他提出了一句十分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幼稚的论点——“我思故我在”。笛卡儿曾希望以一个小小的假设开启他的哲学之路,他用“作为方法的怀疑”,质疑人类所有的信仰,甚至公理,并试图从一个单一的前提——“我思故我在”——来构建一个一致的知识体系。然而,存在如此依赖于思想,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因为智者们会由此得出这样的结论:基于此理论,存在成为一种贵族特权,那么犬儒主义者可能凭借其权威,不仅会剥夺某种性别的意志(魏宁格 就是那样做的),还会剥夺其存在的现实。

然而,哲学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如果把对整个世界的阐释建立在一个人的思想之上,这本身就会导致诸多难题,以至于之后的认识论哲学家花了200多年的功夫,殚精竭虑,最终也没能理顺这错综复杂的乱团。首先,笛卡儿眼中的“我”或“自我”被认为是一种精神的、非物质的“灵魂”。现在,我们假定,一个身体只有与其他身体接触才能移动,那么这种非物质的精神如何作用于大脑的分子物质呢?僵局由此产生,可是就在这种纠结中,奇迹般地产生了唯物主义、唯心主义和“心身平行论”。平行论者认为,如果心灵和大脑如此不同,两者都不能作用于对方,那么物质和精神、大脑和智力这两种不同系列的活动必须是分离的、截然不同的,彼此之间不受影响,但奇迹般地保持平行存在的状态。唯物主义者认为,既然“心灵”不可否认地作用于身体,那么它必须具有与身体类似的物质,就像胆汁是一种有形的物质存在一样。唯心主义者认为,既然我们所能确定的唯一现实就是笛卡儿开启的那个现实——思想的现实,那么只要是我们的感观所感知的、大脑所构建的,都是真实的存在。身体不过是一种知觉,物质不过只是一束思想。

于是,快乐的战争开始了。但是,时至今日,只有战争,没有欢乐。偶尔,你会发现一个还能微笑的认识论家,像布拉德利 或威廉·詹姆斯 ;偶尔,你会发现,他的“学问”只是一个游戏,因此,你就会像大卫·休谟那样,带着世故的眼神来玩这个游戏。但是,对于其余的人来说,从来没有哪个部落如此庄严肃穆。从约翰·洛克到鲁道夫·奥伊肯,他们的脸都绷得紧紧的,一代又一代,似乎是为了与他们沉闷刻板的律条保持一致。贝克莱主教宣称,除非一个事物被人或神感知,否则,它们都不存在。据我们所知,主教可没有笑,然而,我们也心存疑虑,如此聪明的一个爱尔兰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若不是被意识感知,任何事物对意识来说都是不存在的,事实的确也是如此,这是已经被反复论证的不争的事实。但是,这并不是说“一个事物不被感知便不存在”,这两者经常被混为一谈,其实,这两者之间差了十万八千里!然而,被霍尔巴赫、摩莱萧特和毕希纳他们粗犷的唯物主义观点震撼的那些哲学家,却认为这些困惑的存在既有必要又有价值。而贝克莱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他力求证明物质并不存在,由此在战略上给唯物主义一重击,从而彻底摆脱了所有的唯物主义。这简直就是一个登峰造极的逻辑学戏法,它警告我们:学习哲学就要睁大双眼盯着这些哲学家。但这有点儿不地道,对于这样一个善意的谎言,即使是主教,也会犹豫不决。阿纳托尔·法朗士 说:“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说谎和文学。”那么这种唯心主义认识论沾染了多少文学色彩啊?

而这也并不意味着认识论没有问题。神知道这个领域存在很多问题,也许我们也可以探究一下。这些困惑包括:主体和客体之间的关系、认识者认识已知世界的方式、知识中的客观因素和主观因素、空间与时间的客观性,以及我们所认为的事物的特质究竟属于事物本身还是属于感知它们的意识?所有这些问题也困惑着心理学,这个领域进行了反复而准确的观察和试验。严格来说,就像新陈代谢的奥秘,或者烤牛肉的化学过程一样,这些问题对哲学来说已经不是什么细致的问题了。所有问题都是哲学问题,这个问题也是如此,但是它属于哲学问题的原因在于它与其他问题之间的关系。在一个充满思想的伟大戏剧中,一名演员本就应该篡夺所有的角色,独占所有的台词;无独有偶,当代哲学思想的这部大剧也恰恰如此,这可真是一个邪恶的偶然。

神学家

另外一个可怕的假设就是把哲学当作一种科学方法的批判。这个愿望悄悄滋生了下面这个想法:既然无法证明物质的不真实存在,那么心有不甘的教授们决定证明科学的不可靠。马赫、皮尔逊和庞加莱等人进入哲学领域,他们认为,人类并未全面地对自然进行观察,而科学研究所得到的结论仅仅是关于自然“习惯”的一种“速记”公式。然而,随着观察范围的扩大,这些结论随时可能被推翻。这些观点就像杀死理论这只“知更鸟”的凶手的阿喀琉斯之踵,被牢牢抓住。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由此表明理性是不可靠的,科学带给我们的不是确定性,而是一种概率,因此,我们童年时期所珍视的那些教义可能随时会被踢出博物馆,然后被冠以晦涩的措辞,作为微疵品卖给下一代。绅士们四方涌起,孜孜不倦地研究数学公理、空间和时间的概念、数字和度量、数量和质量的概念,并从一片胡言乱语中得出一个结论——世上果然有一位圣诞老人。

在这种不太体面的障眼法之后,诚实的人开始提防哲学家了,这也就不足为奇了。如果三段论只是我们私密愿望的虚假伪装,那么,所有这些逻辑又有什么作用呢?布拉德利说,“当我们为凭本能相信的东西寻求不明智的因由时,我们就走向了形而上学,但是找到这些因由也是一种本能。”有时候,形而上学就是我们为了让别人信服而寻求的一些不明智的因由。伏尔泰非常诚实地说,他希望自己的女仆和厨师都能接受当时的正统思想,接受自己所处的时代和地位。由此,伏尔泰认为他们偷窃他的珠宝或在他的食物中投毒的可能性会降低一些。德国哲学家洛采认为,任何一个哲学理论都是为了证明“早期生活中人们对事物的基本观点”的正确性。“哲学家们都摆出这样的姿态,仿佛是在经历了冷静、纯粹、神圣冷漠的辩证后,他们真正的想法才演化出来,并由此被发现。事实上,一个有偏见的命题、想法或建议被抽象和提炼出来,这些通常都是提出者内心深处所渴望的,并且,为了维护自己的观点,他们在事后竭力论证,为其辩护。”诚实的尼采在书中这样写道。

也许,我们在这里已经看到这些错误对哲学的扭曲:哲学在追求真理的过程中却让真理蒙了羞。它为了一个短暂的教条而辩护,不幸的是,它欠缺那种理智的良知,欠缺那种对证据的耐心和尊重,欠缺那种对负面事例的持续关注;在这样的背景下,像洪堡和达尔文这样的科学家,或是像列奥纳多或歌德这样非专业的“文学”哲学家脱颖而出。经院哲学家们基本上都是神学家,却被错误地列入哲学家的队伍。他们把对真理的探索从属于对信仰的传播,并使其成为一种流行。他们的长篇大论被梵蒂冈宣传办公室发行,用来对战宗教异端学说。他们坦率地说,哲学就是神学的贴身婢女。尽管现代哲学的伟大创始人——培根、笛卡儿和斯宾诺莎——反对这种哲学上的淫乱,但他们的子孙们却在我们这个时代屈从于这个古老的传统。

然而,这个神学病灶立刻滋生出很多其他的哲学弊病,就像被感染的病菌被神秘地遗传并成倍地繁殖。如果不是哲学本身不够诚实,那么又是什么导致了它的晦涩?毫无疑问,现代思想在一定程度上被黑暗笼罩,就是因为真理本身的晦涩和宇宙知识的深奥,但是,人类的兴趣不会仅仅因为这种晦涩难懂而退却。雪莱的诗歌就十分晦涩,但谁不敬他?大家都喜欢把他的诗挂在嘴边。女人难以捉摸,但有哪个男人不被这腐朽的一面吸引?他们难道不是飞蛾扑火般地想要看透这份晦涩,想要读懂这份神秘吗?但是,现代哲学中还有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晦涩。当一个男人恋爱时,他说的话比他的真心话更难理解,因为每一个事实背后都可能有许多的想象。只有说谎专家才能使谎言如同事实一样前后一致。但说谎专家成不了哲学家,他们是外交工作急需的人才。由此,神圣的哲学为下等小说家所用,但是他们的故事情节一接触到这个活生生的世界就立刻分崩离析。最终,正是最初的这种不诚实孕育了当代思想中毫无意义的理智主义。一个对自己的精神完整性没有把握的人回避了人类存在这一重要问题。生命的伟大实验室随时都可能炸毁他的这个小谎言,让他赤裸裸、瑟瑟发抖地站在真理面前。因此,他用晦涩难懂的书卷以及专业的哲学期刊为材料,为自己搭建了一座象牙塔,只有跟这些书册在一起,他才感觉舒服,甚至连家中让人苦恼的现实主义,他也感到恐惧。他越来越远离自己的时代和位置,远离了他的人民和他的世纪所面临的现实问题。哲学本应该关切的问题并没有引起他的兴趣,反而使他感到害怕。他没有任何激情,难以振作,也无法为自己的时代带来秩序和统一,任由混乱滋生。他害怕地缩到一个小角落里,用一层又一层的技术术语把自己与现实世界隔绝开来。他不再是一个哲学家,他成为一个认识论者。

但是,希腊的情形却大不相同,那里的哲学家们说得少做得多。古希腊哲学家巴门尼德在星云弥漫中思索着知识的奥秘,但是,前苏格拉底主义者比较一致,他们把目光投向坚实的大地,试图通过观察和经验来探索它的秘密,而不是通过散布辩证法来创造出一个秘密,希腊人当中内向的人并不多。想象一下“大笑的哲学家”德谟克利特,对于那些干巴巴的经院学者来说,他难道不是一个危险的伙伴吗?想象一下泰勒斯,他通过“垄断市场”策略在一年之内大发横财,直面哲学家是傻瓜这一挑衅言论。想象一下阿那克萨哥拉,这位希腊人的“达尔文”,他把伯里克利从一个幕后操控的政客变成了一个思想家和政治家。想象一下年迈的苏格拉底,他不畏惧太阳和星星,开心地腐化年轻人的思想,推翻政府。如果他看到今天那些戴着眼镜、一知半解的年轻人,在曾经伟大的哲学女王的宫殿里面随便丢弃垃圾,那么他会怎么做?柏拉图跟他的前辈们一样,充满了男性气概,在他们眼中,认识论不过是哲学的门廊,类似于爱情的开端。在一段时间内,一切还算令人愉快,但是无法企及智慧的情人所追求的那种创造性的完美。在简短对话中,柏拉图不时戏谑地谈论感知、思想和知识方面的问题。但是他不断拓展自己的视野,在更广阔的领域中建立起自己的理想国,沉思自然和人类的命运。最后,在亚里士多德眼中,哲学被赋予无限的领域和威严。她所有的殿堂都被探索过,都被布置得整齐而漂亮。在这里,每一个问题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每一门科学都为智慧做出了贡献。这些人知道,哲学不是要把自己掩埋于认识论的晦涩之中,而是要勇敢地探索每个知识的领域,收集一切知识,以便协调并阐明人的品性和人的生活。他们明白,哲学要解决的问题并不是藏在云层之中那些对人类事物缺乏兴趣和影响的小困惑,她要探索这个无边无际、永恒流动的世界,以及身处其中的人类的意义、价值和可能性,这是一个宏大而全面的问题。

科学家

之前所有讨论都是关于哲学不是什么,或者不应该是什么的,那么接下来就应该讨论哲学是什么,或者在理想层面上它可能会变成什么。我们能否让科学女王恢复她昔日的领域和力量?我们是否还能将哲学视为整合生命的综合性知识?我们是否能够构建一种哲学,使其热爱者能够先修身,后治国,使其能够成为哲学家兼国王?

严格来说,正如我们很久之前所定义的那样,哲学是“对经验的一种整体性研究”。很快,人们就清晰地认识到,只要我们从整体角度来研究,从全人类经验和欲望的视角出发,任何问题都可能成为哲学研究的素材。哲学的头脑虽然视野广阔,思想统一,但在推测方面并不是那么敏锐。斯宾诺莎用“永恒”的视角取代了“整体”的视角。当眼睛与被看到的物品相遇时,这两种观点都聚焦于同样的结果;但是人可以把自己的体验纳入一个相对有秩序的整体之中,从永恒的视角去看待事情是永恒的神的特权,但是,这些神灵或许并不存在。

科学与哲学的关系无须进一步澄清:科学是哲学观察世界的窗口,是对哲学的感知,而哲学是科学的灵魂;没有哲学,科学知识会变得杂乱无章而无力,就像一个混乱的头脑的各种感知,如同痴人说梦一般。斯宾塞的观点是对的,哲学是高度概括的知识。但他说的也不全对,哲学不仅仅是知识。这句话暗示了,在这种艰难而睿智的视野中,被提升为一种全面的观点、能够理顺并澄清欲望的混乱的只有知识。而实际上,这个过程还需要另外一种奇特的品质,那就是智慧。

没有科学,哲学会变得无能为力;没有合理获取的知识,没有真实的观察和研究,没有不偏不倚的记录和描绘,才智如何增长?没有科学,哲学会变得颓废而不切实际,脱离人类成长的进程,越来越陷入经院哲学沉闷的无意义之中。但如果没有哲学,科学不仅无所依靠,还具有破坏性和毁灭性。科学是描述性的;它用眼睛或望远镜,用显微镜或光谱仪进行观察,并告诉我们看到的结果;它的作用是仔细观察手头的事实,并进行客观、准确的描述,但是它不考虑这个结果对人类来说意味着什么。

例如,这是硝酸甘油,或氯气。科学的职责是冷静地分析它们,告诉我们这些化合物或元素是什么,以及它们能做什么。如果它们能毁灭整个城市,如果它们能摧毁人类艺术中最美丽的神殿,如果它们能让人类所有文明都毁于一旦,包括所有美好的事物和智慧,那么科学会告诉我们如何科学地、快速地进行所有这一切,而且怎样做才能最少地花纳税人的钱——如果这些纳税人还能幸存的话。但是文明是否应该被摧毁,科学回答我们这个问题了吗?

当生活聚焦于攫取和占有财富,或者专注于创造和建设时,生活是否最为甜蜜?当我们寻求知识和醒悟,或者在追求美的过程中体验短暂的狂喜时,生活是否更加美好?我们是否应该摒弃道德生活中的那些超自然的制裁?我们是应该从意识的角度来看待物质,还是应该从物质的角度来看待意识——在这里,科学会如何回答我们?如果我们不从整体经验出发,如果我们不把知识作为智慧的原材料,让所有科学在哲学的整体视野中找到各自的位置、秩序和指导性意义,那么我们将如何阐释生命中这些最终的选择?

科学是对部分的分析性描述;哲学是对整体的综合性解释,或者是对一个部分在整体中的地位和价值的解释。科学是方式和方法的委员会,哲学是决议和纲领的委员会;事实和工具只有与欲望相联系才有价值和意义。欲望本身应该是一致的,它们应该成为和谐的人格和完整的生活的有序部分——那也是哲学的任务,也是它的最高目标之一。

出于需求,哲学比科学更具有假设性。科学本身必须使用假设,但是假设只能作为科学研究的一个起点;如果这个假设是科学的,那么它最终会被证实,客观上独立于个人的需求或奇思妙想。相反,哲学以科学、事实和已经被证实的知识为出发点(如果哲学还没做到这一点,那么它应该这样做了),并且针对那些还没有定论的终极问题做出更为广泛的假设。这是理解所进行的一个艰险而富有想象力的过程;它用实验无法证明的假设填补了我们当代科学知识中所存在的空白。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个人都是哲学家,都是那个最谨慎的怀疑论者,最谦虚的不可知论者,或最讲求实际的“行为主义”哲学家,他们此时正在向全世界抗议:哲学真是令人难以忍受。

如果一个不可知论者能够忍受这种既不相信神又不否定神的中立状态,如果他能在接受和否定之间公平地划分他的思想和行为,那么他可能会达到在哲学领域的屏息和静止状态,也就是一种哲学上的昏迷状态,一种宇宙的无意识。但这太难了,超越了人性。而在实际生活中,人很难做到中立,我们要么选择否定,要么选择接受,我们似乎在进退两难中做出了抉择,而在这两难之间就构成了哲学。我们做出假设,甚至就像牛顿曾经做过的那样。绝对的真理在诱惑我们不断前行。

我们是否应该承认,在思想体系的历史顺承中,哲学总是处于自相矛盾的状态,哲学家们都是偏执狂,不惜手足相残,直到他们摧毁了真理国度和每一个王位的竞争者,他们才会罢手。一个人在有生之年化解如此高深的矛盾,或者平息这场战争需要花费多少时间?这些哲学不是互相抵消的吗?让我们来看看奥马尔的经历:

年轻奋进之时,

常寻博学之士,

聆听博弈智辩,

慷慨激昂之词,

终将离别之时,

复寻来时之门。

也许奥马尔在追求浪漫的情怀,也许他并没有真正地从他所进去的那扇门走出来,除非他就像一个虔诚的穆斯林那样,把自己的智慧和鞋子都留在了清真寺的门口。与伟大的哲学家们交往而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没有拓宽自己在上千个重要问题上的观点,这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是什么改变了奥马尔儿时的信仰,使他对美和葡萄产生了怀疑的崇拜?如果不是哲学,那么又是什么让奥马尔的诗充满威严?

如果一个人研究科学史,他就会发现科学史千变万化,以至哲学本身所达到的共识和一致在广度和深度上消解了它的摇摆不定。我们著名的“星云假说”飞向了哪颗遥远的恒星?当代天文学会支持它,还是会露出阴云密布的微笑?当爱因斯坦、闵可夫斯基和其他声名狼藉的外国人用难以理解的相对论让宇宙忧心时,伟大的牛顿定律在哪里?在当代物理学的混乱和争论中,物质的不可摧毁性和能量守恒原理又在哪里?现在,数学家们用美好的意愿为我们打造了一个新的维度,竭力证明世界是无穷大的,任何一个事物都是另一个事物的部分,他们力求证明,物理如同政治一样,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是否是一条线段。可怜的欧几里得,历史上最伟大的教科书的缔造者,此时又在哪里?如今,遗传学家对“单位性状”一直嗤之以鼻,遗传学之父格雷戈尔·孟德尔又在哪里?如今,快速的基因突变正在取代那些偶然的、持续的进化,温和而具有破坏力的达尔文此时又在哪里?这些突变是杂交物种的私生子吗?为了解释我们的进化,我们会被迫回到后天习得的性格的遗传上来吗?我们会不会在一个世纪后再次回归法国博物学家拉马克的观点,重新去拥抱长颈鹿的脖子呢?

现在,一个行为学家如果想要写出最前沿而且最具有科学性的心理学著作,就得挖出他的前辈们的内脏,并把它们散布到黄道十二宫所有的星座,那么我们该如何看待冯特教授辛苦运作的实验室,以及斯坦利·霍尔那有争议的调查问卷?既然每一个埃及古物学者都各自拟定了自己的朝代和年代,彼此之间相差几千年,那么历史的新“科学”又在哪里?每一个优秀的人类学家都在嘲笑泰勒、威斯特马克和斯宾塞,而可怜的弗雷泽爵士却对原始宗教一无所知,如今他却死了?我们的科学将何去何从?它们是否突然之间失去了绝对的正确和永恒的真理?难道“自然法则”仅仅是人类的假设吗?难道科学自此再也不具有确定性和稳定性了吗?

也许,如果我们渴望思想和灵魂的稳定,那么我们最好还是多依靠哲学而不是科学。哲学家之间的差异更多地来自他们所处时代的术语的变化,而不是他们充满敌意的想法。事实上,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科学本身的不稳定性造成的,它经常一时狂热地执着于某种假设,然后在过度饱和之后开始冷淡下来,随之又扑向理论领域的新面孔。然而,当伟大的思想家们对人类生活中至关重要的问题做出判断时,虽然他们措辞迥异,但是他们表达出来的核心思想却如此一致,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桑塔亚那谦虚地宣称,他对亚里士多德的哲学观念没有什么可补充的,只是想将那古老的哲学在我们的时代付诸实践。换作一个现代物理学家,或者一个现代生物学家,或者一个现代数学家,他能这样认可古希腊的任何科学家吗?今天的科学界几乎驳斥了亚里士多德在科学领域所有的论点,但是,今天的科学也会被另一个时代短暂的确定性取代和抛弃,那时,它就会成为一个笑柄。然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却会一直闪耀着智慧的光芒,给世人以启迪。

科学女王

于是,我们也许会觉得,哲学仍然是女王陛下,如果她披上那古老而庄严的外衣,让所有的科学都臣服于她,把所有的知识都当作她的工具,那么她的权威还会像以前那样得到世人的认可。世界是她的主题,宇宙是她的专长。但是,作为一位英明的女王,她会把王国的各个省份分配给有经验的管理者,这些管理者又把收集数据和处理细节的任务分摊给各自的下属,而他们和女王则负责管理所获得的信息和各项事务的进展,因此,哲学把她的帝国划分成许多领域,在她的天堂里有许多座大厦。

女王陛下的前厅,也是王国的第一个疆域,叫作逻辑,这个名字并不吸引人,仿佛哲学故意把她的美貌掩藏起来,不让陌生人看见,并要求所有的求婚者必须先经历这一磨难,来证明他们有资格分享她的“美好的快乐”。因为哲学的乐趣就像爱情的高峰,卑劣的灵魂永远无法企及。如果我们都没有一睹她的芳容,如果我们没有经历那些保证她“真实存在”的测试和考验,那么,当我们看到她时,我们又如何知道什么是“真理”?我们该如何回答彼拉多 那挑衅的问题呢?我们要遵从我们那脆弱而大胆的理性、那深刻而模糊的直觉,或者对我们扭曲的偏见和所有欺骗性“偶像”的感知和想法的无理的判决,而这些偏见和“偶像”让我们的思想之灯常亮,任何一个短暂的真理在这里都能被接受,并且找到自己的归属。我们如何像运动员一样训练自己去追求和热爱智慧?

其次是认识论,它离王座和王国的中心稍远,那里如同巨龙的洞穴一般,让人历经考验。如果我们因为在逻辑之路上行走而感觉疲惫倦怠,那么在这里,我们身处黑暗之中,眼睛几乎发挥不了任何作用,我们一路跌跌撞撞,不时陷入沼泽,也可能会在恶龙嘴巴附近徘徊,被他威严的话语迷惑,然后突然在这个洞穴的虚空中被吞噬,永远地成为认识论者。但我们也必须面对这一考验,以某种可原谅的方式解答知识谜团、我们所感知的世界的现实问题和世人的诚信问题。然后,也许我们会闯过这一关,然后就可以谦恭地列席于伟大的女王的宫廷之中。

形而上学是一个高贵的领地,虽然这个领域也是黑暗的,需要我们自带光亮,但是这里却是一个灵魂的宝藏。大自然的精华被秘密地隐藏在这里,虽然它给我们提供了一百条线索,但是我们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在这里,哲学给毕达哥拉斯唱了一曲“高歌”,并在其中有所展示。通过形而上学,自然拥有了意识,自我反思,批判自己的目的,成为一个有意义的存在。在这里,我们可以思考物质与生命、大脑与意识、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机械论与活力论、决定论与自由等问题。人是什么?是由线圈、弹簧和复杂的轮子组成,在大地和天空这股看不见的力量的推动下形成的?或者,以他那渺小而可笑的方式,由一个有创造力的神所制造?

另一个领域叫作历史,在那里,成千上万的随从和一些天才汇集了遥远时代和国度里的知识,由此,我们可以从整体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并从中吸取教训。历史有什么意义吗?有没有什么进步和衰退的规律,由此标志着并且决定着国家、种族和文明的兴衰成败?在这里,我们会读到孟德斯鸠和巴克尔关于地理如何影响人的命运的论述;在这里,弥留之际的孔多塞用进步和人类会不断完善的思想来慰藉自己;在这里,黑格尔将向我们展示他辩证的技巧,卡莱尔 将向我们讲述他心目中的英雄;在这里,沙文主义者将赞扬他们种族基因的力量,并诅咒野蛮人的到来;在这里,马克思将用排山倒海般的数据和论据阐释经济对历史的决定作用;在这里,也许我们会找到两位探索者中的一位,他将向这些偏执狂解释,他们的真理只是事实的各个方面,历史和自然比他们认为的更加多样化。尼采忧郁地在角落之中唱着他那首“永劫回归”之歌,斯宾格勒在热情地证明西方的没落。

然后,如果我们前行到另一个领域,那么我们将听到关于政治的论述。有那么一刻,我们会感到沮丧,害怕我们发现了美洲大陆。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些人在讨论民主时不带一丝敬畏,在讨论无政府主义时不带一丝恐惧;他们尊重贵族阶级,同时鄙视它不公正地对待平民的能力。有时他们带着年轻人的热情谈论一个美丽的乌托邦国度,在那里,睿智的人才能成为管理者,每座城市都富裕而美丽。

当这最后一个字还在我们的灵魂里弹奏着音乐的时候,我们已经进入了王国的中心,哲学正在向热爱自己的人展示着美、永恒和善良,我们在此驻足,凝视。因为哲学对艺术有一种隐秘的嫉妒,嫉妒她对美的创造激情;她在这里,而不是在科学领域,遇到了自己最强的竞争对手,她们相互争夺人类中那些最高贵的人,希望得到他们对自己的忠诚。智慧女神可能优雅地让步并承认,尊崇美比追求真理更为明智,因为永恒的真理如此傲慢而难以捉摸,也许我们永远都触及不到她的衣边;而美,知道她必将消亡,反而会接受我们的爱慕并给予回应。

所以,哲学虚心地研究美,而艺术则崇敬美并试图再现美。在炽热而亲密的爱情中,在精美的庙宇所彰显的力量中,在性感而诱人的雕塑形体中,在温暖的色彩中,在语言的乐感中,在美妙音符的汇集中,艺术认识了美。唉,但是哲学只看到了美的问题:美从何而来,美意味着什么,美是存在于形式之中,还是仅仅存在于我们内心的渴望之中。这就是美学的领域,几个世纪以来,虽然学者们的思考让美变得沉闷,但是她仍然充满了惊奇和快乐。

此外,道德或伦理也处于王国的中心。这是一个在学术上抽象而贫瘠的地区,但在某些方面却是哲学大厦中最富有的部分。因为生活的艺术远高于艺术的生活,而伦理学就是关于生活艺术的学问。哲学在这里把她的各种知识提升为活生生的智慧,让她的大厦中的智慧指导人类的行为。到底什么才是最好的生活呢?善有何益处?权利之中的正义何在?苏格拉底的智慧、尼采的勇敢、基督的温和,哪个才是最高的美德?我们是与芝诺和斯宾诺莎同为斯多葛学派呢,还是与伊壁鸠鲁和勒南同为伊壁鸠鲁学派呢?快乐是生活的目的吗?法律之外的情爱是不道德的吗?正义是什么?正义如何描述我们的工业世界?——在这里如果出了什么大问题的话,整个文明的命运都可能被牵涉其中;这里的困境会触动每一个国度和每一颗心;与伦理学相比,科学的簿记、缩写、液体、固体和气体等,似乎都显得遥远而无情,与其说它与生命有关,不如说它不知不觉地与死亡结盟。

但是死亡也属于哲学。当其他争论都停息下来,心怀畏惧的思想就转向这个强大的敌人,哲学由此进入宗教的大门。神学研究的是超自然生物及其与人类的关系,对于这些存在,哲学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是,关于人与生命的总体,以及人与万物的整体的关系,关于人在这个世界上的起源和他的最后的命运,哲学有话要说,虽然,她的观点也恰当地体现了人类的无知。永恒和其他重要的问题一样,与此有关,或许,我们可以把哲学定义为生与死的问题。最后,这与神有关。这里的神不是构建于自然之外的神学的神,而是哲学家的神、法律和结构、世界的生命力和意志。如果宇宙之间有什么智慧能够引导众生的话,那么哲学希望了解它、理解它,并虔诚地与它合作;如果没有,那么哲学也希望知道真相,并且无所畏惧地面对现实。如果星星不过是星云在偶然瞬间的凝结;如果生命不过是一种胶体微粒的突变,其永恒存在是客观的,而其个体的存在却转瞬即逝;如果人只是一种化合物,注定要分解并完全消失;如果艺术的创造性狂喜、圣人儒雅的智慧和圣徒的殉难不过是地球上原生质萌发过程中的亮点,而死亡却是所有问题的最终解决方案和所有灵魂的最终归属,那么哲学也将直面这个问题,并努力在这个狭小的圈子里为人类的存在找到一些意义和高贵。

现在,让我们开始此次的哲学课吧!

威尔·杜兰特 /on7zSqCNLg6tpCQla9U+dqnoFcBhujlFOXGZpeWbJnQjQI2k/tQH/pVvsDMX8Z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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