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后的某日,凌晨两点,陈静安坐在嘉里中心楼下的花坛旁边,望着对面BLOCKER品牌所在的大楼发呆。新买的名牌包被随意地放在一旁,充满电的笔记本电脑躺在里面,无声地陪伴着落寞的陈静安。
她的眼泪已经被风吹干,眼圈红红的,模糊得看着眼前的一切。
不远处的高楼大厦的霓虹灯已经关了,近处弄堂里老式的住宅均已归于平静。出租车偶尔从陈静安的面前一闪而过,树枝斑驳的影子在柏油马路上缠住一条条裂痕。
“怎么坐在这里?夜深了,小心着凉。”柯颉将自己的外套披到了陈静安的身上。两分钟前,原本在会议室开会,却无意中通过落地窗看到女友的柯颉匆匆下楼,赶来了她的身边。
“柯颉,你是哆啦A梦吗?怎么我一想到你,你就出现了。”陈静安难得说些撒娇的话。
柯颉皱了皱眉,抬头看了一眼还亮着的办公楼。在某个会议室里,还有将近十个员工在等他一起开会。他们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星巴克的浓缩咖啡,因为长期熬夜,心脏仿佛在身体里乱窜,短暂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后,又爬起来共同“头脑风暴”。柯颉自己也是今天凌晨刚从纽约飞回上海,回家洗了一把脸后,换了身衣服直接回了公司。
陈静安察觉到柯颉脸上微弱的神情变化,缓缓站了起来,轻轻地拥抱了一下他:“Don't let my worries trouble you,你忙吧,我回去了。”
柯颉看着陈静安的背影,原本想挽住陈静安的手,想问问陈静安到底发生了什么,想说自己也一天没吃饭了,不如一起吃个夜宵吧,想抱着陈静安说“没关系的,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告诉我”。可是,最终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什么也没有说。那段不过步行十五分钟的回家的路,柯颉都没有时间陪着陈静安走完。
陈静安的步伐最终在家门口停下,她如往常一样,蹑手蹑脚地洗漱完毕后,缩在了房间的床上。陈静安望着天花板,小狗冬至在床边的狗窝里睡得正香。她滑动着手机屏幕,看着墙壁上指向凌晨三点的时钟,思考着这个时间点还有谁没睡。
唐蜜的金毛狗陀思妥列夫斯泰耶夫斯基被她那个不争气的同父异母的弟弟,恶意将狗关在了笼子里,点燃了一大串鞭炮。唐蜜的爸爸唐利刚听闻后,火速带着狗去往了宠物医院,幸亏救治得及时,狗才没有大碍。唐蜜为此发了好大一顿脾气,要不是唐利刚和那小子的三流女明星妈妈拼命护着,唐蜜把那个混小子暴打一顿扔在大街上都不无可能。这两天,唐蜜因为放心不下陀思妥列夫斯泰耶夫斯基,都不眠不休地在宠物医院陪护。陈静安想了想,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再打扰唐蜜比较好。
陈静安又想到了吴宝善。同在厉军手下,又每天一起工作,她应该是最能体会自己感受的人。可是,吴宝善和她提过,她下周才搬去和男友同居。现在的她,住在一个五人合租的小房子里。房租一千六,意味着她必须和一个女生共睡一张床。这段时间,吴宝善隔壁房间的室友频繁带男人回家,严重影响了吴宝善的生活。吴宝善十分愁苦,不知道怎么办。她的室友还常常不询问就直接使用吴宝善的厨具。陈静安不能想象在那样的环境里,吴宝善要怎么处理工作信息,自己又凭什么要求她大半夜爬起来,听自己工作上的糟心事呢?何况,就算她们再怎么亲近,始终都是有着同事的关系。为了避免坏事传千里,陈静安的手指从吴宝善的微信头像上划了过去。
柯颉……算了。
20世纪90年代初,《东京爱情故事》中,女主角高声大喊“不管前路多么坎坷,我都会奋不顾身奔向你”。可是,在陈静安的眼中,恋爱脑非常不可取。曾经,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今天,不给自己和对方自由的生活方式都是在耍流氓。陈静安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这种95后女性标榜的自身独立的恋爱关系,被陈静安推崇,又反过来束缚着陈静安。
陈静安觉得有些可笑。在上海这座大都市里,一个个光鲜亮丽的职业女性表面上岁月静好,可是,背地里只怕都经历过无数次悄无声息的崩溃与重建。原生家庭带来的烦恼、不顺心的工作、糟糕的租房生活、无法依靠的爱情……到头来,生活成了乱七八糟的线球,找不到开解的办法。
那个叫做deadline的吃人妖怪和KPI的混球追着陈静安跑了太久。在高度竞争的环境里,陈静安不敢犯一丝一毫的错误,更不能人前示弱,哭得梨花带雨。所有的脆弱都被淹没在层出不穷的工作与高速更替的考核之下。她想到Linda在微博里,回忆过往的那段长文字:
“我精心策划,小心布局,以确保在怀孕的时期依然可以带领我的下属们扛过双十一。生下孩子后,我每天带着笔记本电脑去吸奶室,同时训练自己每天只用吸一次奶。这当然不符合医生说的每三小时吸奶一次的建议。因此,我涨乳的胸部会像石头一样硬,疼痛感伴随了我小半年。在五百强企业里求生存,就一定要跟上它的脚步。如同画一个同心圆,越处于外围,就越有可能被淘汰掉。那一个夏天,不是像童话一样铺满黄砖路,我被扣了很多职场的屎盆子,很多次回到家里,我都会憋到靠着门痛哭,然后提醒自己‘闭嘴’。
我反复提醒自己,这家公司聚集了最聪明的头脑,盛产雄心与强人,女性拥有财富与权力的故事屡屡发生。在这里,女人们信奉经济独立、理性、自省,且有着强大的自我驱动力,换来的是体面的薪水,以及大公司光环下的资源与尊重。我是其中的一员,别人可以做到的,我当然也可以做到。
可是,中年女人的生活就像湖面的鸭子,表面优雅,水底下在使劲扒拉。
有一个计算公式是,年龄除以成绩,值越低则潜力越低。努力工作之后,受到你恩惠的人并不会感激你。他们会嫌弃你,赚那么一点钱,忙得跟狗一样。家里的小孩还是没有照顾好,就好像我做什么事情都算不上称职。
每次崩溃,都仿佛被工作和家庭逼到角落里,四面楚歌,前面是一堵黑墙。头天晚上加班到一两点,早上还是得7点起床,给孩子做早餐送去学校。困得要死,等红灯的时候不知不觉打了个盹儿,被后面车的喇叭嘀醒。来不及化妆,这个红灯画个眉毛,下个红灯遮一下黑眼圈。不喘气忙完一天的工作,到家还要辅导孩子学习。我跟自己说,就算狠心地对待自己,把后脚跟削出血,只要能穿上梦想中的水晶鞋,就一切都值得。
平均每天工作16个小时以上,中间还有不定期的通宵后,我见到了那个女孩子,她才二十出头。花一样的年纪啊,我曾经也有这个年纪。
我站起身,抬头挺胸地迎面走去,用力地拉住我为他生过孩子的男人,离开前,还扭头朝着身后冷冷地望了一眼。之后的三天时间里,我打包了所有的行李,带着离婚证与辞职信,离开了上海。
放弃太多了,我太累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的时候,我想,我不是什么劳什子Linda,我是宋暖暖。妈妈说我出生在一个冬日的暖阳天。小时候,我摔跤了就会趴在地上哇哇大哭,直到有人抱着我叫我‘宝贝’,我才愿意爬起来。我只是想嫁给心爱的男人,组建一个美好的家庭。我只是想要下班的时候,某个房子里有人在等我。我只是想要别人看起来都觉得美好的幸福,我只是不想再一个人自己吃饭,这一切,很过分吗?是我不配吗?产后疑云、孕吐、家务……年复一年,而他,却不是因为爱我,才和我结婚的。
我对他与他的家人来说,也许,只是一直会下金蛋的母鸡。如果不是我给了他离婚协议书,他也许已经忘记我们是夫妻。
回到家乡后,我终于有时间做了乳腺纤维瘤手术。这个陪伴了我快两年的疾病,总算是结束了。做完手术的第5天,刀口还没长好,我开着车经过一段颠簸的路,车晃一下,伤口就跟着震一下。我的两只手把着方向盘空不出来,便让左胳膊用力,把胸部夹住,防止伤口因为震动裂开。这种疼痛感太钻心,却令我清醒。
太好了。我和自己说,‘宋暖暖,你终于不是Linda了’。”
辞职吗?这个念头来回在陈静安的脑子里晃了一个多小时,等天边逐渐泛了白,手机闹钟准时在早上五点响起时,陈静安还是没能下定决心。陈静安坐起身来,抱着双膝,头歪靠着墙壁。
数十个小时前,发生在小会议室里的画面,反复在陈静安眼前涌现。
“Ann,你来一趟。”厉军居然主动来到陈静安的面前喊她。要知道,以往厉军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屑于把时间花在自己下属身上的。
原本在工位上埋头办公的陈静安应一声:“麻烦稍等,我处理完这封邮件马上来。”
陈静安说完,再回过头时,已经看不到厉军的身影。
待陈静安处理好工作,来到小会议室时,惊讶地发现除了厉军之外,还有另外三位不太面熟的同事。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陈静安解释道。
一反之前的例行公事般的“鼓励”,今天的厉军显得格外憨厚与热情。厉军约莫三十七岁,人到中间,啤酒肚令他更容易拉近与其他人之间的距离。他穿着简单又随意的灰色外套,笑容满面地将桌上的一杯热咖啡,推到了陈静安的面前。
“Ann,你来公司,多久了?”厉军是北方人,声音很是粗犷,此时却压低了声音,尽可能显得温和。
“再过一个多月,就两年了。”陈静安回答着,刚想找个椅子坐下,被厉军阻止。
“没事,Ann,我知道你忙。叫你来,只是想问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厉军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陈静安不免有些茫然。
“想什么?”陈静安看着厉军,又看了看另外三位面无表情的同事,不解地问:“你们是要问我什么?想让我说什么呢?”
“哎。”厉军居然叹了一口气:“Ann,你怎么会这样呢?我真的对你很失望啊。”
陈静安大惊:“什么?”
“算了,你出去吧。”厉军下了逐客令。
陈静安还想解释些什么,对上小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她只好退了出去。
一头雾水的陈静安回到工位后不久,便收到了梁明希的助理代梁明希发来的“KAKO品牌市场部全体快速会议邀请”。
吴宝善从一大堆工作中挣脱出来,询问眼神仍然有些呆滞的陈静安:“Ann,走吧。”
“是什么事情?怎么这么突然。”陈静安感叹了一句。
Krystal娇滴滴地补了个口红:“管他呢,反正趁这个时间偷个懒也好呀。哦对,Ann,今天是周五,所以我开完这个会议就要撤退,你记得给我打掩护哦,爱你!”
陈静安笑着点头:“好。”
到了大会议室里,KAKO品牌市场部的全体人员陆陆续续都到了。Krystal百无聊赖地拿着镜子研究自己新冒出来的一颗痘痘。吴宝善则注意到陈静安的心不在焉:“Ann,你还好吗?”
“我没事。Bonnie,你看到厉军了吗?”陈静安四处张望,都没有看到厉军的身影。
“没有。”吴宝善摇了摇头:“可能有什么事情耽误了吧。真是奇怪,以往这种有Hailie出席的会议,厉军都是第一个到达的。”
陈静安不再说话,内心萌生一种不好的预感,却又说不出是何来由。
梁明希姗姗来迟,厉军跟在她的身后,一脸春风得意。
“大家好,不好意思,在周五的傍晚,占用大家5分钟,快速向大家宣布一个消息。”梁明希总是给人沉静之感,她站在众人面前,说话慢条斯理,语气很轻。在这种平静背后,陈静安感受到梁明希强大的自控力,甚至有一种带着智慧的隐忍。
“厉军,现任PRETTY集团中国公司KAKO品牌市场部经理,将从下周一开始,担任SAMUL品牌的市场总监。让我们恭喜厉军。”
梁明希话音落下,陈静安看到厉军那堆满横肉的脸上溢出令人反胃的笑容。在场的所有人一齐鼓掌,向厉军送上祝福与恭喜的话语。陈静安静静地站着,看着自己曾以为是“伯乐”的领导,自嘲地笑了。
就是今天早晨,SAMUL品牌市场部的同事还来找陈静安打听厉军是否会跨品牌升职的事情。陈静安不愿意给自己的“伯乐”添麻烦,加上确实不知情,就摇摇头说“从来没听说,应该没这回事”。现在,回想起那位同事鄙夷自己说“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可是厉军最信任又最看重的人,他要是升职,怎么可能不告诉你?”的神情,陈静安自己都想扇自己两巴掌。
她怎么会不明白,上级的升迁根本没有必要向自己这个小萝卜头交代。可是,厉军说过不止一次,要帮陈静安创造出更加广阔的天空,他相信陈静安未来可以和他一起在KAKO品牌创造出市场奇迹。在陈静安说错话的时候,厉军会挺身而出,说自己是陈静安的“师父”,因此,徒弟做错的事情,他都有份承担。在陈静安与其他同事发生冲突的时候,厉军也会私底下安慰她,告诉她只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一定会在背后支持陈静安。
是的,陈静安基本把厉军当作“师父”看待。可是,现场所有的人看着陈静安,那目光好像在说——“陈静安,你这个傻子,你把人家当‘师父’,厉军可没有把你当自己人”。
回到工位后,Krystal扯了扯陈静安的袖子:“Ann,你早就知道了对吧?”
陈静安不说话,只是摇头。
“哎呀,说嘛。对了,你会不会跟厉军一起去SAMUL品牌?你现在都快两年了,是不是他会让你直接去SAMUL品牌做市场助理经理啊?”Krystal为陈静安图谋起来:“不过啊,我还是建议你留在KAKO品牌。说到底,还是Hailie更加受法国总部重视。”
“那也不能这么说。”吴宝善也加入了讨论,移动座椅,凑了过来:“厉军这么看重Ann,没做市场总监的时候,就已经把所有的项目都给Ann做了。什么是好工作?光在一个大公司还不够,最好啊,跟一个赏识自己的老板。你想,要不是Yana,当年Sabrina怎么可能飞升那么快?既然厉军现在都当上市场总监了,Ann当然要跟上去,扶摇直上!只是,Ann,你要是去了SAMUL品牌,那我们是不是就不能常常见面了?”
Krystal想了想,连忙劝说陈静安:“Ann,你还是别去SAMUL品牌了。你要是去了,以后我们的工作不就得都自己做了。或者,要不你和厉军说说,把我也带过去?反正我无所谓升职加薪,对你没有威胁的。”
吴宝善提醒Krystal:“你别让Ann难做啦。要不然等Ann过去了以后,再让她帮你吧。现在才刚开始,总不好她一过去,就跟厉军提需求。”
陈静安听得烦了,她簌地站了起来:“不好意思,我去个洗手间。”
Krystal与吴宝善不明所以,只以为是陈静安不愿意与她们分享过多厉军的“偏爱”,耸了耸肩,各干各的事情去了。
陈静安在狭小的洗手间空间里,看着关闭的门锁,一种窒息感迎面而来。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被绑住了手脚的待宰牲口,连说自己不想死的权利都没有。
陈静安在洗手间里待了将近十分钟,才鼓足勇气走了出来。她太想知道刚刚厉军叫她去小会议室见到的那群人是什么人了,她也很想问问厉军之前许诺给她的广告宣传片拍摄案子是不是只是个骗局,她更想知道,在厉军眼中,她陈静安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一个可塑之才。还是,在厉军看来,她不过是一个又傻又自以为是的职场螺丝钉?
“师父,我们可以聊聊吗?”陈静安给厉军发送了一条微信。
陈静安抱着手机在工位上等到了晚上九点,都没有等到厉军的回复。
再也按捺不住心情的陈静安拨通了厉军的电话,几声忙音后,系统提示厉军正在通话中。陈静安笑了笑,什么“通话中”?不过是她打过去的电话被挂断了而已。
陈静安迟疑着,最终,还是迈着步子,走到了梁明希的办公室门口。
不出所料,梁明希还没有上班。她对着电脑屏幕,皱着眉头,似乎是在处理一个难题。
陈静安站了好一会儿,一直到梁明希抬起头来,注意到门外的她,陈静安才敲了敲梁明希的门。
“Hailie,我能占用你十分钟的时间吗?”陈静安轻声问。
梁明希露出笑容:“当然。我记得,Ann,我还欠你一餐饭。”
陈静安走进梁明希的办公室,在梁明希示意后,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Hailie,我能用那餐饭换一个答案吗?”
梁明希将笔记本电脑合上,微微点头:“你想问的,是厉军的事情吗?”
“嗯。我想知道,今天下午他突然叫我去小会议室见的那三个人,和他突然被宣布成为SAMUL品牌市场总监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陈静安看着梁明希的眼睛。
梁明希从抽屉里,拿出两颗草莓糖,放在陈静安的面前:“Ann,有些事情,不知道,也不见得是坏事。”
“Hailie,拜托你,你可以告诉我吗?”陈静安几近乞求:“我找了好几次厉军,他都没有理我。在PRETTY集团,除了你,我觉得没有人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Hailie,我真的非常想知道。”
梁明希看了一眼手表,缓缓说:“静安,我没办法用Hailie的身份告诉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的父亲与我丈夫认识,所以,我想,我可以用多乐妈妈的身份与你聊一聊。”
“好,谢谢你。”陈静安用手抓过两颗草莓糖,用力地握在了手心里。到了现在,除了草莓糖,陈静安已经没有其他可以抓住的东西了。
“静安,一个重要的项目若是出了纰漏,总是要有人来承担责任的。对于一家公司来说,事情的真相很重要,但是,集体的利益更加重要。公司需要有的人升职去承担更多的责任,因此,在不得已的时候,就会让一些无关痛痒的人作出牺牲。”梁明希看着这两年来,步履不停、兢兢业业的小女孩,难免动了恻隐之心。
陈静安迅速反应过来。梁明希的言下之意,便是陈静安成了厉军的替罪羊!可是,她要怎么自证清白呢?她发出去的邮件,厉军从未回复过。她用文字问厉军的问题,厉军要么装作没看见,要么就是用电话语音的方式快速回答。那些比较重要的事情,厉军都会叫陈静安一对一确认。而更糟糕的事情是,陈静安连自己到底背了哪个锅都不知道。陈静安后悔不迭,明明之前发生过不止一次职场的“甩锅”事件,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她要注意用邮件保证自己的安全,可是,在面对厉军的时候,陈静安还是掉以轻心了。
陈静安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她带着哭腔向梁明希诉说心中的委屈:“可是……可是,我那么信任他。如果厉军坦白告诉我,说他为了升职,需要我为他承担责任,我未必不会同意……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蒙骗’的方式?”
梁明希站起了身,将抽纸递给陈静安:“静安,你才二十岁,依然是对职场充满热情和幻想的年纪。现在,对职场的认知多一些,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相信我,二十岁的时候你会谈论星辰大海,歌颂诗歌与远方。三十岁的时候,你就会发觉,星辰和大海都需要门票,诗歌与远方的路费都异常昂贵。房贷、车贷、孩子的学费,长辈的赡养费,每一样都是一座大山,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但是,回过头看看,二十岁时觉得天大的事情,到了三十岁,想一想,也就不过如此。”
“Hailie,我能否问你,如果是你碰到这样的事情,你会怎么做?”陈静安询问梁明希的建议。
梁明希从衣帽架上拿下自己的外套,一边收拾电脑包一边说:“如果我是在你这个年纪,我应该会冲上去,指着对方的鼻子大骂。但是,现在的我,不会了。”
“因为你成熟了吗?”陈静安抽泣着。
“原因只有一个,算清楚,划不来。”梁明希回答:“静安,人从悲伤中落落大方走出来就是艺术家。悲观不需要天赋,人人都会。消极也不需要努力,一停下来,这种感觉就会油然而生。积极、乐观、凡事都往好处看,在徒劳里面找到一丝甜味,这些事情才真正需要努力、耐心与求仁得仁。是否会轻言放弃,这就是失败者与幸运者的区别。也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所以,才决出了胜负。”
梁明希拿上了电脑包,走到门口,回过头对还在哭泣的陈静安说:“我得回去照顾多乐。静安,你可以在我办公室待到你觉得可以走出去的那一刻。深海不会因为一杯沸水而加温。经历了这件事情,你会朝着更加坚强的自己再走一步。”
梁明希离开办公室前,贴心地为陈静安拉上了她办公室的百叶窗。陈静安趴在这间她曾经也想拥有的办公室的办公桌上,肩头耸动,泪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陈静安以前并不明白什么叫做“伤心”,可是,此刻,她发现伤心与痛苦是两回事。痛是可以扛过去的,可是,伤心是地震之后经久不衰的余震。它蚕食着陈静安的心脏,丝毫不留余地地提醒着陈静安的愚蠢。
陈静安回想着在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眼泪不知不觉又掉了下来。她自嘲地想,难怪厉军升职的这种消息要在周五快下班的时间宣布。因为,接下来的两个休息日,足以让所有人都消化掉信息背后带来的一连串潜在反应。等到周一再走入嘉里中心大门的那一刻,一切,就又都可以重新开始。
陈静安将眼泪擦干,走到洗手间,洗了一把脸,看着镜子里,双眼红肿的自己,挤出了一个微笑。
“没关系的,陈静安。”陈静安鼓励自己。
陈静安换上运动鞋与运动衣,小狗冬至还是微微打鼾。她推开家门,预备延续从福山修一先生身上学会的跑步习惯,却惊讶地看到了坐在她家门口长椅上的柯颉。
柯颉穿着一件厚外套,抱着笔记本电脑,表情严肃地在处理工作上的事情。
“柯颉……”陈静安的声音很小,哭腔却还是清晰。
柯颉回过头,看到憔悴的陈静安。他将笔记本电脑放到一旁,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确实是有重要的会议,所以,没办法第一时间照顾你的感受。小姑娘,还好吗?”柯颉因为长时间工作,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可是,他的语气太过温柔,足够抵挡凛冽的风。
陈静安向柯颉伸出手。二人拥抱的那一刻,陈静安小声地呜咽了起来。
“对不起,我知道你很忙,还要和你分享这么糟糕的事情。”
“就算是再糟糕的事情,因为是你的事情,我也应该知道呀。”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没有人能全部看见。陈静安原以为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里,独自过冬。
可是,当陈静安看见柯颉歉疚的眼神后,她开始笃定,在这个短暂的冬天之后,美好的春天一定会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