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所要说明的“数学”这一个词,包含着算术、代数、几何、三角,等等在内。用英文名词来说,那就是Mathematics。它的定义,照平常的想法,非常简单而且非常明了,几乎已用不到再加说明。但真要说明,那却问题很多。且先举罗素在他所著的《神秘主义与逻辑及其他论文》提出的定义,真是叫人莫名其妙,好像在开玩笑的一般。他说:
“Mathematics may be defined as the subject in which we never know what we are talking about, nor whether what we are saying is true.”
将这句话很粗疏地译出来,就是:
“数学是这样的一回事,弄它这种玩意儿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
这样的定义,它的惝恍迷离,它的其妙莫测 ,真是“不说还明白,一说反糊涂”。然而,要将已经发展到现时的数学的领域统括得完全,要将它的繁复灿烂的内容表示得活跃,好像除了这样也没有别的更好的话可说了。所以帕佩里茨、伊特尔森和路易·古度拉特几位先生对于数学所下的定义也是和这个气味相同的。
对于数学的一般的读者,这定义,恐怕反使得大家堕入五里雾中,因此拨云雾见青天的工作似乎少不来了。罗素所下的定义,它的价值在什么地方呢?它所指示的是什么呢?要回答这些问题,还是用数学的其他的定义来相比较更容易明白。
在希腊,亚里士多德那个时代,不用说,数学的发达 还很幼稚,领域也极狭小,所以数学的定义只需说它是一种“计量的科学”,已很可使人心满意足了。可不是吗?这个定义,初学数学的人是极容易明白而且能够满足的。他们解四则问题、学复名数 的计算,再进到比例、利息,无一件不是在计算量。就是学到代数、几何、三角,也还不容易发现这个定义的破绽。然而仔细一想,它实在有些不妥帖。第一,什么叫作量,虽则我们可以常识来解释,但真要将它的内涵弄个明白,也不容易。因此用它来解释别的名词,依然不能将那名词的概念明了地表出。第二,就是照常识来解释量,所谓计量的科学这个谓语也不能够就明确地划定数学的领域。像测量、统计这些科学,虽则它们各有特殊的目的,它们也只是一种计量。由此可以知道,单用“计量的科学”这一个谓语联系到数学而成一个数学的定义,未免广泛了一点。
若进一步去探究,这个定义的欠缺还不止这两点,所以孔德就加以修改而说:“数学是间接测量的科学。”照前面的定义,数学是计量的科学,那么必定要有量才有可计算的,但它所计的量是用什么手段得来的呢?用了一支尺就可以量一幅布有几尺几寸宽,有几丈几尺长;用了一杆秤就可以量一袋米有几斤几两重,这自然是可以直接办到的。但若行星轨道的广狭、行星自己的体积,或是很小的分子的体积,这些就不是人力所能直接测定的,然而由数学的方法可以间接将它们计算出来。因此,孔德所下的这个定义,虽则不能将前一个定义的缺点全然补正,但总是较进一步了。
孔德究竟是19世纪前半期的人物,虽则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哲学家和数学家,但在他的时代,数学的领域远不及现在的广阔,如群论、位置分析、射影几何、数论,以及逻辑代数等,这些数学的支流的发展,都是他以后的事。而这些支流和量或测量实在没甚关系。即如笛沙格所证明的一个极有兴味的定理:
“两三角形的顶点若在集交于一点的三直线上,则它们的相应边的交点就在一条直线上。”
这个定理的证明,就只用到位置的关系而和量毫不相干。数学的这种进展,自然是轻轻巧巧地便将孔德所给的定义攻破了。
到了1870年,皮尔士就另外给数学下了一个这样的定义:
“数学是产生‘必要的’结论的科学。”
不用说,这个定义比以前的都广泛得多,它已离开了数、量、测量,等等这些名词。我们知道,数学的基础是建筑在几个所谓公理上面的。从方法上说,不过由这几个公理出发,逐渐演绎出去而组成一个秩序整然的系统。所谓公式、定理,只是这演绎所得的结论。
照这般说法,皮尔士的定义可以算得完全无缺吗?
不!依了几个基本的公理,照逻辑的法则演绎出的结论,只是“必然的”,若说是“必要”,那就很可怀疑。我们若要问怎样的结论才是必要的,这岂不是很难回答吗?
更进一步说,现在的数学领域里面,固然大部分还是采用着老法门,但是像皮亚诺、布尔和罗素这些先生们,却又走着一条相反的途径,他们要掉一个方向对于数学的基础去下寻根问底的功夫。
于是,这个新鲜的定义又免不了摇动。
关于这定义的改正,我们可以举出肯普的来看,他说:
“数学是一种这样的科学,我们用了它来研究思想的题材的性质的。而这里所说的思想,是归依到含着相异和相同、个别和复合的一个数的概念上面。”
这个定义,实在太严肃太文气了,而且意味也有点含混。在肯普以后,博歇把它改变了一下,便这样说:
“倘若我们有某一群的事件同着某一群的关系,而我们所要研究的问题,又单只是这些事件是否适合于这些关系,这种研究便称为数学。”
在这个定义中,有一点最值得注意,博歇提出了“关系”这一个词来解释数学,它并不用什么数咧、量咧这些家伙,因此很巧妙地将数学的范围扩张到“计算”以外。
假如我们只照惯用的意义来解释“计算”,那么,到了现在,数学中有些部分确实并不是和计算有什么因缘。
也就因了这个缘故,我喜欢用“数学”这个词来译Mathematics,而不喜欢用“算学”。虽则“数”字也还不免有些语病,但似乎比“算”字来得轻些。
倘使我们再追寻一番,我们还可以发现博歇的定义也并不是“悬诸国门不能增损一字”的。不过这种功夫越来越细微,也不容易理解。而我这篇东西不过想给数学的一般读者一点数学的概念,所以不再往里面穷追了。
将这个定义来和罗素所下的比较,虽然已距离较近,但总还是旨趣悬殊。那么,罗素的定义果真只是开玩笑吗?
我是很愿意承受罗素的定义的,为了要将它说得明白些,也就是要将数学的定义——性质——说得明白些,我想这样说:
“数学只是一种符号的游戏。”
假如,有人觉得这样太轻佻了一点,严严正正的科学怎么好说它是“游戏”,那么,就这般说也可以:
“数学是使用符号来研究‘关系’的科学。”
对于数学这种东西,读者大都曾有过这样的疑问,这有什么意思呢?这有什么用呢?本来它不过给你知道一些关系,知道从某种关系推演出别的关系来;而关系的表出大部分又只靠着符号,这自然不能具体地给出什么用场和什么意义了。
为了解释明白上面提出的定义,我想从数学中举些例子来讲,更便当些。
劈头我们就看“一加二等于三”。
在这一个短短的句子里,照句法上的说法,一共是五个词:“一”“二”“三”“加”“等于”。这五个词,前三个是一类,后两个又是一类。什么叫着“一”?什么叫着“二”?什么叫着“三”?这实在不容易解答。它们都是数,数是抽象的,不是吗?我们能够拿一个铜板、一支铅笔、一个墨水瓶给人家看,但我们拿不出“一”来,“一”是一个铜板、一支铅笔、一个墨水瓶,一个这样,一个那样,这些的共相。从这些东西我们认识出这共相,要自己保存,又要传给别人,不得不给它一个称呼,于是就叫它是“一”。我为什么叫“薰宇”,倘若你要问我,我回答不上来,我只能说,这只是一个符号,用了它让你们好叫喊,让你们在茶余酒后要和朋友们批评我、骂我时,说起来便当些,所以“薰宇”两个字是我的符号。同样地,“一”就是一个铜板、一支铅笔、一个墨水瓶……这些东西的共相的符号。这么一说,自然“二”和“三”也一样地只是符号。
至于“加”和“等于”在根源上要说它们只是符号,一样地也可以,不过无妨浮面一点说,它们是表示一种关系。所谓“一加二”是表示“一”和“二”这两个符号在这里的关系是相合;所谓“等于”是表示在它前后的两件东西在量上相同。所以归根到底“一加二等于三”只是三个符号和两个关系的联缀。
单只这么一个例子,似乎还不能够说得十分明白。再举别的例子吧,假定你是将代数学完了的,我们就可以从数的范围的逐渐扩大来说明。
在算术里我们用的只是1、2、3、4……这些数,最初跨进代数的门限,遇到 a 、 b 、 c 、 x 、 y 、 z ,总有些不惯常。你对于二加三等于五,并不惊奇,并不怀疑。对于两个加三个等于五个,也不惊奇,也不怀疑。但对于2 a +3 a =5 a 你却怔住了,常常觉得不安心,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其实呢,2 a +3 a =5 a 和2+3=5对于你的习惯说,不过更其符号的而已,有了这一个使用符号的进步,许多关系更来得简单普遍,不是吗?若是将2 a +3 a =5 a 具体化,认 a 是一只狗的符号,那么这关系所表示的便是两只狗碰到了三只狗成为五只狗;若 a 是一个鼻头的符号,那么,这关系所表示的便是两个鼻头添上三个鼻头一共就成五个鼻头。
再掉转一个方向来看,在算术中除法常常有除不尽的时候,比如3除2。遇着这样的场合,我们便有几种方法表示:
(1)2÷3=0.667弱
(2)2÷3=0.6余0.2
(3)2÷3=
(4)2÷3=
第一种只是一个近似的表示法;第二种表示得虽正确,但用起来不方便;第三种是循环小数,关于循环小数的计算,那种苦头你总尝到过的;第四种是分数, 是什么?你已知道就是3除2的意思。对了,只是“意思”,毕竟没有除。这和3除6得2的意味终是不同。所谓“意思”便是“符号”。因了除法有除不尽的时候,所以我们使用“分数”这种符号。有了这种符号,于是我们就可以推究出分数中的各种关系。
在算术里你知道从5减去3是2,但碰到要从3减去5,你就没法办,只好说一句“这不能够”。“不能够”?这是什么意思?我替你解释便是没有法子表示这个关系。但是到了代数里面,为着要探究一些更普遍的关系的缘故,不能不想一个方法来冲破这种困难。于是有些人便这样想,从3减去5为什么不能够呢?他们心口相问地,便这般回答,因为还差2的缘故。这一回答,好,关系就成立了,“从3减去5差2”。在这个当儿又用一个符号“-2”来表示“差2”,于是这关系就成为3-5=-2。这一来,真是“功不在禹下”。我们有了负数,一则可探讨它自身所含的一些关系,二则可以将我们所已得的一些关系更普遍化。
又如在乘法中,有时只是些相同的数在相乘,便给它一种符号,譬如 a × a × a × a × a 写成 a 5 。这么一来,关于这一类的东西又有许多关系可发现了,例如:
a n · a m = a n+m
( a n ) m = a nm
…………
不但这样,这里的 n 和 m 还只是正整数,后来却扩张到负数和分数去而得出下面的符号:
这些符号的使用,是代数所给的便利,学过代数的人都已经知道的,我也不用再说了。
由整数到分数,由正数到负数,由乘方到使用指数,我们可以看出许多符号的创立和许多关系的产生、繁殖。再说要将乘方还原,用的是开方,但开方常常会碰钉子,因此我们就创出无理数来,如 , , , ……这也不过是些符号,这些符号经过一番的探索,便和乘方所用的指数符号结了很亲密的关系。
总结这些例子看来,除了使用符号和发现关系而外,数学实在没有别的什么花头。倘若你已学过平面三角,那么我相信你更容易承认这个话。所谓平面三角,不是只靠着几个什么正弦、余弦这类的符号来表 几个比,就去研究这些比的关系和三角形中的其他关系吗?
我说“数学是使用符号来研究‘关系’的科学”,你大约不至于再怀疑了。
在数学中,你可以碰到些实际的问题要你计算的,譬如三个十两五钱 一共是多少斤。但只是我们所已得的关系的具体化,换句话说,不过是一种应用。
也许你还有一个疑问,数学中的公式和定理固然只是一些“关系”的表出,但像定义那类的东西又怎样说法呢?我的回答是这样,那只是符号的规定。“(同一平面内)到一个定点距离相等的一个完全的曲线叫圆”,这是一个定义,但也只是“圆”这个符号的规定。
正正经经地说,数学只是这么一回事,但我仍然高兴说它是符号的游戏。所谓“游戏”自然不是开玩笑的意思。两个要好的朋友拿了球拍在球场上打网球,并没有什么争胜的要求,然而兴致淋漓,不忍释手,在这时他们得到一种满足,这就是使他们忘去一切的原因,这叫游戏。小孩子独自拿了两块石子在地上造房子,尽管大汗满脸,气喘不止,但仍然拼了全身的气力去做,这是游戏。至于为银盾而赛球,为锦标而练习赛跑,这便不是游戏了。还有为过得无聊,无可如何地约几个人打麻将、喝老酒,这也算不来游戏。就在这意味上,我说“数学是符号的游戏”。
自然,从这游戏中可有些收获——发现一些可以供人使用的关系。但符号越使用得多,所得的关系越不容易具体化来供人使用。踏到数学的领域的后部,真的,你只见到符号和关系,那些符号,那些关系,要你说个明白,就是马马虎虎地说,你也无法下手的。
到这一步,好了,罗素便说:
“数学是这样的一回事,弄它这种玩意儿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