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卡宁汉头一个把戴着丝织礼帽的头戳进吱吱嘎嘎作响的马车,灵巧地跨上去,坐下来。鲍威尔先生小心地弯着高大的身躯,紧跟着上了车。
——上来吧,西蒙。
——您先上,勃鲁姆先生说。
德达路斯先生赶忙戴上帽子,边上车边说:
——上来了,上来了。
——人全到了吗?马丁·卡宁汉问。上吧,勃鲁姆。
勃鲁姆先生上了车,坐在空位上。随手带上车门,撞了两次才关紧。他把一只手臂伸进拉手吊带,从敞开的车窗里神情凝重地望着路旁那些窗帘低垂的窗户。 有个窗帘拉开了一点儿,一个老太太在偷看。鼻子在窗玻璃上压出扁平的白点。感谢老天吧这回放了她。她们对尸体总有兴趣,挺不一般的。送我们走就高兴,我们来的时候太麻烦她们了。这活儿她们做好像倒合适。悄悄地、秘密匆忙地 躲角落里。穿轻便拖鞋轻手轻脚在屋里走,生怕惊醒他。 准备便当了。把他放好。莫莉和弗莱明太太铺床。 往你那边拉拉。我们的裹尸布。谁晓得死了谁来摸你。擦身子洗头发。肯定她们还要剪指甲、剪头发,留一点儿在信封里。留下它们还照样长。不干净的活儿。
全都等着。没人说话。大概在放花圈。怎么坐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上了。嗨,那块香皂:在后裤兜里。最好给它挪别地儿去。得等机会。
全都等着。前面传来车轮滚动声:越来越近了:跟着是马蹄声。晃了一下。开始走了,吱吱嘎嘎、晃晃摇摇。别的马蹄声和嘎嘎的车轮声紧跟在后面。路边遮挡的一扇扇窗户和街门半掩、门环上系着黑纱的九号 都过去了。步行速度。
他们静静地坐着,膝盖轻轻摇晃着,直到车转了弯,沿着电车轨道前进,才打破沉默。特里顿韦尔路。跑快些了。车轮在石子路上颠簸起来,玻璃在车门框里发疯似的震响。
——他要领我们走哪条路啊?鲍威尔先生向两边的窗子外望了望问。
——爱尔兰镇,马丁·卡宁汉说。铃森路。布伦斯韦克大街。
德达路斯先生点点头,向外看。
——还是老规矩好,他说。真高兴现在还没破掉。
大家都朝自己挨着的窗子向外望了一阵儿,看见过路的人都把帽子脱了下来。致哀。车子离开电车道,穿过沃特里巷,转上一条比较平坦的路。勃鲁姆先生在眺望中看见一个体态轻盈的年轻人,身穿丧服,戴着宽边大帽。
——你的一个熟人刚过去,德达路斯,他说。
——谁啊?
——你儿子、继承人。
——在哪儿呢?德达路斯先生说着,探过头来。
车子经过一些租屋公寓,房前路边挖出了一些沟,沟旁堆着一堆堆土,车子在转弯处倾斜了一下,又折回电车道旁,车轮又叽里咕噜地闹起来。德达路斯先生靠回座椅说:
——那个叫莫里根的赖小子跟他在一起吧?他的 跟屁虫阿卡忒斯 !
——没有,勃鲁姆先生说。就他自己。
——大概是去看他莎莉舅妈了,德达路斯先生说。古尔丁那家子,总是喝得醉醺醺的账房伙计,还有他那个亲疙瘩小囡克丽西,一生下就认得她老子的小精灵。
勃鲁姆先生望着铃森路淡然一笑。华莱士兄弟瓶厂。多抖儿桥。
里奇·古尔丁和他的律师皮包。他叫那公司古尔丁-考里斯-沃德律师事务所。他开的玩笑越来越没劲儿了。以前可是个活宝。有个星期天早上,他把房东太太两顶帽子别在脑袋上,和伊格纳休斯·盖拉赫在斯泰默街上大跳华尔兹。整夜在外面鬼混。现在晓得利害了:我看他那腰背疼就是这么落下的。老婆还得给揉背。以为吃点药丸就会好。不想全是面包渣儿捏的。利润百分之六百。
——他交往的那些人全不是东西,德达路斯先生怒冲冲地说。那个莫里根,是个坏透了的臭流氓,发霉的大坏蛋。他的名声臭遍了整个都柏林。总有一天,我要凭借上帝和圣母的帮助,写信给他妈或者姑姨什么的,叫她把眼睛瞪裂了。我非叫他屁股痒痒不可, 不信你等着瞧。
他大声嚷起来,声音压过了车轮的嘎吱声:
——我绝不能让她那个杂种侄儿什么的毁了我儿子。他老子不过是站柜台的。在我表哥彼得·保尔·迈斯威尼的店里卖点针头线脑什么的。绝不能由他。
他不说了。勃鲁姆先生的目光从他那怒不可遏的八字胡转到鲍威尔先生温和的脸上,再转到马丁·卡宁汉神情严肃地摇动的眼睛和胡须上。闹闹嚷嚷、固执己见的人。满脑门是儿子。他也对。总得往下传点什么吧。要是小鲁迪还活着。看着他长大。家里也能听到他的声音。穿着伊顿服 走在莫莉身边。我的儿子。他眼中的我。会是一种奇特的感觉。从我身上出来的。刚巧碰上了。一定是在雷蒙台地街那天早上,她趴在窗前看两只狗在改恶从善墙下 干那事。有个警察在嘻嘻地傻笑。她穿着那件裂缝始终没有缝上的奶油色长袍。弄弄吧,波尔迪。哦,天哪,想死我了。生命就这么开始的。
肚子就这么大了。只好推掉灰石村的音乐会。我儿子在她肚子里。我本可以帮他长大成人。绝对。要是他活着。帮他独立生活,还叫他学德语。
——我们迟了吗?鲍威尔先生问。
——迟十分钟,马丁·卡宁汉看着表说。
莫莉。米莉。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就是小了点。小子气十足,满嘴傻话。跳霹雳的朱庇特呀!天神们和小鱼儿啦!可话说回来,她毕竟是叫人疼爱的女孩儿。很快就长成大女人啦。莫林加尔。最亲爱的老爸呀。年轻的学生。可不是怎么的:马上又是一个女人。生命,生命。
马车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他们四人的身体都跟着晃起来。
——鸡眼该给大家套辆宽敞点的车子,鲍威尔先生说。
——照说是可以的,德达路斯先生说,要不是那个斜眼病害得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闭上左眼。马丁·卡宁汉开始刷掉大腿下的面包渣儿。
——这是什么呀,他说,天主啊?面包渣儿呀?
——好像有人在这儿野餐过,鲍威尔先生说。
大家全抬起了大腿,很不高兴地查看多少有点发霉的无扣皮座套。德达路斯先生抽着鼻子,皱着眉头,瞅着地下说:
——除非我完全弄错了……你怎么看,马丁?
——我也这么看,马丁·卡宁汉说。
勃鲁姆先生放下大腿。多亏我洗了个澡。脚下觉得干净多了。可惜弗莱明太太这双袜子补得不怎么样。
德达路斯先生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他说,这毕竟是人间最自然的事。
——汤姆·克尔南来了吗?鲍威尔先生问。
——来了,勃鲁姆先生回答说。他和奈德·兰伯特、哈因斯在后面。
——那么鸡眼·剋了伊自己呢?鲍威尔先生问。
——去公墓了,马丁·卡宁汉说。
——我今天早上碰见麦考伊了,勃鲁姆先生说。他说他尽量争取来。
马车突然停了。
——出了什么事?
——被挡住了。
——到哪儿了?
勃鲁姆先生把头伸出窗外。
——大运河,他说。
煤气厂。都说这治百日咳。幸亏米莉从没得过。可怜的孩子们!咳得抽成一团,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真够呛。比起来她得的病都轻。就得过麻疹。亚麻籽煮茶。猩红热,流感。为死神招人,可别错过了机会。那边是狗的家。 可怜的老阿托斯! 好好照料阿托斯,利奥波尔德,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您的愿望会实现的。入土的人,叫我们干啥都行。临死时草草的笔迹。它伤心得很,衰竭死了。安静的畜生。老人们养的狗都这样。
一滴雨点落在他的帽子上。他把头缩回车内,看着一阵急雨洒在灰色的石板路上。稀稀落落的,有意思。好像从漏勺漏出来的。我早知道要下的。想起来了,我的靴子嘎吱嘎吱响来着。
——变天了,他平静地说。
——可惜没一直晴下来,马丁·卡宁汉说。
——田里正要雨呢,鲍威尔先生说。喏,太阳又出来了。
德达路斯先生透过眼镜眯起眼看那挂着一层云纱的太阳,朝天空抛去一个无声的诅咒。
——像娃娃的屁股一样没准儿,他说。
——又走了。
马车又开始转动僵硬的车轮,他们的身体轻轻摇晃起来。马丁·卡宁汉更快地捻着胡子尖。
——汤姆·克尔南昨晚棒极了。派迪·伦纳德当面学他玩儿。
——哦,快跟我们学学,马丁,鲍威尔急切地说。你就听吧,西蒙,听他怎么说本·多拉德唱的《平头党小伙子》吧。
——棒极了,马丁·卡宁汉夸大其词地说。 一支纯朴的民歌,哦,马丁啊,叫他那么一唱,简直绝了。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听这么锐利的演唱呢。
—— 锐利 ,鲍威尔先生冷笑着说。他就好用这种词儿。还好用 回顾性编排 。
——你读过丹·道森 的讲演吗?马丁·卡宁汉问。
——还没有,德达路斯先生说。登在什么地方?
——今天早晨的报纸上。
勃鲁姆先生从里面的口袋拿出报纸。我得给她把那本书换了。
——不,不急,德达路斯先生赶紧说,回头再看吧。
勃鲁姆先生的眼光沿着报纸边缘溜下来,扫视讣告栏内的死者名单:卡兰、科尔曼、狄格南、弗塞特、洛利、诺曼、皮克,哪个皮克呢?是克洛斯比和阿莱恩事务所的那个伙计吗?不对,是厄布莱特的教堂司事。磨破的报纸上油印的字迹很快就模糊了。谨依小花 精神。悼念逝者。亲情哀痛,莫可名状。久病不治而亡。享年八十八岁。周月追思弥撒:昆兰。愿仁慈的耶稣怜悯他的灵魂。
亲人亨利月前亡
魂灵归兮天之堂
家人失亲悲恸哭
他日期会在穹苍。
信封我撕了吗?撕了。她的信我在澡堂看后放哪儿了?他拍拍坎肩的口袋。没错儿,在这儿哪。亨利逃亡。别叫我急死。
国立中学。米德木料场。马车停车场。现在那儿只有两辆了。在打瞌睡。鼓得像墙上的虱子。头上骨头太多。另一辆拉着客人走了。一个钟头前我路过这儿。车夫们还举了举帽子呢。
一个扳道夫突然挺直了腰板,靠在勃鲁姆先生车窗旁的电车杆上。难道他们不能发明某种自动装置,让车轮自己倒得更方便点吗?不过,这么一来这伙计就要失业了,可是那另一个人不就获得了发明的工作吗?
安提恩音乐堂。没演出。一个男子穿淡黄色西装,佩戴黑纱。不甚悲伤。服轻丧。也许是姻亲吧。
他们经过了圣马可教堂荒凉的讲道场、穿过铁道桥下,再经过女王剧院:沉默无语。海报:尤金·斯特拉顿、 班德曼·帕尔默夫人。今儿晚上能不能去看《丽娅》,说不好。我说过我。要不去看《基拉尼的百合花》?艾尔斯特·格莱姆斯歌剧团。 巨大变革。浆汁未干、醒目的下周节目海报。《布里斯托号上的愉快旅行》。 马丁·卡宁汉也许能弄张欢乐剧院 的票。该请人喝一两杯了。反正一样花钱。
他下午来。她的歌。
普拉斯托帽店。菲力普·克莱姆顿爵士喷泉半身像纪念章。他是谁呀?
——您好?马丁·卡宁汉说着举手到前额向他招呼。
——他没看见咱们,鲍威尔先生说。不,看见了。您好?
——谁?德达路斯先生问。
——急急火鲍伊兰,鲍威尔先生说。瞧,在显摆他的衣装和发型呢。
巧了,刚想到他。
德达路斯先生探过身去打招呼。红岸餐厅门边一个圆盘状的白色草帽急速闪来一个回应:洒脱的身影:过去了。
勃鲁姆先生仔细察看自己的指甲,先左手后右手。指甲,是啊。她们,她从他身上还能看出什么更多的东西呢?媚狐劲儿。都柏林最坏的家伙了。就凭这点他活得神气活现。她们有时看人靠感觉。本能。可像这号的。我的指甲。我正看它们呢:修得蛮好。然后:就独自寻思着。身体有点松软。我能看出来:记得过去的样子。什么原因呢?大概肉掉了,皮肤就不能很快收缩了。不过体形还那样。没错儿,体形还保持着。肩膀。臀部。还丰满。舞会那夜换衣服。内衣夹在屁股缝里了。
他十指交叉,放在双膝间,心满意足,空洞的眼光扫过他们的面孔。
鲍威尔先生问:
——巡回音乐会办得怎样啦,勃鲁姆?
——哦,非常好,勃鲁姆先生说。我听到好多夸奖。真是个好主意,你瞧……
——你自己去吗?
——啊,不了,勃鲁姆先生说。我有点私事儿得去克莱尔郡走一趟。你知道这主意是在几个主要城市跑跑,一地儿亏了,到另一地儿补起来。
——一点不错,马丁·卡宁汉说。玛丽·安德森 现在就在北边儿演出呢。你们有好演员吗?
——路易·韦尔纳给她办巡演, 勃鲁姆先生说。哦,对了,我们请的都是顶尖名角儿。J.C.多伊尔、约翰·麦考马克, 我想还有。的确,都是最棒的。
——还有 夫人 ,鲍威尔笑呵呵地说。压轴儿的。
勃鲁姆先生松开交叉的手,做了一个比较谦逊的手势,又把手合起来。史密斯·奥布莱恩。 有人在那儿放了一束花。女人。一定是他的忌日。祝忌日快乐。马车急速转过了法雷尔的雕像, 这使大家的膝头不由自主地静静挤在了一起。
靴:一个衣着晦暗的老头儿在人行道上叫卖他的货物,他的嘴张开了:靴。
——靴带儿,一便士四根。
弄不清怎么被除了名。他原来在休姆街开律师事务所。就在和莫莉同姓的那个当过沃特福德郡刑事律师的特威迪开业的大楼里。老戴着那顶丝绸大礼帽。旧日体面留下的老古董。也在服丧。潦倒不堪,可怜虫!像守灵夜的鼻烟似的,被人踢来踢去。奥卡拉汉已穷途末路了。
还有 夫人 。十一点二十。起来了。弗莱明太太要进去收拾屋子了。一边梳妆一边哼歌儿吧。 我要又不愿意。 不对。应该是 我愿意又不愿意 。 看头发尖儿有没有分叉。 我的心跳得有点快了 。 唱tre这个音节时她的声音漂亮极了:如泣如怨。鸫鸟。画眉。对,像画眉的歌喉,就是这个意思。
他的眼神轻轻滑过鲍威尔先生那张好看的脸。耳朵上面有点灰白了。 夫人: 微笑着说。我也回了一个微笑。一笑解千愁。 或许只是出于礼貌吧。好人。有人说他外面有女人,可谁知道真假呢?对妻子来说,这可不是什么高兴事儿。人们还说,谁跟我说来着,没有肉体。可想而知,要那样,很快就结了。对了,是克罗夫顿,有天晚上撞着他给她一磅牛腿扒。她是谁呢?朱丽饭店的酒吧女郎吗?要么是莫伊拉饭店的?
他们从身披宽大斗篷的救星 像下经过。
马丁·卡宁汉用肘碰碰鲍威尔先生。
——鲁本族的后人, 他说。
一个长黑胡子的高个儿,佝偻着拄着一根拐棍儿,步履沉重地转过艾尔夫里大象牌防水用具商店的拐角,背在后脊梁上一只弯着的手,手心冲着他们。
——保留着祖传的全部雄姿,鲍威尔先生说。
德达路斯先生瞅了一眼那蹒跚的身影,温和地说:
——叫魔鬼弄断你脊梁上的大筋儿才好呢!
鲍威尔先生禁不住大笑起来,只好用手挡住冲车窗那面的脸,马车这时正经过格雷的铜像。
——咱们都去过他那儿,马丁·卡宁汉总括地说。
他和勃鲁姆先生眼光相遇,摸着胡子补上一句:
——对,差不多都去过吧。
勃鲁姆先生突然热情高涨,当着伙伴们的面讲起来。
——要说鲁本和他儿子,人们都在说一段特逗的事儿呢。
——是那船夫的事儿吧?鲍威尔先生问。
——没错儿,那事儿还不逗吗?
——什么事儿?德达路斯先生问。我可没听过。
——这事和一个女孩儿有关系,勃鲁姆先生开始讲了,他决定把儿子送到曼岛 上去,以免弄出事来,他俩正……
——什么?德达路斯先生问。就是那个赖兮兮的浑小子吗?
——是他,勃鲁姆先生说。他俩正要上船,他倒想淹死……
——淹死那巴拉巴! 德达路斯先生喊。老天哪,把他淹死才解气!
鲍威尔先生用手捂着鼻孔,一直笑个不停。
——不是,勃鲁姆先生说,是儿子自己……
马丁·卡宁汉无礼地插话说:
——父子俩正向河边码头开往曼岛的船走,那小骗子突然跑开,跨过护堤,跳进了利菲河。
——天哪!德达路斯先生吓得惊叫一声。他死了吗?
——死!马丁·卡宁汉大声说。他才不死呢!一个船夫拿一根杆子钩住他的裤子把他捞上来,这小子半死不活地给弄到码头上他老子跟前。全城一半人都在那儿看热闹。
——没错儿。勃鲁姆先生说。可最逗的是……
——鲁本呢,马丁·卡宁汉说,给了船夫两先令,算救他儿子一命的报酬。
从鲍威尔先生捂着的手下传来一声闷闷的叹息。
——嗬,他就能干出这事儿,马丁·卡宁汉肯定地说。大人物派头十足。一枚两先令的银币。
——这不是特逗吗?勃鲁姆先生急着说。
——多给了一先令八便士,德达路斯先生冷硬地说。
鲍威尔先生忍不住了,扑哧一声,马车里漾起轻微的笑声。
纳尔逊纪念塔。
——八个李子一便士!一便士八个啦!
咱们最好还是正经一点吧,马丁·卡宁汉说。
德达路斯先生叹了口气。
——倒也是,不过呢,他说,可怜的小派迪 也不至于不让咱们笑一声吧。他自己就说过许多笑话呢。
——愿主宽恕我!鲍威尔先生用手指抹着泪眼说。可怜的派迪!一个礼拜前看见他,还像往常那么健康,可真没想到现在竟然坐车这样去送他。唉,他离开咱们了。
——小老头儿难得的正派人,德达路斯先生说。他走得太突然了。
——衰竭。马丁·卡宁汉说。心脏。
他伤感地轻拍胸脯。
满脸通红:火烧火燎的。黄汤儿灌得太多了。治红鼻头的验方。没命地喝呀喝,直喝得鼻头变成土灰色。为这他可没少花钱。
鲍威尔先生凝视着向后退去的房屋,满脸凄切。
——他的确走得太突然了,可怜的人,他说。
——这么死最好,勃鲁姆先生说。
大家瞠目结舌,对着他。
——没受什么罪,他说。一小会儿,就全结了。就像睡过去了一样。
没人说话。
街道这边死气沉沉。白天买卖都萧条,地产经纪人,无酒旅店,法尔考纳铁路旅行指南,公务员培训学校,吉尔书店,天主教俱乐部,盲人习艺所。怎么回事呢?总有些原因吧。太阳要么是风。晚上也很冷清。打零工的、当女佣的。在已故马修神父 的庇护下。帕内尔纪念碑基石。衰竭。心脏。
几匹前额插着白色羽毛的白马绕过圆形建筑的街角,飞奔而来。一口小小的棺材一闪而过。急于下葬。一辆灵车。未婚人。已婚者用黑色。单身汉用花色马,修女用褐色。
——可怜啊,马丁·卡宁汉说。还是个孩子。
一个矮子的脸,紫红色,满是皱纹,小鲁迪就是这样。矮子的躯体,疲软得像堆油灰,装在一个衬着白布的松木匣子里。丧葬互助会支付所有开销。每周交一便士,就能保证死后有一席之地。我们的。小小的。讨饭的。婴儿。无意义。自然的失误。婴儿健康那是母亲给的,不健康那就是父亲的事儿。但愿下回运气好点儿。
——可怜的小不点儿,德达路斯先生说。远离尘世了。
马车在爬拉特兰广场的坡,走得更慢了。骨头响。石路上。穷苦汉。无依伴。
——在生中, 马丁·卡宁汉说。
——可最糟糕的是,鲍威尔先生说,自杀的人。
马丁·卡宁汉敏捷地抽出怀表,咳嗽了一声,又放了回去。
——给家人带来的耻辱最大,鲍威尔先生补充说。
——当然那是一时糊涂,马丁·卡宁汉肯定地说。咱们看这种事儿该宽容些。
——人们都说这么干的人是懦夫,德达路斯先生说。
——这可就说不清了,马丁·卡宁汉说。
勃鲁姆先生正要说什么,又闭上了嘴。马丁·卡宁汉的大眼睛。目光躲开了。他这人有同情心。很聪明。那张脸像莎士比亚。总想说两句好话。这里的人对干那事儿或杀害婴儿是绝不留情的。不许按基督教仪式给办葬礼。以前还要把一根木桩打进坟墓里死者的心脏。 好像那心还没破似的。不过那么干的人有时候也后悔,只是来不及了。从河底捞出来,手里还紧拽着芦苇呢。 他看着我。他那个酒鬼老婆可真叫没法儿。一次又一次给她把家置办好,可她几乎一到星期六就把家具都当掉,等他去赎。叫他过糟践的苦日子。就是石头心也要磨烂了,那样。星期一早晨。又重新开始。用肩膀去扛车轮。 天哪,有天晚上她那样儿可真够瞧的,德达路斯跟我说他正在场。醉得一塌糊涂,抱着马丁的伞乱蹦乱跳。
他们叫我亚洲的宝石,
亚洲的宝石,
日本艺伎。
他的眼光从我身上移开了。他心里清楚。骨头响。
验尸的那天下午。桌上放着贴红标签的瓶子。旅馆那间挂狩猎图的屋子里。空气闷得很。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射进来。验尸员的大耳朵,被阳光照着,毛茸茸的。杂役做证。起先以为他睡了。后来发现他脸上有黄道道。都滑落到床脚边了。结论:服药过量。意外致死。信。致吾儿利奥波尔德。
再没痛苦了。再不醒来了。无依伴。
马车摇晃着,疾速沿布莱辛顿大街驶去。石路上。
——咱们现在跑得快多了,马丁·卡宁汉说。
——上帝保佑,可别把咱这伙儿人扣在路上啊,鲍威尔先生说。
——不至于吧,马丁·卡宁汉说。明天德国有一场比赛。戈登·贝内特国际汽车大赛。
——对呀,我的天,德达路斯先生说。那可值得看,真的。
他们转上了伯克利街,水库附近一架街头风琴送来了娱乐场里欢闹的音乐,那音乐一直尾随着他们。这儿有谁见过凯利?凯旋的凯,顺利的利。 接下来是《扫罗》中的死亡进行曲。 他像那老安东尼一样坏。抛下我孤零零好悲哀。 脚尖立地旋转!仁慈的圣母医院。埃克尔斯街。我家就在前头。大地方。里面有绝症病房。真让人长精神。圣母收容所,专收垂危病人。太平房就在下面,很方便。莱尔丹老太太就死在那儿。她们的样子真难看,那些女人。用杯子喂她饭,用小勺蹭她的嘴。然后用屏风把她的床围起来等她死。给我包扎蜜蜂蜇伤的那个年轻学生真不赖。他们说他转到产科医院去了。 从一个极端转到另一个极端。
马车飞快地转过街角:突然停了。
——出了什么事?
一群打了烙印的牛分成两拨儿从车窗外经过,无精打采地拖着装脚垫的蹄子,哞哞地叫着,尾巴慢腾腾地抽打着骨节突出、牛毛黏结的屁股。牛群中间和外围打着赭色记号的绵羊四处奔突着,吓得咩咩直叫。
——移民,鲍威尔先生说。
——嚎!赶牛的一边大声吆喝,一边用鞭子抽打着牛背。嚎!出来!
星期四了,没错儿。明天是屠宰的日子。怀着牛犊的母牛。卡夫店每头卖二十七镑。大概运往利物浦。给老英格兰的烤牛肉。 他们把嫩的全买走了。什么都不剩:所有的生料、皮、毛、角。一年下来可是个大数呀。有去无来的肉类交易。屠宰场的副产品可以制皮革、肥皂、人造黄油。不晓得克朗西拉车站现在是不是还在从车上卸次等肉。
马车穿过牲畜群又走了。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市政府不开一条从公园门口到码头的电车路,勃鲁姆先生说。要那样,所有的牲畜都可以直接用车运上船了。
——也不会堵大街了嘛,马丁·卡宁汉说。没错儿。他们早该这么办。
——可不是嘛,勃鲁姆先生说,还有一件事儿我常想,建一条城市专用丧葬电车道,像米兰那样儿。知道吗?开专车、灵柩车、送葬车等,一直到城外公墓门口。明白我的意思吗?
——嗬,那可是天大的事儿,德达路斯先生说。再加上高级软卧和餐车就更妙了。
——那鸡眼可就傻眼了,鲍威尔先生补充说。
——怎么?勃鲁姆先生转向德达路斯先生问。难道不比两人挤一块儿一直颠着强吗?
——不错,有一定道理,德达路斯先生承认道。
——再说,马丁·卡宁汉说,像邓菲路口柩车翻倒把棺材扣在路上的事就不会再有了。
——那回可真吓人,鲍威尔先生一脸惊惧地说,尸体滚到路上。太吓人了!
——邓菲路口争先,鲍威尔先生点着头说。戈登·贝内特杯。
——荣耀归于天主!马丁·卡宁汉虔诚地说。
砰!翻了。棺材掉落地上。摔开了。派迪·狄格南蹦出来,裹着过分宽大的褐色尸衣直挺挺地在土里打滚。红脸:成了土灰色。嘴摔开了。问出了什么事儿。给他闭上是对的。张着嘴太吓人了。那样内脏也腐烂得快。最好把所有窍孔全堵上。不错,也堵上。用蜡。括约肌松弛了。通通堵上。
——邓菲路口到了,马车向右一拐弯鲍威尔先生就大声宣布说。
邓菲酒馆。门前停着几辆送葬的车,借酒浇愁呢。路边停一会儿。开酒馆的好地儿。估计回来要进去喝几杯,祝他健康,大家伙儿也松口气儿。长生不老液。
不过,要是这事儿真发生了。他会不会流血,比如说折腾的时候一根钉子扎了进去?也许流,也许不流,我觉得。得看扎哪儿了。血循环停了。碰上动脉还会渗出点儿来。要不说下葬用红色要好些:暗红色。
大家沉默着,马车沿着菲波斯镇路前进。一辆空灵车从公墓回来,马蹄嘚嘚地打他们车边经过:看起来如释重负。
克罗斯冈桥:皇家运河。
河水咆哮着从闸门冲出。一条驳船正在落下,一条汉子站在船后木排上堆堆泥炭中。一匹缰绳松开的马站在闸旁的纤道上。 布加布出航 。
他们注视着他。在长满水草的平缓水道上,他驾着由一条纤绳拖着的木排经过片片芦苇、泥潭、淤泥充塞的瓶子和腐烂的狗尸旁,从爱尔兰腹地向海边漂来。埃思隆、莫林加尔、莫伊谷, 其实我可以沿着运河步行去看米莉。要么骑自行车去。租匹老马,也很安全。莱恩拍卖行那天就有一匹,不过是女用的。发展水路运输。詹姆斯·麦坎 老是想为我摆渡。走水路更便宜些。也舒适。船上有住宅。也可上岸宿营,还有运灵船。走水路上天堂。兴许我就这么办,不写信。突然到达,莱克斯里普、克朗西拉。 一个闸一个闸地落下去,直到都柏林。运来中部沼泽的泥炭。致敬。他举起棕黄色草帽,向派迪·狄格南致敬。
他们经过了布赖恩·勃劳莫酒店。快到了。
——不知咱们的朋友福格蒂 现在怎么样,鲍威尔先生说。
——最好问汤姆·克尔南,德达路斯先生说。
——怎么着?马丁·卡宁汉说。大概叫他急哭了吧?
——故人难再见,德达路斯先生说,思念情更切。
马车向左拐入芬格拉斯路。
右边是石工场。最后一程了。一条狭长的场地上拥挤着无声的形体,白色的、痛苦的形象,有的平静地伸出双手,有的悲哀地跪在地上,指点着什么。雕刻产生的碎片。在白色的静默中:哀诉。提供最佳石像。丹南尼石碑石像建筑雕刻厂。
过去了。
教堂司事吉米·基尔尼家门前,一个流浪汉老头儿坐在路边一边咕哝一边从他那双又脏又破的大靴子里往外倒土和石子儿。走完了生命旅程。
阴暗的花园过去了:一座接一座:阴暗的房屋。
鲍威尔先生指点着。
——那就是柴尔兹被谋杀的地儿,他说。最后那幢房子。
——一点儿不错,德达路斯先生说。让人心惊胆战的案子。西莫·布什 帮他开脱了。谋杀亲哥哥。大家都这么说。
——检察官没有证据,鲍威尔先生说。
——只有旁证,马丁·卡宁汉补充说。司法界有一条名言:宁肯错放九十九个罪犯,也不可错判一个好人。
他们都在看。谋杀者的地方。阴暗地过去了。门窗紧闭,无人居住,花园中杂草丛生。这房子整个儿下地狱了。错判好人。谋杀。谋杀者的形象留在被杀者的眼睛里。 人们爱读这类作品。花园里发现了男子的脑袋。她的穿着打扮是。她怎么遇害的。最新的暴行。使用的凶器。杀人犯还逍遥法外。蛛丝马迹。一根鞋带。得开棺验尸。谋杀的罪恶终将败露。
车里太拥挤了。我不打招呼突然跑去,她可能不高兴。对女人可得小心对付。她们脱裤子你只要撞上一次。可就一辈子也不饶你。十五了。
前景公墓高高的栅栏涟漪般缓缓滑过他们的视线。幽暗的白杨树,疏疏落落的白色石像。石像越来越多,成群的白色石像簇拥在树林间,白色石像和残缺不全的形象从车旁流过,无声地把种种空洞姿态留在空中。
车轮钢圈嘎的一声顶在路边的石头上:停了。马丁·卡宁汉伸出手臂,拧动把手,用膝头顶开车门。下了车。鲍威尔先生和德达路斯先生也跟着下去了。
该挪挪那块香皂了。勃鲁姆先生的手敏捷地解开了后兜的纽扣,把已经和纸粘在一起的香皂挪到里面的手帕口袋里。他下了车,把另一只手里拿着的报纸放回衣袋。
寒酸的葬礼:一辆大马车和三辆小的。全都一样。抬棺人、金色缰绳、安魂弥撒、放炮。死的排场。最后一辆车那面一个卖糕点水果的小贩站在他的货车旁。一些果馅饼,都粘到一起了:给死人的糕点。狗饼干。谁吃?送葬回来的人。
他跟随着大伙儿。后面是克尔南先生和奈德·兰伯特,再后面是哈因斯。鸡眼·剋了伊站在打开的灵柩旁,拿出两个花圈。把一个交给了小男孩。
刚才给那个孩子送葬的队伍不知跑哪儿了?
从芬格拉斯村来了一挂几匹马拉的大车,车上装着一大块花岗岩,在肃穆的丧葬氛围中,马蹄沉重艰难,车身吱吱嘎嘎不停地响着。走在车前的车夫敬了个礼。该动棺木了。他虽然死了,可还是比我们先到。 马歪过头斜着头上的羽毛看棺。呆滞的眼睛:马轭紧压在脖子上,压着了血管吧。它们知道自己每天往这儿拉什么吗?一天得有二三十起葬礼吧。还有哲罗姆山新教徒的公墓呢。世界各地每分钟都有葬礼。整车整车埋要快得多。每小时成千上万。全世界太多了。
送葬的人从大门出来: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孩。那女人尖下巴、面相挺凶,歪戴着帽子,属于那种斤斤计较、死活难缠的类型。女孩满脸尘土和泪水,拉着女人的胳膊,抬头看她有没有要哭的意思。鱼脸,铁青样,毫无血色。
殡葬工抬棺上肩,进大门。死尸特沉。刚才从浴缸出来时我也觉得重了些。打了挺儿的先走:亲友随后。鸡眼·剋了伊和那个男孩拿着花圈跟着。他们旁边那人是谁?哦,他内弟。
大家都跟在后面。
马丁·卡宁汉悄悄地说:
——刚才你当着勃鲁姆的面说自杀,我可真难受。
——为啥?鲍威尔先生低声说。什么意思?
——他父亲就是服毒自杀的,马丁·卡宁汉悄悄说。那个在恩尼斯 开女王饭店的。你听见他说他要去克莱尔的吧。忌辰。
——哦,天主啊!鲍威尔先生悄声说。我可是头一回听说。服毒了?
他向后看了一眼,一张脸和一对沉思的黑眼睛跟着往大主教陵墓方向走。正说话呢。
——他上保险了吗?勃鲁姆先生问。
——上了吧,克尔南先生回答。可是保单差不多都抵押出去了。马丁正想法儿把那个最小的男孩送到阿尔坦去。
——他留下几个孩子?
——五个。奈德·兰伯特说他正想法儿把一个女孩弄进托德公司去。
——真惨哪,勃鲁姆先生温和地说。五个那么小的孩子。
——可怜他老婆了,真够她受的。克尔南先生添上一句。
——可不是嘛,勃鲁姆表示赞同。
该笑他了。
他低头看他擦得又黑又亮的靴子。她活得比他长。丧夫。对她的打击比对我的大。两人总有一人比另一人命大。聪明人说的。世上总是女多男少。 安慰安慰她。你的损失忒大了。但愿你快点跟他去吧。只有印度教寡妇才那样。 想再嫁。嫁 老天 吗?不。可以后的事谁知道呢。老女王去世后,守寡就不那么时兴了。用炮车拉。维多利亚和艾伯特。弗洛格莫的纪念和哀悼。 可是到头来她也只能在自己的帽子上插几朵紫罗兰罢了。心底就剩那点儿虚荣了。全是为一个影子。配偶都不是国王。只有儿子是实的。 盼着未来的新事儿吧,别老想着回到过去。已经过去的再也回不来了。总有人要先走一步:孤独地,躺在地下:再不能睡她的热被窝了。
——你好吗,西蒙?奈德·兰伯特握着他的手轻轻地说。好久没见着你了。
——再好不过了。咱考克城 全都好吧?
——复活节星期一那天我去考克城公园看赛马了,奈德·兰伯特说。还老样儿,六先令八便士。在狄克·泰维家过的夜。
——狄克实诚人,过得咋样?
——他跟老天之间什么也没了,奈德·兰伯特回答道。
——哇,我的圣保罗呀!德达路斯压制着惊讶说。狄克·泰维秃了?
——马丁打算凑点钱儿给孩子们,奈德·兰伯特指着前面说。一人出几先令。好让他们凑合着过到保险金算下来。
——好啊,好啊,德达路斯先生含糊地说。前边那个是最大的吗?
——对,奈德·兰伯特说,跟他舅舅一起走的那个。后面跟的是约翰·亨利·门顿。 他已经认了一镑。
——我敢保他会的,德达路斯先生说。我老跟可怜的派迪说,他得好好干那份活儿。约翰·亨利可不是这世上最坏的人。
——他怎么丢了那活儿的?奈德·兰伯特问。酗酒,还是咋的?
——好些好人都犯那毛病,德达路斯叹着气说。
他们在停尸房小教堂的门口站住了。勃鲁姆站在那个拿着花圈的男孩儿后面,俯视他那梳理得整齐的头发、簇新的衣领中有凹槽的细长脖颈。可怜的孩子!他爸那阵儿他在场吗?俩人都没意识到。回光返照的刹那,最后明白了。多少事儿本来可以。欠奥格雷蒂三先令。他能弄清我的意思吗? 殡葬工把棺材抬进了小教堂。他的头在哪一边?
过了一会儿,他随众人走进去,帘子隔开的光线刺得他直眨眼。棺材放在圣坛前的停灵架上,四支黄色的大蜡烛点在四角上。总在我们的前头。鸡眼·剋了伊在棺材前的两角各放了一个花圈,然后招呼那小孩跪倒。送葬的人们也都在各自祈祷的位置跪下。勃鲁姆先生站在圣水器后附近,看别人全都跪下后才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报纸,仔细铺开,弯曲右膝跪在上面。他把黑色礼帽轻放在左膝上,扶着帽檐,虔诚地弯下腰去。
一个助祭士捧着一个装着什么东西的铜钵 从门后走出来。一个穿白袍的神父跟在后面,一只手整理着圣衣衣带,另一只手拿着一本小书顶在蛤蟆肚子上。谁来念经书?有我大老乌。
他俩走到灵架前,神父开始用大老乌流利的呱呱声念起来。
官柴神父。早就晓得,他的名字像棺材。 主明义 嘴巴看来有点儿凶。什么场合都是大老板。膀大腰粗的基督徒。谁斜瞅他一眼都得遭难:神父吧,好,你就叫彼得。 就像一头吃了精料的羊,往横里长,肚皮都要撑破了,德达路斯说。那肚子挺得像药死的小狗。这伙计倒会整词儿。妙:横里长,撑破。
—— 主啊,请别追究你的仆人的行为吧。
用拉丁文为他们祈祷,能使他们觉得自己更重要。安魂弥撒。穿黑纱的哭丧者。 黑边信纸。你的名字已列入祭坛名单 中。这地方冷飕飕的。得吃得好些,一上午坐那儿的阴暗中,不断磕脚后跟,等下一位请。眼睛成了蛤蟆样。咋就肿成那样儿了?莫莉一吃圆白菜就肿。大概是这地方的空气。看起来里面满是污浊气体。整个儿一座地狱,到处乌烟瘴气。例如杀牛的:准是一身生牛排味。谁跟我说来着?默温·布朗。圣韦尔伯大教堂那台可爱的老风琴有一百五十年了可他们有时还得在地下灵堂的棺材上钻洞把污浊气体放出来烧掉。 一股秽气冲出来:蓝色的。那味儿,吸一口就叫你玩完了。
我的膝盖疼死了。啊呀。这么着好点儿。
神父从助祭士的铜钵中抽出那支小棒,握着棒端的捏手,把圣水洒在棺材上。然后走到棺材另一端再洒点水。随即走回来把小棒放回钵中。你安息前啥样儿,以后也啥样儿。全写下来了:他只能那么干。
—— 不要让我们遭到诱惑 。
助祭士用尖利的高音唱和着。 我常琢磨着最好用小男仆。用到十五左右。长大了当然就……
估计是圣水吧。洒出了安息。整天朝人们拉来的尸体洒那玩意儿,保准腻味了。要是能知道往谁身上洒,也许没啥不好。每天来一批新的:中年男人、老女人、小孩儿、难产而死的孕妇、长胡子的汉子、秃头买卖人、乳房像雀儿那么小的痨病女郎。一年到头,他为他们念一样的祷词,把一样的水洒在他们身上:安息吧。现在该狄格南了。
—— 引入天堂。
说他要进入天堂或者已经在天堂了。对每一个人都说这话。真是腻味的活儿。不过他也总得说点什么。
神父合上经书走开了,助祭士跟在他的后面。鸡眼·剋了伊打开侧门,掘墓人走进来,再次抬起棺材,到外面装上手拉车。鸡眼·剋了伊把一个花圈给了那男孩,把另一个给了他舅舅。大家跟出了侧门来到温和晦暗的空气中。勃鲁姆先生最后出来,再把报纸折叠起来装进口袋。他神情凝重地盯着地,直到装棺材的小车拉向左边。金属车轮碾在石子路上发出尖利刺耳的轧轧声,一堆靴子跟在车后踩出一片笨重呆滞的脚步声,走进一条两旁全是坟墓的小道。
哩啊拉啊,哩啊拉啊噜。天哪,我可不能在这儿哼小曲儿。
——奥康内尔圆墓,德达路斯先生向周围望望说。
鲍威尔先生柔和的目光抬起来,注视那高高的圆锥体塔尖。
——他安息了,他说,在他的人民中间,老丹·奥。可他的心却埋在了罗马。 这里埋着多少颗破碎的心啊,西蒙!
——她 的坟就在那儿,杰克,德达路斯先生说。我也很快就要挺在她旁边了。愿天主随时把我领走吧。
伤心极了,他开始低声饮泣,步履也蹒跚起来。鲍威尔先生搀住了他的胳膊。
——她现在的地方更好,他好心地安慰他说。
——我想也是的,德达路斯先生软弱地喘息着。我想要是有天堂,她准在天堂里。
鸡眼·剋了伊从队里走到路边,让送葬的人们从身边脚步沉重地走过。
——伤心的时刻,克尔南先生礼貌地开了头。
勃鲁姆先生闭上眼睛,伤心地点了两下头。
——别人都戴上帽子了,克尔南先生说。我看咱也戴上吧。我们是最后的。这公墓可是个不牢靠的地方。
他们戴上帽子。
——神父先生的祷文念得也太快了,是不是?克尔南先生口气中有责怪的意思。
勃鲁姆先生严肃地点头,望着那机灵而充满血丝的眼睛。神秘的眼睛,神秘地搜寻着。共济会的,我估摸着:也不一定。又在他一边了。我们是最后的。同一条船上的。 但愿他说点别的。
克尔南先生接着说:
——哲罗姆山公墓用爱尔兰教会的仪式更简洁,也更感人,我一直这么说。
勃鲁姆先生谨慎地表示同意。当然,语言是另一个问题。
克尔南先生庄严地说:
—— 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 这话打动了人内心深处。
——一点儿不错,勃鲁姆先生说。
你的心也许,可对那个躺在六乘二英尺中脚尖冲着雏菊的伙计有什么价值?打动不了那个了。情感基地。破碎的心。不过是一个泵,每天泵出成千上万加仑血。有那么一天塞住了:你就到这儿了。那么多躺在这儿:肺呀、心呀、肝呀。锈蚀的老泵:还能怎么着。复活、生命。一死百了。那末日观念。怎么着,敲敲每个坟墓把他们叫起来。拉撒路,出来!他第五个出来就失业了。 起来!末日了!于是每个伙计都四处摸索,找他的肝哪、肺哪等零七碎八的玩意儿。那个早上全都得找齐了凑全了。脑壳里一英钱粉末。一英钱合十二格林。金衡制。
鸡眼·剋了伊和他们并排走在一起。
——全都搞得再好不能了,他说。对吧?
他的眼睛慢悠悠地睃他们。警察式的肩膀。哼你的哩格咙、咙格哩去吧。
——那是该着的,克尔南先生说。
——什么?嗯?鸡眼·剋了伊说。
克尔南先生肯定了他的话。
——后面和汤姆·克尔南一起走的那伙计是谁?约翰·亨利·门顿问。我瞧着面熟。
奈德·兰伯特回头瞧了一眼。
——勃鲁姆,他说,以前的,不,我的意思是,现在的那个女高音玛丽恩·特威迪女士。是他老婆。
——哦,这就对了,约翰·亨利·门顿说。我没见着她可有些时候了。她是个长得好看的女人。我跟她跳过舞,慢着,那是十五啊十七个大好年华以前喽,在圆镇的迈特·狄龙家。搂着可够意思,她那阵儿。
他回头穿过人缝看了看。
——他怎么样?他问。他是干什么的?不是在文具行里吗?有一天晚上我跟他吵来着,想起来了,玩滚木球的时候。
奈德·兰伯特笑笑。
——没错儿,他在那儿待过,他说,韦斯敦·希利公司。吸墨纸推销员。
——哦,天主啊,约翰·亨利·门顿说,她怎么会嫁给这么个油滑的蹩脚货色?当年她可是风流得很哪。
——现在也不减当年,奈德·兰伯特说。他现在干点兜揽广告的事儿。
约翰·亨利·门顿的大眼睛瞪着前方。
手拉车拐上一条侧道儿。草丛中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举起帽子致敬。掘墓工们也碰碰他们的帽子。
——约翰·奥康内尔,鲍威尔先生高兴地说。他从不忘记朋友。
奥康内尔先生默默地同每个人握手。德达路斯先生说:
——我又来看你喽。
——亲爱的西蒙,公墓管理员压低声音说。我根本就不想让你来光顾。
他接着向奈德·兰伯特和约翰·亨利·门顿致意,与马丁·卡宁汉走在一起,在背后摆弄两把长钥匙。
——你们听说了没有,他问他们,空谷街上莫尔开的那事儿?
——没听说过,马丁·卡宁汉说。
他们的丝织大礼帽一起全向那面倾斜过去,哈因斯也把耳朵凑近了些。公墓管理员的大拇指塞在金表链的环中,对着他们空漠的笑容,用审慎的语调讲起来。
——人们说得可热闹啦,他说,有天晚上雾挺大,两个醉鬼跑这儿来找一个朋友的墓。他们说要看看空谷街的那个莫尔开,告诉了他们埋莫尔开的地方后,两人在大雾中摸了好半天,才找着。一个醉鬼一个字一个字地认出他的名字:特伦斯·莫尔开。另一个醉鬼瞅着莫尔开遗孀请人立在墓前的救世主雕像直眨眼。
管理员对着他们经过的一座陵墓也眨眨眼。接茬儿说:
——对着那圣像眨了好一阵眼, 奶奶的,一丁点儿也不像他, 他说。 不是莫尔开, 他说, 甭管是谁雕的 。
大家以微笑回报他,他放慢脚步,和鸡眼·剋了伊说话,从对方手中接过一叠单据,一边走一边翻看着。
——全是故意说的,马丁·卡宁汉对哈因斯解释。
——我晓得,哈因斯说。我晓得的。
——叫大家放松放松,马丁·卡宁汉说。纯粹出于好心:没别的。
勃鲁姆先生赞赏公墓管理员硕大的体态。大家都愿意和他好。正经人,约翰·奥康内尔,真正的好人。钥匙:像是月匙公司的广告:不怕谁溜掉。没出去的票: 人身保护 。葬礼后得赶紧去办广告的事儿。那天给玛莎写信让她撞见,我赶忙拿信封遮掩,有没有在信封上写球桥呢? 千万别给扔到死信保管处。最好刮刮胡子。胡茬儿花白了。那是头发花白的头一个标志。脾气也变坏了。花白中有银丝条条。 给他当老婆会是什么样儿。不晓得他当年是怎么向姑娘求婚的。来吧,到墓园来过日子吧。拿这个来勾引她。开始保不齐还真让她激动了一阵子呢。向死求爱。夜幕笼罩,死尸遍野。坟影憧憧,墓地张开了大口。 还有丹尼尔·奥康内尔准是这里的后代我想是谁来着常说他是一个繁殖力旺盛的怪人 但说到底还是伟大的天主教徒黑暗中的巨人。鬼火。墓中的疠气。得想法子把她的注意力移开,才能怀上孩子。女人都特敏感,上床后给她讲个鬼故事,哄她睡着。你见过鬼吗?嘿,我可见过。那晚天漆黑,钟刚敲十二点。要是逗弄得好,她们照样来亲嘴。土耳其墓园里就有妓女。只要年轻肯学,什么学不会。这儿你说不定还能弄个把年轻的寡妇呢。男人们就好这个。墓碑丛中的爱。罗密欧。 欢乐的调料。在死中我们生。 两头儿连上了。叫可怜的死人们看得眼热。就像饿汉闻见烤牛排的香味儿。叫他心急火燎的。想的就是吊人的胃口。莫莉在窗边就想干那个。不管怎么说,他已经有八个孩子了。
他这一生看着入土的人相当不少,一片又一片地躺在了他的周围。神圣的土地。要是立起来埋 就会腾出更多的地儿来。不可能叫他们坐着或跪着。立着?万一有一天地崩开来,他的头就要冒出地面,一只手还在指点着什么。地上必定都是蜂巢样儿的格子:长方形的墓穴。他把这地儿弄得真像个样儿:草地和边角修得挺整齐。盖博尔少校 把哲罗姆山叫他的花园。没错儿,真这样。应该是安息的花朵。中国墓地种极大的罂粟花,出最好的鸦片,马斯田斯基跟我说的。植物园就在那边。就因为血渗进土里,才产生了新生命。他们说犹太人杀基督教儿童就这个意思。 每人都有个价。保存完好的肥胖尸体,绅士,美食家,对果园是无价之宝。便宜。兹有最近去世审计员兼会计师威廉·威尔金森尸体一具,计价仅三镑十三先令六便士。特此致谢。
我敢说有骨头、肉、指甲之类尸肥的土必定肥得不得了。尸骨堆放场。可怕。变绿变红分解。在湿土里腐烂得快。又老又瘦的要费些事。变成牛脂样乳酪似的一团。然后开始变黑,渗出黑色糖浆一样的东西。接着就干瘪了。骷髅蛾。 当然,细胞一类的会继续生存下去。不断变换形式。实际上,生是永恒的。没有什么可吃了,就吃自己。
但是,一定会生出数不清的蛆。土准和成群的蛆一块儿打转儿。叫你的脑袋瓜儿直打钻儿,那些可爱的海滨丑儿。 他看上去感觉特好。眼瞅着这些人都先入了土,叫他有一种权威感。不晓得他怎么看待生。还经常甩出一两个笑话:暖暖心窝子。有一个笑话说的是一张通告。斯波金今日凌晨四点上天。晚上十一点(关门时间)了。还没有到。彼得。 死人们自己呢男的反正乐意听个笑话什么的可女的就只关心时新的东西了。来个美味的梨或者来杯女士们喝的果汁酒,热热的,又甜又辣。挡挡湿气。《哈姆雷特》中的掘墓人。表现出对人心的深刻理解。 对死人,至少两年不敢说他们的笑话。 对死人只许说过去 。 先得过了服丧期。很难想见他的葬礼。好像是一个玩笑。人们说看到自己讣告的人会长寿。给你第二次呼吸。让你又获得一期生命。
——明天你几个?管理员问。
——两个,鸡眼·剋了伊说。十点半、十一点。
管理员把单据放进口袋。手拉车已经停止转动。送葬的人散开,小心翼翼地绕过一个个坟墓,走到墓穴两边。掘墓工人们抬起棺材,把材头放到墓穴边缘,再把带子套到棺材上。
埋葬他。我们来埋葬恺撒。 他的三月中或六月中。 他现在不知道谁来这儿,也不在乎了。
咦,那边那个穿胶布雨衣的瘦高挑儿蠢货是什么人呢?他是谁呢?我倒想弄清。哪怕破费点儿也要弄清楚。老是突然出现一个人,你做梦也想不到他是谁。一个人可以孤独地过一辈子,没错儿,可能。他能为自己挖坟墓,可他死后总得别人给他盖土吧。人人都这样。只有人埋葬。不,蚂蚁也埋葬。任何人都得先考虑这事儿。埋葬死人。比方说,鲁滨孙·克鲁索是完全自然地生活的吧,可他还是要星期五来埋葬他。 如果从一个角度看,每个星期五不是埋葬一个星期四吗。
哦,可怜的鲁滨孙·克鲁索呀!
你怎么可能这样做呀?
可怜的狄格南呀!这是在地面上他的盒子里最后的一躺了。想到那么多人都得这么着,看起来真是浪费木材。全让虫蛀坏了。可以设计一种漂亮的尸架,装上滑板,让它那么着滑下去不就得了。哎,他们也许不情愿躺在别人用过的架子里入土。他们可挑剔啦。让我留在我的故土。来自圣地的一块土。 只有死婴和母亲葬在同一棺木中。我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明白。就是死后也要尽量让他受到保护。爱尔兰人的家是他的棺材。 涂上防腐香料放在地下墓穴里。木乃伊也是这个想法。
勃鲁姆站在老后边,帽子拿在手上,数脱帽的头。十二位。我是十三。不。穿胶布雨衣的那家伙才是十三。死的数目。他是哪儿冒出来的。刚才小教堂里肯定没他,我发誓。不过十三嘛,那是愚蠢的迷信。
奈德·兰伯特那套服装是上好的细软花呢毛料。带点紫红。我们住朗巴德西街时,我就有过这么一套。从前他可是讲究衣着的人,有时一天换三套。我那套灰西装得让梅西阿斯 给翻改一下。嗨,是染过的。 他老婆嗨我忘了他没结过婚那他房东太太就该给他把那些线头挑掉。
棺材由跨立在墓架上的工人慢慢放入墓穴,看不见了。他们放好出来:全脱帽。二十。
默哀。
如果我们突然变成了别的什么人。
远处一头驴在叫。雨。 没这样的驴。人们说死驴我们见不着。 对死感到羞耻,就藏起来了。可怜的爸爸就这么走了。
清风徐来,在无冕脑袋周围低诉着。呢喃细语。墓头小男孩双手捧着花圈默默地盯着黑黑的、敞开着的墓穴。勃鲁姆先生挪到魁梧、和善的管理员身后。剪裁得体的礼服。说不定正琢磨着这些人下一个该谁。嗨,长眠就是了。不再有感觉了。只是那阵儿感觉得到,准是特不舒服。开始时不信。肯定搞错了:是别人吧。到对过那家看看。等等,我要。可还没有。然后就是阴暗的死屋了。他们要光亮。 周围一片呢喃细语声。你要见神父吗?然后开始说胡话了。藏了一辈子的隐私都在谵语中泄露出来。死得挣扎。他的安眠不自然。按按他的下眼皮。看看他的鼻子发不发尖下巴塌下去了没有脚板发不发黄。 既然没救了就干脆把枕头抽掉弄到地板上了结吧。 在那幅罪人之死的画中魔鬼让他看一个女人。他穿着衬衣心急火燎地要拥抱她。《露西娅》的最后一幕。 难道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吗? 砰!他断气了,终于走了。人们谈论你一会儿,随后就忘了你。别忘了为他祈祷啊。做祷告的时候惦着他点儿。帕内尔也是这样。常春藤日已渐渐被淡忘了。 接着大家都跟上来了:落进了土坑,一个跟一个。
我们现在为他灵魂的安息祈祷。愿你安好,别下地狱。换换空气好。跳出生活的油锅,跳进炼狱的火坑。
他想过等着他的这个坑吗?据说要是你在阳光下冷得打战那就是想到了。有人踩过它了。 传唤人招呼呢。快该你了。我的就在那边靠近芬格拉斯的地方。那块地我买的。妈妈,可怜的妈妈,还有小鲁迪。
掘墓工人们拿起铁锹,把大块大块的土铲到棺材上。勃鲁姆先生转过脸去。要是他一直是活着的?哎呀,天哪!那可就糟透了!不,不:他已经死了,当然死了,毫无疑问。他是星期一断的气。应该做些规定,刺一下心脏,保证真死了,或者在棺材里放一个闹钟或一部电话,留个像帆布气孔那样的口子。求救信号旗。三天。夏天放这么久好像长了点。还是一弄清确实没了就封死为好。
土落得缓和些了。开始被遗忘。眼不见了,心就不想了。
管理员走开几步,戴上帽子。干够了。送葬的人们松了口气,一个个悄悄戴上帽子。勃鲁姆先生也戴上帽子,看那个高大的身影在坟墓的迷宫中灵巧地穿来穿去。静静地在这块悲伤的土地上跨越,还真是他的领地。
哈因斯在他的笔记本上记什么。对了,记人名呢。可他都认得这些人啊。不:朝我走来了。
——我在记名字,哈因斯低声说。你的教名是什么来着?我弄不太清。
——利,勃鲁姆先生说。利奥波尔德。你把麦考伊的名字也写上吧。他托我的。
——查理,哈因斯边写边说。认得的。他在《自由人报》干过。
是的,后来才在路易·拜恩的验尸所找了份差事。尸体解剖对大夫们可是个好主意。可以验证原来的一些推测。他死于一个星期二。不能不跑。收了几笔广告费就卷款而逃。查理,你是我的心上人。 所以他托付我。行啊,不费事的。我帮你办了,麦考伊。谢谢,老伙计:欠你的情啦。好呀,让他欠着点儿:一分钱也没花。
——哎,跟我说说,哈因斯说,你知道那个穿,那面那个穿……
他转过头搜寻。
——雨衣。没错儿,刚才我看着他了,勃鲁姆先生说。现在哪儿去了?
——于伊,哈因斯边说边匆匆写下来。我不认识他。他就叫这个名字吗?他走开了,朝四下里张望。
——不对,勃鲁姆急转身想挡住他。嗨,我说,哈因斯!
没听见。怎么回事?那人跑哪儿去了呢?连个影儿都没有了。哦,真是的。这儿有谁见过?凯旋的凯,顺利的利。隐身了。主啊,他究竟去哪儿了呢?
第七个掘墓工人来到勃鲁姆先生身边拿起一把没用过的铁锹。
——啊,对不起!
他敏捷地退到一边。
土块,黄褐色的,潮湿的,在坑里开始看得见了。逐渐升高。就要到边儿了。一个湿漉漉的圆土堆不断升起来,升起来,掘墓工人们放下铁锹。大家再次脱帽片刻。那男孩儿把花圈支在一个角落:他舅舅把那只放在一个土块上。掘墓工人们戴上帽子,扛上带土的铁锹,向小拉车走去。然后在草地上轻轻磕磕锹头:干净了。一个弯下腰把锹把上的一绺草拽下去。一个离开伙伴们慢腾腾地走了,肩上扛着的武器尖端闪着蓝光。还有一个在墓边卷抬棺的带子。他的脐带。那舅舅转身要走,把什么东西塞进他空着的那只手里。无言的感谢。真为您难过,先生:辛苦了。摇头。我明白。给你们就一点儿。
送葬的人们散开了,沿着迂回曲折的小径信步走去,不时停下来念念墓碑上的名字。
——咱们绕过去看看首领 的墓吧,哈因斯说。还有时间。
——去吧,鲍威尔先生说。
他们往右转了弯,脚步像思想一样慢腾腾的。鲍威尔先生声音中带着几分敬畏茫然地说:
——有人说他根本不在这墓穴里。那棺材里装的全是石头。总有一天他还会出来的。
哈因斯摇摇头。
——帕内尔再不会出来了,他说。他在那儿,他整个肉身都在那儿。愿他的遗体安宁。
勃鲁姆先生不引人注目地沿着林间小路走着,两旁尽是悲戚的天使、十字架、断裂的石柱、家族坟茔、眼睛向上仰天祈祷的石像、爱尔兰祖国的心和手。 把这些钱用来救济一些活着的穷人可能更明智些。为灵魂的安息而祈祷。谁还当真?埋了就完了。就像从滑槽卸煤。集中一块儿埋省时间。万灵节。二十七号我要去给他上坟。给园丁十先令。他负责剪除坟墓四周的杂草。他也是个老头儿了。深深地弯腰拿大剪子修整墓边,离死亡的大门近了。某某谢世。某某辞世。好像他们都是自己愿意的。其实都是被铲走的,全都是。说某某蹬腿了。还不如说说他们生前是干什么的更有意思。某某某,车轮匠人。我推销软木地板。我一镑只还五先令。要么是一个掌厨的女人,我烧得一手好爱尔兰炖肉。墓园挽歌应该是谁的那首诗华兹华斯还是托马斯·坎贝尔呢。 进入安息新教徒是这么说的。老大夫默林的说法是,太医唤他回老家了。对了,对他们来说那是上帝的园地。 很好的乡间住所。新近粉刷装修过。静静地抽支烟、看段《教会时报》的理想地点。结婚启事他们从来不打算弄得漂亮些。生锈的花圈挂在门把手上,花是青铜箔的。花那些钱可以获得更大的价值。不过真花倒更有诗意。那种永不凋谢的假花令人生厌。没意思。不凋花。
一只鸟怯生生地落在白杨树枝上。跟标本似的。有点儿像市政委员胡珀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嗬!一点儿也不动。晓得这儿没弹弓打它。动物死了更惨。小傻妞儿米莉把死了的小鸟埋在厨房的火柴盒里,还把一个雏菊花环和一些碎瓷片放在坟墓上。
那是圣心:给人看的。掏出来的心。 应该靠边一点儿,涂成红色,就像一颗真心那样。爱尔兰就信这个,诸如此类的东西。好像一点也不高兴。为什么那么难受?难道鸟会来啄它就像那个拿着一篮水果的男孩可他说不对因为那些鸟应该害怕那孩子。那是阿波罗。
有多少啊! 这里所有的人过去都曾经在都柏林走动过。已故的信徒们。你们的现在就是我们的过去。
再说你又怎么能记得住每一个人呢?眼神、步态、声音。不过,声音嘛,是的:有留声机。可在每一个坟墓里或者每一个家里安一台留声机。星期天晚饭后。放一段可怜的老爷爷的声音吧。喀拉啊拉喀!你们好你们好你们好非常高兴喀拉喀非常高兴再次看见你们好你们好非常喀拉普施。叫你想起那个声音就像照片叫你想起那张脸。要不譬如十五年后你就记不起那张脸了。譬如说谁呢?譬如我在韦斯敦·希利公司时死的那个伙计吧。
咯勒勒咯!一阵小石子儿滚动的声音。等等。停下!
他低头仔细查看一座石砌的墓穴。有动物。等等。在哪儿。
一只胖嘟嘟的灰老鼠沿着墓边蹒跚地爬着,带动了小石子儿。老行家:老爷爷:熟门熟路。这个灰色的活物蜷缩在石坂底座下,扭动着挤进去了。藏珍宝的好地方。
谁住这儿呢?罗伯特·埃默里的遗体吧。罗伯特·埃默特是点着火把埋在这儿的,是吗? 在转悠呢。
尾巴也进去了。
像这么个家伙三两下就能把一个人干掉。不管他是谁,把骨头啃得一干二净。它们的家常便饭。尸体就是腐烂的肉。可不是嘛,干酪是什么?牛奶的尸体嘛。我在《中国游记》中看到过,中国人说白人身上有死尸的气味。还是火葬好。神父们拼死反对。替别人说活。成批焚烧的炉子和荷兰炉。瘟疫时期。扔进生石灰高温坑销掉。毒气室。从灰到灰。 或者海葬也好。帕西人的肃默塔在什么地方?听任飞鸟啄食。 土、火、水。据说淹死最舒适。刹那间看见你自个儿的一生。要是给人救活就不成了。不过,空葬可办不到。从飞行器里扔出来。每回扔一个新的下去不晓得消息能不能传开。地下有通信管道。我们从它们那儿能知晓。不会觉得突然。可以让它们美美吃一顿了。他还没完全断气苍蝇就来了。获得了狄格南的气息。它们才不在乎那气味呢。死尸溃散成盐白色的软团:气味、滋味都像生白萝卜。
大门在前方闪烁:还开着呢。重回人世。这地方待腻了。每来一次就把你拉近一点。上次是参加辛尼科太太的葬礼。还有可怜的爸爸。爱可以杀人。 甚至有像我看到过的一篇文章中说的那种事,夜里打着灯笼去扒新坟找刚入土的女尸,甚至扒已经腐烂流脓的朽墓。真让你毛骨悚然。死后我会去找你。你将看到我的鬼魂。我的鬼魂死后要缠着你。死后另有一个世界叫地狱。我不喜欢那另外一个世界她写道。 我也不喜欢。还有许多要看要听要感受的呢。还要在你身边感受生命的温暖。让他们在他们的蛆床上长眠吧。他们休想把我拉进这局中。温暖的被窝:温暖的血肉之躯。
马丁·卡宁汉从旁边的小路上插进来,谈得蛮正经。
律师,我觉得是。我见过那张脸。门顿,约翰·亨利,律师,宣誓和做证的承办人。狄格南在他的事务所干过。那是好久以前了,在迈特·狄龙家。快活的迈特。热闹的晚会。冷盘鸡鸭、雪茄、坦塔罗斯酒柜。 的确是金子般的心啊。没错儿,门顿。那晚滚球场上,就因为我的球滚进他的内线而大动肝火。我那是偶中:偏心球。他为什么那么记恨我。一见生恨。 莫莉和芙萝伊·狄龙正牵着手站在紫丁香树下笑呢。男人总这样,女人在场就会觉得面子上下不去。
他帽子一侧凹下去一块。很可能是马车。
——对不起,先生,勃鲁姆先生在他们旁边说。
他们站住了。
——您的帽子凹下去一小块,勃鲁姆先生指着说。
约翰·亨利·门顿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了一小会儿。
——在那儿,马丁·卡宁汉也用手指着帮腔说。
约翰·亨利·门顿脱下帽子,顶起凹处,细心地用衣袖抚平帽子的呢绒面。随后又把它戴在头上。
——现在好了,马丁·卡宁汉说。
约翰·亨利·门顿的头向下颠了一下,以示感谢。
——谢谢,他淡淡地说。
他们继续向大门走。勃鲁姆先生碰了一鼻子灰,成心落下几步,不想听他们说话。马丁一肚子主意。用一根小指头就能把那傻瓜玩得团团转,他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呢。
牡蛎眼。管他呢。兴许等他明白过来就该哭去喽。就得这么整治这小子。
谢谢。今儿上午咱多了不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