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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速转动的钟

修晦/文

我坐在书桌前,我在补假期的作业,我很累,我很无聊,我想快点跳过这段时间,到之后去。

我在准备考试,我在刷成堆的套题,这很乏味,这很枯燥,我想快点跳过这段时间,到之后去。

还要开会,还要等公交,还要参加酒席,还要听父母听老师听上司的训导……

那些都是看起来没有意义的时间段,零碎地、四散地分布在我们的人生之中,有的时候是几小时,有的时候是一天,有的时候是几周,甚至更长。你嫌它太冗长了,似乎是这样的日子让生活变得乏味,你不想经历,但避无可避。

时间快点过去吧!你祈祷着,反复看你的手表。它“嘀嗒嘀嗒”地响,一刻不停,就是有点慢,慢得仿佛龟爬,慢得令你难以忍受。你巴不得这种无意义的时间一瞬即过,就像播放电视剧时按快进键,就像玩游戏时按跳过键。

手表其实能快进,特指你调表的时候。拨动旋钮,时分秒都“嗖嗖”地转。秒针六十圈为一分;分针六十圈为一时;时针二十四圈为一日……

不知道人生是不是也能快进?

去新学校报到的那天,天气很好。天空澄碧,日光彻然,云朵在天的边际拢聚,绵亘成起伏的雪山。我很高兴。

我走到寝室门口,有个女孩默然地蹲在那儿,她的背上背着一个西柚色的小包,头深深地低着,有人来了也不抬起来,她的样子有些奇怪。

“同学,你也是503的吗?”我问那个女孩。

“嗯。”

“同学,你是刚刚过来,还是?”我再问那个女孩。

“嗯。”

“同学,你为什么蹲在这儿呢?”我又问那个女孩。

“嗯。”

这人怎么回事?我讨了个没趣,心里有点犯嘀咕。

等不住了,我掏出钥匙开了门。那个女孩站起来了,她盯着我看,深褐色的眼珠在眼眶里滚动两下,她随着我一起进来了。从这一刻开始,我发现她的眼睛重新有了神采。我忽然觉得她和我们有哪里不一样。

都挂过QQ吧,她刚才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个挂着的QQ账号。号主离开了,QQ还挂着,你去找她聊天,是可以得到回复的,只不过那些回复都是智能设置,没有情感。她就好像一个木偶人,直到现在,进门之后,她才真正活了过来。

她四处望望,看哪里都觉得新鲜,好像第一次过来。“这不应该。”我腹诽道,“她不是来得比我早吗?”

“谢谢你给我开门。”她笑了,露出一双白而亮的虎牙。“我不知道我把钥匙放在哪儿了,只好等人来救。”

“你等了很久吗?”

“嗯……”她说,“我也不知道,也许几分钟,也许一个小时,这都无所谓。”

“去逛逛校园吧!”她欢快地喊着,然后伸头俯瞰窗外的景色,好像初次得见,接着,她把背包往桌上一丢,越过我跑走了。

莫名其妙。

她真是一个怪人。想到要和这样的怪人共处四年,我的心里一阵不舒服。

我们这儿的宿舍是四人间,和我们同寝的,还有另外两个女孩——蓉姐和小静。摆着满桌子护肤品的,是蓉姐的桌子。蓉姐在我们之中年纪最长,所以理所当然地做了寝室长。在第一年还没有摆脱学生装的女大学生里,蓉姐穿着深V领和高跟鞋,显得非常时尚。在寝室里,她常常一边敷着面膜,一边不厌其烦地教导我们:护肤和打扮是女生学习社交的第一步。

蓉姐打算竞选学生会会长。

在无数竞争者里,只有一个人能对蓉姐造成威胁,这个人就是闻鸣。闻鸣人如其名,虽然也是刚入学的新生,可他的名声早已在校内流传开来。

他是工商管理专业的新生,早在入学前就自己开了一家公司,据说他的公司和几所世界五百强的企业都有商业往来。他在校庆上作为新生代表发言,他的一席话让无数新生心潮澎湃。其中有一句话最为经典,被很多学生手抄下来,奉为座右铭:

“我们已经默默无闻地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这无可选择。但是既然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那我们就可以通过自己的双手改变命运。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我们绝不会默默无闻地死去。”

蓉姐不怵闻鸣。

“闻鸣再牛,他忙啊。他能待在学校多久?”蓉姐说,“他还要管他的公司,他不接地气。”

蓉姐热衷于结交朋友,不论学长,还是同届,她都认识。她鼓励我们也都试试。

用她的话来说就是:“你们都是我室友,不能给我丢面子!”

那个奇怪的女孩应和了,但并不按蓉姐的想法做事。

再认识那个女孩的怪,是在军训的某天里。那天我有点不舒服,和教官请了假,留在树荫底下给同学们看衣服。自由活动的时候,男生和女生穿着军训服,在操场上四处乱走,像行走的森林。军训期间同学们消耗的水量很大,饮料瓶子花花绿绿的,散落在操场各处,横七竖八。

我看见那个女孩提着一个蛇皮袋子,弯着腰把瓶子一个一个拾进袋里。

“你拾这些瓶子干什么呢?”我忍不住问。

这时候她刚好拾完,直起腰来,把蛇皮袋扎起来提在手上。

“地上的瓶子太散,我把它们收在一处,拾荒的爷爷过来,能减轻点工作量。”

“你不累吗?连续运动这么久,你受得了吗?”

“没什么受不了的,一小时还是两小时,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对我来说都一个样。”

她说完就提着袋子走了,只留下我站在树荫下面回味她刚才的话。真的是个怪人,我想。

有一天我打算去吃小炒。往校门方向走,有学生从那边过来,他们神色焦躁,步履匆匆。

远远地望见校门口围了一大群人。

“同学,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我拉住一个人问。

“有人闹事,一个老太太要看全体学生的脸,你没事就别出去了。”

“怎么回事?”

“听说是被咱们学校的人给撞了,那人跑了,现在老太太家里人带老太太来找人。”

谁这么缺德?我摇摇头,回去了。

我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撞人的竟然是她,那个怪女孩。

据说证据确凿,校门前学生来来往往,老太太一下子就指出了她。立刻又有目击证人说那天看见她骑车出去了。

老太太和她的家属走了,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还会再来。学校找她谈话,几个小时后,她回来了,脸色平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找个位置坐下,继续上课。

坐在她旁边的人立刻端起书挪走了,她的周围空了一圈。

她在学校的处境一下子变得很尴尬。

“今天早点回寝室去。”蓉姐叮嘱我和小静。我留意到蓉姐没有通知她。

“和那种人住一间寝室,想想都觉得丢人。”小静说。

“我们要和她划清界限。”蓉姐说。

寝室里有我、蓉姐、小静。我注意到她没有回来。

我才想起来这正是蓉姐竞选学生会会长最关键的时候。

外面逐渐响起脚步声,声音停在我们门前,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发现扭不开,外面的人开始敲门。

“别开。”蓉姐拦住我。

敲门声还在继续。

“别开。”小静也说。

敲门声逐渐缓了,疏了,变成零零落落的几声,最后敲门声停了。门外响起脚步声,“嗒嗒……嗒……嗒……”她终于走了,走远了。

蓉姐和小静长舒一口气,仿佛摆脱了一个长久积压在心头的负担,她们对视一眼,微笑着。

宿管阿姨也没来帮她开门。

她在学校的日子一下子变得很难过。

午休,教室空了,我远远地望见她一个人留在教室里,孤零零的,一下一下地用酒精擦她的那张桌子。不知道是谁用马克笔在桌面上写了字。

阳光太亮了,近似于一种苍白色,针一样刺在她的脊梁上,她伏着身子,我看见她的手沾上了漆黑色,在太阳的光芒下缓慢移动。

“你现在擦掉,下次再来的时候字迹又会重新出现。”

“要是又有人不得不坐在这儿呢?”她含糊地应了一声,“这座位不止我坐。”

“你真的撞了老人吗?”我问她。

“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澄清呢?”

“澄不澄清,都一样。等等吧,结局——结局会来的,这件事会有一个终点。”她神色平淡地回答道。

“那需要多久?他们这么对你,你受得了吗?”

“没什么受不了的,一小时还是两小时,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对我来说都一个样。”她笑了,眨眨眼睛。

反转是突然发生的。那天,老人的家属又来要说法,闻鸣带着警察来了。他们找到了证人,是事发那天经过那条路段的一名司机。原来她不仅没有撞人,还救了人。学校找她谈话,几个小时后,她回来了,脸色平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找个位置坐下,继续上课。维护正义毕竟无须成本,承认错误却好像要付出金山银山,原先义愤填膺的那拨人全部沉默了——噤声了。他们永恒地站在弱者一边,事实的真相没人在乎。就是现在,仍然有人梗着脖子,数落她的不是。“她为什么不早点把证据拿出来?”他们说,“自己不会做人不会说话,活该倒霉。”

我们灰溜溜地把门上的挂锁拆了。

她回来了,把桌上的灰拭了一拭,日子每天依旧照常地过,她似乎忘记了前几天发生的一切,有说有笑,毫无阴霾。好像这期间什么也没发生。

闻鸣最后成了我们的学生会会长。

也许是闻鸣先前帮了她的缘故,她越发留意起闻鸣。她的留意和一般女孩不一样,既不制造偶遇,也不愿加入学生会,更不托人打听他的联系方式,她有她自己的想法。午休的时候,大家都睡了,我时常看到她摸出一支铅笔,在涂抹一张画。画上是一个乌眼睛的少年,他穿着高中样式的宽大校服,嘴角带了一丝微笑,尽管还没有完全画完,但从眉眼来看和闻鸣没有两样。

这张画她断断续续画了一个多月,终于完成了。

“画得真好!”我忍不住赞叹,“你学过画画吗?”

“没有,或者说……就算是有,我也没什么印象。”

“怎么会呢,要不然这幅画你怎么画出来的呢?”我不信她的话。

“我只画了两笔,”她说,“开头一笔,结尾一笔。”

“你说什么?”我有些难以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

她摇头不答,伸手在空白的纸上画了一只眼睛的轮廓。

“你不明白。”

“你又没说清楚,怎么知道我不明白?”我反问她。

“我很想说清楚……我很想告诉任何一个人。”她说,“但你不是我,你理解不了。”

她奇怪的言行让我思考了几天,但还是不得其解。

后来,我逐渐觉出她怪在哪里了。

和我们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里,她是没有灵魂的。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就只睁着眼坐或站在那儿,像一尊雕像,像一个木偶。而且她这样呆滞的时间很有规律,有长有短。食堂排队的时候,不得不听枯燥报告的时候,期末考试前泡图书馆的时候……她先是皱皱眉头,期间变得呆滞,事件结束的时候,才眨眨眼睛,仿佛大梦初醒。

就好像是大家都在渡河,我们游过去,坐船过去,从桥上走过去……而她却从天上飞过去。一下子从事件的开始,跳跃到事件的结束。

她也同我们一起看电影,但是再过几天,我们偶然谈论起电影的内容的时候,她时常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仿佛第一次听见似的,她好像从未看过那场电影。

还有运动会,她报了八百米的比赛。比赛前那段时间,每天傍晚,我都看见她绕着操场练习跑步。不管阴天还是小雨,一天也没停过。

比赛当天,她拿了第一。

对于这个结果,我们都没有意外。她的努力,我们都看在眼里,而且自认为自己做不到,我们看着她的荣誉,只觉得这很励志,没有什么不服气。

但是她站在领奖台上,眨了眨眼睛,表情不像是喜悦,仿佛是大梦初醒。

假日的寝室里,她正在画画,我正在看视频。我留意到她在画一只眼睛,那就是之前她在空白纸上画的那只眼睛。我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她画画,这次她拿出来的画已经快要完成了。不止那一只孤单的眼睛,又添加了很多新的内容。我看出来她画的是我。

“这个视频好有意思,一起来看吗?”等她停下笔,我说。

“什么?”她抬起头,有点疑惑。

“很有趣的视频。”

我把手机支在桌上,她搬来凳子。

视频是很普通的搞笑视频,几只动物,动作滑稽。

“哈哈哈哈!”她笑了,笑得很开怀,“这视频真搞笑。”

我却没有笑。

“你一点印象也没有吗?”我轻声说。

“什么印象?”

“你看过这个视频。就在几天前,在寝室里,我们一起看过。”

她睁大眼睛。

“你之前跟我说,那幅画你只画了两笔。”我说,“现在我明白了。”

“我们小时候都学过那种软件。”我慢慢说道,“Flash,老师教我们怎么用它制作动画,在开头放一张图片,结尾放一张图片……创建补间动画……电脑自动帮我们补全了中间的内容,一段动画生成了。”

她的眼睛开始发亮。

“你接着说。”

“你之前对我说过一句话。一小时还是两小时,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对你来说都一样……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和我们有所不同?”我说,“你说我不理解你,但是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故事?”

她沉默不语,双手交叠在一起,头垂下去。我以为她要拒绝我了,然而当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她的脸上竟有释然的笑意。

“这么久了,你是第一个问我是否与你们不同的人,我一定会告诉你的——一定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

在学校外的咖啡厅里,我们寻了个靠窗的座位,有月光洒落。

“你是说,你能跳跃时间吗?”我有点发愣。

“嗯,跳跃时间。”她点头。

她第一次跳跃时间,是在初三的某天晚上。

那时候正要中考,资料一套接着一套。午夜里,昏黄的灯光下,只有她一个人被钉死在书桌上了。大卧室的门“嘎吱”一声响了,爸爸趿拉着拖鞋,“还在写?”爸爸咕哝道,然后又睡眼惺忪地走回去了。鼾声逐渐响起,风扇“呼啦啦”地转,把窗外一刻不停的蝉叫声吹到她的耳朵里,午夜的窸窣像潮声。她仍然坐在小小的书桌前,觉得月亮像纽扣一样钉在天上,她忽然坐不住了。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她想。

三个月,

九十天,

两千一百六十小时,

十二万九千六百分钟,

七百七十七万六千秒……

这些日子在平日里不觉得长,此刻看起来却像一条望不到头的大江——没有尽头。

太累了,如果明天中考就结束,那就好了!

她初次面临人生中的重要考试之一,还未适应,感到难受——忍不过去了。

时间快点过去吧!她祈祷着,快一点——到中考之后去吧!

后来她终于把作业解决掉,上床睡觉去了。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醒过来的时候,一看闹钟,已经九点多了。

她惊得从床上蹦起来,抓着衣服就往外跑。“为什么不叫我啊,妈!”她喊,“上学迟到了!”

妈妈用很奇怪的眼神望着她,“你睡糊涂了吗?”妈妈说,“已经放假了啊。”

“放什么假?”

“放暑假,你真睡糊涂了?”

“中考结束了吗?”

“你今天怎么回事?”妈妈说,“早就结束了,成绩出来好久了!”

她愣住了。

日历,报纸,电视,眼前的一切无一不在向她证明,她这一睡,就是四个多月,直到中考结束,直到暑假开始。

从那一天起,她发现了自己的超能力,她确实能跳跃时间。

“难怪我第一天见到你,你蹲在门口不理人。”我恍然大悟,“那时候就是因为丢了钥匙,你用你的能力,从丢钥匙的那一刻跳到有人来给你开门的时候吗?”

“差不多,但又不是那样。”她补充道,“其实我没有丢钥匙,那时候我刚从高三的暑假跳跃过来,没想到睁开眼睛,我就在寝室的门外——钥匙被我放在哪儿了,我根本没有印象。只能再次跳跃,等人来帮忙。”

跳跃时间这个能力,着实给她带来很多便利。

获取这个能力之后,她再也不被“等待”所烦扰了。排队买奶茶的时候,上一秒眼前还人头攒动,下一秒她已经拿着奶茶,准备离开;在车站等公交车,她再也不必经历焦灼的等待,车总会在她走上站台的下一秒到站;她甚至不必苦等一部电视剧更新,她向我叙述道,她曾经在某个暑假为了追一部大火的电视剧,整整跳跃了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里,她准时跳到每天晚上八点,看完更新……再跳到下一天去。

“怪不得我看你每天总是气定神闲,原来根本没有你需要等待的事。”我说。

等待的时间都可以被跳过,难怪她不为任何事着急!

“对呀。所以你也看不出来,事实上我是一个超级急性子的人。”

“那运动会前那段练习的时间,你也跳过了吗?”

“对啊。”

“军训的时候我看你总是不累,你也跳过了吗?”

“对啊。”

“之前全校同学误会你呢?难怪看你没受多大影响的样子,那段日子你也跳过了吗?”

“对啊。”

“还有期末考试之前!”她补充道,“上一秒我和你们一起泡图书馆,下一秒我已经考完试——准备回寝室休息了。”

我也想要这种能力,人比人真的是气死人。我的羡慕之情几乎完全变成嫉妒,而且将要溢出来了。

“你真幸福。”我喃喃道。在那些焦躁的日子里,我只能发呆,只能苦忍,而她竟然跳过了——全部跳过了。

“不,你不理解我的处境。”她摇头。

她肆无忌惮地使用这种能力,无论长短,只要让她感觉枯燥的时间,她都跳过,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嘀嗒、嘀嗒、嘀嗒”——时间就像一块飞速旋转的手表,飞快地转了一圈又一圈。有一天她醒过来,恍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是大学生了。

“对你来说,我与你相识了一年有余,可是对我来说,我们上周才刚刚相遇。”

大浪淘沙。淘金者从金子里剔除沙子,可沙子里也有金。

她苦笑着说道:“我行走在时间的荒原上,像个匆忙的行路人,我一觉醒来之后,常常已置身另一片土地。一开始我也觉得没什么啊,但是我跳过的时间越长……我失去的东西就越多了。”

“初中,高中,我没参加任何一场毕业典礼。看着我的毕业照,我毫无印象。照片上那个呆呆的我,就好像是另一个人。”

“高考之后,我的父母离婚了。”她说,“他们本就感情不和,原来坚持那么久,只是为了不耽误我的高考。高考我照例是跳过的,所以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爸爸已经搬走了。”

“为了跳过这段痛苦的日子,我错过了……”她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我错过了我的毕业旅行。”

“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回家来了,又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了。我的相册里新增了很多照片,青海的蓝天,茶卡盐湖……我穿着红裙子对着镜头笑,”她摇摇头,“但是我没有印象,一点也没有。”

“那天,你看见了我在画闻鸣吧。从初中开始,我就喜欢他了——是暗恋。”她眨眨眼睛。那时候闻鸣还是个套着校服的平头男孩,丝毫没有展现出他在经商上的才能。和许多的男孩一样,他在体育课上踢球,踢得浑身是汗。她就在楼上,看着他走到小卖部买水,然后慢慢走到班里来。他一般喝怡宝,有时喝农夫山泉,他走路的速度很快,带着小跑的,一般总是第一个回到班上,然后打开电风扇,坐在风扇下拿课本扇风。

“后来我才知道,不止我一个人暗恋着——快中考的时候,闻鸣向我告白了。”

“哇哦——”我惊呼,带着好奇,“然后呢?你们在一起了吗?”

“当然在一起了,我们在一起整整三个月,直到暑假结束。”

“之后呢?”

“我们分开了。”

“为什么?”我惊讶。

“我不知道啊。”

“我跳过了中考前的那段时间,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和他分开了。我究竟是因为什么契机和他在一起,这期间又经历了什么……我根本没有印象。我们互删了联系方式,从此我没法儿再联系他。事实上,就连和他在一起的事情,都是其他同学告诉我的。这三个月,九十天,两千一百六十小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它就像我的一场长梦……”

她抽动一下嘴角,我分不清她是感觉痛苦,还是想要微笑。

她拿出手机,给我看一张翻拍的照片。照片的画面模糊,应该是老式手机所照,但是其中的两个人的面容依稀可辨,是更年轻些的她和闻鸣。

“这是我保存下来的唯一一张照片。”她说,“那时我和他说了什么?那些天我是怎样和他相处的?我甚至想象不出来……无法想象。”

我与她聊得很晚了,夜幕沉黑。头顶有月光朗照。那是一轮很年轻的月亮,又圆又亮,如同盘子一样大小,嵌在天上。

“时候不早了。”她说,“今晚谢谢你听我说这个荒诞的故事。”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画,是那张画着年轻闻鸣的画。她把那张画点着了。

在火光完全熄灭之前,她就走了。

后来我们都毕业了,我去了别的城市,再也没见过她。只是偶尔在开会的时候;在熬夜赶任务的时候;在一个月工资花完了,下个月工资还差几天发的时候,想起她,想起她那便利的能力。

又过了几年,我结婚了,有了一个女儿。生活就是这样过的,一日一日,一日又一日。我的女儿也长大了,开始上小学了。我还是会在肯德基排队,但已经不是在为我自己买了。我已经过了那个只要家里有烧鸡,就一定会有鸡腿吃的年纪了。

那天我在肯德基排队,偶然之间遇到她。我看到她的背影,甚至有点不敢相信,我尝试喊她的名字,起初她没有理我,队排到她,点完单之后,她才眨眨眼睛,仿佛大梦初醒。她还是老样子,没有变。

我和她坐在靠窗的座位叙旧。

其实也没有什么旧可以叙,不过是两个认识的人凑在一起怀念从前。

“好久不见!”我说。

“是啊,好久不见!”她点头。

“时间过得可真快,我上一次见到你好像就是昨天。”

“是真的。对我来说,跟你分别就是上周的事。”

“这些年,你还在跳跃时间?”

“对啊,越跳越快,我停不下来了。”

“你结婚了吗?”

“嗯。”

她跟我说起她的结婚对象,是相亲认识的人。她和他有了一个孩子,现在孩子也上小学了。

“他人怎么样?”

“还好吧。”

“你爱他吗?”

…………

她沉默了。

“也许吧……”迟疑了片刻,她含糊地说道,“相亲的时候他看起来还不错。毕竟我认识他不过才几天而已,还不太熟悉。”

“你是为孩子来买肯德基的吗?”

“不啊。”她笑了起来,她和我一样,都不再年轻了,我看见她眼角的笑纹延展,像分涌的大河,一下子流淌开了。

“我自己想吃。”

我看着她提着外卖袋走了,她的身姿挺拔,头发高高地扎成马尾。而我们这些庸俗的中年女人,已经开始把头发烫成栗色的波浪。

原来人的老竟是从内心开始,而非外表。

后来我又见过她一次,是在毕业五十周年的同学聚会上。

她坐在席上,低头剥一个橘子吃。

“好久不见!”我说。

“是啊,好久不见!”她回答。

时间过得可真快,时间过得可也真慢。

我们像一对经年未见的姐妹,聊起天来。在交谈里,我知道她有两个儿子,大的快要结婚了,小的刚刚大学毕业。她和丈夫清闲了,打算出去旅游。

幸福美满的一生。

“现在你不再跳跃时间了吧?”

“不!”她摇摇头,“跳得更多了。”

“为什么?”

她看向我,露出一双眼睛——微笑的眼睛、疲惫的眼睛、痛苦的眼睛。

那双眼睛一定直视过时光吧,所以才会显得那么沧桑。

她看着我,微笑着。

人如果活到一定年纪,泪就逐渐少起来。因为见过的事情越来越多,所以让心绪那样波动的事也就不大有了。

“我们一生中会经历很多很多高兴的事。每个人出生的时候都有一张储蓄卡,每一天都会有快乐分下来,就像发工资一样。可是我的卡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出了故障,我把钱一次性取出来了,而且不停地挥霍、挥霍、挥霍——能让我高兴的事我都经历过,我所能理解的,我所不能理解的,我都经历过了。”她和我说起她的工作,她的婚礼,她的孩子第一次叫妈妈,她陪着孩子参加数学竞赛,她作为优秀家长上台演讲……

“我也算是见过风雨的人了,只有高兴的事才会让我流泪啊。”她笑着说道,擦了擦眼角,“今天遇见你就是高兴的事,遇见他也是。”

她看了一眼坐在中央的闻鸣。

闻鸣今天也很高兴。他穿着一身正装,头发已经几乎完全白了,而笑容依旧澄澈。

“在我们这个年纪,回首望去,是否觉得自己度过了有意义的一生呢?”他笑着问道。

“他已经度过属于他的成功的一生了。”她轻声说道,我发觉她的腰腹堆了一些赘肉,两只乳房像水袋一样松松垮垮地挂在胸前,她肉眼可见地老了。

她接着说道:“而我好像依然是五十年前那个体育课留在教室里,不敢开口承认在等他回来的小女生。”

“小时候,我想做科学家,想做宇航员,想为这社会创造功业,想青史留名……我的面前摆了很多盒子,盒子里装着未知的未来。这些未来唾手可得,我毫不费力地跨过过程直达结果,然后我就看到了今天——我已经老了。”她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在别人看来,她与我们一同老去;在她看来,有些事情她却从未经历。她就像一只无脚的鸟儿,在这个对她来说缺少参与度的世界里一直飞呀飞呀……她已经无枝可依。

她今天穿了一身红色,就像火焰一样。然而却是终将枯萎的火焰。在她短暂而冗长的一生里,她不断地跳跃,打开一个又一个盒子,最终却不得不失望地承认,原来盒子里装着的也不过是乏味和荒凉。她的人生原来和其他所有的普通人的人生也并没有什么两样。

“你后悔吗?”

“也许是吧。我打算回到一切的起点,回到初三的那天晚上。”

“你有办法吗?”

“大概有吧。”她说,“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要试试。”

散场了。走在夜晚的林荫道上,满身都是月光。

我看着她同我们道别,缓慢地、蹒跚地走远了。像一朵肥大的,矮小的,行将熄灭的火焰。

月亮像纽扣,钉在天上。五十年前它还像圆盘,可慢慢地,它的周身散出一片发光的冰雾,月亮在融化。这五十年的漫长时光里,我们记忆中那个圆而大的月亮日益融化了,融化成这小小的一轮。月亮也老了。

或许不是月亮老了,是我老了,亦是她老了。

城里新开了一个农贸市场。下午开放,在其他菜市场上午没卖完的肉类蔬果都摆在这里卖。因为价格便宜,所以老年人来得多。久而久之,人们都叫这里“老年市场”。这天,我在“老年市场”遇见一个大学同学。

这是我们大学时的女班长,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正提着两篮子菜,腾不出手打招呼,她便扯着嗓子大声喊我的名字。

女班长肉眼可见地衰老了,佝偻着腰背。讨论起谁加了工资,谁养老待遇更好,滔滔不绝。而她从前是个文静的女生。

“你知道吗……”女班长又热络地说道,“我们那个同学——原来被冤枉撞了老人的那个,她前几天走了!”

“走了?”

“对啊……”她摇头叹气,“听说是有抑郁症,吞安眠药死了。”

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听说她失眠,每天去药店拿一片安眠药,可都不吃,就攒下来,攒了两个月,满满一大瓶子!”她咋舌道,“两个月,六十个晚上啊,抑郁症,还失眠,她是怎么熬下来的?”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她回到初三那年。

风扇在头顶“呼啦呼啦”打转,她坐在靠窗的座位,目光时不时瞟向楼底。

她暗恋的少年气喘吁吁地跑进教室,他把一直攥在手心的信封递到她手里。他的脸红彤彤的,湿发贴在脸上,略有些局促,她的脸通红。

越来越多的同学回教室来了,这些少男少女们的脸上亦都挂着心照不宣的笑意。

他们喧哗着,跳着,手里挥舞着课本,起着哄。

他们笑着喊道:

“在一起,在一起——”

“在一起。” ibrB+peweebqwybLMpKOIRbzmXKidaNllKLekhNJCSWy1IQItsAI2XQxlWiGZgS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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