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科克兰,什么城市请他?
——塔兰特姆, 先生。
——很好。后来呢?
——打了一仗,先生。
——很好。在什么地方?
那孩子茫然的脸询问茫然的窗户。
记忆的女儿们编造的寓言。 不过,即便不是记忆编造的寓言,那也不是空穴来风吧。那么,是一句不耐烦的话了,是布莱克翅膀的过分扑击。 我听到整个空间的毁灭,粉碎的玻璃和坍塌的房屋,时间成了一缕惨淡的终极火焰。 那样,还留给我们什么呢?
——我忘了地方,先生。公元前279年。
——阿斯库勒姆, 斯蒂芬说,朝记载着那名字和年代的污渍斑斑的书瞥了一眼。
——是的,先生。他还说: 再打这么一个胜仗,我们也就完了。
世界记住了这句话。那头脑显出一种迟钝的轻松。尸横遍野的。平原,在一座小山上,一位将军倚着长矛对他的下属讲话。任何将军对任何下属。他们洗耳恭听。
——你,阿姆斯特朗,斯蒂芬说。皮洛士到底怎么样呢?
——皮洛士到底吗,先生?
——我知道,先生。问我吧,先生,科明说。
——等等。你,阿姆斯特朗。对皮洛士你都知道些什么?
阿姆斯特朗的书包里款款地放着一袋无花果夹心蛋卷。他不时地把蛋卷弯在掌心里,悄悄地吞下去。蛋卷屑粘在唇边。一丝变甜的男孩气息。阔人家,他们的大儿子进了海军,全家都很得意。达尔基的维柯路。
——皮洛士吗,先生?皮洛士是栈桥。
大家都笑了。没有欢乐的尖声怪笑。阿姆斯特朗环顾同学们,露出一个傻呵呵的侧影。等会儿他们发现我管教不力,再想到他们的爸爸交的学费,就会笑得更厉害。
——那么告诉我,斯蒂芬说,用书本捅捅那孩子的肩膀,栈桥是什么?
——栈桥呀,先生,阿姆斯特朗说。就是伸到水里的东西,一种桥呀。国王镇栈桥, 先生。
一些人又笑了。没有欢乐,但别有用意。后排有两个在交头接耳。是的。他们知道:从来没学过,可也从来不天真。全都是这样。他妒羡地看着他们的脸。伊迪丝、埃塞尔、格蒂、丽莉。 和他们一路货色:她们的气息都让茶和果酱弄甜了,手镯在挣扎中窃窃地笑着。
——国王镇栈桥,斯蒂芬说。没错儿,一座失望的桥。
这话使他们的凝视显得困惑。
——怎么,先生?科明问。把桥架在河上呀?
可以收进海因斯的小本。 这儿没人听得懂。今晚开怀痛饮,放言畅谈,谈锋要刺穿他思想外那层锃亮的铠甲。那怎么样呢?主子宫廷上的一个小丑,既受宠幸,又遭侮辱,赢得宽容主子的一声赞许。他们为什么都选这样的角色?不全是为了温和的爱抚。对他们来说,历史也成了一个老生常谈的故事,国家成了当铺。
假若皮洛士没有倒在阿耳戈一个老悍妇手下, 或者裘力斯·恺撒没有被短刀刺死呢? 这些事不是想想就能抹掉的。时间给它们打上了烙印,给它们戴上镣铐,把它们关进被它们逐出的无限可能性的空间里。 可那些从未实现过的难道是可能的吗?或者只有那些发生过的才是可能的吗? 编织吧,编织风的人。
——给我们讲个故事吧,先生。
——啊,讲一个吧,先生,讲个鬼故事。
——这本书你们从哪儿开始?斯蒂芬问,翻开另一本书。
——别再哭泣,科明说。
——那好,往下背,塔尔博特。
——可故事呢,先生?
——待会儿,斯蒂芬说。背吧,塔尔博特。
一个面色黝黑的男孩打开书,把它敏捷地支在书包盖下。他背诵着丛丛簇簇的诗句,时而瞥一眼课文:
——别再哭泣,悲伤的牧人,别再哭泣
你们哀悼的莱西达斯没有死去,
尽管他已然沉没在水里……
那么,那一定是一种运动,一种作为可能的可能性的实现。 亚里士多德的话在含混而急促地背诵的诗句中形成了,飘出去,进了圣日奈维夫图书馆 勤奋好学的肃穆中,他曾在那儿夜复一夜地苦读,躲避巴黎的罪恶。旁边,一个瘦弱的暹罗人正在钻研一本关于战略的手册。我周围是已经填饱和正在填充的头脑:头顶是一些钉牢的辉光灯,闪着微微扑动的触须: 在我心灵的黑暗中,一个下层世界的懒虫,不愿行动,羞见光亮,在变换她龙鳞的折皱。 思想是关于思想的思想。 宁静的光明。灵魂在某种意义上是全部存在:灵魂是形态的形态。 突然的、广大的、白炽的宁静:形态的形态。
塔尔博特反复背诵着:
——凭借踏波蹈浪的他 的亲切法力,
凭借踏波蹈浪的……
——翻过去吧,斯蒂芬静静地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什么,先生?塔尔博特往前倾倾身子,愣愣地问。
他的手翻过一页。坐正,想起来了,又往下背。踏波蹈浪的他。这儿他的影子也笼罩在这些怯懦的心灵上,在嘲弄者的心坎和嘴唇上,在我的心坎和嘴唇上。它落在把一枚纳贡的钱币交给他的那些急切的脸上。把恺撒的交给恺撒,把上帝的交给上帝。 投来黑眼睛的一道长久的目光,一个要在教堂织机上编织的谜样的句子。哎。
——猜谜啰,猜谜啰,猜来啰,
我老爸给我种子让我播。
塔尔博特让合上的书滑进书包里。
——背完了吗?斯蒂芬问。
——完了,先生。十点钟该打曲棍球了,先生。
——半天儿,先生。今儿星期四呀。
——谁会猜谜?斯蒂芬问。
他们都收起书本,铅笔嚓嚓,纸张沙沙。他们绑扣着书包,挤作一团,欢天喜地,吵吵嚷嚷:
——猜谜吗,先生?我猜,先生。
——啊,我猜,先生。
——来个难点儿的,先生。
——听这个。斯蒂芬说。
——公鸡叫了
天儿蓝了:
天堂钟响了
敲十一点了。
可怜的灵魂呀
该上天堂了。
——是什么?
——什么,先生?
——再说一遍,先生。我们没听清。
谜语被重说时他们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片刻的寂静之后科克兰说:
——是什么,先生?我们猜不出了。
斯蒂芬的喉咙发痒,他回答说:
——是狐狸在冬青树下埋葬它的奶奶。
他站起来,发出一阵神经质的笑声,孩子们则以扫兴的吵嚷声回应了他。
一根小棍敲打着门,一个声音在走廊里喊:
——曲棍球!
孩子们即刻散开,从凳子中间挤出去,从上面跳过去。他们很快走掉了,贮藏室传来棍棒的敲击声、靴子的磕碰声、说话声。
只有萨金特逗留着没走,拿着一本打开的练习本,慢慢走过来。他蓬乱的头发、瘦骨嶙峋的脖子说明他的笨拙,衰弱的眼睛透过模糊的镜片向上望着,乞求着。他那灰暗、没有血色的颊上有一块软软的墨迹,枣子形的,新新的湿漉漉的好像蜗牛的床。
他递过练习本。标题写着算术的字样,下面是歪斜的数字,页底是曲里拐弯的签名,带圈的全都实心外加一块墨斑。西利尔·萨金特:名字加印记。
——迪西先生 叫我全都再写一遍,他说,完后交给您看,先生。
斯蒂芬碰碰练习本的边。毫无用处。
——你现在知道怎么做了吗?他问。
——十一题到十五题,萨金特答道。迪西先生叫我从黑板上抄下来的,先生。
——你自己会做吗?斯蒂芬问。
——不会,先生。
又丑,又没用:细脖子、乱头发,还有一片墨迹,蜗牛的床。可是有人爱过他,把他搂进怀里,疼在心窝里。要是没有她,他早就被这个你争我夺的世界踩在脚下,变成一堆稀烂的蜗牛泥了。她爱过从她体内流进他体内那水样虚弱的血。那么,那是真实的了?生活中唯一靠得住的东西? 他母亲平卧的身体上曾跨过暴烈的、满怀神圣激情的高隆班。 她已经没有了:一根在火中烧化的树枝,剩了颤巍巍的残骸,一缕黄檀和湿灰的气息。她拯救了他,使他免遭践踏,可自己没活多久就撒手去了。一个可怜的灵魂进了天堂:而在闪烁的星光下,一只皮毛中散发着劫掠者红色腥臭的狐狸,眼中瞪着残忍的凶光,在灌木丛生的荒地上用爪子刨地,听听,然后再刨,听听刨刨,刨刨听听。
斯蒂芬坐在他旁边解题。他用代数证明莎士比亚的鬼魂是哈姆雷特的祖父。 萨金特透过歪戴着的眼镜斜觑着他。贮藏间里有球棍的碰撞声:球场上传来回荡的击球声和喊叫声。
练习本纸页上的代数符号在表演字母的哑剧,他们头戴平方、立方的古怪帽子,来回跳着肃穆的摩利斯舞。 拉手、交换位置、相互鞠躬。就是这样:摩尔人幻想的小精灵。阿威罗伊、摩西·迈蒙尼德斯 也都离开了人世,这些肤色黑暗、行为举止深沉的人,用他们嘲讽的明镜 照亮了朦胧的世界的灵魂, 这是一种在明亮中闪光而又不被明亮所理解的黑暗和深沉。
——现在懂了吗?第二题自己会做了吧?
——会做了,先生。
萨金特用长长的、影影绰绰的笔画抄写着数字,一边不断地期待得到指点,一边忠实地描画那些变化多端而又毫无规则的符号,晦暗的皮肤下隐隐闪现着一丝愧色。 母亲之爱 。 主生格和宾生格。她用自己虚弱的血液和清淡发酸的奶汁喂养了他,把他的襁褓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我以前像他,也是这么削瘦的肩膀,这么粗俗不起眼。在我旁边弯着腰的正是我的童年。太遥远了,想用手摸摸或轻轻碰一下都够不着了。我的是远了,而他的呢,像我们的眼睛那样神秘莫测。在我们两人心灵的黑暗宫殿里,都盘踞着沉默、冷硬如石的秘密:这些秘密已经厌倦了自己的专横:情愿被赶下台去的暴君。
题做完了。
——很简单。斯蒂芬说着站起来。
——是的,先生,谢谢您,萨金特回答说。
他用一张薄薄的吸墨纸把那页吸干,拿着练习本走回自己的座位。
——你最好拿上球棍,出去找同学们吧,斯蒂芬边说,边随着孩子蠢笨的身影朝门口走去。
——是,先生。
走廊里,听得见有人从操场上喊他的名字。
——萨金特!
——快跑,斯蒂芬说。迪西先生在叫你呢。
他站在门廊里,看着这个落后者跑向纷乱吵嚷的操场,场上一片尖利的喊叫声。孩子们分好了组,迪西先生穿着绑腿式长筒靴,跨过一簇簇草丛走过来。他刚走到房前,一阵吵嚷声又喊他了。他掉转怒气冲冲的白色胡须。
——又怎么啦?他不停地喊叫着,不听别人究竟要说什么。
——科克兰和哈里代分一边啦,先生,斯蒂芬大声说。
——请你在我办公室等一等,迪西先生说,我把这儿的秩序弄好就来。
他煞有介事地走回操场,扯起老嗓子厉声喊道:
——怎么啦?又怎么啦?
孩子们的尖嗓音从四面八方向他喊叫:他们众多的身体紧紧把他围住,耀眼的阳光把他染得不好的蜜色头发漂白了。
办公室里空气浑浊,烟雾弥漫,混杂着黄褐色皮椅磨损了的皮革味。第一天他和我在这里讨价还价就是这个样子,原初如此,现在仍是如此。 靠墙的柜子上仍摆着那盘斯图亚特钱币,沼泽中的劣质财宝: 永将如此。在褪色的紫红丝绒调羹盒里,舒适地躺着曾向所有非犹太人布道的十二使徒: 无尽无穷。
门廊的石板地和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迪西先生吹着他那稀疏的胡子,站在了桌前。
——咱们先把那笔小账结了,他说。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细皮条扎着的皮夹,啪的一声打开,抽出两张钞票,小心翼翼地摊在桌上,其中一张是由两个半张粘接起来的。
——两镑。他说着,把皮夹扎好,收起来。
现在可得动他的金库了。斯蒂芬那只窘迫的手轻轻触摸堆在冷冷石钵中的各色贝壳:油螺、子安贝、斑豹贝:这个旋涡状的,好像埃米尔的头巾,这个就是圣詹姆斯的扇贝了。 老朝圣者的珍藏,死宝,空壳。
一枚崭新的君王 ,亮晶晶地落在柔软的桌布上。
——三镑。迪西先生手中摆弄着他那个小小的储币盒说。有这些东西可方便了,瞧,这是放君王的。这是放先令的、六便士、半克朗的。而这儿呢,放克朗,瞧。
他从里面倒出两个克朗和两个先令。
——三镑十二先令,他说。你数数看,大概不会错吧。
——谢谢您,先生,斯蒂芬不好意思地忙把钱收拢起来,全都塞进裤兜里。
——根本用不着谢,迪西先生说。你挣得的。
斯蒂芬手又空了,再次去触摸那些空的贝壳。也是美的象征和权力的象征。 我兜里有一小堆:被贪婪和苦难玷污了的象征。
——别这么带钱,迪西先生说。说不定在哪儿就掏丢了。买这么个小玩意儿吧,你会觉得非常方便的。
得回答点什么。
——我要是有一个,一定是常空的,斯蒂芬说。
同一间屋,同一时刻,同样的智慧:同一个我。已经三次了。套上了三道绞索。不过,如果我愿意,立刻就能把它们挣断。
——那是因为你不攒钱,迪西先生指着他说。你还不明白钱是什么。钱就是权。等你活到我这个年岁就明白了。可我明白,我明白。 少壮不攒钱 。 可莎士比亚是怎么说来着? 只消把钱放进你的钱袋里 。
——伊阿古,斯蒂芬轻声说。
他专注的目光从那堆一动不动的贝壳上抬起,迎向老人凝视着他的眼睛。
——他明白钱是什么,迪西先生说。他赚了钱。 是啊,他是诗人,可也是英国人呀。你知道英国人骄傲的是什么吗?你知道能从英国人嘴里听到的最自豪的话是什么吗?
海洋的统治者。他那海水般冰冷的眼光眺望着空空的海湾:似乎得怪历史:也那样看待我和我说的话,倒没有恶意。
——说在他的帝国中,斯蒂芬说,太阳永不落。
——错了!迪西先生大喊了一声。那不是英国人说的,是一个法国凯尔特人 说的。
他用那个储币盒轻轻敲击拇指的指甲盖。
——我来告诉你吧,他严肃地说,他们最爱吹的大话是, 我从不欠人钱 。
好人,好人。
—— 我从不欠人钱 。一辈子不借人一个小子儿。你能有这样的感觉吗? 我不欠任何人 。你能吗?
莫里根,九镑,三双短袜,一双粗皮鞋,几条领带。柯兰,十个畿尼。麦卡恩,一个畿尼。弗雷德·瑞安,两个先令。坦普尔,两顿午餐。拉塞尔,一个畿尼。卡森斯,十个先令。鲍勃·雷诺兹,半个畿尼。柯勒,三个畿尼。麦坎南夫人,五个礼拜的饭钱。 我这点钱一点儿用都没有。
——这阵儿还不能,斯蒂芬回答说。
迪西先生十分快意地笑了,把储币盒放了回去。
——我就知道你不能。他说得很欢畅。可是总有一天你得有这种感觉。我们是个慷慨的民族,可我们也必须公正。
——我怕这些大话,斯蒂芬说,这些话可让我们吃够了苦头。
迪西先生神情严肃地瞪着壁炉上方好一阵儿,定定地看那位穿苏格兰花格呢短裙,身材硕大的男人:艾伯特·爱德华,威尔士亲王。
——你以为我是一个老顽固、老保守,他的话音流露出沉思。自从奥康内尔时期 以来,我经历了三代人。我记得那年的大饥荒。 你知道吗,奥伦治协会 煽动废除联合议会比奥康内尔干同样的事以及你们教派的主教们骂他 政客还要早二十年呢!你们这些芬尼亚派 有些事是记不住的。
光耀千秋、名留万古、永垂不朽。 辉煌的阿尔马镇钻石厅堂里悬挂着天主教徒的尸体。 嗓子嘶哑、头戴面具、手拿武器,种植园主的誓约。 黑色的北方,真正正统的《圣经》。 打倒平头党。
斯蒂芬做了一个简洁的手势。
——我身上也有造反派的血液,迪西先生说。属于母系的,可我还是投票赞成联合议会的约翰·布莱克伍德爵士 的后代。我们都是爱尔兰人,全是国王的子孙。
——哦,斯蒂芬说。
—— 走正道儿 , 迪西先生坚定地说,正是他的座右铭。他投了赞成票,他是穿着长筒马靴骑马从达恩郡的阿兹去都柏林投票的。
嘚儿——驾,嘚儿——驾,驾,
路难行呀去都柏林呀。
一个粗俗的绅士骑在马背上,穿着锃亮的长筒马靴。小雨天啊,约翰爵士。小雨天啊,阁下,……天啊……天啊……长筒马靴晃呀晃,晃向都柏林。嘚儿——驾,嘚儿——驾,嘚儿,嘚儿,驾驾。
——这倒叫我想起来啦,迪西先生说。你大概能帮我个忙,德达路斯先生,你有些文学界的朋友吧。我有封信想给报界。你坐一下,我这就抄完最后一点儿。
他走到窗边的写字台,把椅子往里拉了两下,看着打字机滚子上的信纸,读出几个字。
——坐会儿吧。不好意思了。他掉过头来说, 此系常识,当无非议 。马上就完。
他扬起两道粗乱的眉毛,凝视着放在肘边的手稿,嘟嘟囔囔地念着,开始慢慢地敲打键盘上僵硬的键,时而拧拧滚子,擦去打错的字,吹一吹。
斯蒂芬在仪表堂堂的亲王像前 静静地坐了下来。四周墙上的镜框里威风凛凛地站着一匹匹如今早已消失的骏马形象,它们那顺从的头高扬在空中:哈斯廷斯勋爵的 退敌 、威斯敏斯特公爵的 飞腾 、鲍福德公爵的 锡兰 ,1866年, 巴黎大奖 。 小精灵骑手们骑在这些名马上,机警地等待着信号。他看到了它们的速度,赌那些披王旗的马胜,随着那些早已消失的观众的欢呼而欢呼。
——句号,迪西先生向他的键发出指令。 但是,立即公开讨论这一十分重要的问题……
克兰利领我到那地方,想尽快发财,在溅满泥浆的马车间,寻找可能的获胜者,在各占一方的赛马赌博经纪人的大声吆喝和小吃摊的刺鼻气味中,在颜色斑驳的烂泥地上转来转去。 反叛的美人!反叛的美人! 热门马,一赔一:冷门马,一赔十。我们追寻着马蹄和骑手们争奇斗艳的帽子和服装,匆匆路过掷骰子和猜豆子 之类的小赌摊,还经过了一个满脸堆肉的妇女、一个肉铺老板娘,正连鼻子带嘴饥渴地啃半个橙子。
一阵尖利的喊叫声从孩子们的球场上传来,接着是一串嘟噜噜的哨子声。
又进了一球。我正在他们中间,在那些你争我夺,混战成一团的躯体中间,这就是生活的拼搏。你是说那个妈妈的宝贝儿,那个外八字腿的、好像闹肚子的孩子吗?拼搏。时间被猛烈地冲撞着,反弹回来,一个冲撞接一个冲撞。疆场上的拼搏、泥泞和混战的吼叫声,战死者临终的呕吐物冻结成冰,长矛尖勾出鲜血淋淋的肚肠时的喊叫声。
——成了,迪西先生站起来说。
他走到桌边来,用大头针把散页别在一起。斯蒂芬站起来。
——我写得短小精练,迪西先生说。是关于口蹄疫的。你不妨看一看。对于这个问题人们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
请借贵报一角宝贵篇幅。 自由放任 原则在我国历史上屡见不鲜。我们的牲畜贸易。所有旧工业发展方式。操纵戈尔韦 建港计划的利物浦集团。欧洲战火。通过海峡狭窄水道的粮食供应。 农业部门极冷漠的无动于衷。恕我借用一个典故。卡珊德拉。 就因为一个不怎么样的女人。 现在回到正题上。
——我没啰嗦,是吧?迪西先生问正看信的斯蒂芬。
口蹄疫。所谓科赫法。 血清和病毒。 免疫马的百分比。 牛瘟。 下奥地利明兹泰克的皇家马群。 兽医外科。 亨利·布莱克伍德·普莱斯先生。 敬献良方,或可一试。此系常识,当无非议。十分重要的问题。从任何意义上说,都要逮牛不畏难,偏抓牛角尖。承蒙慨予刊登,谨致谢忱。
——我想把这信印出来,让大家都读到,迪西先生说。你看吧,下次再闹瘟疫,他们就要对爱尔兰牛下禁运令了。可这病是能治好的。有的已经治好了。我表弟布莱克伍德·普莱斯写信跟我说,奥地利的兽医定期给牲畜治病,而且治好了。他们表示愿意到这儿来。我正在想法儿给部里施加点儿影响。试着造点舆论。我现在是困难重重,周围全是……阴谋诡计,全是……后台权势,全是……
他抬起食指,在空中老练地挥了几下,然后才继续说下去。
——请注意我的话,德达路斯先生,他说。英国已经落到犹太人手里。他们占了所有的最高位置:金融界、新闻界。他们成了一个国家衰败的标志。不管什么地方,只要他们扎了堆,就会把国家的元气吃光喝尽。这些年来我看得一清二楚。这事儿再明白不过啦,犹太商人已经在那儿挖我们的根基,古老的英国要完了。
他快步走开,在跨越一束宽广的阳光后,他的眼睛显出蓝色的活力。他四面张望了一下,又走了回来。
——要完了,他说,如果现在还没有完的话。
妓女的喊叫在街头漂浮
将织成英伦古国的裹尸布。
他走到那束阳光中停下来,梦幻般睁大了眼睛,严峻地凝视着。
——只要是商人,斯蒂芬说,不论他是不是犹太人,都要贱买贵卖,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们反对光 而犯了罪,迪西先生严厉地说。你可以看出他们眼中的黑暗,正因为这样,直到今天,他们还在地球上到处流浪。
在巴黎证券交易所的台阶上, 金色皮肤的人们比画着戴宝石的手指报价。鹅群的咯咯声。他们蜂拥进圣庙,大声喧哗,举止粗俗, 戴着花里胡哨的大礼帽。全不是他们的:这些衣服、这些言语、这些手势。他们睁得圆圆的、迟滞的眼睛说明了这些言语的虚妄、这些热情而不冒犯人的手势的伪善,也明白周围的积怨越来越深,自己的满腔热忱不过是徒劳。耐心地聚敛和贮藏全都无用。时间将把一切散尽。堆积在路边的财宝:一旦遭抢,就归了别人。他们的眼睛懂得那些漂泊的岁月,隐忍的眼睛,懂得他们的肉体蒙受的耻辱。
——谁不是这样的呢?斯蒂芬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迪西先生问。
他往前跨了一步,站到桌边。下巴歪向一边,犹豫不决地咧着嘴。这是老年人的智慧吗?他等着听我的呢。
——历史,斯蒂芬说,是一场噩梦,我正努力从中醒来。
孩子们发出的一阵喊叫从球场上传来。一串嘟嘟的哨子声:进球了。要是那母马似的噩梦从背后踢你一脚, 会怎么样呢?
——造物主的方式和我们的方式不同,迪西先生说。整个人类历史都向着一个伟大的目标前进,说明上帝。
斯蒂芬朝着窗户跷跷拇指,说:
——那就是上帝。
好啊!哎呀!呜哎依!
——什么事儿?迪西先生问。
——街上的喊叫。 斯蒂芬耸耸肩回答。
迪西先生朝下看着,用手指捏着鼻翼好一会儿,抬起头来,才把它放开。
——我比你幸福,他说。我们都做过很多错事,有过很多罪孽。一个女人把罪孽带到人世间。 为了一个不怎么样的女人,墨涅拉俄斯那个跟人私奔的妻子海伦,希腊人对特洛伊打了十年仗。一个不忠实的妻子首先把陌生人引到了我们这里的海边,就是麦克莫洛夫的妻子和她的奸夫,布雷弗尼的王子奥鲁克。 女人也让帕内尔吃了大亏。 有过很多过错,很多失败,可就是没有过那种罪孽。 尽管我现在已是一个没多少日子好过的老头儿,我还要为正义而奋斗,直到最后一口气。
因为阿尔斯特将要战斗
阿尔斯特有正义在手。
斯蒂芬举起手中那几页信。
——哦,先生,他开始说。
——我看得出,迪西先生说,你在这儿干不了多久。我想,你天生不是当教师的人,也许我看得不对。
——应该说是当学生的,斯蒂芬说。
可你在这儿还能学到什么更多的东西呢?
迪西先生摇摇头。
——谁知道呢?他说。要学,就得谦逊。而生活才是伟大的教师。
斯蒂芬又抖了抖手中的信。
——那么,这封信,他开始说。
——是这样,迪西先生说。你手里是两份。你要是能让它们尽快登出来就好了。
《电讯报》。《爱尔兰家园报》。
——我试试看。斯蒂芬说,明天给你回话。我认识两个编辑,但交情不深。
——成啊,迪西先生轻快地说。昨晚我就给国会议员菲尔德先生 写了信。牲畜业贸易协会今天会在城徽饭店开会。 我请他把我这信提交给会议。你看能不能让它在你那两张报上登出来。那两张报叫什么来着?
—— 《电讯晚报》……
——好啊,迪西先生说,得抓紧时间了。我还得赶快给我表弟回信。
——再见,先生,斯蒂芬说着把信放进衣服口袋里。谢谢您。
——不谢,迪西先生边说边在桌上文件堆里寻找东西。我虽然老了,可还是挺愿意和你争论争论的。
——再见,先生,斯蒂芬又一次说,并向他弯着腰的背影鞠了一躬。
他走出去,穿过敞开的门廊,走上砂砾铺成的林荫小路,听着球场上传来的呼喊声和球棍撞击声。他走出大门,柱子顶上高踞着狮子:没有牙齿可还是令人畏惧的东西。不过我还是愿意在他的战斗中帮他一把的。莫里根准会再给我起一个新绰号:阉牛之友派诗人。
——德达路斯先生!
追我。但愿别再有什么信了。
——等一等。
——好的,先生,斯蒂芬说,在大门口转回身。
迪西先生停下来,大口喘着气。
——我只是想告诉你,他说。人们说,爱尔兰很荣耀,她是唯一一个从来没有迫害过犹太人的国家。你知道这一点吗?不知道。那么,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他朝着明亮的空气神情严肃地皱起眉头。
——为什么呢,先生?斯蒂芬问,开始露出笑容。
——因为她从来没有放他们进来过, 迪西先生庄严地说。
一团夹着咳嗽的笑声跳出他的喉咙,拖带出一串喀喀响着的痰。他连忙转过身,咳着、笑着,在空中挥着手臂。
——她从来没有放他们进来过,他在笑声中再次高喊,他那绑腿式长筒靴重重地踏着砂砾小路,这就是为什么。
在他明智的肩膀上,太阳光穿过棋盘格子般的树叶,抛下许多亮闪闪的圆片,跳动着的金币。
国家许可的娼妓和赌徒
决定了民族的命运和前途。
妓女的喊叫在街头漂浮
将织成英伦古国的裹尸布。
输家的诅咒、赢家的狂嚎,
在英格兰的灵车前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