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公元一二世纪的罗马史学家塔西佗所述,古日耳曼民族认为,将他们的神明囿禁于寺庙或任何建筑物的墙内都是对神明的不敬。人们最好是在户外,在美丽的小树林里,在林中的空地或是河流边祭拜它们——这些地方因神灵之故而充满了灵气。巴干达人对神社的观念也有某种相似之处。国王们的陵墓显然就是神社。不过还有别的神社,它们遍布于布干达王国的境内——例如瀑布或者奇石等等。游客们没有巴干达人的神灵观,不知道在这些场所该如何行止,对难解的部落传说也是一窍不通。对他们而言,一下子能明白的是,这些神社不仅颂扬了自然,更融入了自然。
这些天然神社中最壮观的一座便是位于穆科诺区的赛西布瓦瀑布,距坎帕拉不足三十英里。卡西姆王子后来告诉我,穆科诺以祭祀出名。我现在才明白,他的意思是活人祭祀。可我去那儿之前并不知情。如果当初知道的话,我就会对一切另眼相看了。
我们离开了坎帕拉,开上了去金贾的路。城郊结合部的开发一如既往,破坏了土地的本来面目,摧毁了原来的社区布局,到处都乱七八糟。在一处“商业中心”旁,我们拐弯驶离了大道,沿着一条红土路开了一段时间:从前的乌干达又回来了。绿色的灌木丛像道帷幕,以至于我们开到这些不起眼的道路尽头时,景象常常让人吓一跳。一块瀑布的指示牌先冒了出来,然后就在灌木丛中,一扇高高的铁门横亘在红土路中央。
几个年轻人坐在铁门上方的路堑旁,看上去懒洋洋的。其中一个是我们的导游,电话里曾经联系过。他立马开始工作,从路堑上滑落下来,介绍说这地方很有文化价值。听着挺像一回事,但他其实说不了几句英语,刚才那一句已经让他使出了浑身解数。
未见瀑布,先闻其声:在我们前方的豁口处,一条小溪,抑或一条河流,从我们左边迤逦而来,在一处岩石嶙峋的悬崖处跌落。峭壁约有一百英尺高。地上的豁口、湍急的水流、巨大的力量,都超乎想象。河水顺着岩壁淌落,扯成了许多分岔,然后溅入一汪潭中。潭水四周是一片盆地。由于躲开了奔腾而下的瀑布,又被那飞溅的水花滋润,盆地上长满了青草。每样东西都是碧绿碧绿的。河水现在已不再奔腾喧嚣,但仍然轻快活泼,沿潭子较幽静的一端溢出,从左往右流淌,蜿蜒曲折地经过一座低矮的山丘脚下,最后流出我们的视线。在宏伟的瀑布下,一条晾衣绳横在我们面前,上面晾着些男人的衣物,大概是这处神社护卫的吧。在远去的溪流上方,即我们右前方远处阳光灿烂的山坡上,可见几座小屋的圆锥形茅草屋顶,那也许就是护卫们的住处吧。
最神圣的地点位于瀑布的顶端。瀑布的神灵居住于此,还有个部落故事告诉你原因。那儿的水流将诅咒涤荡干净。你必须赤足前行,以显示对圣地的崇敬。此外,还需洗脸洗手九次。
瞧见那儿有一道浅绿色的尖栅栏,我还以为,那是为防止人们太靠近瀑布而设的呢。
很容易领会到人们如何始终陶醉于此间的美景。它的美早就为人所知,人们折服于它的崇高神圣也必定由来已久。可令人困惑的是,据说第一个来到此处并赞不绝口者,正是穆特萨一世的继承者姆万加国王,也正是他于一八八六年下令将基督教侍从们处以火刑。
姆万加还亲自植下一棵御树,至今仍被顶礼膜拜。穆特萨二世亦仿效先王植树于此,他却被奥伯特驱逐流亡,于一九六九年客死伦敦。
一座人行桥横跨潭水之上,通向一处岩石山坡。坡上立着几排桉树。导游说这些树是十年前种下的,现在的人却认为种错了(也许因为它们系外来树种),打算用纯本地的树种取而代之。最上面一排桉树已被砍倒,只留下小小的树桩。一条滑溜溜的小路呈之字形爬上岩坡,越过一些裸露在外的树根:那是些先于桉树的树种。
锯齿状小路的尽头便是这座正规宗教神社的第一部分。看上去很朴素,不过是一处低矮的洞穴,并不很深。里面有几个陶土罐子、几支长矛和两三个盛着供品的篮子。导游说,蛋是最标准的供奉。一条巨蟒住在这个小山洞里,时不时地出来吃蛋。可我怎么也看不出有蟒蛇进出洞穴的踪迹。
我们走在去小屋的路上,路上绿树成荫。那天早上没有巫师在场,也没人愿意带我们登上更高处。但凡有巫师在,自然就得破费。可我们只是游客,不想招惹什么巫师。我们没有关于瀑布神谕的问题;我觉得我们不应再冒失地打扰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座神社——或许只是其中的小屋——曾不止一次被基督徒焚毁过。他们声称拥有这处古老的场所,真出人意料。教会的一个长老已经来过,将此地的古老精灵一扫而空。但所谓铲除妖孽,就等于教会首先承认了它们的存在。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在那座横跨潭水的人行桥旁边竖着一块布告牌,宣布有法律依据,此处归国王基金会所有。
是该走的时候了。是付钱的时候了。我们应该付给导游报酬。他一路随同,又帮我爬上那条滑溜溜的小路,跨过桉树林旁裸露在外的树根。但是,当我们返回那扇铁门时,还需支付另外一笔费用,因为我们是从这儿进入的。如果对什么神谕提问,想必还得掏钱。世上之人算起账来总是毫不含糊。
日后卡西姆王子对我讲述了穆科诺地区的祭祀,尤其是赛西布瓦瀑布的活祭。
我曾问起那里的神社被焚毁是怎么回事。我认为,自从姆万加国王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去过那里之后,那里就成了一处圣地,似乎不该发生这样的怪事。
卡西姆王子说道:“神社被烧掉,是因为那儿的活人祭祀搞得太多了。三个月前,人们还刚刚发现了一具残缺不全的小孩子的遗骸。”
正如我所料,神也有许多张不同的面孔。
卡西姆王子代表乌干达社会力量的重要一派。他是布干达王室的王子,和国王们有亲戚关系。同时,王族血统,加上穆特萨一世的穆斯林信仰继承者的身份,使他成了乌干达的穆斯林领袖。
他说:“没错,外来的宗教接管了社会的支配权。他们使领袖们改变信仰,百姓们也就亦步亦趋。他们通过建立教育机构向年轻人灌输:非洲的神明众多,而且还索要动物和活人祭祀。我不是传统宗教的权威,并不了解传统宗教和伏都教 的渊源,不过我确知它们有着紧密的联系。从前,国王是传统宗教的领袖,但他后来放弃了,转而皈依了英国国教。人们如今把他视为英国国教在乌干达的教会首领。我个人的态度是,传统宗教的力量在于神话和迷信。由于我的教育背景,我曾被告知,它就是一堆谎言。我是在一神教的观念下长大的。阿拉伯人为了象牙和奴隶来到苏纳王的宫廷,据我们的历史记载,有个叫易卜拉欣·巴图塔的阿拉伯奴隶贩子斗胆反对苏纳王对臣民的暴行。他告诉国王,他不能如此残暴地对待他的属下,因为人死后还有来世,还有因果报应。国王大为震惊,因为他自己就是天神,死后尚有来世一说更令他痴迷不已。在苏纳王之前有一种信仰,说死亡便是了结,人只会进入灵魂世界。人们击碎国王的下巴,令他的鬼魂无能为力,于是他便遁入了虚无界。‘他把下巴给丢了’这句习语的本意是‘国王驾崩了。’ 那之后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一八八八到一八九四年间的宗教战争,将巴干达人的社会翻了个底朝天。”
我想了解一下王室奏乐的传统。斯皮克的书里有好多处讲到这个。
王子说道:“是啊,从早到晚都在奏乐。除了这个,王宫里还有什么乐子呢?日复一日,宫里是酒池肉林、寻欢作乐、醉生梦死啊。”
可是这么多的老传统都丢了不可惜吗?这些传统不是源远流长,使人们得以享受世俗的欢愉吗?
王子开始用巴干达王室的腔调说:“唉,可叹之事何其多也。一九六六年,国王流亡国外。那是一段道德沦丧、政治混乱的非常时期——现在当然还是如此。那时候,人们妄自尊大、目空一切,把长幼尊卑全给毁了。君主制是这儿的政体。国王是巴干达人尊严的源泉。当他被放逐后,整个政治体制都崩塌了。难以想象竟有如此怪事,国王和王宫也会遭到袭击。布干达本是个王国,国人有他们自己的语言。当人们跟你提起,在这个国家,尊严高于一切时,你会感到羞愧难当。”
“在这个没落的社会,你怎么活出尊严呢?”
“我背负着复兴王室的责任,任重而道远。为了我们的父辈和祖先,我们必须活出尊严。”
“你们还有什么过去的遗迹吗?”我想到了王宫。
“全没了。我们的遗产被洗劫一空、彻底摧毁了。”苏纳王的陵墓惨不忍睹,尚不包括别的毁坏。“我们必须有历史责任感。确切地说,它们是我们的宝贵财富。那真是座独一无二的建筑。即便大雨如注,那令人惊叹的茅草屋顶也不会有雨水渗漏。有不少传统手艺保留了下来,我们有的是人手。他们依旧坚守传统文化,并忠于国王。”
可当访谈接近尾声时,卡西姆王子又撂下一句话,似乎要重申他的悲观。他讲:“新的宗教让人变得无法无天。”这句话自然对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都适用。皈依二者之一,你便成了伟大的普世信仰的一分子。它们广为认可、组织严密,既有杰出的文献记录,又有著名的坚实建筑。你虽然有属于自己的小茅草屋,却很难经得起巨大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