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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老家:小废墟的乡间风景

吉米在纽约工作,是一名设计师和刻字艺术家。霍华德是他的助手。时不时会变得消沉的吉米某天对霍华德说:“霍华德,如果我不得不辞职,而你不能得到另一份工作,你将会做什么?”来自美国南方的霍华德说:“我会回老家看我妈妈。”

吉米被打动,跟吉米告诉我时的我一样:霍华德拥有某种我跟吉米都没有的东西,一小块他当作完全属于他的家来想念的土地。而且那是——我听说这个故事的好几个月后——我认为我应该在那里开始这本有关美国南方的书:在霍华德拥有的家的附近。

霍华德安排了这次拜访。吉米决定跟我们一起去。我们在复活节周末成行;时机纯属巧合。

天正下着雨,纽约已经连着下了两天的雨。

在拉瓜迪亚机场霍华德说:“我年轻时不喜欢这地方,因为传承。”

我以为他的意思是历史传承,继续存在的往事。但是从他那时说的其他事情中,我感觉他所指的仅仅是那是一个很少东西改变、很少事情发生的乡村之地。有时,我对霍华德的话有这种困惑;我太想在当中找到一些他并没有意指的含义。

霍华德身高六英尺,不过身材修长且行动轻盈。他当时二十八九岁或者三十出头。他非常有个性。他独自生活,并且他不愿意住在哈莱姆 (Harlem)。他是一名严肃的报纸和杂志读者,并且对外交事务特别感兴趣。他喜欢烹饪;通过周末的乒乓球运动来保持自己的体型。他很容易相处,不易发怒;我把这部分归因于他如此深信且仍旧靠近的家。

霍华德说:“你们明白南方怎样开始了吧。这里有很多黑人,在飞机上。”

大多数乘客是黑人,而且他们并不像非洲或者西印度群岛的人。他们差不多都很克制,从大城市回家过复活节。

我们在格林斯博罗降落。这是一个大机场;然后,仅仅几分钟的路程之外,作为这里颇具规模的证据,还有另外一个机场,几乎一样大。我们在那里下飞机。在等候区域里有军人。天气比纽约温暖;我换了件更轻便的外套。

很快我们就上了公路。

霍华德说:“看,山茱萸和松树。你在南方会见到很多。”

山茱萸是一种小乔木,现在正开着单瓣的白花。它并不是英国的山茱萸,在秋冬亮丽演出的亲水、红茎灌木或小乔木。在最清新的春绿色里,还有——霍华德为我指出它们——橡树和槭树。

土地是平坦的,像阿根廷的潘帕斯(pampas)或者委内瑞拉的拉诺斯 (llanos)。不过树木划分田野的边界,为事物提供了人类尺度。我们经过烟草库房,有点儿高、近似方形的波纹铁皮建筑物,过去烟草在这里加工。它们已经破败,波纹铁皮锈成深红色,树木风化成灰色。在绿色的映衬下,这种波纹铁皮锈成了可爱的颜色;那为这片土地增添了额外的美丽。

公路看上去跟美国其他地方的公路一样:路边有为汽车旅馆、餐馆和加油站准备的广告牌。

烟草依旧是一种作物。我们看见幼苗正在被机械化地种植:一个黑人在拖拉机上,两个人在后面的货车上,把根上带土的幼苗从有柄的穴播机栽下。全部作业以前是用手工完成的,霍华德说。他在学校假期里采摘烟草。绿叶上落下的树脂染黑了他的双手,而且很难被洗净。我从不知道这种来自绿叶的染黑树脂,不过很快就理解了。正是为了树脂和焦油,人们才会吸烤制烟叶。

我们在公路上开得很快,以至于在我为此做好准备之前,我们就已经在霍华德的区域里了。有一个小镇中心,一个附属于那个镇的小型富裕白人郊区,然后外面是黑人地区。差别是显而易见的。但是霍华德,现在靠近他的家,似乎已认领了白人地区和黑人地区。

他已经兴奋了整个早上,现在更加兴奋了。然后,进入另一个小镇,我们正在观察他还是一个男孩的时候就已熟悉的地方。他曾经割草,清理游泳池,并且擦洗一座房子的门廊,那就是鲍恩宅邸,仍旧或多或少拥有这个被称为鲍恩的小镇的人的宅邸。他也为其他房子里的人干相同的活儿。

一个现在已停用的绿色小木屋就在公路旁,曾经是他母亲的房子。他在那儿长大。他母亲现在住在另一所房子里;另一所房子——更大且更新——才是家。我们在公路上看见了它。那是一所混凝土砖房,距离公路有一段距离,在其他一些房子的后面:并不是在我想象中曾有过的树木围绕的老房子。我们没有停车,先去了汽车旅馆,在镇外。

汽车旅馆的主体建筑是一座木房。在沙地院子里,有几排附属的兵营式小屋在树下和灌木丛后面。一个黑人男孩正在用水管浇木房的门廊地板。他看起来有点儿羞怯——那天早上第一次我有种族约束感——他说办公室在里面。

没有明显的办公室。只有一个低顶的空房间,有两三排紧挨在一起的铺着红蓝相间格子桌布的小桌子。空调在很久以前已经被关掉,空气不流通,气味难闻。

霍华德大声叫喊,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短裤、系着黄色塑料围裙、拿着一把大菜刀的年轻白人从后面穿过两扇门走过来。他气色不好,大嘴张开着,动作也不协调。一小会儿之后,一个有着一张扭曲的脸的肥胖白人老妇穿过同样的两扇门走过来。我感觉我们错误地打扰了他们,老妇人和其实还是孩子的年轻人。

两间房?我们是要两间双人房还是两间单人房?

我不能理解老妇人的问题。但是随后,穿着短裤、系着黄色塑料围裙的男孩放下了他的刀,稍微向我们示意,我们就跟随他——他用有力的、笨拙的脚步行走——出了餐厅,到了松树下的沙地院子,接着进入院子一角的一个低矮建筑。那里的土地是潮湿的,男孩一个接一个打开房间门,里面散发出土地的湿气和密闭的陈腐气味,铺着污迹斑斑的廉价地毯。

然而,更好的判断在起作用。甚至在吉米和我跟着穿黄色围裙的沉默男孩看这些房间时,霍华德并没有跟随我们,他从汽车旅馆里的某个人(也许是有着扭曲的脸的老妇人)那里听说在邻近的小镇彼得斯有一个更加新式的汽车旅馆。(鲍恩、彼得斯:美国的地方,大大小小,常以人名命名;而这些地名的平常会让一些旅行线路读起来像是一个陆军班或是一支运动队的点名册。)

去彼得斯,接着,我们出发,穿过公路景观。彼得斯汽车旅馆总而言之是更大的事物,有若干两层楼红砖建筑。那里甚至还有广告为游泳池(尽管过滤器出了点故障,水池因水藻而变绿)宣传。

霍华德走上我们前面的台阶,穿过两扇门进入办公室,然后转向我,带着一点儿幽默感,并且神秘地说:“这是为你准备的东西。”

他的意思是办公室里的女士是印度人,不会弄错,来自印度的印度人,尽管她没有穿纱丽,尽管在她的声音和举止里有一种非印度式的自信。她的口音是美国的——对于我。只有一次使她露馅儿,当她以爽快、不客气的方式说诸如咖啡之类的东西“店内”不供应时,使得这个词跟“恶行”一词押韵。那是印度的;那有一种印度的味道。

后来我从霍华德那里听说,在过去六年左右的时间里,来自印度的印度人一直在美国南方从白人手里买下汽车旅馆。(而这或许解释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在佐治亚州西北部的一家汽车旅馆看到的大型霓虹灯广告牌,“美国人所有”。)

所以在那里,在对于霍华德是家的地方:白人,他们可能出自一部小说;而在不远处,来自世界另一边的人们,他们早已使自己成为美国人,根据他们对这个词会有的特别理解。

汽车旅馆女士的丈夫走进办公室。他也是印度人。他穿着一件浅黄褐色的短袖丝绒衬衫,带有一种得克萨斯口音——或许在我听来是那样。他妻子说过(而他正在证实)他曾经从事石油行业,在休斯敦,是一名石油工程师。六年前,他离开了石油和休斯敦;并且他认为(如他妻子更早之前所说,虽然承认北卡罗来纳州彼得斯是个非常安静的地方)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海蒂的房子,霍华德的新家,由海蒂用自己的双手分批建造而成。它距离公路有一段距离,在居住区其他房子的后面,并且有一条车道从公路上通向它。地点是精心挑选的。房子两边各有一个带台阶的前门廊,而在引自公路的车道尽头是一个门廊车库。房子后面是林地。

铺着松软地毯的客厅在欢迎我们到来。厨房在房间的一个角落,带有餐台。卧室和普通房间在从客厅延伸出去的一条中央走廊的两边。

海蒂是个高大但身材匀称的女人。她六十岁,皮肤依然很好,戴着眼镜。她弄出大量友好的响声来欢迎她认识的吉米;而霍华德扮演归家儿子的角色。他放松地坐在餐台面前的高脚凳上,双臂优雅地放着,一条腿交叠,一条腿伸直:在这所房子里,一个儿子,而现在再加上,我们的半个主人。有一扇通向门廊车库的门,旁边的墙上有家庭照片,包括霍华德穿着毕业礼服的一张。

我们享用了午餐:炸鱼、绿甘蓝菜、有着煮熟胡萝卜颜色的甘薯。我们四个就坐在前会客室用餐区的餐桌旁。

就在我们坐着的时候——我背对着前门,它通向两边有台阶的门廊——传来了大叫声。一队人马到达了:从奥古斯塔(Augusta)来的海蒂的姐姐,迪-安娜(依照我听到的名字),以及迪-安娜的丈夫和儿子。迪-安娜看上去不像海蒂。她比海蒂块头更大也更丰满,肤色更深(海蒂是棕色皮肤)。她更加活泼——有一点跟她的体形相符——不过她有更加敏锐的双眼:她不具有海蒂的宁静。

迪-安娜的儿子乍看上去好像穿着凌乱,不过随后我看出他的服装精心搭配过,绝对是为了展示:一件当代随意款式的石板蓝色外套,一件闪亮、有纹理的白衬衫,一条有补丁、标签外露的锥形裤,还有一双新鞋子(脚背部分的鞋面接近白色而显得很新)。复活节的宾客;精心装扮的节日。

他们聊了会儿最近的一场重大拳击比赛。他们全都喜欢获胜者。霍华德说他就像一位现代黑人,平和而有教养;另一个家伙高大强壮,但更鲁莽。

身着现代服装的年轻人问我在北卡罗来纳做什么。

当我告诉他时,他说:“哪种类型的书,历史的?”

而当我和霍华德解释时,迪-安娜皱着眉头说:“我希望你不会让我们沮丧。”

她儿子的认真现在似乎跟他的服装截然相反,他说:“我们有太多的往事。”他们对往事不感兴趣;他们对当下感兴趣。

我没想起问海蒂是否有工作。霍华德没有告诉我;那只是在我们到了这所房子之后,我推测她在一间便利店的咖啡座做兼职,那是由鲍恩家族的现任当家人所有。午餐后她带着我跟吉米去见他。她说他是一个好人。

这间便利店只是鲍恩先生的产权之一。我们去他的家具工厂见他。他说他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鲍恩家族的人。他只是跟这个家族通婚,而人们把他看作一位鲍恩,他也渐渐接受了这个名字。鲍恩镇里,关于这个名字的第一次记录是在《独立宣言》前的几年,不过在那时,镇的名字是劳伦斯(这暗示在独立战争期间或之后的某种剥夺)。

然而,历史并非鲍恩先生想要谈论的内容。他是一个六十出头的大个子,想让吉米和我去看他做的家具;他想要谈谈鲍恩家的生意;他想让我们知道这个小镇是一个进步的地方,尽管它只有数千居民,在当地银行却有着好几百万存款。他彻彻底底是一个鲍恩人。在给出所有这些数字时,他带着吉米和我绕着家具厂闲逛,给我们看他或他的机器用木板做的物件,海蒂站在旁边,穿着全套牛仔裙,姿态中有某种霍华德式的优雅。

鲍恩——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地名直到霍华德告诉了我。而现在它无处不在,附着在每一种当地行业上,农场设备和农业物资店、杂货店、录像出租店、加油站、家具店、便利店。

他是一个好人,海蒂又说了一遍,在我们离开鲍恩先生和家具厂之后。当初她想要五千美元用于建造房子时,去找过他。他当天就告诉银行,安排了一次贷款,而银行需要的所有担保只是海蒂的汽车和其他一些小东西。并且,鲍恩先生是个有宗教信仰的人,海蒂说。他曾提供土地给黑人墓地。她在那里有一块家庭基址,有雕刻好的墓碑。

我们开车穿过郊区林地到达墓地。几乎开到了墓碑上。海蒂想让我们看到它们,但她不鼓励我们下车。我们就待在汽车里看了一会儿。那是一块小墓地,没有用栅栏或任何类型的树分隔开。现在正逢春天,万物生长,那就像林地的一部分。

其中一块墓碑是属于海蒂父亲的。当我们回到房子里时,她给我们讲了一些有关他的事情。他是个聪明人;因为他房子里总会有很多食物。他在一个农场上为一位白人工作——我开始理解,对于海蒂来说,以她的方式去定义人是多么有必要。那个白人对农场没有任何兴趣。海蒂的父亲为他打理一切:农产品销售以及所有事情。现在,海蒂的父亲在那里居住和死去的农舍已经破败不堪。它仍旧归白人家庭所有,不过他们不打算出售;他们想为了记忆而保留它。

海蒂的这位父亲从哪里来?他死于一九六一年。他也许出生在一九〇〇年前后?一八九四年,霍华德说。那是在黑人公墓里墓碑上的年份,在鲍恩先生所给的土地上。而父亲的故事是模糊的。他曾经是孤儿:他从难以相处的叔叔那里逃走,并在铁路沿线找了份工作,然后到达这里,为史密斯先生,一个白人,做佃农,最后成功,成为这个地区最先拥有汽车的黑人之一。获悉更多有关这位父亲的情况是不可能了,哪怕是把时间推回更远的地方。在此之上就是一片茫然,还有海蒂的姐姐、姐姐的儿子以及或许所有黑人都曾有的太多太多的阴暗。

后来,在小睡一会儿之后——吉米在海蒂房子的卧室中的一间,我在另一间——我们喝茶,然后出去开车兜风。海蒂对这片土地了如指掌;她知道谁拥有什么。在我们开车时,她好像开始了唱诵。

“黑人在那里,黑人在那里,白人在那里。黑人,黑人,白人,黑人。这边全是黑人,这边全是白人。白人,白人,黑人,白人。”

有时候她说:“黑人曾经拥有这片土地。”她不喜欢这个说法——黑人失去了土地是因为他们曾经懒散或是由于家庭争端。但是黑人和白人出现在这里,彼此之间近距离地生活,并且海蒂自己也没有什么种族怨言。白人对她一直很好,她说。但是随后她又说,那或许只是因为她喜欢与人相处。

那是一片小废墟的乡间风景。房子、农舍和烟草库房被随意弃之不顾。每一个的破败不堪都是独立的,而它们在午后的光线下很美。一些农舍有着非常宽阔的屋檐,低垂下去,曾经提供遮蔽的波纹铁现在像一个过于沉重的物体,铁皮中间下垂,在一些地方成扇形散开。

我们去看这所房子,现在被废弃了,海蒂父亲在为史密斯先生做佃农时曾在那里住过。灌木丛正对着敞开的房子向上生长。山胡桃树,仍旧差不多是光秃秃的,现在只有几片叶子,高过了房子和烟草库房。颜色是灰色(树干和风化的树木)、红色(生锈的波纹铁)、绿色和芦苇的麦秆金色。当我们站在那里时,海蒂告诉了我们她父亲在那所房子里的死;事情的经过对她仍旧历历在目。

另一所房子,甚至更加美丽,是海蒂和她丈夫住了十年的地方。那是一间农舍,有大片的绿色田野,每一侧都有森林树木绵延一段距离。

对霍华德来说,家不只是他母亲的房子,那现在被关闭的绿色小屋,或者她已经搬入的混凝土砖新房子。家就是我们所看到的东西。而我们只看到一部分:所有在几英里之内、这些乡间道路周围的都是与霍华德家族的不同成员有关系的房子和田地。那是一段比我曾想象的要更丰富和更复杂的往事;在自然上也更加美丽。我被带去看的房子比很多在特立尼达或英国的人住过的房子可能都要大。

不过,依然,在往事中有黑暗降临的那个瞬间,历史的黑暗,哪怕在这里,在作为家的地方。

我们去海鲜烧烤吃晚饭,事实上那里也是唯一可能的地方。那是一家路边客栈,一个光线昏暗的大房间,有一台沉默的自动点唱机和几个精心打扮的白人家庭小组。不供应啤酒。于是我们点了冰茶,霍华德说这是非常南方的东西。它就像糖浆,无疑是女侍应生的味道,白皙、年轻和友好。她们中的一个非常年轻,或许十二岁左右,很高兴被打扮得像一个女侍应生,在假日周末帮帮姐姐或是父母的忙,供应点好吃的东西。

我问海蒂她需要什么给她自己和她的家庭。她的回答奇特而感人。对于家庭,她说,她希望她儿子中的一个能够把酒瘾戒掉。这很奇怪,因为那是一种缅怀:她谈及的儿子已经死了。

对她自己,她说她愿意再婚,如果还有可能的话。她不想为了结婚而结婚。她已经上了年纪——她知道——但那也是为什么她愿意再婚。她已经度过太多独处的时间;她想要有人陪伴。霍华德理解这一点。不过他和海蒂都认为对她来说要找到合适的人并不容易。

海蒂说:“男人在这里很稀缺。这里只有非常少的男人。去教堂数一数男人。好的都走了。留着的都不怎么样。私下里,也许有一两个好的,不过……”

然而,过去又怎么样呢?那是一种还过得去的生活吗?她说她对过去没有遗憾。对她来说,事物没有变得更好吗?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事物没有变得更好吗?

她说:“我几乎没有想过,哪怕是有关我自己的过去。”

而霍华德说:“我已不记得过去。”

这些话很像海蒂姐姐在午餐时所说的。

不过接着海蒂说:“我不喜欢烟草。在一排的末端,那气味会使我感到恶心。在我刚结婚时,我们会一早起床,那时露珠还在烟叶上,也没有气味。即使现在,烟草也让我感到恶心。年轻时,在烟草田地里,两小时之后我就会流泪。那是我跟着父亲一起干活的时候。”

而在那背后是不堪回首的往事。

星期六,海蒂曾带着早晨五点的复活节晨拜的节日兴奋与我们聊天。她说过她可能会去那儿。不过当吉米和我早晨在彼得斯印度人汽车旅馆退房,到她家用早餐时,发现她还在那儿。前一天下午开车四处兜风已经使她筋疲力尽,她不能去做晨拜了。她现在想她会去参加十一点的仪式。

吉米和我想着我们会在十一点半去听唱诗,至少是布道的开头,海蒂说布道会在十二点开始。问题是吉米的服装。在纽约霍华德说过,鲍恩是个非常乡村的地方,对于我们或许会做的无论什么事情,休闲服和运动鞋都是足够的。吉米有的唯一适合在这种温暖天气穿的衣服是香蕉共和国 (Banana Republic)牌旅行装。海蒂说那也没关系;不过她会在一个特定时刻在教堂里起身并请求会众对他着装的宽恕。

在海蒂客厅里的电视机上,有持续不断的宗教兴奋点,来自黑人教堂和白人教堂的仪式,牧师和唱诗班总是穿着时髦,每一个教堂都有它自己颜色的牧师长袍,几乎是它自己的制服。

一个传道者,带着一种严肃而虚张声势的举止,突然停下手上的事情,对一本关于《圣经》和来世的新书吹捧了一番。这本书回答了人们提出的问题,他说。“我们在天堂会快乐吗?”在我可以完整品味那种“快乐”——饮酒作乐、圣诞快乐、老国王科尔是个快乐的老灵魂 ——之前,这本书回答的其他问题就被说了出来:“天堂里会有进步吗?”这个美国的天堂明显是美国本土的复制品,有黑人和白人,有北方和南方,还有共和党与民主党。

海蒂穿着牛仔裙进了她的房间,出来时穿上了为教堂准备的一件令人无法抗拒的亮粉色长裙;然后她戴上了她的深蓝色平顶帽。帽子,还有她的眼镜,令她看起来像一个行政官。

她开车去教堂。霍华德听任自己驾驶执照失效;他不能开车带海蒂然后回来接我们。我们步行。教堂大约一英里远。吉米穿着他的香蕉共和国牌服装。霍华德身着休闲装,脚穿运动鞋;他不打算参加仪式。他说他不喜欢去教堂;那是他曾是个孩子时不得不做了太多次的事情。

路很宽,一次能过一两辆车。草地上满是紫色的春日小花;不时,出乎意料地,有黑色的沼泽(让人想到原始的土地,在定居者到来之前,还有定居者肯定会感受到的孤寂)。

我们走过亚历山大先生的房子。他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黑人,为礼拜日而穿着正式,有外套、领带和帽子;他在他房子一侧的一块空地上练习推杆进球,或者至少举着球杆。他的小房子前面的区域被塞满了装饰性的花园雕塑以及任何可以作为装饰放在院子里的物件。他说他祖父开始了这种收藏,然后借着对时间水银般的感觉,他说:“两百年。”有些是来自西印度群岛的牙买加,亚历山大先生把它发音为“吉-买加”。

我们继续走,霍华德说:“你们能看出来他是个怪人。不仅是因为高尔夫球杆,还因为他不做礼拜。”

一辆汽车停在我们旁边的道路上。里面有三个白人——眼下在他们周围是非常显而易见的人的种族和肤色。他们想知道乡村俱乐部的高尔夫课程在哪里上。霍华德说帮不了他们,他自己也是个访客。然后他们开走了。

教堂小且整洁,红砖墙,白色尖顶,还有它搁在纤细木头柱子上的柱廊三角楣饰。在教堂一侧的院子里有很多汽车。我说汽车使得这个镇看起来富有。霍华德说每个人都有一辆,汽车没有任何意义。

当我们沿着台阶走上柱廊时,霍华德说:“他们在唱诗。”他不跟我们一起进去。他说——现在非常孩子气,很像得到许可的小孩——他会在外面等着。

一位身材苗条、棕色肤色的年轻女子在门口迎接吉米和我,并告诉我们仪式的顺序。我们坐在后排。我想起海蒂说过的话:“去教堂。数一数男人。”男人比女人少。一些孩子在后排,跟着他们的母亲。而每个人,正如海蒂所透露的,都穿着最好的礼拜日服装。

教堂里面跟它外面一样简单和整洁,有相当新的浅色硬木靠背长椅和一条浅褐色地毯。在大厅一端的高台上是唱诗班,两边各有一位钢琴师。唱诗班的男人们站在后排,身着套装;女人和姑娘们在前三排,穿着金色礼服。这很像我们在海蒂客厅里的电视上所看到的场景的一个小型本地版本。

在唱诗班后面,在这些穿着金色礼服的姑娘们和深色套装的男人们后面,是一幅怪异的透明的基督受洗的大型油画:水是蓝色的,河岸是绿色的。基督和施洗者的白色是一个意外。(同样的意外是,前一天晚上,在一位退休黑人老教师家里,耶稣基督的画像是一个有胡须的人物,看上去就像是《小巨人》里的卡斯特 将军。)不过也许这种意外或不协调只在我的眼里,耶稣的白色至多就像印度教万神殿里众神的蓝色,或者日本文化里第一个佛教传教士达摩的印度特质,是一种象征元素。

唱诗结束了。那是给“拜访者的报到、宣告和赞赏”的时间。宣告此事的一个穿着深色套装身材矮小的黑人——不是牧师——用一种特别的方式说最后一个词 ,把这个词拆散成音节,然后,似乎要从这个词里榨取最后一点儿滋味,在最后的音节上给出一个有力的重读,说了像“vee-zee-TORRS”的某种东西。

他说完便等着宣告。一个男人起身说他来自费城,回来看他家里的某个人。然后海蒂站起来,戴着她的蓝色平顶帽,穿着粉色裙子。她看着我们,然后向穿着深色套装的男人致辞。我们是她儿子的朋友,她说。他在外面某个地方。她解释了吉米没有领带和外套的原因,并为此请求宽恕。

我们随后站起来,我第一个,吉米跟着我,也像来自费城的男人曾做的那样,宣告我们自己。前几排里的一个肤色白皙的女人转过身来对我们说她也从纽约来,她作为来自纽约的人欢迎我们。那就像一次粘合,我认为。之后,在穿着深色套装的男人说起兄弟姐妹时,这些词似乎有一个多于形式的意义。

用于募捐的铜盆在座位上来来回回地传递。(上周募捐的数字,略高于三百五十美元,按照仪式顺序被公布。)牧师,一个有着清晰、斯文嗓音的年轻人,请求我们冥想复活节的奇迹。为了帮助我们,他召来唱诗班。

唱诗班的领唱,一个大个子女人,调整了麦克风。在这个微妙的小动作之后,激情涌现。圣歌是《我怎么样?》。有来自唱诗班的拍手,还有摇摆。一个穿着棕色套装的男人在会众中站起来,也跟着拍手和歌唱。一个穿白衣戴白帽的女人起身歌唱。于是我开始感受到宗教集会的愉悦:兄弟会、联合、礼节、仪式、衣服、音乐的愉悦,所有这些结合在一起,创造出一种忘我的可能性。

正是仪式——由来自那么多种源头的黑人形成——那才是意外;还有社区的概念。

在穿着深色套装的黑人讲话之后,另一个穿套装的人起身对会众讲话:“这是伟大的一天,”新的演讲者说,“这是主起身的日子。他为每一个人而起身。”会众中持续传来克制的“阿门!”的口号。演讲者说:“很多比我们境况更好的人没有这种特权。”

最后,那位穿着有两个红十字的优雅长袍的斯文年轻牧师讲话:“耶稣曾经祈祷。我们必须祈祷。耶稣曾经呼喊。我们必须呼喊……神曾对我们如此仁慈。他已经给我们第二次机会。”

磨难与泪水,幸运与悲伤。这些是这种宗教、这种粘合、这种抚慰联合——联合意外的、感人的想法给我——的主旨。而且,正如在穆斯林国家里一样,我理解一个传教士可能拥有的力量。

就像后来霍华德所说,在他、吉米和我一起走回去的路上,“一切都会发生在教堂里”。

用霍华德在出去的路上曾用的词,我们遇到了另一个当地怪人:黑人社区里的酒鬼。我们离这个男人的家还有段路时,霍华德发现他正从一扇窗户往外看。霍华德说:“向下看。不要跟他说话。不要看见他。”那是霍华德在这里也在纽约所学到的避免麻烦的方法之一,避免“目光接触”,他说,那样会激怒抢劫者、乞讨者、种族狂热分子、疯子和酒鬼。

嗜酒的男人定格在他的窗户里,注视着我们走向他的房子。当我们经过房子时,我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一眼。他穿着内衣站在窗前,隔绝在自己的房子里,两眼通红,精神与心灵似乎都非常遥远。

我告诉霍华德,那天早上我得知一个有其自身严格规则的黑人社区的概念,感到有些意外。

他说:“这个社区,或是你所看见的,将会在二十年或二十五年里消失。”种族隔离曾保留黑人社区。但是现在,黑人和白人,尤其是更年轻的一代,正在一起做更多的事情。这强调了前一天海蒂(为儿子伤心)曾说的有关黑人和白人男孩现在“一起喝酒”的内容。而我不确定霍华德和海蒂是否完全喜欢这种新融合及其预示的内容。我认为,没有社区,海蒂不会像现在这般平静安详。

在海蒂从教堂回来吃午餐时,我们聊了一会儿黑人地位的问题,没有触及前一天的主题。

黑人曾度过一段艰难的时光。现在,当事情本应该对他们更容易的时候,这个国家里有了新的种族元素:墨西哥人、古巴人和其他外国人。墨西哥人很快就会在这个国家的政治上有势力。亚洲人不再仅仅是购买汽车旅馆,也会进入其他的商业门类;他们来到这里只有几年时间。在不远的一家医院里,海蒂说,只有两名美国医生。

很快,霍华德和海蒂就开始相互提醒事物正在转变的方式。在过去,卡车会过来把采摘水果的黑人带走。现在卡车不来了:墨西哥人从事水果采摘。霍华德说,黑人使自己无声无息地从迈阿密退出。黑人不想要酒店的工作,认为那些工作有失身份。于是,古巴人接手了那些工作,黑人被再度禁止进入那里。以类似的方式,黑人允许了古巴人控制这座城市。西班牙语现在是迈阿密的语言。

后来,当我们返回机场的时候,我们看到一群白人会众从鲍恩的另一个浸礼会教堂出来。那离我们去过的那个黑人教堂并不远。只是在那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看到的是一个种族隔离的小镇,有旧的种族隔离制度。

当我们驱车经过乡间时,海蒂的唱诵赋予她的言语一个更加完整的含义:“这边全是白人,那边全是黑人。黑人,黑人,白人,黑人。黑人,白人。”

以她自己的方式洞察这片熟悉的土地——在那里我看到的只是春天的色彩,路边的紫花,酸腐的杂草,松树、山茱萸、橡树和槭树,还有被废弃的农舍和烟草库房的灰色、绿色和深红色。现在返回机场,我更清楚地看到了往事,更清楚地明白了前一天的所见所闻。

我开始理解,离开家去纽约的霍华德,是如何把自己与往事和哈莱姆的愤怒分隔开的。

我问他为什么不住在哈莱姆。

“我的节奏不一样,而他们很在意这点。节奏?那就像你的能量级别。我该怎么说呢?我并不愤怒。哈莱姆的大多数人是愤怒的。”还在尝试进一步解释自己的他说,“我不一样。我在高中里就感觉到了这点。你的所思所想令你不一样。我一直感觉不一样。这让我相信我出生在了错误的城镇。像很多人那样。”

两天之后,在纽约(就在我开始真正的南方之旅前),我又跟霍华德聊了一次,确保我对某些事情理解正确。

对于亚洲人、古巴人和墨西哥人的存在,霍华德说:“一想到那个问题,我就变得非常亲美。”把亲美的态度延伸到外交事务上,是他的特殊兴趣。于是,从鲍恩的一个南方黑人小社区起步,霍华德已经成为一个保守派。他说:“我认为,出身南方浸礼派的背景,就是成为一名保守派的基础。”

我问起从教堂走回来时他说过的有关黑人社区的话。他说这个社区将在二十年到二十五年内消失。他的态度看似中立。是真正的中立吗?

他并没有承认。他说社区里的个体性更强,不过好处会从这个变化中出现。就像完成一次神秘的飞跃,他说:“变化如同死亡。好的事物可以由此产生。就像南北战争,在整个生活方式终结的时候。”

所以最后,事实证明了他早前的评论,有关他家乡的传承,不得不跟历史有关系,正如我一开始想的那样。我已经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因为这些话在当时看来寓意着千篇一律与枯燥无味:一样的建筑,孑立在田野里的废墟,小镇生活的沉闷无聊。他的本意也是如此,不过他还意指继续存在的过去。好像与我交谈的一个陌生人,他不得不找到一种方式谈论不堪回首的往事。 DqkYpsoGCKhb17rfqKv/ILvU4aDRCvnEjJnW4hkn5tvZvRE61sNKvHKtm1UApd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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