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渐渐凉爽的橘色阳光伴着夏末的蝶舞树茂,成了我美好的记忆。那记忆是在早晨散步时,撞到垂下来的嫩绿的树叶,一睁眼,看到藏在叶子底下一只长大了的黑色黄斑蜘蛛,它铺开着爪子,它让你惊讶,它也让你惊艳。让你想起,原来还有这么一件事。
我折了一堆嫩树枝,它们带着一片片的叶子,铺在台阶上,铺成两个椭圆的形状,我们坐在上面休息,枝条被叶子盖着感觉不到,我的屁股下面很凉快。我们坐在废旧别墅门前的台阶上,眼前是宽敞的空地,周边环绕着一条条绿化带、一片小树林。左面凉亭那里的小树林,每棵树有三层楼那么高了。
她身子向前倾,手抵着膝盖,支着脸颊,一副有些困难的样子看着我,“邹可,你是什么时候会骑自行车的啊?”
“初中,初二的时候。”我叉着两腿往后仰,双手扶着台阶,手底下藏着叶子。我抬着头,望着一条从别墅后面伸过来的树枝。它好长好高好大。
“你初中就会了,我上大学了还没会。”她抱着膝盖,脸颊埋在里面,笑着发出叹气的声音,我感觉很好玩。
“我是在我三姨夫家,把我弟的自行车拿出来练,有一个辅助轮那种的。”我从屁股底下抽出来一条树枝,我一边抡着树枝一边说,“我当时就在我三姨夫家那条小巷子里,一下午就学会了。”
“就一个下午?”
“就一个下午!”
她飞快站起,低头看向坐着的我,她的身体在夏末软绵绵的阳光里变成了金黄色,她的头发好像会发光,她的耳朵晶莹透亮……
我坐在后座,两条腿支撑着自行车,身体向前倾,温柔的阳光铺在我的脸上。她用力踩脚踏板,我用左手推着车座底下的弹簧,右手伸出来扶在她身体右边,脑袋却伸到左边。我就像一只煮熟的橘色的虾,在后座佝偻着背。这样的姿势我也觉得怪异,但是我认为这能最大限度地保护她,我的左手用来稳定我们俩。
在陈舟手里,车把好像是活的,我支撑得很稳,却还是左右地晃。当我的手碰上去,就稳住了。
“你慢点啊,慢点,蹬。”我指示道。车把突然又歪了,向左打转,歪出了九十度,她叫了一声:“蹬不动!”“你使劲儿,不是,你把车把拧过来——车头向外,向外!”我有些着急,把手缩回来把着车座,两条腿更加用力地支撑着,好让她可以更方便地转回车头。
“拐吧拐吧,那边全是石子。”我的右手轻轻地推着车把,她顺着我的力,也慢慢向左转动。阳光洒在我们的脸上,铺满她的身体,转瞬又被别墅挡住,从下到上涂满清凉的阴影。她在车座上踩着脚踏板,我在后座,两条腿不住地跟进支撑,我是她的辅助轮。阳光下的影子悠长,我们踏过了树影,吃掉了斑斑驳驳的石子影子;我们踏过了树影,飞过了散香的花影;我们踏过了树影,穿过了别墅的楼顶。我们追随着它们的影子,我们的圈越转越大,越转越大,直到绕着不能再大的圈子。她踩着脚踏板,我踩着影子,两只手推着车座底下的弹簧。我们一会儿暴露在阳光底下满身金黄,一会儿又被挡住从下到上全身清凉,我们是移动的光点、闪烁的流星。
“走啦!”
她说得好突然,车座在我的手中突然消失,车座底下有一圈圈的弹簧,最末一端划了我的手。她要自己骑,但她两只手仍然不安稳地晃着,我感觉她随时会倒。可是那时她的语气温柔得让我没法拒绝。
她突然骑得飞快,好像天生便知道骑得快不容易摔倒,但也不容易停下来。“哎,你左拐,左拐左拐,别撞坛子上!”她整个身子都要歪向左边,两只胳膊僵硬地转向。“往前走,往前走,往前往前!哎,你不知道那水泥地坑坑洼洼的嘛,还往那儿骑!”阳光照射在那片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被挡住了一半,使每一个坑里一半的石子呈透明的橘黄,一半的石子呈密实的蓝色。
“邹可,我往哪里拐啊?”她到了台阶下面突然叫我。
“左拐啊——还能骑到台阶上啊?撞玻璃了!”我的右手挥向左边。
“那我就骑进去!”她拉长声音回答我。
“那不行,伤了你,我怎么跟阿姨交代?这回向右拐,右拐!”
陈舟的脑袋向右歪了,自行车也跟着向右转去,我追上她,我们开始绕着别墅转。
别墅后面有一排我叫不出名字的树,它们的叶子很小很圆,在秋天它们会结出一串又一串红色的果子,很小很酸,我不敢多吃。我们路过红色的还债标语,路过刷着橘色油漆的圆拱门,门旁边有一个石桌、四个石凳,在秋天我会坐在靠近拱门的一个石凳上,给陈舟打最后一个电话。
“往右往右。那边都是小路,你别摔了!”另一边是小路,五分钟就可以穿出去,那边车水马龙,车来人往,我也奇怪,这里好像没人知道一样,那样宁静没人理会,成了我们的地方。
“慢点!就这个速度,我能跟上你!”“那我再快点!”“不是,前面是湖,你傻啊,慢着点!”我跟着她的速度,在别墅后面宽敞的柏油路上,右手一直按着车后座,左手一甩一甩地随着脚步,我感觉左手好多余。我们的左边,是有人住的别墅。秋天的时候,我在这里看到他们一家人在拍照,各种形状的树叶,红色、紫色、黄色、黑色,还保持着水分,铺在地上,他家的女儿踩在上面蹦蹦跳跳,后面搭着反光板。
“右拐,右拐。”湖边来的人多,别墅这边的玻璃有几块被打碎了,沾上了一块块棕色的淤泥。她的脑袋开始左歪右歪,头发顺着脖子在领口左右飞扫,发出泠泠的声音。
“骑不动了吧,歇会儿,咱们上桥!”我在她后面。
“不,我还能骑!往哪儿拐啊?”她的声音拉长,脑袋左歪右晃。
“往右,往右。咱们回去,这边全是水!”
“好!”
“你注意点,前面是小路,小树可多了!”
阳光透过一片片叶子,斑驳的凝块儿,没有风,叶长虫飞,荷叶铺在湖面靠近另一岸,到了秋天,我会冒着雨跳进湖里给她摘莲蓬,也是那时候才知道,秋天莲子早没了。那里过了桥,向右拐,再走进小路,五分钟就到了附近的公园,早上去最好,小动物都那个时候出来。
阳光透进一根根树干的空隙,在我们眼前很快闪过,忽亮忽暗,她的头发在我的眼前忽隐忽现,她衣服上一条条的影子快速地闪过,落到了我的胳膊上,落到了我的眼皮上。
“邹可,邹可!”她叫着我,跟我说了些什么,但我没听清也没记住,只记着她没有回头,头发在领口左摆右摆,腰随着腿向左弯向右弯。一块一块的树影躺在传送带上,快速闪过她的身体,闪过我的胳膊,最后消失在我的眼皮上。我看到我的眼皮一下黑一下红、一下黑一下红……
穿过凉亭,我们回到了开始的地方,在那片宽阔的地方,我不用再跟着她,她绕着宽阔的边界,尽可能找到最好走的路线,我在里面画着小圈,跟随她的方向。
“就这速度,就这速度——哎!腿!别偷懒,你刚学会骑车,要踩到底,踩整整一圈!”
太阳在别墅旁边的圆拱门那里,把拱门的影子拉得好长,圆形成了椭圆形,椭圆里的石子成了石条,石桌和石凳成了石山,地面依旧是一半橘红一半蓝,她越骑越快、越骑越快,我跟不上她了,我画的圈小,她画的圈大,我晕头转向地试图跟上她,她的身体变得透明,她的头发被拉得好长,她的头发在发光……
渐渐凉爽下来的太阳,伴随着夏末的蝶舞树茂,成了石子上的橘红光芒,成了阴凉的墙根草,成了我那时的美丽记忆。这个废旧的别墅区,成了我们经常相约的地方,我们一同在这里晨练,一同在湖边散步,一同在湖桥上看远处的湖水尽头,一同从湖对岸穿越小路去公园,一同坐在湖心的小亭的围栏后面……我们看着湖面波动,听着远处的鹤鸣,放着贝多芬F大调奏响曲《春天》的第二乐章。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我们被飞来的燕子吓了一跳,因为它们掠过了我们俩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