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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拥有一束光

张轶惠/文

储物间的货架上空荡荡的,人造品离开了人,除了尘埃以外,只能生出颓靡和崩塌。那些瓷白色的货架颜色暗沉,犹如人的骨架。太阳的光引着瞳孔在转,指引我们变得盲目。目光也就这么被熔炼成一个光斑,我们以后会遇到更好的天气、更好的阳光,还有更贴切的借口。为什么偏偏想起我们曾经的样子?我们叫从前“救赎”。

“如果时光能倒流,能纠正一切错误和失误,就会像之前一样幸福吗?”

我这样想着,神色黯淡了下来。

辍了学后,她选择了一家离学校很远的便利店打工,便利店坐落在山脚下,她照常一边做着无聊烦琐的工作,一边幻想着翻过山就是另一个世界。日复一日,一重复就是两年。闲暇时,她也会坐在落地窗前,手中摊着一本折了页的《德米安》。

“有时候,你总觉得自己不正常,为了自己选择的路和他人选择的路不同而自责,这个毛病得改。”

淡黄色的荧光笔在书页上轻轻滑动着,于句点处停驻下来,笔墨在纯白色的纸上晕染开,像一片压抑和寒冷中代表着救赎的闪烁光点。晌午的阳光穿过树林的阴影,斑驳地照进落地窗内,她佯装不在意,视线仍不由自主地顺着光线向上攀去,只见那光痛得刺眼。她合上书,抬眼却发觉那道绯红屏障已趋夜色,正是华灯初上的时间,繁华的城市仍旧车水马龙,窗上映出别致的灯色。宽大的工作服罩在身上,她一边打着寒战,一边擦拭着起了一层水雾的玻璃,像极了南极地区某种哆哆嗦嗦地等待着冬眠的动物。她顺手在那扇窗上画了一张大大的笑脸,有些幼稚,却略带了点年少的懵懂与可爱。已经很晚了,便利店关了门后,这条街的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突然听见远方传来汽笛的声音,于是转头看去,她被渐进的光线迷了眼,随后——

夕阳的绯红透过窗棂,不偏不倚地洒到摞满试卷的课桌上,耳畔传来琅琅的读书声,她的视线跟随着红光一同游走,须臾间,她发现了一朵盛开在天际的烟霞。她回到了几年前,她还在小镇上学的时候。

课堂上老师讲的知识点她依旧听得云里雾里,考试后依旧拿着不及格的试卷和父亲吵到天翻地覆。于是,她主动向老师申请调到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那个靠窗的座位,每天看着逐渐泛黄凋零的枯叶和路上行人渐长又渐短的影子,浑浑噩噩地从冬天醉到下一个冬天。直到,她认识了阿珍。阿珍和她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阿珍一向平静而温和,成绩优异,爱好广泛,笑起来时,脸上有不深不浅的两个梨窝,像暖春四月的风,沁人心脾。她是学校所有少男少女所倾慕的对象,是老师和家长眼中标准的好孩子,也是她永远无法企及的一道光。

这束光照进黑暗,阿珍的出现并没有改变她糟糕的现状,但却为她冗繁枯燥的生活平添了些许趣味。

她们一起爬到山顶,望着下面渺小得像模型一样的建筑,学着大人的样子举着酒瓶干杯,互诉可以吞下整个世界的理想与抱负。她们逃课偷跑去游乐场,把所有游乐设施通通体验一遍后,玩得筋疲力尽,再躺到草坪上相视大笑,她们的脸被夕阳的光晕染红,仿佛整个世界都幸福得令人目眩。她们在深夜偷偷跑出家,在贴满了补习班招生广告的墙上,用红色油漆喷出一个大大的叉来,然后把空荡荡的油漆瓶“哐当”一声丢进垃圾桶,不分场合地在路边欢呼雀跃着。

“你不是好学生吗?”她们在四下无人的街道上玩着奔跑与追逐的游戏,是只属于她们两个人的狂欢派对。

“怎么也做这些事?”她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转过头看着被落下很远的阿珍喊道。

“因为……”阿珍的头发跑乱了,几缕发丝斜斜地贴在脸上。

她的声音飘出去很远,“我想做我自己啊……”她的裙摆微微拂动,脸上露出了与颁奖典礼上如出一辙的微笑。

她知道这些事迟早会被学校发现,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逃课,喝酒,不通知家长参与家长会……这些都是跟谁学的?”

“如果你不说出来,我就把这些告诉你家里人。”

校长板着脸,手里拿着处分名单,严肃的声音里多出了几分质问与苛责的语气。她在门口偷看着这一切,尽力屏住由于过度紧张而越发剧烈的喘息,紧咬嘴唇不敢作声。她清楚地看到,当“家里”这个字眼重重地落下时,阿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那些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她们照例在放学时一起走回家。

与以往不同,今天的她们一路无言,阿珍低着头背着书包自顾自地向前走着。她看向阿珍,而后在车站驻足,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

阿珍闻声停住脚步,身体颤抖了一下,突然有些庆幸走在前面的是自己,没被她发现自己那突变的表情。

“也许吧……我不知道。”

可能就连阿珍自己也意识不到,她究竟在说什么。

“没关系,我理解你的,你也有自己的苦衷,我不怪你……”她靠在广告牌边喃喃,望着阿珍清明澄澈的双眼,心中倏尔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

列车从远方缓慢驶进车站,像夏天过后被雨水打湿翅膀后趴在玻璃上的最后一只蝉。她淡淡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上车——她以往都是先陪她走回家,再独自踏上反方向的列车,身后的车门被缓缓拉上,她突然意识到她们的那些过往像被关闭了的车门一样,回不去了。

“我们还是朋友吧?”

她终究还是没能说出那句长情的话。

那光线刺得双眼生疼,适应不了刺眼的光线,她只好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她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四面墙都被刷得洁白的病房里。刺鼻的消毒水味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拍了拍发昏的头脑后,勉强从病床上爬起来。

“车祸,腿部骨折。”穿白大褂的医生面无表情地通知了她这个不好不坏的结果。

“你父亲来缴过医药费了。”

“那他人呢?”

“不知道,但他留下了一个号码,说是你需要的话就联系他。”

“不必了。”她垂下头,眼里的雾水结成冰,细密的长发如同瀑布般倾泻下来。

躺在床上的时光实属无聊,她不想日复一日地盯着天花板发呆——只是发呆,于是在洒满了空气清新剂和冬日暖阳的医院走廊里,多出了这样一幕:一个女孩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吃力地旋转着轮椅的两个轮子,在走廊的正中央艰难地行走着。一个有着明媚笑容的少年蓦然闯入她的视线,阳光透过玻璃窗,打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辨认出了一个黑色的轮廓,他的身边仿佛萦绕着圣洁的光晕,就连周遭的金色小尘埃也随之一齐闪闪发光。她愣了一下后,握住了他伸出的那只手。

她把他唤作“影”,因为他总是热衷于寻找影子。

“有影子的地方,就一定有阳光。”他说着,嘴角扬起一个很好看的弧度,像是彩虹留下的第八种色彩。

影推着她走遍医院的每一个角落,这倒让她腾出双手来翻动那本书页泛黄、不知道看过了多少遍的《德米安》。医院的后院,阳光普照,这里虽布置得温馨、整洁,却又隐藏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凄凉。

“鸟奋力冲破蛋壳,这颗蛋是这个世界,它若想出生,就得摧毁一个世界,这只鸟飞向上帝,这个上帝的名字是阿布拉克萨斯(Abraxas)。”

她念给他书中的内容。

“你怎么理解这句话?”

“我的理解是……”

他突然停止向前走,思考了一会儿,接着说:“想要改变自己,就必须抛弃曾经的自己,可能它的意思,是想让我们最后都成为好人吧。”

她转过头,惊愕地望向影。

“好人吗?”她喃喃。刺眼的阳光照到她苍白干裂的嘴唇上,眼中如有一汪深不见底又死寂的潭水,忽而泛起层层微波。

记忆穿过漫长的时间河流,站在半米以外的角落,向她招着手,关于阿珍的回忆也紧跟着汹涌而至。

她依稀记得阿珍自喻“鸦雀”,把她本应丰富多彩的生活描绘成一团乱麻。她会在洁白的画纸上,描绘出一双双长长的翅膀和尖锐的鸟喙,然后折成纸飞机,扔出窗外。阿珍曾和她提及她父母德高望重,却拥有超强的控制欲,强迫她一直在身边的人所做出的优秀典范下生活,压力也随之而来,向前走的每一步,都喘不过气。

她一开始不理解,因为她除了拥有一个嗜酒如命的父亲外,一无所有。她甚至觉得自己才是那只鸦雀,纵使知道自己无法飞翔无力奔跑,却仍然渴望着同那由纸飞机折成的希冀一同坠入名为幻想的海底。她知道阿珍在复制粘贴的模板下,会成长为一个了不起的大人,只是,她好像始终成不了她自己。她终于懂得了阿珍笑的时候,眼神里漾着的悲伤是从何而来。

“我还是羡慕那个朋友,要我成为任何人都可以,只有我自己不行。”她扭过头去,不再看影。

“不,你错了。”影走到她面前,蹲下,和她保持着相同的高度,注视着她。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场寻找自我的旅程。”

“每一条通往自我的道路都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路。”

“无论它通向哪里,这都是人生唯一有意义的征途。”

“但前提是,我们必须同过去的自己握手言和。”

她有一瞬间的错愕,然后决定把那本书送给影。

“十八岁,看你的年纪,应该还在上学吧。”

“我辍学了。”

“对了,你之前是做什么的?”她蓦然看向影,问道。

“我之前,是个舞者。”

“那,你能为我跳一支舞吗?”

她用期待的眼神望向影,就像他之前经常给予她的那种眼神一样。

“我非常愿意,但是——”

“现在不行。”

“我得了骨癌。”

舞者,骨癌,她似乎很难把这些词语跟那个有着开朗笑容的影联系在一起。他的声音却平淡得异常,平淡得像是在诉说其他人的故事。

他的双眼,仿佛是两条由悲伤交汇而成的河流,在四季的更替中轮回奔走,转瞬流光溢彩。他的笑容重回眼底,是可以驱散一切阴霾的明朗。

影把耳机分给她一半,纤长的手指在手机上划动着,屏幕上赫然跳出一段视频。

耳机中传来有节奏的音乐,影的身体与规律的鼓点一齐摆动着,浅绿色的卫衣跟随着每一个有力量的动作,似乎在诉说着内心的悸动和生命的意义。

“这些舞蹈动作是……”

“我自己编的。”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耳机里的乐声也戛然而止,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呆呆地盯着地面。

“你以后想做什么呢?”影的声音通透,不带一点杂质。她曾经也羡慕过影,在经历过迷雾重重的至暗时刻后,他的舞蹈中还能流淌着乐观的色彩。而她现在终于明白,原来所有苦痛渗进骨髓中,通通会熬成温柔。

她勉强装出一个好看的表情,然后突然心痛到无以复加。

“我这样的人,也有以后吗?”她在心中暗暗问自己。医院里彻夜亮着的日光灯,把黑夜渲染得如同白昼,看着影一如既往的微笑和期待的眼神,她愣怔着。

转到康复中心治疗一段时间后,她终于能像常人一样行走。此时,距离她上次见到影已经三个月了。

出院之前,她跑去后院摘了一束栀子花,想要送给那个如同栀子花一般的少年。洁白的花蕊连着干净的枝叶,在一片翠色中盛开。她捧着花来到影的病房,却不见应该收到花的那个人,病房里空空如也,纯白色的被单和墙壁显得这间小屋尤为干净整洁,好像从来都没有人住过一样。窗外的阳光倾泻,她捧花站立的侧影被映在地面上,拉长。良久,她还是把花放在他床前——他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出院以后,我再为你编个舞蹈吧。”

“一言为定。”

那个曾经和她许下诺言的影仿佛还在那里。七月的雨,如约而至,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夜。雨后的空气带着清新的泥土味,她去到医院的每一个地方,一遍遍地打听着关于影的消息。可她一无所获,她唯一找到的,就是一如既往地铺满了大街小巷的阳光。

许久未见的父亲也来了,他说要带她出去好好散散心。父亲一如既往地拎着大包小包,每次见他一面,他都仿佛又苍老了几岁,而这一幕与他十年前的样子再次重合。他佝偻的背影从医院一直延伸到家里,嘴角挂着些许白色的药末,可能他也睡不好。

她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那张不堪到不像自己的脸,眼神中突然多出一种莫名的悲伤。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寻找自我的旅程。”

“每一条通往自我的道路都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路。”

高架桥上,她看着窗外迅速变小后飞快掠过的景物,一遍遍地回想着影曾经说过的话。她还沉浸在思绪里,父亲已然把车行驶到了海边。

她跳下车,爬上高处的观景台,张开双臂,猎猎海风带着腥咸的味道扑面而来。海浪拍打沙滩,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她听起来竟如此清脆悠扬。海面泛着金光,镀着红色的边框,台下的海景一览无余。

父亲坐在石坝上,向她招手。他说她小时候也总爱站在高处向下看,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习惯一点没变。

她也看到阿珍了,她的脸上洋溢着她未曾见过的光亮,显而易见,她过得很好,比之前更好。

随后,她看到了那束光,那光穿过过往,夺目而来。

最后,她看到了影,影也在笑。

“你找到自己了吗?”她问影,又好像是在问她自己。

话刚说出口,就散落在渐起的风中。

她没有听到影的答案,却清楚地看到了影的样子。

夕阳西下,她看到了初见时,他们曾交换过的笑容。 Z0gfWAV2Qwz/IZDFRJFqgCNm68qYtz1VXN4sj6Ouxj2poyshf6fb7Vaj4Q+aez8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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