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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严、壮硕的雄鹿莫里根 从楼梯顶端出来,拿着一只盛肥皂沫的碗, 碗上面交叉地放着一面镜子和一把剃须刀。 一件没有系腰带的黄色睡袍 拖在身后,在柔和的晨风中轻轻飘起。他高举起那只肥皂沫碗,用一种唱颂诗的声调说:

我要走上主的祭坛。

他停下来,凝视下面蜿蜒曲折的楼梯,哑着嗓子大喊:

上来,金切!上来,你这个害怕天主的、吓人的耶稣会修士!

他庄重地走过来,跨上炮台, 向四周张望,然后对着炮楼、周围的原野和正在苏醒的群山祝福了三次。这时,他看见斯蒂芬·德达路斯,便朝他弯下身,在空中飞快地画十字,他摇晃着脑袋,喉咙中发出咯咯的笑声。斯蒂芬·德达路斯睡意未消,满脸不高兴,双臂支着楼梯的栏杆,冷冷地看着那张摇晃不止、咯咯笑着为他祝福的马脸,还有那头尚未削掉的、纹路和色泽仿佛淡白色橡木的浅发。

雄鹿莫里根朝镜下瞅了一眼,麻利地盖上肥皂沫碗。

——回营房去!他严厉地说。

随即又换了一副布道者的腔调:

——哦,亲爱的人们啊,这是真正的基督女:肉体和灵魂、血和伤痕。请放慢音乐,闭上眼睛,先生们。等一等。白血球出了点小问题。全体肃静。

他侧目斜视,打了一个悠长而低沉的口哨来招呼,然后停下来凝神静听,露出一口闪烁着金色斑点的白牙。金口约翰。 两声尖利的口哨穿破宁静回答了他。

——谢了,老伙计,他轻快地喊。这就好。关上电门吧,好吗?

他从炮座跳下,神情严肃地看着看他的人,把松散的睡袍裹在腿上。那有着阴影的圆鼓鼓的脸、那阴郁的椭圆形下颌令人想见中古时代一位乐于保护艺术的著名教士。 一丝愉快的微笑悄悄浮上他的嘴边。

——太好笑了!他快活地说。你这名字可真荒唐,整个儿一古希腊人。

他谑谐而不乏友善地指了一下,暗自笑着走向护墙。斯蒂芬·德达路斯跨上来,跟着他,无精打采地走了几步,便在炮座边坐下来,看他把镜子支在护墙上,用刷子在碗中蘸了皂沫,涂抹在下巴和脖子上。

雄鹿莫里根欢快的声音继续响着。

——我的名字也够荒唐的:玛拉基·莫里根,两个扬抑抑格。也有点儿古希腊味儿,是不是?蹦蹦跳跳,快快活活,倒也真像只雄鹿。 咱们得去趟雅典。要是我能从姑妈那儿弄出二十镑来,你肯去吗?

他把刷子放在一边,开心地大笑着说:

——他肯去吗?这羽毛未丰的耶稣会小修士!

他不再说话,开始细心地刮脸。

——告诉我,莫里根,斯蒂芬静静地说。

——告什么,亲爱的?

——海因斯 还要在这塔楼里住多久?

雄鹿莫里根转过头,右肩上露出半边刮净的脸。

——天哪,他可太讨厌了,对吧?他坦率地说。笨拙的撒克逊人。他还觉得你不够绅士。天哪,这些该死的英国佬!钱多得撑破口袋,吃得撑破肚皮。嗬,不就因为他是牛津出身吗,德达路斯,你才是真正的牛津风度。他哪能看出来。哦,我给你起的名字再好不过了:金切,刀刃。

他小心翼翼地刮下巴。

——他整夜都在发昏说胡话,叫嚷什么一只黑豹,斯蒂芬说。他的猎枪套在哪儿?

——一个可悲的疯子,莫里根说。你吓坏了吧?

——可不嘛,斯蒂芬肯定地说,心里的怕意又起来了。黑天半夜和一个生人睡一块儿,哼哼唧唧,还说胡话,直嚷着要打豹子。你救过淹水的人,可我不是英雄。要是他待着不走,我就走。

雄鹿莫里根瞧着剃刀上的肥皂沫,皱起了眉头。随即跳下来,慌忙开始掏裤兜。

——快点儿,他粗声大气地嚷。

他走到炮座这边来,把手插进斯蒂芬的上衣口袋,说:

——把你那块擦鼻涕布借咱擦擦剃刀。

斯蒂芬由着他拽出一块又脏又皱的手帕,捏着一角抖开来。雄鹿莫里根擦干净剃刀,然后端详着手帕,说:

——诗人的擦鼻涕布。咱爱尔兰诗人们又多了一样艺术色彩:脓绿。你简直就能尝到那味儿了,对吧?

他又爬上了护墙,眺望都柏林湾,他那头淡淡的橡木白色头发在轻轻飘动。

——天哪!他平静地说。这不是阿尔吉 喊的那个伟大 可爱的母亲吗?脓绿色的海。让人阴囊紧缩的海。 在酒一样阴暗的海上 哦,德达路斯,那些希腊人啊!我得教你。

你得读他们的原文。 大海!大海! 她是我们伟大可爱的母亲。快来看哪。

斯蒂芬站起来走向护墙。把手臂支在上面。俯视海面和那艘正驶出国王镇 港口的邮船。

——我们强大的母亲, 雄鹿莫里根说。

他那双探索的灰色 眼睛突然从海面转到斯蒂芬脸上。

——姑妈认为你害死了你母亲,他说。所以她不让我和你往来。

——是有人害了她,斯蒂芬阴沉沉地说。

——金切,真浑哪你,你那就要咽气的母亲求你的时候,你本来可以跪下的,雄鹿莫里根说。我跟你一样超脱, 可是想想看,你母亲就剩了最后一口气,哀求你跪下为她祷告,你居然不答应,你可真够邪恶的……

他不响了,又轻轻地在脸颊另一边涂上肥皂沫。一抹宽容的微笑浮现在他翘起的嘴角。

——倒是一个可爱的哑剧角儿!他喃喃自语。金切,世上哑剧角儿中最可爱的一个。

他平稳地、谨慎地刮脸,沉默而严肃。

斯蒂芬一只肘弯支撑在凹凸不平的花岗石上,手掌抚着额头,凝视着自己黑色外套磨得发亮的袖口。痛苦,那还不是爱情的痛苦,咬啮他的心。她死后曾在梦中默默走近他,枯槁的形体套在宽松的褐色尸衣中,散发出蜡和檀木的气味,俯身无言地谴责他,气息中透着一股淡淡的湿灰味。越过磨光的袖口他看到大海,旁边那个喂养得粗壮声音欢呼为伟大可爱母亲的大海。海湾和天际连成的环拥着一片暗绿色的液体。她弥留时床边一只白瓷碗中盛着黏稠的绿色胆汁,那是她在阵阵痛苦呼叫和呕吐中从正在腐烂的肝脏中撕裂出来的。

雄鹿莫里根又擦了一遍剃刀刀刃。

——啊,可怜的小狗子, 他口气和蔼地说。我得给你一件衬衫、几条擦鼻涕布。那条二手货的裤子怎么样?

——很合适,斯蒂芬回答。

雄鹿莫里根猛刮下唇下凹下的部分。

——太有意思啦,他满意地说。应该叫二腿货。天晓得是哪个长大疮的酒鬼穿过的。我有一条挺好的细条纹灰裤子,你穿上一定帅。真的,金切,你打扮起来潇洒极了。

——谢谢,斯蒂芬说。要是灰的,我不能穿。

——他不能穿,雄鹿莫里根对自己映在镜中的那张脸说。礼仪就是礼仪。他害死了他母亲,可他不能穿灰裤子。

他利落地折好剃刀,用手指抚摸光滑的皮肤。

斯蒂芬的视线从海面转向那张滚圆的脸和上面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烟青色眼睛。

——昨晚和我一起在船屋 的那个伙计,雄鹿莫里根说,说你得了疯瘫症。他在疯瘫园工作,和康诺利·诺曼同事。疯癫性瘫痪症!

他拿镜子在空中一扫,画半个圆,把这信息闪进照耀着大海的灿烂阳光中。他那刮净的唇翘起,露出闪光的白齿尖,大笑起来。他那壮实的躯体随笑声颤动不止。

——瞧瞧你自己吧,他说,你这怕人的诗人。

斯蒂芬弯身向前瞥了一眼伸过来的镜子,镜面被一道歪斜的裂纹分开,头发倒竖着。这就是他和别人看到的我。 谁给我选了这张脸?这小狗子清除寄生虫。它也在问我。

——我在女仆的房里抄来的,雄鹿莫里根说。这对她无所谓。姑妈总是给玛拉基找相貌平庸的女仆,免得他受到诱惑。而且她的名字还叫乌尔苏拉。

他又笑了,从斯蒂芬眼前抽走了镜子。

——凯列班在镜中看不到自己面容时的愤怒,他说。要是王尔德能活着看到阁下这副尊容,那就有趣喽!

斯蒂芬挺直身子,指着镜子沉痛地说:

——这就是爱尔兰艺术的象征,仆人的一面破镜子。

雄鹿莫里根突然挽住斯蒂芬的臂膀,在塔楼上转圈子,他塞进衣兜里的剃刀和镜子丁当作响。

——金切,这么逗你有些不公平,是吧?他友善地说。老天明白,你比他们哪一个都有灵气。

又扯开了。他怕我艺术的锋芒,正如我怕他的。冷森森的钢笔。

——仆人的一面破镜子!把这话说给楼下那个牛什么的家伙, 敲他一个畿尼。 他浑身发铜臭,还说你不是绅士。他老子暴发全靠卖泻药给祖鲁人,要不就是别的投机倒把的勾当。我说,金切,要是咱俩齐心合力,说不定还能为这个岛国干点事儿。把它希腊化了。

克兰利的臂膀。他的臂膀。

——再说,你还得向那些个猪猡乞食。我是唯一真懂你的人,可你为什么不能更多地信任我一点儿?是什么叫你总对我鼻孔朝天?是海因斯吗?要是他还在这里吵吵,我就把西摩找来,咱们好好收拾他一顿,比他们整克莱夫·肯普索普那次还要利害。

克莱夫·肯普索普房里传出纨绔子弟们的叫喊声。白脸儿们 :他们笑得捂着肚子,相互搂抱着。哦,我要咽气了!把这消息委婉地告诉她, 奥布里!我要死了!衬衫被撕成条条在空中飞舞,他绕着桌子跳来蹦去,裤子落到了脚跟上,迈德伦学院的艾兹拿着裁缝的大剪刀追在他的屁股后面。一张惊恐的小牛犊脸抹满金色的果酱。别扒掉我的裤子!别这么疯耍我!

闹嚷声从敞开的窗户传出,惊动了庭院的夜色。一个耳聋的园丁,系着围裙,戴着一副马修·阿诺德的面具, 在阴暗的草坪上推着剪草机,注视着飞扬的草屑。

我们自己……新异教主义……中心。

——让他留下吧,斯蒂芬说。除了夜里他没什么不正常。

——那么,究竟为什么?雄鹿莫里根不耐烦地问。把话吐出来。我对你可是直来直去。那你为什么要跟我作对?

他们停下脚步,眺望布莱头钝状的海岬, 它躺在水上,仿佛一条睡鲸的鼻梁。斯蒂芬静静地抽出手臂。

——你想要我告诉你吗?他问道。

——对,怎么回事?雄鹿莫里根答道。我不记得有什么事。

他盯着斯蒂芬的脸说。一阵轻风拂过他的前额,温柔地吹起他那未曾梳理的淡色头发,激动了他眼中焦虑的银色斑点。

斯蒂芬,被自己的声音弄得很沮丧,说:

——还记得我母亲死后我第一天去你家的情形吗?

雄鹿莫里根立刻皱起眉头说:

——什么?在哪里?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观念与感觉。 怎么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天哪。

——你正在沏茶,斯蒂芬说,我走过楼梯平台去添热水。你母亲陪一位客人从客厅出来,问你谁在你房里。

——怎么?雄鹿莫里根说。我说什么来着?我忘了。

——你说,斯蒂芬答道, 德达路斯呗,他老妈蹬了狗腿啦。

雄鹿莫里根脸上泛起一片红晕,显得更年轻更迷人。

——我是那么说的吗?他问。不过,那怎么伤着你了?

他不安地晃了晃,摆脱紧张情绪。

——可什么是死,他问,你母亲的死,你的死,或者我自己的死?你只看到你母亲的死。可我在慈母医院和里奇蒙疯人院 天天看着他们蹬腿咽气,然后送解剖室叫人家大卸八块。这死和畜生有什么两样儿,就这么回事儿,没一点儿意思。你母亲临终求你跪下为她祈祷,你却不肯。为什么?就因为你身上有股耶稣会的浑劲儿,只不过这回使错了地方。叫我看,一切都是可笑的,与猪狗一样。她的脑叶不管用了,把大夫叫彼得·提泽尔爵士, 还拽被子上的花。哄哄她,等完了也就算了。你不满足她生前最后的愿望,却跟我怄气,就因为我没像拉路埃特殡仪馆雇来的送葬人那么干号。荒唐!我可能说过那话儿,可我绝没有存心要侮辱你母亲的亡灵。

他越说越气壮。斯蒂芬护卫着那句话在他心上留下的创伤,十分冷漠地说:

——我想的不是对我母亲的侮辱。

——那么,是什么?雄鹿莫里根问。

——对我的侮辱,斯蒂芬回答说。

雄鹿莫里根踮着脚跟转圈儿。

——嗨,你这人真没法儿!他嚷道。

他绕过护墙快步走开。斯蒂芬站在原地,凝望平静的海上远处的岬角。海和岬角变得朦胧起来。眼中的脉搏在跳动,遮没了他的视线,他感到两颊在发烧。

塔楼中一个声音响亮地叫起来:

——你在上面吗,莫里根?

——这就来,雄鹿莫里根回答。

他转身对着斯蒂芬说:

——看看海吧,它管什么侮辱不侮辱?把劳耀拉 撂一边儿,金切,下来吧,那英国佬要早餐肉片了。

他的头下到与屋顶齐高的那级楼梯上,又一次停下来。

——别整天闷闷不乐的啦,他说。我这人没高没低的,算了,别总吊着脸儿琢磨啦。

他的头消失了,但他那正在下降的嗡嗡声却在楼梯上回响起来:

别再躲到一边去冥想

爱的苦涩的神秘

因为弗格斯主宰那铜车。

树林的阴影从楼梯口默默地飘过清晨的宁静,飘向他眺望的大海。海岸和远处的水镜泛起白色,被阳光匆忙的脚步踢了出去。苍茫大海白色的乳房。两两结合,成双成对。一只手拨弄竖琴的琴弦,混合一对对和弦。浪白色交配的歌词闪烁在迷蒙的潮头上。

一片云开始慢慢地、完全地遮盖了太阳,把海湾笼罩在更深的绿色阴影里。它把一碗苦水留在他身后。 弗格斯的歌:我一个人在房里唱,压低那悠长阴郁的音调。她的屋门开着:她想听到我的歌声。怀着敬畏和怜悯我默默走到她床边,她在惨不忍睹的床上哀号。斯蒂芬啊,就是为了这歌词:爱的苦涩的神秘。

可现在在哪里啊?

她的秘密:旧的羽毛扇、带流苏且熏过麝香的舞会卡、藏在上锁抽屉里一串耀眼但不值钱的琥珀珠子。一只在她少女时代就挂在房中向阳窗户上的鸟笼。她看过老罗伊斯演的童话剧《恐怖大王特柯》, 和别人一起大笑着听他唱:

我就是那个

能随心所欲

隐身的青年。

幽灵的欢乐,折叠收藏起来的:麝香熏过的。

别再躲到一边去冥想。

和她的小玩意儿一起折叠收藏在大自然的记忆中。 种种回忆包围着他冥思苦想的头脑。接近圣礼时,她那杯从厨房水管取来的水。一个阴暗的秋日黄昏,一只挖掉果核填满红糖为她烤在壁炉架上的苹果。她那些为孩子们挤衬衫上的虱子而被虱血染红的修长的指甲。

她曾在梦中默默向他走来,她那枯萎的躯体裹在宽大的尸衣中,散发出蜡和檀木的气味,她的气息弯下来凑近他,发出无声的秘语和淡淡的湿灰味。

她呆滞的目光从死亡中直勾勾地盯着我,要动摇、压弯我的灵魂。就盯着我一人。 灵前的蜡烛照亮她痛苦的挣扎。幽灵般的光落在她抽搐的脸上。在大家一齐跪下祈祷时,她沙哑、大声的喘息在惊恐中震响。她的眼睛盯着我,要把我击跪下去。 愿鲜亮如百合的忏悔者环绕着你。愿高唱荣耀赞歌的圣女来迎接你。

食尸鬼!尸体的咀嚼者!

不,母亲!放了我,就由我自个儿吧。

——嗨,金切!

雄鹿莫里根的声音从塔楼中传来,越来越接近楼梯顶端,再次呼叫着。依然因心灵哭泣而颤抖不已,斯蒂芬听到温暖流动的阳光和背后空气中友善的话语。

——德达路斯,下来吧,好心人儿,快点儿。早饭好了。海因斯为昨晚吵醒咱们直抱歉呢,没事儿啦。

——这就来,斯蒂芬说着转过身。

——来吧,为了耶稣,雄鹿莫里根说。为了我,也为了我们大家。

他的头消失了,又出现了。

——我跟他讲了你那个关于爱尔兰艺术的比喻。他说贴切得很。跟他对付一个金镑,好不好,我的意思是一个畿尼。

——我今儿上午就领钱了,斯蒂芬说。

——学校那码子事儿吗?雄鹿莫里根说。多少?四镑吗?借咱一镑吧。

——如果你需要的话,斯蒂芬说。

——四个闪闪发光的君王, 雄鹿莫里根兴高采烈地喊叫。咱们可以痛饮一场,吓吓那些最德鲁伊特的德鲁伊特们。 四个万能的君王。

他挥舞着双臂,大步踏着石阶下去,用伦敦东区方言荒腔野调地唱起来:

嗨,咱伙计们干吗不去乐乐

啤酒、烧酒只管那个喝,

国王老头要加冕,

今儿就是加冕日。

嗨,咱伙计们干吗不去乐乐

今儿就是加冕日。

温暖的阳光欢跳在海上。镍质的刮脸肥皂碗闪闪放光,被遗忘在护墙上。我干吗要把它拿下去?要不让它整天撂那儿吧,遗忘的友谊?

他走过去,把那碗捧在手中一会儿,感觉它的冰冷,闻着仍浸泡着刷子的肥皂沫黏湿的气味。我在克朗根斯就是这么着捧着香炉的。现在我是另一个人,可仍是同一个人。也还是一个仆人。一个仆人的仆人。

在塔楼幽暗的圆顶起居室里,雄鹿莫里根裹在睡袍中的形体在壁炉左右轻快地移来移去,时而遮没时而露出炉中黄色的火苗。两束柔和的日光穿过塔楼高高的枪眼投射在石板地上:在它们的交汇处,一簇煤烟和煎油脂的气味旋转着飘起。

——咱们要呛死了,雄鹿莫里根说。海因斯,打开那门,好吗?

斯蒂芬把刮脸肥皂碗放在小柜上。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原来坐着的吊床上站起,走向过道,拉开内侧的门。

——你有钥匙吗?一个声音问。

——德达路斯拿着,雄鹿莫里根说。他老爷的,我快呛死了。

他咆哮着,看着火头都没抬:

——金切!

——插在锁里,斯蒂芬说着走上来。

钥匙刺耳地嘎嘎转了两下,沉重的大门开了一大半,迎进了阳光和新鲜的空气。海因斯站在门边向外张望。斯蒂芬把他那立着的手提箱拖到桌边,坐下等候。雄鹿莫里根把煎的东西撂进身旁的盘子里,然后端着盘子和一个大茶壶走过来,重重地放在桌上,放松地舒一口气。

——我要熔化了,他说,就像那蜡烛,快……哎呀,别价!千万别再提这茬儿了。金切,醒醒!面包、黄油、蜂蜜。海因斯,进来吧。吃的弄好了。哦,上帝呀,祝福我们和你的恩赐吧。糖在哪儿?哎呀,他老爷的,没牛奶。

斯蒂芬从小柜中取出面包、蜜罐和黄油盒。雄鹿莫里根坐下,突然发起毛来。

——这叫什么事儿啊?他说。我叫她一过八点就来的。

——没奶先喝吧,斯蒂芬觉得渴说,小柜里有一个柠檬。

——哈,去你的那套巴黎式做派吧,雄鹿莫里根说。我要沙湾牛奶。

海因斯从门边走进来,安静地说:

——那妇人送奶来了。

——这可是老天保佑呀!雄鹿莫里根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说。坐下。倒茶吧,糖在袋子里。哎呀,我可没法儿弄这些倒霉的鸡蛋。

他把盘子里煎的东西胡乱分开,扒拉进三个碟子里,说道:

——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

海因斯坐下倒茶。

——我给你们每人两块糖,他说。可是我说,莫里根,你泡的茶可够浓的,对吧?

雄鹿莫里根切下厚厚的面包片,用一种老太婆哄孩子的口吻说:

——葛罗根老妈妈说得好,要泡茶就得泡出茶来,要撒尿就得撒出尿来。

——啊呀,这可是茶,海因斯说。

雄鹿莫里根继续切着面包装着老太婆的腔调:

—— 我就是这么干的,卡希尔太太 ,她说。 哦,天哪 ,卡希尔太太说, 你可别把这两样都泡在一个壶里哦。

他用刀尖挑起厚面包片,分送给同伴。

——那可是民间传说,他热忱地说,海因斯,你可以把它们写进你的书里去。五行正文十页注释,讲述邓德拉姆的民风和鱼神,命运女神姐妹印行于大风年。

他转向斯蒂芬扬起眉毛,用一种轻柔困惑的语调问:

——你记得不记得,兄弟,刚才说到的葛罗根老妈妈装茶和尿的壶是在《莫比诺经》里呢,还是在《优般尼沙》里呢?

——恐怕都不在,斯蒂芬一本正经地说。

——是吗?雄鹿莫里根用同样的调子说,请问,理由是什么?

——我想,斯蒂芬边吃边说,这事既不在《莫比诺经》里,也不在这书之外。也许,葛罗根老妈妈只是玛丽·安 的一个亲戚。

雄鹿·莫里根的脸欢快地笑了。

——妙啊!他以一种做作的甜美语调说,露出白牙,愉快地眨眼。你认为她是?妙极了!

突然,他脸一沉,一边猛力切面包,一边用粗哑刺耳的声音吼着唱道:

——老玛丽·安哪

她才不在乎哪,

撩起她那个衬裙哪……

他往嘴里塞满煎的东西,边咀嚼边嗡嗡着。

门道被一个进来的形体堵暗了。

——牛奶,先生!

——进来,老太太,莫里根说。金切,拿罐来。

一个老妇人走过来,站在斯蒂芬肘边。

——今儿早上天气真好,先生,她说。光荣归于上帝。

——归于谁?莫里根瞅了她一眼说。啊,没错。

斯蒂芬走过去,从小柜里拿出奶罐。

——这些岛民,莫里根漫不经心地对海因斯说,总是把这位包皮收集者 挂在嘴边。

——要多少,先生?老妇人问。

——一夸脱, 斯蒂芬说。

他看着她把奶倒入量杯,再倒入罐中,稠稠的白白的牛奶,可不是她的。衰老干瘪的奶子。她又倒了一杯,还饶了些。神秘的老人,从清晨的世界走进来,说不定是个使者。 一边倒奶,一边还夸奶好。破晓时分在苍翠的原野上,她蹲在一只耐心的母牛旁,一个坐在大蘑菇上的女巫,布满皱纹的手指迅速挤压喷汁的乳头。它们熟悉她,在她周围哞哞叫,锦缎般披着露水的牛群。锦缎般的牛和可怜的老妇人,古时就给她起的名字。 一个流浪的干瘪老妇,模样卑微的女神,服侍她的征服者和寻欢作乐的背叛者, 他们共同收留的弃妇,一个来自神秘清晨的使者。来服侍呢还是来谴责,他说不清, 可他不屑于讨好她。

——没错儿,老太太,雄鹿莫里根说。把牛奶倒进他们的杯中。

——尝尝看,先生,她说。

他照她的话喝了。

——要是咱们都能吃这么好的东西,他稍微大声点对她说,咱们这个国家就不会到处是腐烂的牙齿、腐烂的肠子啦。住在烂泥塘里,吃廉价食品,街道上到处是尘土、马粪和结核病人的痰。

——您是学医的大学生吧,先生?老妇人问。

——是的,老太太,雄鹿莫里根回答。

斯蒂芬在鄙夷的静默中听着。她对那个对她大声吆喝的声音、她的正骨者、她的医生点头哈腰;可对我,她瞧不起。对那个将要为她这个用男人的肉而不是按上帝的形象造出来的蛇的猎物做临终忏悔、给她全身除女人不洁部位涂油、送她入土的声音点头哈腰。 还向那个此刻大声喧嚷让她张不开嘴、眼中露出惊疑神色的声音点头哈腰。

——你听懂他说的话了吗?斯蒂芬问她。

——您说的是法国话吗,先生?老妇人问海因斯。

海因斯自信地又对她讲了更长一段话。

——爱尔兰话。雄鹿莫里根说。你有盖尔味儿吗?

——我想是爱尔兰话,听着有点儿像,她说。您来自西边儿吗,先生?

——我是英国人,海因斯回答。

——他是英国人,雄鹿莫里根说,他认为,我们在爱尔兰,就该说爱尔兰话。

——没错儿,我们应该说,老妇人说,真不好意思,我自己不会说,那些会说爱尔兰话的人告诉我,这话真好。

——不光是好啊,雄鹿莫里根说。简直是棒极了。再给我们倒点茶,金切,你要不要来一杯,老太太?

——不了,谢谢您,先生,老妇人说。她把奶桶的环挂在臂上,准备离去。

海因斯对她说:

——你带账单了吗?我们把钱付给她吧,莫里根,好不好?

斯蒂芬在三个杯子里添茶。

——账单吗,先生?她停下来。好吧,前七天每天两便士的一品脱是七个二是一先令两便士这三天每天四便士的一夸脱是三夸脱是一先令加上一先令两便士是两先令两便士, 先生。

雄鹿莫里根叹息一声,嘴里塞进一片两面涂了厚厚一层黄油的面包,伸开两腿在裤子口袋里摸索。

——清了账就轻松了,海因斯笑眯眯地对他说。

斯蒂芬添上第三个杯子,一汤匙茶给浓浓的牛奶染上淡淡的颜色。雄鹿莫里根掏出一个弗罗林, 用指头捻转着喊叫起来:

——奇迹呀!

他把钱沿着桌子朝老太太递过来说:

——别再问我要了,亲爱的,

我能给的全给了你。

斯蒂芬把钱币放在了她不甚急迫的手中。

——我们还欠两便士,他说。

——时间有的是,先生,她说着拿了钱币。时间有的是,早安,先生。

她屈膝行礼,走了出去,雄鹿莫里根柔和的声音随后响起:

——我的心肝宝贝啊,要是有多的,

一定会献在你的脚下。

他转向斯蒂芬说:

——说正经的,德达路斯,我一个子儿都没啦。快到你那个什么学校去,给我们弄点钱回来,今天诗人们要好好吃喝一番。爱尔兰期待每个人尽自己的职责。

——这倒让我想起来了,海因斯说着站起来,我今天得到你们的国立图书馆 去。

——咱们先游泳,雄鹿莫里根说。

他转向斯蒂芬和蔼地问:

——今天是你一月一洗的日子吗,金切?

然后他对海因斯说:

——这位不干净的诗人规定自己每月洗一次澡。

——整个爱尔兰都被海湾潮流 冲洗着,斯蒂芬说着让蜂蜜滴在面包片上。

海因斯在角落悠闲地把一条围巾结在网球衫宽松的领子上,他说:

——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把你的言论收集起来。

跟我说呢。他们洗呀泡呀刷呀的。心疚。良心。可这儿还有一点血迹。

——用仆人的破镜子比拟爱尔兰艺术的那句就妙得很。

雄鹿莫里根在桌子下踢踢斯蒂芬的脚,用热切的语气说:

——海因斯,等着听他谈论哈姆雷特吧。

——是啊,要听的,海因斯仍在对斯蒂芬说。那个老可怜虫进来的时候我正想这事儿呢。

——我能靠这赚钱吗?斯蒂芬问。

海因斯笑笑,从吊床的钩子上摘下灰色的软帽说:

——这可不知道,说真的。

他缓步走到门边。雄鹿莫里根向斯蒂芬弯过身去,粗声大气地说:

——你把事儿搞糟了,干吗要那么说?

——怎么?斯蒂芬说。问题是要弄钱,从哪儿弄?从卖牛奶的老太太那儿吗,还是从他那儿?我看,碰哪儿算哪儿了。

——我在他面前把你捧起来了。雄鹿莫里根说,可你倒好,摆出一副耶稣会修士阴阳怪气的模样,连嘲带讽的。

——我看没什么指望,斯蒂芬说,从她那儿还是他那儿,都不成。

雄鹿莫里根悲剧式的叹口气,把手放在斯蒂芬的臂上。

——指望我这儿吧,金切,他说。

他陡然变了语气,补充说:

——说实话,我觉得你说的一点没错儿。去他大爷的,有什么了不起。你干吗不像我那样耍他们?让他们见鬼去。咱们从这窝儿出去吧。

他站起身,满脸庄重地解开腰带,脱掉睡袍,听天由命地说:

——莫里根被剥光衣裳。

他掏空口袋,把掏出的东西放在桌上。

——这是你的擦鼻涕布,他说。

接着他戴上硬领,系上不顺从的领带,对它们和那条晃来晃去的表链唠唠叨叨,骂骂咧咧。他的两手插进箱子里乱翻,嚷着要一条干净的手绢。心疚。 天哪,咱们得打扮出性格来。我要紫褐色的手套和绿色的靴子。矛盾。我自相矛盾吗?很好,那我就自相矛盾吧。 墨丘利式的玛拉基。 一个柔软黑色的火箭从他唠叨着的手中飞出。

——喏,你的拉丁区帽子, 他说。

斯蒂芬把帽子捡起来戴上。海因斯从门边招呼他们:

——喂,伙计们,来不来?

——这就好,雄鹿莫里根搭着腔向门走去。出来吧,金切,我猜你把我们留下的都吃光了。

他无可奈何地走出来,带着沉重的话语和步伐,用近乎哀伤的调子说:

——他就出去遇上巴特利。

斯蒂芬拿起靠在一旁的白蜡木手杖,跟着他们走出去。当他们走下梯子,他就缓缓拉上铁门,上了锁,然后把大钥匙装进内衣口袋里。

莫里根在梯子脚下问:

——你拿钥匙了吗?

——我拿了,斯蒂芬说着走到了他们前面。

他继续走着。听到雄鹿莫里根在他的后面用沉重的浴巾抽打那些蹿得最高的蕨叶或草茎。

——趴下,先生!你好大的胆子,先生!

海因斯问道:

——你们住这塔楼交房租吗?

——十二镑, 雄鹿莫里根说。

——付给国家战争大臣,斯蒂芬·德达路斯回过头来补上一句。

他们停下来,海因斯端详了塔楼一番说:

——我看,冬天就更荒凉啦。你们叫它马泰娄吗?

——比利·皮特 叫人盖的,雄鹿莫里根说, 那时法国人在海上 不过,我们这座是 中心

——你怎么看哈姆雷特?海因斯问斯蒂芬。

——嗨,算了,别问啦,雄鹿莫里根痛苦地喊。我可赶不上托马斯·阿奎那,还有他那造出来立论的五十五条理由。 让我先喝上几品脱再说吧。

他转向斯蒂芬,一边把浅黄色西装背心两肩拉齐,一边说:

——不喝三品脱你发挥不好,金切,是吧?

——已经等这么久了,斯蒂芬无精打采地说,还能再等等。

——你可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海因斯和蔼地说。是一些似非而是的论点吗?

——呸!雄鹿莫里根说。我们才不稀罕王尔德和那套似非而是的矛盾论呢。 简单得很,他用代数证明了哈姆雷特的孙子是莎士比亚的祖父,而他自己则是他生父的鬼魂。

——什么?海因斯开始指着斯蒂芬说。他自己?

雄鹿莫里根把浴巾甩到脖颈里像祭司的圣带般缠绕着,笑得弯下腰,对着斯蒂芬的耳朵说:

——哦,老金切的阴魂!雅弗寻父!

——早上我们总是犯困,斯蒂芬对海因斯说。何况说起来也挺长。

雄鹿莫里根又朝前走,举着双手。

——只有神圣的品脱才能打开德达路斯的话匣子,他说。

——我的意思是,海因斯在他们跟着走时对斯蒂芬解释道,这塔楼和这些悬崖峭壁总让我想到艾尔西诺, 那凌空探出俯瞰大海的悬崖 对不对?

雄鹿莫里根突然转回头,对着斯蒂芬一小会儿,但没说话。在这明亮沉默的片刻间,斯蒂芬在他俩欢快艳丽的服饰间看到自己穿着廉价丧服灰溜溜的形象。

——那是个精彩的故事,海因斯说,又让大家停了下来。

眼睛,淡得像被风吹得清新的海,还要更淡些,坚定而审慎。他,四海的统治者, 向南凝视海湾,海面空旷,只有一艘邮船的羽毛状烟柱,朦胧地显现在明亮的天际,穆格林浅滩 附近一艘帆船正抢风转向航行。

——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有关它的一种神学的解释,他若有所思地说。圣父和圣子的观念。圣子力求与圣父和谐一体。

雄鹿莫里根立刻摆出一张开朗活泼的笑脸。他看着他们,周正的嘴愉快地张着,眼睛突然收敛了所有精明干练的神色,闪烁着狂喜。他摇晃着一个娃娃头,晃得那个巴拿马式的帽子的边直颤,随即用一种轻快但却傻里傻气的声调吟诵起来:

——我是你见过的最怪的小伙儿,

我妈是犹太人,我爹是只鸟儿。

和木匠约瑟我走不到一块儿呀,

那就为徒儿们和各各他干杯吧。

他举起食指以示警告。

——谁要是以为我不是神圣,

我变了美酒他就别来白蹭。

只能喝白水还得但愿水清,

以免酒变回水不干净。

他飞快地拉斯蒂芬的手杖以示告别,跑向悬崖顶,在两侧扑打双手,仿佛即将腾空而起者的双鳍或双翼,同时继续吟诵:

——再会吧,再会,把我说的一切写明,

告诉每个人我已经死而复生。

我的本性一定能使我腾飞,

橄榄山的微风——再会吧,再会!

他在他们前面连跑带跳朝下方的四十步潭 冲去,扑打着翅膀似的双手,欢蹦乱跳着,墨丘利的帽子在清新的风中颤动,风儿给他们送回了他那鸟鸣般的短促叫声。

海因斯一直满怀戒心地笑着,他走在斯蒂芬身边说:

——我觉得,我们不该笑。他有点亵渎神明了。当然,我自己不是信徒。不过,他那欢乐的调子倒多少减弱了其中的恶意,对不对?他怎么叫来着?木匠约瑟?

——逗乐的耶稣之歌,斯蒂芬回答。

——哦,海因斯说,你以前听过吗?

——一日三次,每顿饭后,斯蒂芬漠然地说。

——你不是信徒,对吧?海因斯问。我的意思是,那种狭义的信徒,相信从虚无中创造、奇迹、人格化的上帝。

——依我看,信徒二字只有一种定义,斯蒂芬说。

海因斯停下来拿出一个光滑的银盒,上面有一颗闪闪发光的绿宝石。他用拇指把它弹开,递过去。

——谢谢你,斯蒂芬说,取了一根烟。

海因斯自己也拿了一根,把盒子关上。他把盒子放回侧面的口袋,又从坎肩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镍质的打火盒,也把它弹着,自己先点了烟,然后把燃烧的火苗拢在拱成贝壳状的双手里凑向斯蒂芬。

——当然啦,他说。他们继续往前走着。你要么信,要么不信,对不对?我本人就不能接受人格化上帝的看法。我想你也未必赞成这种看法吧?

——你在我身上看到的,斯蒂芬阴沉不悦地说,是一个自由思想 的可怕范例。

他继续走,等着对方开口,白蜡木手杖拖在身边。杖头包的金属轻快地跟随在后面的小径上,发出吱吱的响声。我那贴心的伙计跟着我,喊着斯蒂伊伊伊伊伊伊伊伊伊芬。沿着小径一条弯弯的线。今晚他们将走在上面,在黑暗中到这儿来。他要那把钥匙。那是我的。我付了房租。现在我吃着他的咸面包, 把钥匙也给他算了。统统给啦。他会要的,那意思已经在他的眼中了。

——毕竟,海因斯开始……

斯蒂芬转过身,看见那打量着他的冷漠凝视并非完全不友好。

——毕竟,我得认为你能够摆脱束缚。在我看来,你是你自己的主人。

——我是两个主人的仆人,斯蒂芬说,一个英国人,一个意大利人。

——意大利人?海因斯说。

一个疯狂的女王,衰老而妒忌。在我面前下跪。

——还有第三个, 斯蒂芬说,总是差我打杂。

——意大利人吗?海因斯又说。你什么意思?

——大英帝国,斯蒂芬回答说,他的脸色红了,还有神圣罗马天主教使徒教会。

海因斯从他的下唇上拿下一些烟丝,然后说。

——我完全能够理解,他冷静地说,我敢说,一个爱尔兰人一定会那么想。我们在英国也觉得对你们相当不公平。这似乎是历史的过错。

那些傲慢而强大的头衔鸣响在斯蒂芬的脑际,使他想到他们那胜利的铜钟声: 唯一神圣天主教使徒教会 仪式和教义的缓慢成长和变化正像他自己散漫而尚未完全成熟的思想,星球的化学过程。 为教皇马尔塞鲁斯作的弥撒曲中使徒的象征, 不同声部混合起来,坚定地高声歌唱:在他们歌声的背后,勇于战斗的教会中那位具有警惕性的天使解除了异教头子们的武装并威胁他们。 一群异教徒冠冕不整地仓皇逃窜:福提乌斯和那伙包括莫里根在内的冷嘲热讽的人 、终生反对圣子和圣父一体的阿里乌、 否认基督肉身的瓦伦廷、 主张圣父本人即其圣子的精细的非洲异教祖师撒伯里乌斯。 莫里根刚才对外来人 所说的嘲讽的话。无谓的嘲讽。空无势必等待着所有那些编织风的人: 威胁、缴械、击败,来自米迦勒的那些准备战斗的天使,他们在发生冲突的时刻总是手执长矛和盾牌保卫教会。

听哪,听哪,长久的喝彩。 该死!以上帝的名义!

——当然,我是英国人,海因斯的声音说,我觉得自己是。我也不想我的国家落到德国犹太人手里。 恐怕这正是我们国家的问题,当下。

有两个人站在悬崖边上眺望,一个商人,一个船夫。

——她正驶向阉牛港。

船夫带着某种鄙视的神气向海湾北方点头。

——那边是五英寻, 他说。大约一点钟涨潮的时候会冲到那里去的。今天已经九天了。

淹死的人。一艘帆船在空荡荡的海湾里顺风转来转去,等待一团肿胀的东西浮上来。翻过来对着太阳一张泡肿的脸,盐白色。我在这儿。

他们沿着蜿蜒的小径下到水湾边。雄鹿莫里根站在一块石头上,穿着衬衫,没有夹的领带在肩上飘扬。一个青年在他附近紧抓着一块岩石的凸角,绿色的双腿在深而胶冻状的水中缓慢地作蛙式运动。

——你兄弟和你在一起吗,玛拉基?

——在西米思,和班农家在一起呢。

——还在那儿?我收到班农的明信片,说他在那儿找了个甜妞儿。他叫她照相女郎。

——快照是吧,嗯?一拍就成了。

雄鹿莫里根坐下来解靴带。一个年长的人在岩角附近突然冒出一张喷着水的脸。他攀着石头爬上来,水在他的秃顶和花环式灰发 上闪亮,流过他的胸脯和肚皮,从他松垮的黑色缠腰布里冒出来。

雄鹿莫里根腾出点地方让他爬过去,瞅了海因斯和斯蒂芬一眼,虔诚地用大拇指甲在额头、唇上和胸骨画十字。

——西摩回镇上了,那青年说,再次抓住了岩角。不干医了,当兵去了。

——啊,见他大爷去吧,雄鹿莫里根说。

——下礼拜就要去熬炼了。你认得卡莱斯尔家那个红头发女娃儿吧,叫莉莉的?

——认得。

——昨儿在码头上和他滚缠了一夜。她老爹钱多得都烂透了。

——她浪上了吧?

——那你得问西摩。

——西摩,该死的军官,雄鹿莫里根说。

他边脱裤子边对自己点头,然后站起来来了句老掉牙的话:

——红发女人浪,浪得像山羊。

他警觉地突然收了口,摸摸飘动的衬衫下的肋部。

——我的第十二根肋骨不见啦,他喊叫着。我是 超人 。没牙的金切和我, 超人

他拽下衬衫,甩在后面他堆衣服的地方。

——你从这儿下来吗,玛拉基?

——对,床上给让点地儿吧。

那青年向后穿入水中,两个干净利索的长击水就划到水湾中央。海因斯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吸烟。

——你不下来吗?雄鹿莫里根问。

——待会儿,海因斯说。早饭刚过不下水。

斯蒂芬转过身。

——我走了,莫里根,他说。

——给我们钥匙,金切,雄鹿莫里根说,好把我那衬衣压压平。

斯蒂芬递给他钥匙。雄鹿莫里根把它放在他那堆衣服上。

——再给两便士,他说,好喝一品脱。丢那儿吧。

斯蒂芬把两便士丢在那个软软的堆上。穿,脱。雄鹿莫里根立起来,双手合在胸前,庄重地说:

——窃钱于贫者乃贷资与主也。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他滚圆的躯体扎入水中。

——咱们一会儿见,海因斯转身对正走上小径的斯蒂芬说,笑那桀骜不驯的爱尔兰人。

牛角、马蹄、英国佬的微笑。

——船屋啊, 雄鹿莫里根喊。十二点半。

——好吧,斯蒂芬说。

他沿着曲折向上的小径走。

鲜亮如百合环绕

高唱赞歌的圣女。

神父灰色的光环出现在一个壁龛里,他在那里规规矩矩地穿衣。我今晚不在这儿睡。家也不能回。

一个声音,调子甜甜的,长长的,从海上向他呼喊。转过弯他挥挥手。那声音又喊叫起来。一个光滑棕色的头,海豹的,远远地出现在水面,圆圆的。

窃夺者。 0QoyiZzpJk7REfJYf4tqaCyXfOWEoA//QpXy/6vv2woME2Imu49KbrPCEnaGh3D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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