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约翰·罗杰森爵士码头边的一排吊车,勃鲁姆先生冷静地走着,过了风车巷、里斯克亚麻籽榨油厂、邮电局。也可以用这个地址的。 又过了水手之家。他转身离开码头边上午的嘈杂,穿过莱姆街。在布莱迪租屋巷口,一个捡破烂的男孩臂上挎着一个用绳兜着的垃圾筐,吸着别人吸剩的烟屁股,懒散地游荡着。一个年纪小点的、前额上留下湿疹瘢痕的女孩望着他,少气无力地拿着一个压得变了形的桶箍。告诉他吸烟可长不大。嗨,随他去吧!他能有什么花团锦簇的人生!在酒馆外等着把大 领回家。家去吧,大,娘等着呢。消闲的钟点:那儿人不多。他横过汤森德街,经过皱眉蹙额的贝特埃尔。埃尔,不错:他的家:埃尔夫,贝特。 还经过尼科尔斯殡仪馆。是十一点。时间足够。准是鸡眼·剋了伊给奥尼尔殡仪馆揽的这档子事。老是闭着眼唱淫调。鸡眼。有一回在公园碰了伊,黑灯瞎火真有趣,警察暗探发现了伊,姓名住址她全招哩,我给他来了通哩格咙那个咙格哩。没错儿,准是他弄的这活儿。 管它啥地儿花俩钱儿给他埋了得了。我给他来通哩格咙那个咙格哩,哩格咙那个咙格哩。
在西地街他停在贝尔法斯特东方茶叶公司橱窗前看锡纸包装上的说明:品种齐全,混合多样,上佳品质,家用好茶。有点儿热。茶。得从汤姆·克尔南那儿弄些。不过,不能在葬礼上跟他说。眼神依旧漠然地看着,他轻轻摘下帽子闻自己头发的油味,右手缓缓地、优雅地抚弄前额和头发。这上午够热的。在半垂的眼帘下,他的眼光落在这顶高级礼帽内檐皮圈的小小帽花上。就那儿。他的右手下来伸进帽壳。手指敏捷地从皮圈后摸出一张名片,移入坎肩口袋里。
真热啊。他的右手再次更慢地抚弄自己的前额和头发。然后又戴上帽子,放下心来:再看一遍:品种齐全,混合多样,采用上好锡兰品种。远东。准是个好地儿:人间乐园,宽大慵懒的树叶躺上面能到处漂游,仙人掌,鲜花蜜酒,还有他们叫什么蛇形藤蔓的,不晓得是不是真那样。那些僧伽罗人,整天在阳光里闲逛, 甜美的无所事事 , 整天什么都不干,连手都懒得抬。十二个月睡六个月。热得不得了,连架都吵不起来。气候的关系。嗜眠症。慵懒之花。 [1] 靠空气就养活了。氮。植物园里的温室。含羞草类。睡莲。连花瓣都无精打采的。空气中催人入睡的病魔。走在铺满玫瑰花瓣的路上。设想要在那儿吃肚子、牛蹄子。我在什么地儿的图片上看到的那伙计,在哪儿呢?啊,对了,在死海里,仰面漂在水上,还撑着一把阳伞看书呢。怎么沉也沉不下去:水里盐太浓。因为水的重量,不对,物体在水中的重量等于什么东西的重量来着?要不,就是体积等于重量?好像就是这类定律什么的。 万斯在高中教书时,把指关节捏得嘎嘎响。大学预科课程。捏煞人的课程。你说重量,重量究竟是什么?每秒每秒三十二英尺。落体运动定律:每秒每秒。所有的东西都向地面落。地球。地球引力就是重量。
他转身慢腾腾地跨过马路。她拿着香肠怎么走来着?大概像这样的吧。他边走边从侧面口袋里拿出折叠的《自由人报》,把它展开,卷成长长的小棍儿,每迈一步,就在裤腿上敲击一下。悠闲的模样:正好顺路,进去瞧瞧。每秒每秒。那就是说为每一秒抓住每一秒。他从街沿向邮电所门里投去迅捷的一瞥。晚投邮箱。由此投入。没人。进去。
他从铜栅栏里递上名片。
——有我的信吗?他问。
邮电所女职员在一个分信格子里搜寻的时候他盯着看一张征兵的招贴画,上面各兵种的士兵在列队行进,同时用报纸棍儿的一端顶着鼻孔,闻那刚刚印得的糙纸的气味。很可能没回信。上回说得太过分了。
女职员隔着铜栅栏里递回名片和一封信。他道了谢,迅速扫了一眼打印的信封。
本市
西地街邮局转交
花亨利先生
还是回了。他把名片和信塞回侧面口袋,又回头看那些列队行进的士兵。老特威迪的团在哪儿?被抛弃的士兵。在那儿:熊皮帽和翎子毛。不对,那是个投弹兵。尖袖口。那才是他呢:都柏林皇家火枪团。 红上衣,太打眼了。难怪女人们都追着他们的屁股转。军装。招募和操练都要容易些。莫德·冈娜的信要求禁止他们夜间去奥康内尔大街:给我们爱尔兰的首都带来耻辱。格里菲斯的报纸现在也唱这个调子: 一支让花柳病腐烂了的军队:海外帝国,烂醉帝国。看来全都半生不熟:像中了催眠术。向前看。原地踏步。一,二,一,二。国王个人的军队。从来没见他穿消防队员或警察制服。没错儿,干过共济会。
他慢慢溜出邮局,向右转了弯。聊:好像聊就能把事儿弄好。他的手伸进口袋,食指摸到了信封口,把它一点儿一点儿地扯开。女人挺在乎聊的,我不信。他用手指夹出信,把信封在口袋里揉成一团。别着什么东西:照片,也许是。头发?不是。
麦考伊。快点躲开他。耽误事儿。不愿碰人的时候偏碰人,讨厌。
——你好,勃鲁姆。上哪儿啊?
——你好,麦考伊。不上哪儿。
——身体怎么样?
——很好。你呢?
——活着。麦考伊说。
他的眼睛睃着黑领带、黑衣服,恭敬地低声问:
——有什么……但愿不会有什么事儿吧?我看您穿这……
——嗨,不是,勃鲁姆先生说。可怜的狄格南,你知道。今天葬礼。
——啊,对了,可怜的伙计。是今天,什么时间?
不是照片。可能是一枚徽章。
——十一点。勃鲁姆回答说。
——我得想法儿去参加,麦考伊说。十一点,对吧?昨儿晚上我才听说。谁跟我说来着?霍洛汉。你认得那位叫跳脚汉的主儿吧?
——认得。
勃鲁姆先生的目光盯在马路对过格罗斯夫纳大酒店门前的一辆双轮外座马车上。搬运工正把旅行手提箱举到行李槽上。她静静地站着,等,而那个男人,丈夫,兄弟,有些像她,正在口袋里摸索零钱。大衣款式蛮时髦,领子翻着这种天穿有点儿热了,看样子像是绒的。漫不经心地站那儿,两手插在明袋里。很像马球赛场上那个傲慢的货色。女人全趋炎附势一副高贵样儿,可你一触到她们的要害处,那就不同了。长得好还得德性好。拿着端着马上就要顺从了。尊贵的夫人,可勃鲁托斯是一个尊贵的人。 占有她一次,她就不那么牛了。
——我和鲍勃·多兰在一起来着。他那隔些日子就要过过酒瘾的时候又到了。还有那个人们叫班特姆·莱昂斯的人。就在那边的康维酒吧间。
多兰、莱昂斯 在康维酒吧间。她举起一只戴手套的手拢头发。走进来跳脚汉。喝上两盅。他把头向后仰了仰,透过下垂的眼帘远远看到那颜色鲜亮的鹿皮手套在阳光中闪烁,上面还有凸起的棱条。今儿我可看清楚了。大概空气潮湿倒能看得远。说起来还没个完。贵夫人的手。她会从哪边儿上车呢?
——他说: 真可惜呀,咱们可怜的伙计派迪!哪个派迪? 我说。 可怜的小个子派迪 · 狄格南呀, 他说。
要到乡下去:可能是去布洛德斯通火车站。棕色的高筒靴,靴带晃来晃去。精巧的脚。他跟那儿磨蹭几个零钱干什么呀?发现我在看她。总在睃着别的男人。留一好后手。一张弓备两根弦。
—— 他咋啦? 我说。 出啥岔子啦? 我说。
高傲:华贵:真丝长筒袜。
——是呀,勃鲁姆先生说。
他向一边挪了挪,避开麦考伊那说得正起劲的脑袋。就要上车了。
—— 他出啥岔子啦? 他说。 死啦。 他说。真的,说着眼泪就出来了。 派迪 · 狄格南? 我说。刚听到这消息时我简直不能相信。上星期五至少星期四我还和他一起在拱廊酒家待过呢。 没错, 他说。 他走了。星期一走的,可怜的伙计。
看呀!看呀!真丝的闪光华贵的长筒袜白色的。看呀!
一辆笨重的电车叮零光啷地响着铃转过来,正好挡在中间。
没了。你这该死的闹闹嚷嚷的狗鼻头。感觉被挡在了门外边。天堂在即,无计可入。 老是这样。在紧要关头。尤斯腾斯街门厅里那女郎是星期一吧正整理吊袜带呢,她朋友偏就这会儿给挡住了。 互助精神嘛。 行啦,你还张着嘴巴瞧啥呢?
——是啊,是啊,勃鲁姆先生叹了口呆气说。又走了一个。
——还是最好的一个,麦考伊说。
电车过去了。他们向环线桥驶去,她那戴着名贵手套的手放在铁栏杆上。闪烁,闪烁:她帽子上发亮的飘带在阳光下:闪烁,闪烁。
——你太太还好吧?麦考伊换了口气说。
——哦,好,勃鲁姆先生说。好极了。谢谢。
他随手打开那报纸棍儿,漫不经心地看:
缺了李树牌鸡勾肉,
家中乱成一锅粥。
不完美。
有它家里乐悠悠。
——我太太刚接到一份聘约。不过还没最后敲定。
又来那套充大头借包不还的把戏。 不过也没啥大不了。这把戏和我玩不灵喽,对不起。
勃鲁姆先生以从容不迫的友善转过了他那双大眼睑的眼睛。
——我太太也是,他说。25号贝尔法斯特的厄斯特音乐厅有盛大演出,她要在那儿演唱。
——是吗?麦考伊说。这消息真让人高兴,老伙计。谁办的?
玛丽恩·勃鲁姆夫人。还没有起床呢。王后在卧室里,吃她的面包和。 没书。发黑的人头纸牌七张一排摆在她的大腿上。黑肤夫人和漂亮男子。 信。猫一团毛茸茸的黑球。信封口撕下的碎纸条。
爱情的。
古老的。
甜蜜的。
歌。
传来爱——情的古老的……
——这是巡回性质的,你晓得吗?勃鲁姆先生沉思地说。 甜蜜蜜的歌 。还建立了委员会。按股份分红。
麦考伊拈着嘴边的胡子茬儿点头。
——啊,啊,这是好事儿啊。
他抬脚要走。
——好啊,看你蛮精神,他说。不定在哪儿咱就又碰上了。
——没错儿,勃鲁姆先生说。
——嗨,我说,麦考伊说。葬礼上你替我把名字写上,成吗?你瞧,我想去,就怕去不了,沙湾说不定有人掉水里,只要尸体一发现,验尸官和我就得去。 要是我去不了,你把我名字添上,成吗?
——交我啦,勃鲁姆说,挪步要走。不成问题。
——好,麦考伊高兴地说。谢了,老伙计。要能去,我就去。得嘞。写上C.P.麦考伊就行了。
——没问题,勃鲁姆肯定地说。
蒙我没门儿,那点小把戏。碰着就跑,不留痕迹。我倒挺欣赏自己这一手。提包我特喜欢。皮制的。包角,铆边,双动杆锁。去年鲍勃·考利把提包借给他参加维克洛赛艇节音乐会,可打那以后就没信儿了。
勃鲁姆先生缓缓走向布伦斯韦克大街,冷笑着。我太太刚接到了一份。满脸雀斑声音又尖又细的女高音。切干酪的鼻子。也还凑合:唱个小曲什么的。没精神气。你和我,不晓得吧:咱是一条船。拉近乎。叫你浑身不自在。难道他就听不出差别来?大概他是有点儿那个劲儿。我可觉得不对味儿。本以为贝尔法斯特能吸引他。但愿那儿的天花闹得别太厉害。估计她不会愿意再种牛痘了。 你太太和我太太。
说不定他要拉我的皮条?
勃鲁姆先生站在街角,眼睛扫过五颜六色的广告牌。坎特雷尔和考克兰姜汁淡啤酒(芳香型)。克勒里商场夏季大甩卖。不,他照直往前走了。嗬,今晚《丽娅》,班德曼·帕尔默夫人主演。 倒想再看她演这个角色。昨晚她演了哈姆雷特。女扮男装。也许他就是个女人。所以奥菲丽娅才自杀。可怜的老爸!他常说起凯特·贝特曼演这个戏的事儿。为看这戏,他在伦敦阿代尔菲剧院外等了整整一个下午。那是我出生的前一年:一八六五年。 还在维也纳看里丝托丽演的这出戏。 这戏原来的名字叫什么来着?是莫森塔尔写的。是《拉歇尔》吧? 不对,他总是说起戏中的那场:瞎老头儿亚伯拉罕认出了他的声音,摸他的脸。
纳坦 的声音!他儿子的声音!我听见了纳坦的声音,他扔下他父亲不管,让他悲痛凄惨地死在我的怀中。他背弃了父亲的家,背弃了父亲的上帝。
每一个字都是那么沉痛,利奥波尔德。
可怜的老爸!可怜的人哪!幸好我没进屋去看他的脸。那天!哦,天哪!哦,天哪!哦哦!不过,也许这样对他倒最好。
勃鲁姆先生转过街角,走过马车停车场那些低垂着头的马身旁。别再多想这事了,没用。正是马儿挂料袋的时间了。要是没碰上麦考伊那家伙就好了。
他走近些,听到金黄色的燕麦被嚼碎的咯吱声,轻轻咀嚼着的牙齿。它们那圆鼓鼓公鹿般的眼睛望着他从混合着燕麦清香的马尿味中走过。它们的极乐园。可怜的任人摆布的家伙!只要长鼻子一伸进料袋就什么都不管了。嘴里全塞满了,说不了话。总之,它们吃得好,睡得香。还骟了呢:一截黑色的胶状物疲软地耷拉在两股之间。不过这么着呢,好像还是一样快活。看起来都是些好牲口。就是有时叫起来,叫人冒火。
他从口袋里把信掏出来,卷进手中的报纸里。说不定在这儿碰上她。胡同里安全点。
他走过马车夫的棚屋。车夫流动不居的生活也挺有意思。不管啥天气,啥地方,预先订好的,还是临时搭乘的,都身不由己。 我要又不 。我喜欢有时给他们一半支香烟。搞搞关系。在他们赶车经过时大声招呼一两句。他哼唱起来:
我俩将携手同行
啦啦啦啦啦啦。
他转入坎伯兰街,紧走了几步,在车站墙外一个背风处停下来。没人。米德木料场。成堆的方圆木。一些断壁残垣和租屋公寓楼。他十分小心地跨过一个跳格子图,图上还留着一块被忘掉的踢石。没犯规。 一个孩子蹲在木料场附近,自个儿玩弹子,用拇指和弯曲的食指弹球。一只精灵的花猫,一个眨眼的斯芬克司,卧在温暖的窗台上观看着。千万别惊动他们。为了不惊动猫,穆罕默德还把自己的袍子割了一块呢。 打开它。我上那个老的幼儿学校时也玩过弹弹子的游戏。她喜欢木樨草。爱利丝太太的学校。先生呢?他打开了报纸里面的信。
一朵花。我想是的。黄色的花,压扁的花瓣。看来没恼,那么,她说些什么呢?
亲爱的亨利:
你的上封信我收到了,多谢你。我的上封信你不喜欢,真抱歉。你为什么要在信里夹邮票?这太叫我生气了,我真想治治你。我把你叫小冤家,是因为我不喜欢另外那个祠儿。 你告诉我,那个词儿究竟是什么意思?你这可怜的小冤家,你在家里觉得不快活,是吗?我真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跟我说说你觉得我这个小可怜怎么样。我老想你那个挺美的名字。 亲爱的亨利,咱们什么时候见面呀?你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多想你。我还从来没这么想过一个男人呢。想你想得我好苦呀。你要给我写一封长长的信,多跟我拉拉。你可要明白,你要不写我就治你。你个小冤家,你现在知道,你要不写,我会怎么你了吧。啊,我多么想见你呀。亨利亲爱的,千万别不理我,叫我急死。等见了面我就把心掏给你。好了,再见,心爱的小冤家,我头疼得厉害。就今天。赶快回信给你的盼着的
玛莎
又:告我你太太用什么香水。我要知道。
他庄重地把花从别针上扯下来,闻闻它那几乎已没了的香味,然后把它放进贴心的口袋里。花的语言。她们喜欢它,因为没人能听见。要不就用一束毒花把他打倒。他一边慢慢往前走,一边又把信看了一遍,这儿一个字那儿一个字地念叨着。生气的郁金香跟你心爱的男人花治你的仙人掌你要不可怜的勿忘我我多么想紫罗兰给亲爱的玫瑰花咱们什么时候赶快银莲花见面全都是冤家夜茎太太玛莎的香水。 看过之后,他把信从报纸里拿出来,放回侧面的口袋里。
微弱的快意让他咧开了嘴。和头一封信不一样了。不晓得是不是她自己写的。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像我这样好人家的姑娘、人品端庄。星期天弥撒后见见。谢谢你,不想再见了。恋爱中常见的别扭。然后在街上你跑我追的。就同跟莫莉吵架那么难缠。雪茄有镇静作用。麻醉性的。下回可得深入一步。小冤家:治治:怕那话儿,当然。粗鲁,干吗不呢?不管怎么说得试试。一次深入一步。
他依然在口袋里摸索那封信,拔出了别针。呣,是普通别针吧?他把它丢在路上。从她衣服上什么地方取下来的:别到一起。奇怪,她们总有那么多别针。没有玫瑰不带刺的。
都柏林下层平舌腔的口音在他的脑袋里大声响起来。那晚在空谷街上,那两个妓女手拉手在雨中走。
哦,玛丽裤衩上的别针掉了呀。
她不知道怎么才能
别叫它掉下来呀,
别叫它掉下来呀。
它?裤衩。头怎么那么疼。估计是她的玫瑰花期。 要么就是整天坐着打字打的。视力集中对胃神经不好。你太太用什么香水。那谁能弄得清啊?
别叫它掉下来呀。
玛莎,玛丽。 我忘了不知在哪儿看过那幅画,可能是名家杰作也许是骗钱的冒牌货。他坐在她们家里谈论着。神秘的。就是空谷街那两个妓女也会听的。
别叫它掉下来呀。
一种美好的傍晚的感觉。不再漂荡了。只是松弛下来:宁静的黄昏:什么事情都不去管。忘掉一切。说说你去过的地方,奇异的风俗。那一位呢,头上顶着罐子,准备晚饭:水果、橄榄、刚从井里打出的清凉的水,就像灰镇墙洞里的石头那么冰凉。 下次去看小马赛,一定得带个纸杯。她忽闪着温柔黑色的大眼睛听着。跟她不停地谈呀谈:无所不谈。然后是一声叹息:沉默。长久长久长久的休息。
走到铁道下的拱桥中他取出了信封,把它很快撕成碎片,撒在路上。碎片散落,沉入潮湿的空气里:一片白色的飘落,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花亨利。你也可以把一张一百镑的支票用同样的方式撕碎。不就是一张小纸片嘛。艾弗勋爵一次在爱尔兰银行拿一张七位数的支票取了百万镑现金。让你看从黑啤酒里长出的钱有多少。 另一个兄弟阿迪隆勋爵据说一天要换四次衬衫。皮肤上长虱子或别的虫子。一百万镑,别忙。黑啤酒两便士一品脱,四便士一夸脱,八便士一加仑,不对,一先令四便士一加仑。一点四除二十:约十五。不错,正是这个数。一千五百万桶黑啤酒。
我怎么说桶呢?是加仑。不过也合一百万桶上下。
一列进站的火车正隆隆地从他头顶开过,车厢一节跟着一节。啤酒桶在他的脑海里碰撞:黑啤酒在里面翻滚。桶塞一个个地撞开了,大量的黑色酒液漏出来,汇集在一起,弯弯曲曲地流过,弥漫了整个平原上的泥洼,一大片无精打采地旋转的酒液上漂浮着阔叶的泡沫花。
他来到了万圣教堂开着的后门口。走进门廊,脱下帽子,从衣袋里取出名片,又一次掖到帽内的皮檐下。哎呀,糟糕,刚才忘了跟麦考伊对付对付,说不定能弄张去莫林加尔的乘车证呢。
门上还是那张通告。布道的正是尊敬的约翰·康眉神父,正在宣讲圣彼得·克拉沃尔和非洲的传教业绩。当格莱德斯通弥留之际他们还在为他皈依天主教祈祷呢。 新教徒也一样。要神学博士威廉·沃尔什皈依真正的宗教。要拯救数百万中国人。想不出他们究竟怎样向不信教的中国佬解释这些教义。宁肯要一两鸦片。天朝臣民。在他们看来这些胡言乱语统统是异教邪说。他们的神佛陀侧卧在博物馆里。用手托着腮,舒坦得很。香烟缭绕。不同于 看这个人 。 荆冠、十字架。圣帕特里克用三叶草是好主意。 用筷子?康眉:马丁·卡宁汉认识他:高贵的样子。真遗憾,我没有找他让他把莫莉弄进唱诗班,却找了那个看来傻乎乎其实蛮精明的法莱神父,他们受的教育就是那一套。他总不肯戴上太阳镜汗流浃背地去给黑人施洗礼吧,他肯吗?太阳镜闪闪发光,一定会吸引他们的好奇心。喜欢看他们围坐成一圈,张着厚厚的大嘴唇,着迷地听的样子。静物画。我看他们会把那布道像舔牛奶一样舔光。
圣洁的石头发出的冷峻气味召唤着他。他踏上磨损的台阶,推开旋转门,从祭坛后轻轻地走进去。
正在搞什么活动?兄弟会什么的。可惜够空的。要是挨着什么姑娘,倒是不显眼的好座位。那么谁是我的邻人呢? 挤在一起坐个把小时听舒缓的音乐。做午夜弥撒时的那个女人。七重天。 女人们跪在长椅上,低着头,脖子里系着深红色的圣巾。 有一些跪在圣坛栏杆前。神父走过她们前面,轻轻念着什么,手中捧着那东西。他在每一个人面前停一停,取出一枚圣体,甩掉上面的一两滴(它们是泡在水里的吗?),灵巧地放进她嘴里。她的帽子和头沉下去了。接着是下一个。她的帽子也立刻沉下去了。接着是再下一个:一个小老太太。神父弯下腰,把圣体放进她嘴里,一直在轻轻念叨着。拉丁文。再下一个。闭上你的眼,张开你的嘴。什么?Corpus:身体。尸体。用拉丁文可是个好主意。先把她们搞蒙了。再弄进垂死收容所。 她们好像不嚼,只吞咽下去了。 奇怪的念头:分吃一具尸体的碎片。难怪吃人生番喜欢这想法。
他站在一旁观看她们那蒙着的面纱一张一张地走过过道,寻找自己的座位。他走近一条长椅,坐在靠边的地方,怀里抱着帽子和报纸。这些高筒子我们还非戴不可。按说帽子应该照我们脑袋的大小和形状做。她们这儿一个那儿一个地散坐在他周围,头依旧埋在深红色的圣巾中,等它在胃中化开。大约跟那些马佐饼差不多: 就是那种饼:不发酵的上供饼。瞧瞧她们。我敢说圣饼叫她们感到幸福。棒棒糖。就有那作用。是的,人们管它叫天使面包。这背后可有一个宏大的想法,你觉得上帝的王国已经在你心中了。第一批领圣餐的人。蒙蒙你冰淇淋儿,一个钱一大块儿。 然后就觉得好像大家都在一个家庭中聚会、一个剧院里看戏、一个池子里游泳似的。她们都有这种感觉。我深信不疑。不那么孤独了。大家都属于一个教团、一个家庭了。完事后就有点狂欢的样子。抑郁发散出来了。问题是你是不是真信。卢德圣泉的奇效、诺克圣灵的显现、耶稣雕像的流血。 一个老头在那个忏悔室旁边睡着了。难怪有鼾声。盲目的信仰。安全地躺在天国降临的怀抱中。 消失了所有的痛苦。明年这时候再醒来。
他看见神父把圣餐杯拿走了,收进里面,对着它跪了一小会儿,镶花边的衣袍下露出一只灰色的大靴底。要是他把里边的别针丢了,那他可就不晓得怎么办了。后脑壳秃了一片。背上有字:I.N.R.I?不对,是I.H.S。有一回我问莫莉,她告我说是:我有罪:不对,是:我受罪。那么,另一个什么意思?铁钉钉进。
找个星期天弥撒后见见。别拒绝我的请求。蒙着面纱提着黑包来了。在暮色昏黄中,背着光。 她很可能就在这儿,脖子里系着带子,暗地里却在同样干另外那件事。他们就是那种人。那个出卖无敌会的家伙,那个叫凯里的, 每天早上都来领圣餐。就在这个教堂。彼得·凯里,对。不对,我想成彼得·克拉沃尔了。丹尼斯·凯里。想想吧。家里有老婆和六个孩子。可还要没日没夜地策划行刺的阴谋。那些假正经,说他们假正经最合适不过,他们总是变来变去。他们也不是规矩的生意人。哦,不,她不在这儿:花呢:也没有,没有。对了,我把信封撕了吗?撕了:在桥下。
神父在冲圣餐杯:随即一仰脖儿把剩酒利索地喝下。葡萄酒。他喝这个要神气得多,要是喝他们常喝的像吉尼斯黑啤酒、软饮料惠特利牌都柏林苦味酒、坎特雷尔和考克兰公司的姜汁淡啤酒(芳香型)什么的,那就差远喽。不能给他们一点儿这种酒:上供酒。只能给那个。敷衍的慰藉。虔诚的骗局,可蛮有道理:要不然,一个比一个厉害的老酒鬼就都来讨酒喝了。那会把整个气氛搞得乱七八糟的。蛮有道理。这么着蛮有道理。
勃鲁姆先生回头看唱诗班。不会有任何音乐了。遗憾。不晓得谁在这儿弹风琴?老格林懂怎么才能让这乐器说话,发出 轻微颤音 :人们说他在加德纳街一年有五十镑收入。 那天莫莉的嗓音特好,唱罗西尼的《圣母伫立》。首先由伯纳德·沃翰神父布道。基督还是彼拉多? 基督,不过可别让我们一整夜听讲。大家要音乐。踏脚声停了。听得见一根针落地的声音。我告诉她要把声音送到最远那个角落。我听到这声音在空气中震颤,饱满的,人们抬头仰望着:
有谁……
古老圣洁的音乐中有些确实精彩。梅尔卡丹特:最后的七句话。 莫扎特的第十二弥撒:其中的《光荣颂》。古时那些教皇们都倾心于音乐、艺术、雕刻和各种绘画。帕莱斯特里纳就是一个例子。 他们有过很长一段快活时光。他们都很健康。唱诗诵经,按时作息,然后酿造美酒。本笃会酒。沙托日绿酒。但是,他们照旧在唱诗班中用阉割的男声作高音部,这就实在有点太过分了。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啊?听过自己雄浑的男低音再来听它一定觉得滑稽可笑。鉴赏家们。想来以后怎么也没那感觉了。一种平静。再没了烦恼。浑身不断长肉。对吧?个个贪吃贪喝、身高腿长。谁晓得呢?阉人。也是个办法。
他看见神父弯腰亲吻祭坛,然后转过身向人们祝福。大家都画着十字站了起来。勃鲁姆先生向周围瞥了一眼,也站起来,从一片帽顶望出去。听福音当然得站起来,然后再跪下去。他又静静地坐回长椅上。神父从祭坛走下来,手里捧着那东西, 和他的助手用拉丁文问答着。接着神父跪下来,照一张卡片诵读:
——哦,天主啊,我们的庇护所、我们的力量……
勃鲁姆先生探出头去捕捉那些话。是英语。丢骨头给他们了。我约莫记得。上回以后你多长时间没来做过弥撒了?光荣圣洁的圣母。约瑟,她的配偶。彼得和保罗。 你要是能明白这祷告的全部意义,那就更有意思。组织得的确相当棒,就像钟表在走。忏悔。人人都要。我要向你坦白一切。悔过。请惩罚我吧。他们手里有强大的武器。比大夫和律师厉害得多。女人急着要。我唏唏唏唏唏唏。你已经喳喳喳喳喳了吗?你为什么要那样呢?她低头看戒指,想找个借口。有回音效果的回廊,隔墙有耳。 丈夫听见了,要大吃一惊。天主开的小玩笑。随后她走出来。悔恨只是表面文章。羞色倒显得可爱。到祭坛前祷告。万福马利亚、至圣马利亚。鲜花、香、蜡烛在熔化。遮掩了脸上羞耻的红晕。救世军也来这一套,不过太招摇了。悔改的妓女要当众发言。我是怎么找到主的。罗马那帮人笃定不肯放手:这出戏从头到尾都是他们搞出来的。钱不是都让他们弄走了吗?遗赠也是他们的:暂时由教区神父全权处理。为我的灵魂安息开门做公开的弥撒。修士院和修女院。弗马纳的神父就在证人席上为遗赠案做证。要想驳倒他可不容易。他无所不能,应答自如。维护了我们神圣的母亲教会的自由和崇高。教会的博士们:他们编造了整套神学。
神父祷告说:
——神圣的大天使米迦勒,在这冲突的时刻保护我们吧。捍卫我们免遭魔鬼的邪恶和毒害(我们谦恭地祈祷,愿天主管束他!):哦,天使长啊,求您借助天主的威力把撒旦打入地狱,把那些和他一起在世上游荡、祸害灵魂的恶魔也一起打入地狱吧。
神父和他的助手站起来走开了。全结束了。女人们留下来:感谢恩赐。
最好随大流走掉。叽喳偷摸修士。说不定就要端着盘子来了。请付复活节的份儿。
他站起来。嗨,我坎肩上那俩扣子一直是开着的吗?女人们喜欢看你这样。就是不提醒你。可我们就不一样了。对不起,小姐,您这儿有(喔!)一丁点儿(喔!)小毛毛。要么她们裙子后背的钩链脱开了。月夜忽隐忽现的景象。 你要不提醒,她们就恼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就愿意看你邋里邋遢的。幸好没再往下来。他仔细扣上纽扣,沿着通道走出大门,进入阳光中。他一时看不清周围,在冰冷的黑色大理石圣水钵旁站了一会儿,身前后有两个信徒悄悄把手伸进浅浅的水中。 电车:一辆来自普雷斯科特洗染厂的车子:一个服丧的寡妇。我注意到她是因为我也穿着丧服。他戴上帽子。现在几点了?过一刻。时间还足够。最好去把洗面液配好。是哪儿啊?哦,对了,上回那地儿。林肯小街的斯万尼药店。药店一般都不怎么挪地儿。他们那些个装绿色、金色药液的招牌瓶太重,不好搬动。汉密尔顿·朗氏药房发大水那年开张的。胡格诺教派墓地就在那跟前。找一天去看看。
他沿西地街往南走。糟了,配方在另一条裤子里。门上那把钥匙也忘带了。这葬礼真烦人。不过,可怜的人,也怪不得他呀。上回配它是什么日子来着?等等。记得给了一个金镑让他找。那一定是月初,一号要不二号。对呀,让他查查配方本。
药剂师一页一页地往后翻着。他好像有股沙子般枯涩的气味。脑壳萎缩了。毕竟老了。寻找点金石。那些炼金术士们。 药物先叫你兴奋起来,然后就叫你衰老。再后来就叫你总打瞌睡。什么道理?反作用。一夜之间就是一生。逐渐把你整个人变了。整天生活在药草、药膏、消毒水中。周围全是乳白色的药瓶、药钵、药杵。 蒸馏水、月桂叶、绿茶。 像牙科医生的门铃,光这些气味就把你治了。用猛药的大夫。他应该先治自己。糖浆或乳剂什么的。头一个采药先治自个儿的,那得真有点儿勇气。药草。得小心。这儿有的是把你撂倒的东西。试验:把石蕊试纸由蓝变红。麻醉剂。过量的鸦片酊剂。安眠药。春药。鸦片糖浆能止疼但对咳嗽不好。不是堵毛孔就是生黏痰。唯一的办法是用猛药。最意想不到反能收奇效。自然就这么妙。
——大概两礼拜前,是吗,先生?
——没错儿,勃鲁姆说。
他在柜台前等,慢慢吸入各种呛鼻的药味、海绵和丝瓜瓤干粉尘的气味。要把病痛说清楚得很多时间。
——甜杏仁油和安息香酊剂,勃鲁姆先生说,还有橙花水……
这玩意儿的确能让她的皮肤白得像蜡一样。
——对了,还有白蜡,他说。
反衬出她眼睛的深褐色。我正系袖口的搭链扣,她把被单拉到眼睛边,瞧着我,嗅着自己的体香,西班牙式做派。那些家用配方总是最好:草莓对牙好:荨麻泡雨水:燕麦片据说要泡在脱脂奶中。润肤剂。老女王的一个儿子,是奥伯尼公爵吧?就一层皮。利奥波尔德,是他。 可我们有三层。还常长点瘊子、囊肿、粉刺什么的,那就越麻烦了。可你还要香水。你太太用什么香水? 西班牙皮肤 。 那些橙花水新鲜得很。这些香皂很好闻。纯凝乳肥皂。还有时间到街角去洗个澡。哈玛姆澡堂。土耳其浴。还有按摩。脏都攒到肚脐眼里了。要是有一个漂亮姑娘来做那就更好了。而且我还想我。是的我。在浴缸里干。奇怪的欲望我。水对水。正事儿和玩乐合一块儿了。可惜没时间按摩了。那样整天都会觉得清爽的。葬礼会很闷的。
——得了,先生,药剂师说。那是两先令九便士。您带瓶子了吗?
——没有,勃鲁姆先生说。请给我配好,我回头来拿,我还想要一块这种香皂。多少钱一块?
——四便士,先生。
勃鲁姆先生拿起一块放到鼻子下。清甜的柠檬蜡香味。
——我就要这块了,他说。一共是三先令一便士。
——不错,先生,药剂师说。你可以回头来时一起付。
——成,勃鲁姆先生说。
他溜达出药店,报纸棍儿夹在腋下,冷纸包着的香皂拿在左手中。
在他的腋窝边出现了班特姆·莱昂斯的手和声音:
——你好,勃鲁姆。有什么上好消息?是今天的吗?叫咱瞜一眼。
又刮胡子了,天哪!又长又冷的上嘴唇。为了显得年轻点。他看来又傻又笨。可比我年轻。
班特姆·莱昂斯用指甲发黑的黄指头打开了报纸棍儿。也该洗洗了。去掉那层难看的污垢。早上好,你用过皮尔牌香皂吗? 肩膀上有头皮屑。头皮也得擦点油。
——咱想瞧今天参赛的那匹法国马怎么样。班特姆·莱昂斯说。丫挺的,在哪儿呢?
他沙沙地翻着打褶的报纸,下巴在高衣领上摇晃着。须疮。领子太紧会掉头发的。最好叫他拿走报纸,快点躲开他。
——你拿着好了,勃鲁姆先生说。
——艾斯考特。金杯赛。待会儿,班特姆·莱昂斯嘟囔着。半忽儿。马克西姆二世。
——我正要把它扔掉,勃鲁姆先生说。
班特姆·莱昂斯突然抬起眼睛,费力地斜觑着他。
——你说什么?他尖声问。
——我说你拿着好了,勃鲁姆先生回答。我正想把它扔掉。
班特姆·莱昂斯犹豫了片刻,斜觑着:然后把展开的报纸塞回了勃鲁姆先生的腋窝下。
——我就冒个险吧。拿着,谢谢。
他匆匆向康维酒店走去。兔崽子快跑吧。
勃鲁姆先生把报纸再次叠成一个方正的四方形,把香皂放进去,微笑着。那小子愚蠢的嘴唇。赌博。最近那玩意儿火得不得了。连送信的小孩儿都要偷钱去押上六便士。为中彩得一只肥嫩的大火鸡。你的圣诞晚餐三便士。杰克·弗莱明盗用公款赌博然后偷跑到美国。在那儿开了家饭店。他们绝不回来了。埃及的肉锅。
他兴高采烈地走向寺院式样建筑的澡堂。教人想到清真寺,红砖墙院子,高高的尖塔。对了,今天学院开运动会。他瞅见学院门上的马蹄形广告:自行车运动员弯腰躬背就像下了锅的一条鳕鱼。 糟透了的广告。要是做成一个圆的车轮。辐条上:运动会、运动会、运动会:大大的轮盘上:学院。那就醒目得多。
霍恩布洛尔站在门房口。得跟他保持关系。也许就点点头进去溜一圈儿。您好,霍恩布洛尔?您好,先生。
真是上好的天气。如果生活总是像这样该多好。打板球的天气。围坐在遮阳伞下。一次又一次交换投球。出局。他们打不好的。一连六局都是零蛋。卡勒上尉朝左方的外场守球员一记不准的猛打,连基尔代尔街俱乐部的窗子都砸了。到闹哄哄的唐尼溪集市去更合适些。麦卡锡一出场,脑瓜砸得稀里哗啦响。 热浪。不会继续下去了。总在流逝,生命的长河,在生命的长河中我们追寻的记忆比啊什么啊都珍贵。
该痛痛快快洗个澡了:一大缸清水,凉爽的搪瓷,温和徐缓的水流。这是我的身体。
他预见自己苍白的身体在水中躺下来,赤条条地,卧在一个温暖的子宫内,涂上溶化的芬芳的香皂,轻柔地搓洗着。他看到自己的躯干和四肢被水支撑着,在细细的水流中轻轻浮起,柠檬黄的:他的肚脐:肉的花蕾:还看见那一簇丛林般的黑色卷毛飘起来,漂浮着毛的水流包围着那疲软无力的众生之父, 一朵漂浮的、慵懒的花。
[1] 著名乔学家廷德尔认为,“慵懒之花”(Flowers of idleness)是从拜伦的诗集题目“慵懒时刻”( Hours of Idleness )化出的。他还认为下文的“含羞草类”是出自雪莱的一首诗的题目( The Sensitive Plan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