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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奥波尔德·勃鲁姆 先生吃禽兽的内脏总是有滋有味。他喜欢浓浓的家禽杂碎汤、颇有嚼头的禽类的胗儿、填料烤心、裹面包渣的油炸肝片、油炸鳕鱼卵。他最爱吃的是烤羊腰,那东西给他的味觉一种略带尿香的美妙气息。

他在厨房里轻轻走动,在隆底托盘上摆好她早餐的食物,脑子里一直琢磨着腰子。厨房里是冰冷的灯光和空气,屋外到处是夏日清晨的和煦。他觉得有点想吃东西了。

煤块烧红了。

再来一片黄油面包:三、四,可以了。她不喜欢盘子装得太满。好了。他撂下托盘,转身拿下架上的水壶,从侧面放在炉火上。水壶呆呆地蹲在那儿,壶嘴伸出来。很快就是一杯茶。好。嘴干了。

猫僵硬地绕着一条桌腿转,尾巴高高地翘着。

——喵嗷!

——嚯,你在这儿哪,勃鲁姆先生从炉火前转过身来说。

猫喵喵地叫了一声作为回答,又僵硬地绕着桌腿转了起来,仍喵喵地叫着。就像在我写字台上转悠的样儿,扑儿,挠挠我的头。扑儿。

勃鲁姆先生好奇地、和善地观察着这个软绵绵的黑东西。看上去干干净净的:柔滑的皮毛亮亮的,尾巴下面的屁股上有一块扣子大小的白斑,眼里闪着绿光。他两手按在膝上,朝她弯下腰。

——给猫咪来点牛奶,他说。

——喵嗷!猫叫了一声。

人们说她们蠢。可她们懂我们的话比我们懂她们的要多。 她想要懂的,都能懂。还会记仇。残酷。她的本性。奇怪耗子从来不吱吱叫。好像挺喜欢似的。不知她看我像什么样儿。像座塔那样高吗?不对,她能跳过我。

——可她居然害怕鸡,他嘲讽地说。害怕咯咯叫的小鸡。我从来没见过像这猫咪这么蠢的猫咪。

——喵儿嗷!猫大声叫着。

她仰起贪馋、因羞涩而眯缝的眼睛,眨动着,咪咪地发出哀伤的长鸣,对他露出乳白色的牙齿。他看着她眼中的黑缝贪婪地越眯越小,以致两眼竟成了两颗绿宝石。随后走到柜子前,取出翰隆的送奶人 刚给他灌满的奶罐,把温热冒泡的奶倒了一小碟,慢慢地放在地上。

——咕呜!她叫着,跑过来舔。

他看见她的胡须在微弱的光线中像金属丝般发亮,先用须尖碰了奶三下,才开始轻轻地舔。要是剪掉它们,她们可就逮不成耗子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回事。可为什么呢?它们在黑暗中放光,也许,那些胡须尖。要不,就像黑暗中的触须,也许。

他听着她舔食的咂咂声。做火腿蛋吧,不好。天这么旱,不会有好鸡蛋。得有纯净新鲜的水。星期四:也不是巴克利店卖好羊腰子的日子。 用黄油炒,撒一点胡椒粉。最好还是到德卢葛兹店买只猪腰子吧。 趁壶里煮水这工夫。她舔得慢一点了,然后把碟子舔得一干二净。 她们的舌头为什么那么粗糙?上面尽是小孔,好舔食。没什么她能吃的东西了吧?他朝周围看看。没有了。

他穿着那双有点咯吱作响的靴子,走上楼梯,进了门厅,停在卧室门前。她或许想吃点好吃的东西吧。早上她喜欢薄薄的黄油面包儿。 也许要:过一阵儿要一次。

他轻轻地在空荡荡的门厅里说:

——我到街角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他听见自己的话说过后又补充说:

——你早上不想吃点什么吗?

一声睡意蒙眬的轻微哼哼回答道:

——呣。

不。她不想吃什么。接着他听到一声温热的深沉叹息,更轻柔了,她翻了个身,床柱上松散的铜圈儿叮当响了几下。这圈儿真得修修了。可惜。那么老远从直布罗陀运来。 她原先会的那点儿西班牙语全忘了。不知道她父亲为它出了多少钱。老样式。啊,对了。在总督府的拍卖场上买的。叫了几次价就敲定了。讨价还价还真有两下,老特威迪。是的,先生。那是在普列夫纳。 我是行伍出身,先生,我为此自豪。不过他可真有头脑,居然在邮票买卖里占了一块儿。 现在看来那还是有远见的。

他的手从上面一个木栓上取下帽子,下面挂着标有他姓名首字母的厚重大衣,还有他从失物招领处 买的二手雨衣。邮票:背面带胶的图片。我敢说许多军官都做了手脚, 肯定是这么回事儿。帽子里顶部那块汗迹斑驳的标记默默地告诉他:普拉斯托高级礼帽。 他迅速朝帽子里的皮圈瞥了一眼。白纸片儿。 十分安全。

在门前台阶上,他伸手到裤子后兜里摸大门钥匙。没有。在换下的裤子里。得找到它。土豆 倒还在。衣柜总是咯吱咯吱响。用不着吵醒她。刚才她还在迷迷糊糊地翻身。他非常轻地拉上厅门,再稍稍拉一下,让门的下沿款款地落在门槛上,一个柔软的盖子。看上去关了。反正我一会儿就回来,不要紧的。

他横过马路,来到有太阳的那边,避开七十五号松动的地下室护板。 太阳已经接近乔治教堂的尖顶了。 今天大概是个暖天,特别是穿这样的黑衣服可能感觉更热。黑色传导、反射(折射?)热。可是不能穿那套浅色的。成了野餐会了。他在暖洋洋中愉快地走着,眼皮常常安详地耷拉下来。勃兰 的面包车用托盘给我们送当天新鲜的, 可她情愿吃头天的烤面包,烤得黄黄的、热热的、脆脆的。叫你觉得年轻。在东方的什么地方:凌晨:破晓出发,赶在太阳前头绕地球旅行,抢出一天的时间。永远以这样的速度走下去,从技术上说就一天也不会老。沿着海滩,走到陌生的国度,来到一个城门边,那里的守卫也是老兵油子, 也有老特威迪式的大胡子,倚着一根长矛似的东西。逛游着穿过两旁有遮盖的街头。身边掠过一张张缠着头巾的脸。一个个黑洞似的地毯商店,高大的男人,恐怖大王特柯, 盘腿坐着,抽一支线圈式的烟斗。街头商贩的叫卖声。喝茴香味的水,果子冻。整天游逛。可能碰上一两个强盗,好吧,碰上就碰上了。逛到太阳就要落了。清真寺的阴影游动在廊柱之间:手拿卷好经卷的经师。一阵树枝的抖动,信号,晚风。我走过去。金色天空正在消失。一位母亲从门廊里瞅我。她用他们那种隐秘的语言招呼她的孩子们回家。高墙:墙那面响起琴弦声。夜空,月,紫罗兰色的,莫莉新吊袜带的那种颜色。琴弦声。听。一个姑娘在弹奏那些乐器中的一种叫什么来着:大扬琴。我走过去。

很可能一点儿也不像真的。全是你从书上读来的:沿着太阳的轨道走。 扉页上一轮金光四射的太阳。 他笑了,自我作乐。正是阿瑟·格里菲斯谈《自由人报》社论花饰说的那些话:一轮自治的太阳从西北升起,从爱尔兰银行背后的小胡同升起。 他保留着快意的微笑。有点犹太人那种精明的味道:自治的太阳从西北升起。

他走近莱利·奥鲁克食品店。 从地窖的格栅里飘出一股松软的黑啤酒味。从敞开的大门里,酒吧送出混合着姜、茶叶末、饼干糊的气味。不过仍是一家好店:恰好在市内交通的终端。例如,那头的莫莱食品店, 位置就不好。当然,如果他们在北环路 上开一条电车线,从牲畜市场通到码头,那价码可就噌噌地蹿上来了。

屏风上露出个秃头。精明、怪僻的老头儿。要兜揽他做广告可没用。生意经他可是内行。瞧,他就在那儿,一点不错,我那大胆的莱利呀, 只穿件衬衫,倚着糖箱看那个扎围裙的伙计用墩布和水桶擦地。西蒙·德达路斯学他把眼角儿吊起的样子像极了。你知道我要跟你讲什么吗?讲什么呀,奥鲁克先生?你知道吗?那些俄国人,不过是日本人早上八点钟的一顿早餐罢了。

停下来说句话吧:也许说说葬礼什么的。可怜的狄格南, 多么不幸啊,奥鲁克先生。

转入道塞特街,他向店门里精神焕发地打招呼:

——早上好,奥鲁克先生。

——早上好。

——天气真好,先生。

——一点不错。

他们从哪儿弄到钱的?从莱特利姆郡 进城来的时候,不过是些红头发的伙计,涮空酒瓶、积攒客人的剩酒,可是,瞧啊,过了没多久,他们就像亚当·芬莱特、丹·塔隆 那些人一样暴发了。再想想那些竞争吧。大家都渴。在都柏林走走要不碰上酒馆,那才是天方夜谭。靠省是发不了的,也许就打酒鬼的主意。出三杯,收五杯,这儿一先令,那儿一先令,零零星星的。说不定也在批发订货上来一招。和城里的推销员搞点猫儿腻,你跟老板结账,多下的咱们平分,明白吧?

这猫儿腻在黑啤酒上一个月能弄多少呢?比方说十大桶,就说百分之十吧,或者还多点,百分之十五。他走过圣约瑟夫国立学校。 孩子们大声喧哗。窗户大开着。清新的空气帮助记忆。或者有助于轻快地唱。艾比西 迪菲基 克娄门欧皮丘 拉斯提由威 达勃留尤。 男孩子吧?没错儿。野猪岛。公牛岛。白母牛岛。 在上迪里课。也有我的。勃鲁姆山。

他停在德卢葛兹肉店的橱窗前,眼勾勾地望着一簇簇香肠、半熟干香肠,黑白相间的。十五乘以。数字在他的脑子里变白了,没有算清楚:扫兴,叫它们退出吧。一节节光亮的、塞满五香碎肉的肠子抓住了他的视线,他静静地吸吮五香熟猪血温热的气息。

那个有柳树图案的盘子里放着一只渗血的腰子:最后的一只。他站在柜台前那个邻居女孩儿后边。也要买腰子吗?她正念手里一张小条上要买物品的单子。皲裂了:洗涤用的碱。再要一磅半丹尼香肠。 他的眼睛停驻在她壮实的臀上。这家姓林。 不知主人做什么的。妻子有点老。这可是嫩草儿。不许人吃的。一双强健的臂膀。砰砰地拍打晾衣绳上的地毯。天哪,她拍打得可真有劲。每回砰砰,她那歪扭的裙子都那么摆来摆去。

长一双雪貂眼的猪肉店老板用满是斑点、香肠般粉红的手指掐下几节香肠,折叠起来。鲜美的肉:像牛栏里喂养的小母牛。

他从一摞剪开的报纸取出一张:太巴列湖边 基尼列城的模范农场。可以做理想的冬季休养地。摩西·蒙特菲奥列。 我原来以为是他呢。农场的房舍,四周有围墙,正在放牧的牛群模糊不清。他把那张纸举远点:有意思:再挪近点看,标题,模糊不清的放牧牛群,那纸沙沙作响。一头小白母牛。牲畜市场的那些清晨, 牲口在圈内哞哞地叫,打着印记的绵羊。牛羊粪吧嗒吧嗒地拉下来。饲养员们穿着平头钉靴底的靴子在牛羊粪堆间溜达,在肥壮的牛羊屁股上拍一巴掌,这可是上等肉,手里还拿着带树皮的枝条。他耐心地斜拿着那张报纸,控制着自己的感官和意志,把柔和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凝聚在目标上。歪扭的裙子摆来摆去,砰、砰、砰。

猪肉店老板从纸堆上抓下两张纸,把她那上等香肠包好,做了一个红色的鬼脸。

——给您,我的小姐,他说。

她满不在乎地笑着,伸出粗壮的手腕,递给他一枚钱币。

——谢您了,我的小姐。找您一先令三便士。您呢,想要点什么?

勃鲁姆先生迅速地指了指。要是她走得慢,赶紧追上去,走在她摆动的屁股后面。一早儿看见的头一样货色就叫人快活。快点儿吧,该死的。要晒草,趁天好。她在店外的阳光中站了一下,就懒散地往右边去了。他鼻子里哼哼着叹了一声:她们从来不解人意。手让碱洗裂了。脚指甲也结了痂。破烂的棕黄色衣服从两方面保护着她。 毫不留意的态度刺痛了他的心也减弱了他的兴致。跟了别人:和一个下了班的警察在埃克尔斯巷搂抱在一起。她们就喜欢那些牛高马大的。 上等香肠。哦,求求您啦,警察先生,我在林中迷了路。

——给您,三便士。

他的手接下湿漉漉、软绵绵的腰子,把它滑入侧面的口袋里,接着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三枚硬币,放在带刺的橡皮盘上。硬币被很快地扫视了一下,便一枚接一枚地滑进了钱柜。

——谢谢您,先生,回头请再来。

狐狸眼中闪出一点热切的火花对他表示感谢。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不:还是算了吧:回头再说。

——再见,他说着便走开了。

——再见,先生。

没影啦。走了。怎么回事?

他沿着道塞特街往回走,同时认真地阅读。 阿根达思 · 内泰姆 移民垦殖公司。向土耳其政府买下大片沙地,种上桉树。遮阳,最佳燃料和建筑材料。雅法 北面是橘子林和大片瓜地。你花八十马克,他们就为你种一杜纳 橄榄、橘子、桃杏或香橼。橄榄比较便宜:橘子需要人工浇灌。每年的收获给你一份。你的名字作为终身业主登记入公司的会册。可以先付十马克,不足部分按年分期出。柏林,西十五区,诚信街三十四号。

做不出什么名堂来。不过,这后面的想法倒有点意思。

他看着银色热气中模糊不清的牛群。银粉覆盖的橄榄树。静谧而漫长的白昼:修剪,成熟。橄榄是装在罐子里吧?我从安德鲁斯公司 买的还剩了些呢。莫莉把它们吐掉了。这回该知道味儿了。包着薄纸的橘子装在筐里,香橼也是这么装的。不知道可怜的香橼 是不是还在,还住在圣凯文广场?还有常常弹着那把老齐特琴的马斯田斯基。 我们那时度过多少愉快的夜晚哪。莫莉坐在香橼的藤椅里,拿着挺好的蜡黄色的水果,凉凉的、光光的,拿在手中,举到鼻子前,闻它的清香。和那味儿一样,浓郁的、甜蜜的、野性的香水味儿。总是那样,一年又一年。也卖得了高价,莫伊塞尔跟我说的,阿巴特小街:欢愉街: 欢愉的往昔时光。一丁点儿毛病都不能有, 他说。那么老远运来:西班牙、直布罗陀、地中海、黎凡特。 一行行大筐排列在雅法的码头边,有个伙计在小本上勾画着核对,搬运的壮工们穿着肮脏的粗布工装。有个叫什么的人出来了。您好啊?没看见。跟人这么寒暄总会叫人有点儿烦。他的后背倒挺像那位挪威船长。 不知道今天能不能碰上他。洒水车。呼唤雨。在地上,如同在天上一样。

一片云开始慢慢地、完全地遮没了太阳。灰蒙蒙的。遥远的。

不,并不是那样。一片不毛之地,荒原。火山湖,死海: 没有鱼,没有草,深深地陷进地下。没有什么风能掀起波浪,灰色的金属,大雾弥漫的毒水。天上落下的是人们说的那种硫黄:平原上的城市:所多玛、蛾摩拉、以东。 全是死的名字。一块死亡的土地上的一片死亡的海,灰暗而苍老。如今苍老了。它生育了最古老的种族,第一个种族。一个佝偻的丑老太婆从卡西迪酒店 出来横过马路,手里抓着一个小酒瓶的瓶颈。最古老的人民。远离故土,在世界各地漂流,从俘虏到俘虏, 在四处繁殖、死亡、出生。现在它躺在那儿,再不能生殖了。死了:一个老女人的:世界的灰色干瘪阴户。

一片荒凉。

灰色的恐惧烧灼他的肌肤。把那张报纸叠起塞进口袋,拐入埃克尔斯街,匆匆往家里赶。冰凉的油在他的血管里流,使他的血发冷:老年使他发僵,给他披上了一件盐外套。 嗨,反正现在我在这儿呢。没错儿,我在这儿呢。清早嘴里不得劲,满脑子糟糕的形象。起床时下错了边儿。还得再做山多健身操。 手撑着向下。墙皮块块剥落的褐色砖房。八十号还没租出去,怎么回事?价值仅二十八镑。 托尔斯、巴特斯比、诺思、麦克阿瑟: 客厅窗户上满是招贴。红肿的眼上贴的膏药。闻着热茶轻柔的水汽、 煎锅里吱吱作响的黄油的香味。挨近她在床上睡得温暖的丰美肉体。对,就这么着。

温煦的阳光从伯克利路迅速跑过来了,穿着小巧玲珑的凉鞋,沿着变得明亮起来的人行道,轻快地跑着。跑过来迎接我,一个金发在风中飘拂的少女。

两封信和一张明信片躺在门厅地板上。他俯身把它们捡起来。玛丽恩·勃鲁姆太太。 他加快的心跳立即慢了下来。粗大放肆的笔迹。玛丽恩太太。

——波尔迪!

他走进卧室,半闭着眼睛,在温暖的黄色晨曦中向她那毛发蓬松的头走过去。

——给谁的信?

他看看这些信件。莫林加尔。 米莉。

——一封信是米莉给我的,他小心地说,一张明信片是给你的。还有一封信也是给你的。

他把给她的明信片和信放在靠近她膝弯处的斜纹布床单上。

——你要我把百叶窗拉起来吗?

他轻轻地把百叶窗拉起一半,那只盯着后面看的眼睛 瞧见她朝信瞥了一眼,把它掖在枕头下。

——这行了吧?他边问边转过身来。

她正在看明信片,头支在肘上。

——她收到东西了,她说。

他等着她把明信片放在一边,慢慢地缩回被窝,舒服地出了口气。

——快去弄杯茶来,她说。我干死了。

——壶开着呢,他说。

但为了清理椅子,他还是滞留了一下:她的条纹衬裙、随处乱扔的内衣裤:满满抱了一堆放在床脚头。

他正下到去厨房的楼梯上,她喊了起来:

——波尔迪!

——怎么了?

——把茶壶烫烫。

一点不错,壶开了:壶嘴里冒出一缕蒸汽。他把茶壶烫烫、涮涮,放入满满四匙茶叶,倾倒水壶,让水流进茶壶中。茶沏上了,他把水壶提开,把平底锅稳稳压在烧红的煤块上,看着黄油块滑动、化开。然后把包腰子的纸打开,猫饿得喵喵叫着在他的腿上蹭来蹭去。给她肉太多,她就不逮耗子了。说它们不吃猪肉。好吧,来点符合犹太教规的吃的。他把沾满血迹的纸撂给她,把腰子扔进吱吱作响的黄油锅中。胡椒粉。他从开口的鸡蛋杯里拿了点儿,绕着圈儿从指缝间撒了下去。

接着他撕开信,先瞥了一眼页底,再从头看。谢谢:新圆帽:考格兰先生: 奥维尔湖野餐: 年轻学生: 急急火·鲍伊兰的海滨妞儿们。

茶沏好了。他先往自己的须杯 里倒了些,假冒的王冠德比瓷杯, 他笑了。傻小妞儿米莉给的生日礼物。那时她才五岁。不对,等等,是四岁。我给了她一条人造琥珀项链,她给弄断了。还把些零碎的包装纸折叠起来放进信箱当作给她的信。他笑嘻嘻地倒茶。

哦,米莉·勃鲁姆,你是我的宝贝儿,

你是我的镜子我早晚都要照照影儿。

我宁愿要你哪怕没一个子儿,

也不要凯蒂加上她的毛驴和花园儿。

可怜的老教授古德温。 老境极不佳。可他毕竟是个挺有礼貌的老头儿。总是照老派方式给下场的莫莉鞠躬。他的绸礼帽中还有一面小镜子呢。那晚米莉把它拿到客厅里来了。嗨,瞧瞧,我在古德温教授的帽子里找到什么呀!我们全都笑了。性意识,那么早就有了。冒失的小鬼,这小妞儿。

他把叉子插进腰子,把它翻了个个儿:然后把茶壶放在托盘上。他端起托盘时,盘底中间隆起的部分凹了下去。全放上去了吗?面包、黄油、四块糖、小匙、她的奶油。齐了。他用拇指钩着茶壶把,端着托盘上了楼。

他用膝盖把门顶开,把托盘端进去放在床头边的椅子上。

——怎么这么长时间,她说。

她胳膊肘支着枕头,利索地翻身起来,把床柱上的铜环儿摇得叮咚直响。他镇定地俯视着她丰腴的肌体,视线停留在那两只肥大而柔软的奶子之间,好像母山羊的奶头斜垂在睡衣内。她半躺的身体升起的温热,和她倒出的茶的清香在空气中混在一起。

一个撕开的信封在凹陷的枕头下露出一角。出来时他停下来拉整了床单。

——谁来的信?他问。

粗大放肆的笔迹。玛丽恩。

——啊,鲍伊兰,她说。他要送节目单来。

——你唱什么?

——和J.C.多伊尔一起唱《携手同行》, [1] 她说,还有《古老甜蜜的情歌》。

她丰满的唇,喝茶,笑开了。那种香第二天就会留下陈旧的气味。像坏了的花露水。

——我把窗户打开一点儿好吗?

她把一片面包折起来塞进嘴里,问道:

——葬礼是几点钟?

——大概是十一点吧,他回答说。我没看报。

随着她手指的方向,他从床上捡起她肮脏的内裤的一条裤腿。不对吗?那么,是一条缠绕在长袜上的灰色吊袜带了:发光的袜底,皱巴巴的。

——不对:那本书。

另一只袜子。她的衬裙。

——肯定是掉下去了,她说。

他这儿那儿地摸了一气。 我要我又不愿意 不知道她是不是能唱准那个字:Voglio。不在床上。准是掉下去了。他弯下腰掀起床裙,书果然掉在那儿,摊开着,挨着橘黄色回纹线条对称图案的便盆外缘。

——给我看一下,她说。我做了记号在上面的。有一个词儿要问你。

她不拿把儿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利索地在毯子上擦擦指尖,然后开始用发夹顺着文字搜寻,找到了那个词儿。

——遇见他什么?他问。

——喏,这儿,她说。这词儿什么意思?

他弯下身,在她修得发亮的拇指指甲边看到了那个字。

——Metempsychosis?

——是呀,待在家里的他是什么人哪?

——Metempsychosis,他皱着眉头说。这是个希腊字:从希腊文来的,它的意思是灵魂转生。

——嗬,少转吧!她说。给咱来点明白的。

他微笑着,斜视着她那挖苦的眼神。还是那么一对儿年轻的眼。那是在猜哑剧字谜后的第一个夜晚。海豚仓。 他翻着肮脏的书页。《红星卢碧:马戏团的骄傲》。 啊,插图。凶恶的意大利人拿着赶车的鞭子。光着身子躺在地上的一定是红星卢碧了。好心点的给了一条床单。 恶魔马菲略停停手,随着一声诅咒,把他的玩物甩了出去。 内情残酷得很。动物都给灌了药。亨格勒马戏团 的高空吊架。只好转脸看别处。那帮观众都看呆了。你摔断脖子,我们笑破肚子。干这一行的常是一家子,从小苦练筋骨,于是就转生了。这意思是我们死后还活着。我们的灵魂。一个人死后的灵魂。狄格南的灵魂……

——你看完了吗?他问。

——看完了,她说。这书一点儿也不黄。那女的一直爱头一个男的吗?

——没看过。你要换一本别的吗?

——好。再借本 阳根保 的吧。他这名字好。

她往自己的杯子里又倒了些茶,看着茶水从壶嘴里斜流出来。

凯普尔大街图书馆那本书得续借了,要不他们就要给我的担保人基尔尼下通知了。灵魂再生:这个词儿明白点。

——有些人相信,他说,人死后还会活在另外一个身体里,出生以前也是活着的。他们就把这叫做灵魂再生。说我们多少万年前就在地球或别的星球上生活过,只是我们自己忘记了。有人说他们还记得自己前世的生活。

腻滞的奶油在她的茶水中旋转成凝固的螺旋体。最好再提示一下她那个词儿:灵魂再生。举个例子可能要好些。可例子呢?

床头上面挂着《仙女出浴图》。复活节那期《摄影集小》 附送的赠品:华美绝伦的彩色艺术精品。加奶之前的茶。有些像她披散着头发的样子:更苗条些。我花三先令六便士配的框子。她说挂在床头上一定好看。裸体的仙女:希腊:那时活着的人都可以作例子。

他往回翻着书页。

——灵魂再生嘛,他说,是古希腊人的说法。他们总认为人能变成,比方说,动物呀、树呀什么的。比如,他们叫做仙女的。

她的茶匙停止搅糖,两眼直视前方,抽着鼻孔吸气。

——有煳味儿,她说。你火上坐什么了?

——腰子!他突然叫起来。

他胡乱把书塞进里面的口袋,慌张地向那煳味跑,脚尖磕在破便盆上,跌跌撞撞冲下楼梯,两腿仿佛一只受了惊吓的鹳。一股呛鼻的烟从平底锅旁边猛冲上来。他用叉尖叉到腰子的下面,把它翻过来。只烧煳了一小点儿。他把腰子从锅里颠到盘子里,把剩下不多的酱色汤汁淋在腰子上。

现在可以早茶了。他坐下来,切一片面包,抹上黄油,把烧煳的那点肉切下丢给猫,然后叉一块送进自己嘴里,细细嚼着,品尝那鲜嫩的肉味。烧得恰到好处。再来口茶。接着他把面包切成小块,把一块蘸了汤汁,送进嘴里。怎么?一个年轻学生,还有野餐,那是怎么回事呀?他把信放在旁边抹平,一边嚼一边慢慢地读,还把另一小块面包蘸了汁送到嘴边。

最亲爱的老爸:

太感谢你那件可爱的生日礼物了。我戴它那真叫合适。人人都说我戴上这顶新圆帽,简直就成了一个大美人儿啦。妈咪那盒可爱的奶油糕点也收到了,我也在给她写。糕点好吃。现在我在照相馆干得蛮顺手。考格兰先生给我和太太照了一张。洗好就寄。我们昨天生意火得不得了。天气好,连那些胖肉长到脚跟的全来了。星期一我们要和几个朋友一起到奥维尔湖搞个小小的野餐。问妈咪好,也给你一个大大的亲吻和感谢。我听见他们在楼下弹钢琴了。星期六格雷维尔城徽饭店要开音乐会。有个年轻学生有些晚上到这儿来玩姓班农他堂兄弟什么的还是大人物他爱唱鲍伊兰(我一急差点儿写成急急火鲍伊兰了)那首海滨妞儿的歌。跟他说傻米莉问他好。就写到这儿吧,亲你。

你亲爱的女儿 米莉

又:原谅写得乱,急了。拜。米

昨天十五。巧了,也正好十五号。她不在家的第一个生日。别离。想起她出生那个夏天的早上,跑到登奇尔街敲桑顿太太 的门,把她闹起来。快活的老太太。她接生到这个世上的孩子一定不少。她一开始就知道可怜的小鲁迪活不了。唉,天主是仁慈的,先生。她当时就知道。要是他活着,今年该十一了。

他脸色迷茫,怜悯地盯着那句附言。原谅写得乱。急了。楼下的钢琴。出息了。在XL咖啡馆为手镯的事和她大闹,不吃不喝,也不理不睬。莽撞包儿。他把其余的小面包块浸在汤汁里,一片接一片地吃腰子。每周十二先令六便士。不算多。可有人拿得更少。杂耍场舞台。年轻学生。他喝了口有点儿凉了的茶,把吃的东西送下去。然后再看信:两遍。

是啊,她懂得自己照顾自己了。可万一不行呢?不会的,没出什么事儿。当然,也有可能出。不管它,到时候再说吧。整个儿一野妞儿。抬起那双细腿噔噔噔就往楼梯上跑。命运。正在成熟。虚荣心:不得了。

他微笑着看厨房的窗子,不无忧虑和疼爱。有一天看见她在街上要把自己的脸蛋揪红。有点儿贫血。吃奶的时间太长了。那天坐 爱琳之王号 游基什, 那该死的老破船一个劲儿地颠。她一点儿也不憷。淡蓝色的头巾和头发一起在风中飘扬。

全是酒窝儿、脸蛋儿、头发卷儿,

叫你的脑袋瓜儿直打转儿。

海滨妞儿。撕开的信封。整天闲着,手插裤兜,哼着小曲儿,坐车到处乱串。全家的朋友。 直打钻儿 ,他说。 灯火闪烁的码头,夏日的傍晚,管乐队。

那些妞儿,那些妞儿,

那些可爱的海滨妞儿。

米莉也是那样。青春的吻:头一遭。已是遥远的过去了。玛丽恩太太。看信,这阵儿斜靠着了,数自己的发绺,笑眯眯地编辫子。

一股淡淡的不安和悔恨的感觉沿着他的脊梁骨悄然往下串,越来越沉重。会发生的,会的。阻止。没用:动不了的。女孩甜蜜轻柔的唇。也会发生的。他感到那往下串的不安感爬遍了全身。现在做什么都没有用了。被吻的唇,吻,被吻的。丰满的黏缠的女人的唇。

现在她在那边反倒好些:离远了。把她忙住了。想要一条狗消遣。要不去那边跑一趟。八月银行假期。来回只要两先令六便士。不过还有六个星期。或许能弄张新闻界乘车证。要不,托托麦考伊。

猫舔净了浑身的皮毛,又回来琢磨那张沾肉的纸,闻了闻,便大步向门边而去。她转过头来望望他,喵呜地叫了一声。想要出去。在门边等着,门总要开的。让她等好了。烦躁了。电光。空中雷声。她还背对着火一个劲儿地搓洗耳朵来着。

他觉得有点沉重,饱了:随即感到肠胃有轻微的松动。他站起来,松开了腰带。猫朝他叫着。

——喵呜!他学着回答。等我准备好了。

沉重感:热天来了。爬那段楼梯上平台可不容易。

报纸。他坐马桶时喜欢读点什么。但愿待会儿没什么笨蛋来敲门。

他从桌子的抽屉里翻出一份过期的《小品集锦》, 把它叠起来夹在腋下,走到门口,开了门。猫轻巧地几跳就蹿了上去。哈,原来想上楼,蜷缩成一团躺到床上。

他听了听,听见了她的声音。

——来,来,猫咪,来呀。

他走出后门进了园子:停下来倾听邻居园子里的动静。没一点声音。或许在晾晒衣服哩。女仆在园子里。 晴朗的早晨。

他弯下身仔细察看沿墙长着的那一排细长的留兰香。在这儿搭个凉亭。红花菜豆。五叶地锦。这片地得整个儿施一遍肥,疙里疙瘩的。上面一层硫肝色。缺肥的土全那样。家里的泔水。沤成的肥土,那是什么样啊?邻居园子里的母鸡:鸡粪是上好的肥料。不过最好的还是牛,特别是喂油渣饼的牛。牛粪的覆盖层。用它洗妇女们的羔皮手套最好。脏物反能净物。灰也是这样。改良这片地。那个角种豌豆。生菜。那就总有新鲜青菜吃了。不过园子也有麻烦。圣灵降临节后的第二天就招来了那只蜜蜂 或青蝇什么的。

他继续向前走。哎,我的帽子哪儿去了?多半是挂回木钉上了。要不就是挂在落地衣帽架上了。奇怪,我怎么不记得了呢?厅里架子挂得满满的。四把雨伞,她的雨衣。捡起信件。德莱戈理发店的铃响了。可巧那会儿我正想到。打过发蜡的棕黄色长发一直披到他的衣领上。刚刚梳洗过。不知道我今天早上还有没有时间洗个澡。塔拉街。他们说詹姆斯·斯蒂芬斯就是澡堂卖票的伙计放走的。奥布莱恩。

德卢葛兹那家伙的嗓音真够大的。移民垦殖怎么回事?给您,我的小姐。激进分子。

他踢开厕所的破门,最好小心点别把要去参加葬礼的裤子搞脏了。门楣低,他低头走进去。他把门留了条缝,在陈腐灰浆和尘封蛛网的霉味中解开了腰带,坐下前先通过一条板缝朝上窥视了一下邻居的窗户。国王在账房里。 没人。

蹲坐在绿椅上, 他把报纸在褪下裤子的膝头展开,一页页地翻着。看点新鲜的、轻快的。不着急。慢慢来。本报获奖小品:《麦查姆的妙招》。作者伦敦戏迷俱乐部的菲利普·美信(波伏伊)。付给作者一栏一畿尼。三栏半。三镑三先令。三镑十三先令六便士。

他静静地看着,不急于放松,第一栏,有点内急了,但再忍一下,开始第二栏。看到中间,实在忍不住了,于是边看边听任肛肠松弛下来,静静地清除了沉重感,仍旧耐心地看着,昨天那点便秘完全消失了。但愿它不太大,又引发痔疮。不,正好。好极了,嗬!大便干燥,树皮仙药,一片就好。人生有可能是那样。这小品并没有感动他可写得还算干净利索。现在什么都能登。新闻淡季。他坐在从下面升起的自己的气味中,继续看。确实写得利索。 麦查姆常常想到他把爱笑的魔女弄到手的那着妙招,她现在…… 开头和结尾都蛮正经。 手拉着手。 妙。他把看过的部分又扫了一遍,感到自己的小水在静静地流出,对写了这篇作品并获得三镑十三先令六便士的美信先生不免生出一种善意的忌妒。

也许能对付出一篇小品来。利·莫·勃鲁姆先生和夫人作。找条谚语,从中编出一个故事,可哪一条好呢?过去有一个时候我常琢磨着把她梳妆时说的话记在我的袖口上。不愿意一块儿梳洗。刮脸刮破。咬着下嘴唇扣她衣裙上的挂钩。按时间记:9∶15。罗伯茨给你钱了吗?9∶20。格丽塔·康罗伊穿什么?9∶23。是什么邪儿闹得我叫我买了这么把梳子?9∶24。吃了那白菜我胀得慌。她漆皮靴子上沾了点土:轮流用每只脚的鞋口灵巧地蹭穿着长袜的小腿肚。市场舞会上梅氏乐队演奏庞奇耶利 的时间之舞后的那个早晨。解释了那一切:清晨、正午、黄昏、夜晚的各个时光。她刷牙来着。那是第一个夜晚。她的头脑还在跳舞。她的扇柄还在咯咯地响。那个鲍伊兰是个阔佬吧?他有钱。怎么知道的?跳舞的时候我发现他呼吸的气味好闻极了。哼曲子没有用。婉转地提一下吧。昨晚的音乐挺奇妙。镜子挂在暗处。她把带柄手镜在裹着丰满晃荡乳房的毛坎肩上有力地蹭了两下。在镜子里照照。眼角的鱼尾纹。怎么也弄不掉。

黄昏时光,姑娘们穿灰网纱衫。随后的夜晚时光,穿黑色,带匕首,戴眼罩。诗意的构思:粉红色,跟着是金色,然后是灰色,再后是黑色。也还算忠于生活。白天,然后是夜晚。

他把获奖小说哧地撕了一半,当手纸擦了,然后拉上裤子,系好腰带,扣上扣子,拉开厕所晃里晃荡的门,从晦暗处出来,走进空明中。

在明朗的阳光里,四肢舒展轻快了,他仔细地审视自己黑色的裤子、裤脚、膝头、腿窝。葬礼是几点钟来着?最好在报上查查。

空中响起一声吱嘎和低沉的回旋声。乔治教堂的钟。钟声在报告时辰:响亮黑色的大铁钟:

嘿嗡!嘿嗡!

嘿嗡!嘿嗡!

嘿嗡!嘿嗡!

三刻钟。又响起来了:空中回荡的泛音。第三次响起。

可怜的狄格南!

[1] 《携手同行》( La ci darem )是莫扎特的歌剧《唐·乔万尼》第1幕第3场中一段著名的二重唱,当乔万尼遇到纯朴、美丽的农家姑娘佐尔丽娜时,便想勾引她,这时他唱道:“这避暑的别墅是我的,只有我俩在一起,/那时,我的心上人,我俩就结婚。/我俩将携手同行,/你会说你愿意跟我走。/瞧啊,不远了;/让我们离开这儿吧,亲爱的。”佐尔丽娜唱道:“我愿意又不愿意;/我的心跳得有点快了。/的确我可能会幸福,/可他也可能把我作弄。” 2SmCMMTphGvfk9RTZANJFr2wiE3qNB94qICxavQb/RnP/la7ZAVscHCkDywh30Z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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