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蚁,但一身果敢和霸气,使得她活得美如神。
孤身一人,勇闯十里洋场,亲手缔造一个又一个传奇。坚如磐石,她始终是个清醒而理智的人。
生活中如是、婚姻中亦如是。
她这逆袭的一生,展现的是一个女子最好的活法!
“我从不因被曲解而改变初衷,不因冷落而怀疑信念,亦不因年迈而放慢脚步。”这是董竹君说过的言之凿凿、澄明清澈的话语。
她出生贫民窟,为生活所迫,十三岁不幸沦为青楼卖唱女。
不过,岁月亦厚待于她,十五岁便出落得冷艳出尘的她遇到革命志士夏之时,用智慧逃出魔窟,并嫁他做督军夫人。
涅槃,重生。
只是,人世间事最难都如意。
静好的日子没过多久,志向高远的夏之时因仕途不顺沉沦到了封建世俗中,变成男权的、迂腐的、陈旧的人。
上海这一方水土,练就了董竹君的铮铮傲骨,不苟且、不退缩、不屈服。面对如此丈夫,她毅然放弃荣华富贵,决绝离开。
彼时,她才三十四岁,用离婚捍卫了自己的尊严。净身出户,还独自抚养四个年幼的女儿,她成了轰动一时的“娜拉”。
就此,属于她的华美人生缓缓开启。
在创业失败中兜兜转转,董竹君终于创立起一家传奇的“锦江饭店”,不仅养活了自己、女儿、老父亲,还将四个女儿个个培养成才。
所谓,巾帼不让须眉,正似她这般。
一身傲骨,赤手空拳,一个弱女子在风雨如磐的上海滩开辟了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没有依靠任何男子的帮助,全凭的是自己。不得不说,她创造的是一个白手起家的神话。
在青楼,看尽人间冷暖;到离婚,独自养活一家老小;从一无所有,到成为盛名的商业大亨……
董竹君这逆袭的一生,向世人展示的是女人应有的活法。
即坚韧、不屈,于澄明清醒中始终做闪闪发光的自己。
如此的她,怎能不让当下女子“高山仰止”般地仰望之呢。
一九〇〇年,董竹君出生在上海洋泾浜的一个贫民窟。
不过,童年时光亦好。
父亲是拉黄包车的苦力,母亲很辛苦地做粗活帮补家用,然而,他们对她的爱至深。
个中缘由,是家里太过贫苦,孩子接二连三地夭折,最后只剩她一人。故而,她得到了父母所有的疼爱。
他们想尽办法筹钱让她读了私塾,希望知识可以改变她的命运,不至于如他们这般贫苦。
可是,贫贱家庭百事哀。
董竹君十三岁那年,父亲突然病重,母亲也丢了工作。一下子,生活陷入泥潭般的困境。收入分文没有不说,父亲看病还借了一大笔高利贷。如此状况下,一家人都到了无以喘息的地步。
怎么办?
人,总要活下去。不得已,父母决定让她先退学,抵押到高级妓院做艺妓,即不卖身只卖唱。期限三年。
就此,她沦落风尘。
彼时的旧上海滩,有高级妓院“长三堂子”,时年称“书寓”,是妓院中最高等级的,装修富丽堂皇,来者非富即贵。这里的姑娘,貌美如花外,个个技艺精湛,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在这里,还有这样的规矩:姑娘未成年不接客。
事实上,也是有目的的,妓院老板是要等到卖唱的姑娘红了,接客时可以开出更高的价格。
董竹君,入的就是这样的高级妓院。
十三岁的董竹君,顶着“杨兰春”的艺名,成了“书寓”里卖唱的“清倌人”。
董竹君出落得清丽出尘,还有一副难得的好嗓子。妓院真的是捡到了宝。每每登场,花容月貌,很快她就成了堂子里的头牌,艳绝一时。每日里有数不清的客人为她而来。
她见之,不喜亦不悲,冷着一张脸,唱自己的。
这样的她,有了“冷西施”的别号。
她,穿着当时最时髦的黑纱绣花夹衣裤,紧口的黑缎鞋,梳当时最时髦的剪刀式刘海,手腕上还戴着一对水金花式手镯。这装扮是她从未曾有过的富贵,可是她心中充满悲痛。
纸醉金迷下,她想的最多的是如何逃出去。
恰那时,老鸨觉得她红,便给她专门配了一个用人。用人姓孟,是个知书达理、颇有见识的人。董竹君亲切地叫她“孟阿姨”。
孟阿姨细心地打理她的起居,亦婉转地将多年见闻说给她听。孟阿姨认识到堂子里的万恶,更希望她可以脱离这苦海。所以,跟董竹君在一起的日子里,孟阿姨始终循序渐进地引导着她,像一个贴心的长辈。
艰难时刻遇到一个“孟阿姨”,于董竹君真是天意眷顾。
也是,似董竹君这般红的头牌,不会有哪个妓院愿意轻易放弃的。他们会用各种黑暗手段,让董竹君脱不开身,最终沦为他们的挣钱工具。抵押期算什么,一纸虚无罢了。不认账、栽赃,这些手段他们最是擅长。
在孟阿姨的引导下,董竹君在心底暗暗留了心眼,刻意寻找可逃的机会。
她终于明了,明了未来的一切,得由自己来掌握!
拨开历史的尘烟迷雾,依稀可见董竹君着一袭旗袍,华丽重生。
迎来送往,秋月春风过,一转眼,董竹君在堂子里已有两年之久。身体的日渐妩媚丰饶,让她的惶恐日日增多。她深知,若是还不能逃出这魔窟,或许这一辈子都难以逃脱了。
真好。
恰这际,一个人出现了。一如张爱玲笔下的“于时间的无涯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
初见,她即知晓他是自己苦苦寻觅着的人。
青年才俊的他,谈吐风雅,在一群人里很是与众不同,出尘脱俗。一见,她即倾心。
在一群花枝招展的红颜里,他始终岿然不动,自顾听歌品茗。
原来,他即是名噪一时的四川督军夏之时,为避人耳目,故意躲到青楼的。所以,所有香艳都无法入他的眼。可是,董竹君的歌声让他心惊。音韵里,透出了荒凉;容颜里的冷冽、清丽,让她如此的不同。一抬眼间,他亦对她心动了。
爱,于有情人眼里,最不容易逃脱。
眉目传情里,他们知晓了彼此的心意。剪水双眸,深情脉脉里,两颗心渐渐靠近。
时日里,情意真,夏之时欲为董竹君赎身。
董竹君却拒绝了。
风尘里浮沉,能有人赎身是为希望,可是,她不想自己成为谁的依附。所以,她说:“哪天你不乐了,你会说你有什么稀奇呀!你是我拿钱买来的,我该情何以堪,何故与你共处?”
是的,她不需要他用钱来赎自己,那样会轻了自己。
她需要的,是他能接纳逃跑出来的她,即可。
时机到来,袁世凯要悬赏夏之时的人头,他不得不藏身于日本租界的旅馆内。于是,在一个深夜,董竹君在孟阿姨的帮助下丢弃所有细软,灌醉保镖,从妓院逃了出来,直奔他的怀抱。
见到她,夏之时感念至深。他决定向这个决绝的小女子求婚。
烟花柳巷里,上演过太多的逢场作戏,所以,董竹君向他提出了三个约定:
一、我不做小老婆。
二、你要送我到日本求学。
三、将来从日本读书回来,我们要组织一个好的家庭。你嘛,管国家大事,我可以从旁帮助你,管理家务,愿意做你常提到的贤内助。
于董竹君,爱亦真,尊严亦不能丢弃。
在爱里,她会用情至深,但绝不盲目。她需要的婚姻,是平等的,是相互尊重的,这亦是她的毕生坚持。
彼时,夏之时懂她,亦答应了她所有的要求。
两周后,他们在松田洋行举行了婚礼。那时,她穿白纱,美得不可方物。
几天后,十五岁的她和二十七岁的他,一起前往日本。
就此,她涅槃重生!
日本,这个泛着樱花香的国度,给了董竹君学识,亦给了她见识和审美。
多年后,她以此为养分,自强地度过事业上的诸多坎坷挫折。
初到,他们是朝朝暮暮里尽见浓情蜜意的。
夏之时为董竹君专门请来家教老师,教她高等师范学校的课程。聪明、好学、勤奋的她,仅用四年时间就修完了所有课程。
不久,他们的爱情结晶降临。
生活,眼见的安稳静好。
只是,暮色四合里暗黑会来临。诚如他们的那段时光,像所有的日常夫妻一般,日日相处里摩擦四起。
原来,在他心底始终有一份对她身份的介怀。烟花柳巷里的女子,与夏之时而言始终写着“露水”二字。所以,好些时候他会处处留心,暗暗对董竹君起各种疑心。尤其是当袁世凯去世时,夏之时由日本返川,临走时他刻意留了把枪给董竹君,一作防身之用,二来则是告诫董竹君,一旦她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就用这把枪自尽。
一语之下,她的心凉了。
他,和世间风花雪月的凡俗男子原来别无二致。是她一直将他看高。而他,一直在看轻自己。
回到家后,夏之时还速速让自己的弟弟来日本。
名义上是照顾,实际上是监视。
在风尘里摸爬滚打的几年里,她早已看清世相,知晓男子的真心如同柳絮飞花,稀缺而不可握到手心。只是,未曾想到这么快,自己就看到他的真心全无。
由此,他们的婚姻里有了第一道深深的裂缝。
接下来,日子没有变得更好。
因为公公病危,她被他要求放弃去法国深造,带着孩子们回来。
不得已,董竹君带着孩子们回到了他的老家四川合江。在这里,他们之间的裂痕更深。
大户人家的夏家,根本没把她视为明媒正娶的夫人,排挤、咒骂是常有的事,甚至他们商量着给夏之时再娶一个门当户对的人为妻。在他们眼里,董竹君身上青楼女子的烙印是有伤门风的,绝不能做正房。
这个时候,她以为可以看到他的担当、他的保护。然而面对这一切,他让她忍。
秋风起,岁月凉,董竹君知道,她唯有自己强大。
于是,她开始学习技能,一切可以用到生活中的技能,比如缝纫、绣花、洗衣、做饭……帮家里招待亲朋好友,教子女侄子们学习读书,帮总管记账……总之,尽一切所能付出在这个大家庭里。
她的管理天分,在那时就显现了。
夏家很大,诸事繁多,但是上上下下都被她打理得井然有序。
如此的她,终于赢得公婆一家的认可。
在公婆的亲自主持下,他们热闹地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婚礼,她终究依靠着自己的力量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正室夫人。
可是,凝眸处,旧愁刚去,新愁又添。
夏之时突然被革职。原本意气风发的人,承受不了这变故,竟自我放弃起来。每天不是借酒浇愁,就是吸食鸦片、赌博。他成了一个彻底守旧的、暴躁的、消极的人。
喝醉了,会对她拳脚相加;赌输了,会嫌弃她只会生女儿。
那时,他们已经有了四个女儿,重男轻女的他不仅对女儿们不管不问,还极其厌烦她们,动不动就对她们打骂。
董竹君不知道,曾经暖情的人,为何会如此冷酷、如此无情。
她以为他是个新式的人,谁知,他骨子里依旧陈腐,原本的一切都是表象。
曾经的约定、诺言,都成风。
他们的生活,落进冰窟,董竹君眼睁睁地看着爱的余温一点点散去。
只剩,面目狰狞。
董竹君是懂得感恩的人,念夏之时曾救自己于苦海。所以,她一忍再忍。
可是,世间万事万物,最难揣测的是人心。
她的隐忍,却助长了他的戾气。
一次,为了一件小事,夏之时竟然掏枪威胁董竹君。对董竹君的父母,也越来越不尊重,最后竟然诬陷他们偷他的鸦片。
他,是被堕落彻底泯灭了人性的。
但是,为了曾经的爱情,董竹君还是决定容忍他。董竹君本来把症结归结到没有生儿子上面。可是,生活的狰狞一点点张大,当她终于为夏家生下一个儿子时,事情并没有改观。
夏之时还是那个暴戾的人,并且更为过分。他竟然不让女儿们再继续读书。加诸自己身上再多的苦痛,董竹君不会在意,但是,对于女儿们的学业,她不会做任何让步。她始终笃定地认为:知识,能改变命运。为此,她和他激烈地争吵起来。谁知,恼羞成怒的他,竟然拿起菜刀要砍死她。
这一刻,她幡然醒悟。
自己牺牲再多,都不能拯救这破碎不堪的婚姻了。
于是,董竹君决绝地带着四个女儿离开了夏家,回到了故乡上海。
她跟他,签订了一份分居五年的协议。
签订之日,不见他一丁点儿的悔意,反而冷冷地嘲讽道:“你董竹君要是能在上海滩站住脚,我夏之时就用手板心煎鱼给你吃。”
这一句话,就此将她对他残存的最后一点儿爱意和敬意,都化成了烟尘。
五年后,他们正式离婚。
从此,他从她的生命里,她四个女儿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了。
曾经,董竹君在离婚协议上写:
一、经常汇些零用钱给孩子们。不要让孩子们长大成人,只知其母不知其父。
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若有个意外,请求夏之时念儿女骨肉,夫妻多年情分,继承我的愿望培养她们大学毕业。
但是后来的岁月里,她们从未收到过他的一分钱,若是要发生其他的,估计他也是不会管的。
也罢,生活是自己的,闪光与否都是靠自己努力争取的。
董竹君从不纠结这些。
离婚后她想的是如何养活一大家人。父母年迈,孩子们年幼,她要扛起所有的生计。起初的起初,她是出入当铺,衣服、首饰都一一典当,可是难免坐吃山空。
孤绝中,她想到了自己还略擅长经商。
在日本学习的那些年,她亦积累了不少理论。于是多方筹集资金后,她大胆地创办了群益纱管厂。她亦成为上海女子创办工厂第一人。只是,乱世之中没有安稳可言。
一场战役,厂房就毁于炮火之中。
这时,夏之时落井下石写信来羞辱她。
“不成功便成仁”,这是她的信条。于是,董竹君再次勇猛上路。
谁知,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更是不幸:她因发表过抗日言论,被租界探子陷害而进监狱,被关押了四个月之久,在多方营救下才出来;接着,母亲去世;接着,父亲病重。
幸而,否极泰来。
四川人李崇高,听闻董竹君的事迹,钦佩她是女中豪杰,于是资助她一笔钱。不为其他,只为他们一家可以平安生活。在他的诚恳说服下,她接受了这笔资金,力排众议,重整旗鼓开了一家川菜馆。即后来名震一时的锦江饭店之前身。
诚如人言,有些人的脊梁是不会被压垮的,反而会于坚韧之中,从一寸寸冰封的土地里,生根、发芽。
一如,她。
位于上海华格臬路的锦江川菜馆,生意很是红火,每日里顾客络绎不绝。看着,会觉得是盛世。
然而,那时的上海,怎一个“乱”字可形容。
黑帮、军阀、战事,每一样落到一个弱女子头上都是灭顶之灾。不过,董竹君始终认同“若做事,必以德服人”,并且也这么做了。故而锦江川菜馆的面貌总是会给人惊喜的。
地道的四川掌勺师父,考究的东西方美学文化,一次性松木筷子,亲自设计的竹子图案餐具……如是等等皆在董竹君的一丝不苟中完美呈现,惊艳那时的上海滩,亦惊艳当时的各色人等。
无论黑白两道,都钦佩于她一介女流的果敢、坚韧。
彼时,杜月笙、黄金荣、张啸林等皆成了锦江的常客,南京政要人物和上海军政界人物也纷纷成为其座上客。董竹君,终以自己刚柔并济的气度,赢得了大家的尊敬和赞扬。
所谓巾帼不让须眉,是她这般。
后来,锦江成为老上海们看重的“十八层楼”;后来的后来,在锦江上演了无数传奇,更接待过一百三十四个国家的五百多位首脑人物;再后来,董竹君将锦江归公奉献给国家。
不求功名利禄,她始终活得自信而独立。
她,亦始终重情重义。当知晓夏之时被枪决时,她虽未置一词,却情意深重。多年里,她一直将他们的结婚照放置床头,她亦未曾跟孩子们说过他半句不好。于她心中,他始终是有恩于自己的人。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她依然乐观坚强地生活,年近古稀,仍在坚持看书写字,七十岁生日之际,还给自己赋诗一首,祝自己生日快乐。
一九七八年,她在北京东城一胡同里安度晚年。
“我从不因被曲解而改变初衷,不因冷落而怀疑信念,亦不因年迈而放慢脚步”,这是她说过的。
“我不向无理取闹低头,对人生坎坷没有怨言”,这亦是她说过的。
是的,她之气度,她之坚韧,永藏于她之骨血之中。
不动声色,不卑不亢。
顾城写:“人可以生如蚁,而美如神。”
是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