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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杀

陈季/文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没有人能在任何季节抗拒猫。如果你爱抚摩她柔软的肚皮和也许有些奇怪的脊骨,如果你在尝试给她洗澡时被她撒丫子狂奔拒绝的背影给可爱到,那么假设在一个暖和的、有灿烂阳光的早晨,一觉醒来,你就和她可可爱爱地深情对视,最后你一定会忍不住摸摸她的身体。

我的猫叫小憨。我本来没有养猫的打算,但那年W送了我那样一只小猫,于是我欢天喜地地萌发了养小动物的念头,甘愿成为小憨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依靠。

我不知道她的品种,她大概是在农村出生的混种猫,但是它真的很可爱。小憨起先就不怕生,在我还有些怕她的时候,她就敢欢快地往我大腿上蹦。我们出去在小区散步的时候,她全白的毛在阳光下被染成淡金色,我把她抱在怀里,就像是抱着一块毛毯或者邻居家半岁的小婴儿。她离我那样近,她看着我的眼睛,我也看着她的。她看上去没有任何恶意和任何要攻击的念头,所以我尝试着一直看下去。

那是深蓝色的琥珀,使我同时联想到海和远古的晶石洞穴,一样的剔透;那是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神秘和从来不吐露只言片语的一双眼睛。小憨好像一直在扮着无辜,她歪头闭眼打一个小哈欠,以伪饰她真实的来意,不像是美杜莎或者各种间谍电影里的美人,丰乳翘臀、浓眉大眼、高卷长发,可大红唇色里散布的却是夺命的杀意;也不像是懵懂无知的青春少女,那种美丽一眼就望到底了,美则美矣,但没有那种勾人心魄的、能引起人探究感和恐吓感的韵味。

因为在那样炽烈的阳光下我们不敢相信那样邪恶不堪的背景幻想,因为在那样遥远的眼神焦距里对视总会带来脊椎骨汹涌的寒意,所以我不敢再盯着那双“高洁”的眼睛不放。所以,的的确确,猫眼的美丽可以触动我的恐惧。那大概是一种对至美事物的本能害怕。

其实太夸张了,猫的脑袋里能装什么呢?你不是她唯一的依靠吗?她谋杀你,猫杀人,不就是断了她唯一的后路吗?除非猫从来就不符合生物进化,在人类智力萌芽的阶段,猫被外星人悄无声息地塞进了物种的进化时序里,而杀死她的主人则是这只猫特工长久以来被委派的任务。

这纯属是荒谬的幻想。我撸着小憨的毛,盘算着下次给她买哪个牌子的猫砂。

后来每次W约我连麦写作业或者周末出去玩的时候,我都以要服侍主子为由拒绝了。我对W抱有复杂的情感。她常来我家,她文静地翻一些杂志,或者看专业书,我就瘫倒在沙发上,看电视逗小憨。

阳光一向很好,我有时候建议她拿一块毛毯挪到阳台上去,那里有一个被热学之父吻过的沙发。但她每次都拒绝,她看向我,遗憾地说沙发上全是猫毛。我会目带责备地看向小憨。小憨一般会踩在一本我专门拿来给她玩的悬疑小说《漫长的告别》上,安安静静地晃晃脑袋,偶有几次会“喵呜”一声。

上学期期末考试前我没心思复习,在看这本书。W看到以后跟我说:“你别看闲书了,期末考试挂科了又要抱着我哭。”

有时候我特别难过,因为W是一个神经有一点大条的人。她好像很难感知到哪些行为和哪几句话让我感到痛苦。她理性冷静,又是十足的学业优先考虑家,所以有时候会突然地不回任何消息,或者不等我买好奶茶就飞速离开了。

我怀疑她是否需要我,是否需要我这样一个没有什么大用处,每天只知道伤春悲秋、喜欢网上冲浪的朋友。每次我生一小会儿闷气,她也不会发现,还是按照我们俩日常相处的节奏来跟我聊天,聊一些可能我们两个人都觉得很没意思的话题。然后我会在自我安慰下扫除不那么阳光的情绪,再精神饱满地发消息给她:“哇!W,今天的阳光太好了!你记得去晒晒!”

她不忙,就会很温柔地来扯两句:“好呀,晚上一起吃饭吗?”

她忙,就干脆不回复。

我亲爱的W,为什么像个精神分裂的人一样,一半像是火热炽烈的幼儿园小朋友,一半又像是冰冷高贵的科学院研究型的中年人。

我的生日在3月6日,每一年的那天,她都会守到凌晨三点零六分,在所有社交平台上给我发完全不一样的祝福。她会在八点的晨光里呼喊我。尽管她早就有钥匙,但是那一天,她从来不会有手开门——要么抱着巨大的玩偶公仔,要么是一套我想要了很久的作家亲笔签名书,要么是一只纯白的、柔软的小猫,在我拉开门的一瞬间,她迷糊地叫了一小声。

我爱她低头看书时认真专注的侧脸,可是我也同样讨厌她和我一起看书时一定要戴上隔音耳塞。我也恨那无奈的表情,当我因综艺而爆笑时,那好像就是“我跟她相比一无是处”的最有力的证据和最鲜明的嘲讽。我一个人难过的时候,可能坐在阳台的沙发下,小憨会跑到我的脚边,轻轻叫一声。

她不会说话,外星人的特工为什么不会说话呢?也可能是她不说,她还在继续她暗杀我的高级计划,不可以暴露身份。可是她的仆人这么难过而痛苦,难道就不能引起特工的一点点怜悯吗?

这个冬天太怜悯我,于是很少放晴,连日下雨。小憨变憨了很多,她好像得了什么怪病,见天地掉毛。我带她去了宠物医院,去了两次,才找到问题。打了针之后,小憨又变成了原来的那个小憨,她每天压着我胸口让我近乎窒息地醒来,这证明猫杀的伟大计划随她的体重增加日渐成功。

然后,她死了。在一个没有阳光的夜晚,毫无征兆地……不,或许有一些征兆地死了。她躺在阳台她最爱的小沙发底下,瞪大了她那神秘而透彻的眼睛,瞳孔散得极开。直到死,显然,她也没抓到过任何老鼠。

特工把自己杀死了,任务失败,这叫什么事呢?

我安静地坐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门突然被打开,是W。

W脱掉鞋子,完全没有察觉这个夜晚的过分寂静,她兴高采烈地说:“我上星期的那篇小论文被我们教授当众表扬了!”她睁大她那水灵的眼睛,充满神采地看着我。我的沉默好像妨碍了她的快乐,她逐渐停下了喋喋不休的叙说。

“快乐是我的疾病的神经中枢。”我在哪儿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我也忘了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不是说,她的快乐能使我的疾病发作?

她们的眼睛注满了恐怖的黑暗,透露出终于得逞的邪恶。我看得真真切切,因为圣洁的、可以掩盖并洗净一切罪恶的阳光在夜晚没有出现。

阳光被杀掉了。

那个晚上,所有人都露出了真面目。

活在自己世界里的W和容易悲观又无能的我平静地对视。还有小憨,她飞奔过来,拎着一把象征死亡的镰刀,一刀落下,干脆利落。

《漫长的告别》中的侦探马洛说:“没有人会觉得他或她的生活忽然掉进了万丈深渊。”我猜一向迟钝的W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已经被她送的猫杀掉了。但我猜她知道明天的太阳不会跟之前的太阳一样升起了。这个夜晚,我们该有两个简单的告别,不会很久,但也很漫长。 zr2fm0DEwM7+d9jqdqir4MVbtUvHKoKEuuuIs7T6BrLSMxDLlNbZw1yIaWrfxUZ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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