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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庄士敦

我第一次看见外国人,是有一年隆裕太后招待外国公使夫人们的时候。那些外国妇女们的奇怪服装,特别是她们的眼睛五颜六色,头发眼眉连眼睫毛都是黄的,让我觉得又寒碜,又可怕。不过我还没看见过外国的男人,从石印的画报上,我看到的是他们嘴上都有个大八字胡,裤腿上都有一条线,手里都有一根棍子。据太监们说,外国人的胡子很硬,胡梢上都可以挂一只灯笼,外国人的腿很直,所以,在庚子那年有位大臣给西太后出主意说,和外国兵打仗只要用竹竿子把他们捅倒,他们就爬不起来了。至于外国人手里的棍子,太监说叫作“文明棍”,是打人用的。我的陈宝琛师傅到过南洋,见过外国人,他给我讲的国外知识逐渐代替了幼时的印象和来自石印画报和太监们的传说,但当我听说要来个外国人做我的师傅的时候,我这十四岁的少年仍满怀着新奇而不安之感。

我的父亲和中国师傅们“引见”雷堪奈尔德·约翰·弗莱明·庄士敦先生的日子,是一九一九年三月四日,地点就是毓庆宫。首先,是按着接见外臣的仪式,我坐在宝座上,他走进屋门,向我行一鞠躬礼,然后前进到我座前,又行一鞠躬礼,我起立和他行握手礼,他退后一步,又行一鞠躬礼,退出门外。这个礼行完了他再进来,我又向他行一鞠躬,这算是师生的见面礼。这些礼都完了,在朱益藩师傅陪坐下,开始上课。

在礼来礼往之间,我发现庄士敦师傅倒并不十分可怕。他的中国话非常流利,比陈师傅的福建话和朱师傅的江西话还好懂。庄师傅那年大约四十岁多一点,显得比我父亲苍老,而动作却敏捷灵巧。他的腰板很直,我甚至还怀疑他的衣服里有什么铁架子撑着。他没有什么八字胡和文明棍,自然他的腿也能打弯,但总给我一个硬邦邦的感觉。特别是他的一双蓝眼睛和惨白头发,看着很不舒服。

他来了大概一个多月之后,这天他讲了一会儿书,忽然回头恶狠狠地看了悄悄地立在墙壁跟前的太监一眼,涨红了脸,愤愤地对我说:“内务府这样对待我,是很不礼貌的。为什么别的师傅上课没有太监,唯有我的课要一个太监站在那里呢?我不喜欢这样。”他把喜的音念成see,“我不喜欢,我要向徐总统提出来,因为我是徐总统请来的!”

后来太监果然不再站在那里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和徐总统说的,也不知徐世昌又是怎么和内务府说的,不过,我感到这个外国人很厉害,所以在最初,我倒是规规矩矩地跟他学英文,不敢像对中国师傅那样,念得腻烦了就瞎聊,甚至叫师傅放假。

这样的日子并不长。过不了两三个月,我就发现,这位英国师傅和中国师傅们相同的地方越来越多。他不但和中国师傅一样恭顺地称我为皇上,而且也一样地在我念得烦厌的时候,推开书本陪我闲聊,讲些山南海北古今中外的掌故。根据他的建议,英文课也添了一个伴读的学生,和中国师傅的做法一模一样。

这位苏格兰老夫子是英国牛津大学的文学硕士。他到宫里教书是由于老洋务派遗老李经迈(李鸿章之子)的建议,经徐世昌总统代向英国公使馆交涉,正式被清室聘来的。他曾在香港英总督那里当秘书,入宫之前,是英国租借地威海卫行政长官。据他自己说,他在亚洲已度过二十多年,在中国走遍了内地各省,游遍了名山大川,古迹名胜。他通晓中国历史,熟悉中国各地风土人情,对儒墨释老都有研究,对中国古诗特别欣赏。他读过多少经史子集我不知道,我却看见过他真像中国师傅一样,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读唐诗。

他和中国师傅们同样地以我的赏赐为荣。他得到了表品顶戴,专门做了一套清朝袍褂冠带,穿戴整齐地站在他的西山樱桃沟别墅门前,在我写的“乐静山斋”四字匾额下面,拍成照片,广赠亲友。内务府在地安门里油漆作一号租了一所四合院住宅,给这位单身汉的师傅住。他把这个小院布置得俨然像一所遗老住宅,一进门,在门洞里可以看见四个红底黑字的“门封”,一边是“毓庆宫行走”“赏坐二人肩舆”,另一边是“赐头品顶戴”“赏穿带嗉貂褂”。每逢受到重大赏赐,他必有谢恩折,这是第一次得到二品顶戴的赏赐后写的:

臣庄士敦跪

奏为叩谢天恩事。宣统十三年十二月十三日钦奉谕旨:庄士敦教授英文,三年匪懈,著加恩赏给二品顶戴,仍照旧教授,并赏给带嗦貂褂一件,钦此。闻命之下,实不胜感激之至。

谨恭折叩谢

皇上

天恩。谨

奏。

庄士敦采用《论语》“士志于道”这一句,给自己起了个“志道”的雅号。他欣赏着中国茶或中国的牡丹花,和遗老们谈古论今。他到回国养老后,在家里专辟一室,陈列着我的赐物和他的清朝朝服、顶戴等物,在自己购置的小岛上悬起“满洲国”的国旗,以表示对皇帝的忠诚。然而,最先造成我们师生的融洽关系的,是他的耐心。今天回想起来,这位爱红脸的苏格兰人能那样地对待我这样的学生,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有一次,他给我拿来了一些外国画报,上面都是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当时叫欧战)的图片,大都是显示协约国的军威的飞机、坦克、大炮之类的东西。我让这些新鲜玩意儿吸引住了。他看出了我的兴趣,就指着画报上的东西在旁作讲解,坦克有什么作用,飞机是哪国的好,协约国军队怎样的勇敢……起初我听得还有味道,不过只有一会儿工夫我照例又烦了。我拿出了我的鼻烟壶,把鼻烟倒在桌子上,在上面画起花来。庄师傅一声不响地收起了画报,等着我玩鼻烟,一直等到下课的时候。还有一次,他给我带来一些外国的糖果,那个漂亮的轻铁的盒子,银色的包装纸,各种水果的香味,让我大为高兴。他就又讲起那水果味道是如何用化学方法造成的,那些整齐的形状是机器制成的。但是,什么叫作化学,机器如何巧妙,我一点也听不懂,也不想懂。我吃了两块糖,想起了桧柏树上的蚂蚁,也想让它们尝尝化学和机器的味道,于是我就跑到跨院去了。这位苏格兰老夫于是又守着糖果盒子等在那里,一直等到下课。

庄师傅教育我的苦心,我也逐渐地明白,而且感到高兴,愿意听从。他的教育不只是英文,或者说,英文倒不重要,三年间我只不过学了一部英文四书和一本童话书,他更注重的是教育我像个他所说的English Gentleman(英国绅士)那样的人。我十五岁那年,决心完全照他的样来打扮自己,叫太监到街上给我买了一大摞西装来。我穿上一套完全不合身、大得出奇的西服,而且把领带像绳子似的系在领子的外面,当走进毓庆宫叫他看见的时候,他简直气得发了抖,叫我赶快回去换下来。第二天,他带来了裁缝给我量尺寸,定做了英国绅士的衣服。后来他说:“如果不穿合身的西装,还是穿原来的袍褂好。穿那种估衣铺的衣服的不是绅士,是……”他转头对溥佳说:“我不希望你像个Beggar boy(乞儿)!”

庄士敦,婉容和伊莎贝尔英格拉姆在紫禁城内

“假如皇上将来出现在英国伦敦,”他常对我说,“总要经常被邀请参加茶会的。那是比较随便而又重要的聚会,举行时间大都是星期三,在这里可以见到贵族、学者、名流,以及皇上有必要会见的各种人。衣裳倒不必太讲究,但是礼貌十分重要。如果有人喝咖啡像灌开水似的,或者拿点心当饭吃,或者叉子勺儿叮叮当当地响,那就坏了。在英国,吃点心喝咖啡是Refreshment(恢复精神),不是吃饭……”

尽管我对庄士敦师傅的循循善诱不能完全记住,我经常在吃第二块点心的时候就把吃第一块时记住的忘得一干二净,可是画报上的飞机大炮、化学糖果和茶会上的礼节所代表的西洋文明,还是深深印进了我的心底。从看欧战画报起,我有了看外国画报的爱好,我首先从画报上的广告得到了冲动,立刻命令内务府给我向外国定购画报上的洋犬和外国皇冠上那样的钻石。我按照画报上的样式,叫内务府给我买洋式家具,在养心殿装设地板,把紫檀木装铜活的炕几换成了抹着洋漆、装着白瓷把手的炕几,把屋子里弄得不伦不类。我按照庄士敦的样子,大量购置身上的各种零碎:怀表、表链、戒指、别针、袖扣、领带,等等。我请他给我起了外国名字,也给我的弟弟妹妹们和我的“后”“妃”起了外国名字,我叫亨利,婉容叫伊丽莎白。我模仿他那种中英文夹杂着的说话方法,成天和我的伴读者用这种话来交谈:“威廉姆(溥杰的名字),快给我把pencil(铅笔)削好……好,放在desk(桌子)上!”

“阿瑟(溥佳的名字),today(今天)下晌叫莉莉(我三妹的名字)他们来,hear(听)hear外国军乐!”

说的时候,洋洋得意。听得陈宝琛师傅皱眉闭目,像酸倒了牙齿似的。

总之,后来在我眼里,庄士敦的一切都是最好的。甚至连他衣服上的樟脑味也是香的。庄士敦使我相信西洋人是最聪明、最文明的人,而他正是西洋人里最有学问的人。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料到,他竟能在我身上产生这样大的魅力:他身上穿的毛呢衣料竟使我对中国的丝织绸缎的价值发生了动摇,他口袋上的自来水笔竟使我因中国的毛笔宣纸而感到自卑。自从他把英国兵营的军乐队带进宫里演奏之后,中国的丝弦我就更觉不能入耳,甚至连丹陛大乐的威严也大为削弱。只因庄士敦讥笑说中国人的辫子是猪尾巴,我这才明白脑袋后的这东西确实不雅观,立刻毫不犹疑地把它剪掉了,和谁也没商量。

顺便说一下,那次剪辫子的影响真是不小。从民国二年起,民国当局的内务部就几次给内务府来函,请紫禁城协助劝说旗人剪辫,也劝说紫禁城里也剪掉它,语气都非常和婉,更没提到我的头上以及大臣们的头上,主要的还是希望劝说旗人执行,因为有许多人借口在宫中当差而拒绝剪辩。内务府用了不少理由去搪塞内务部,甚至辫子可做识别进出宫门的标志也作为一条理由。这件事拖了好几年,紫禁城内依旧是辫子世界。没想到庄士敦教了我不到一年,我就首先自己剪了辫子,我这一剪,几天工夫千把条(除了几个内务府大臣和三位中国师傅)的辫子全不见了。如果把间接影响算上,还不止此数。因为溥杰、溥佳和毓崇回家之后也借口奉旨剪了辫子,这在各王府里也造成了影响。归根结底,这还是庄师傅的作用。

那次剪辫子惹得太妃们痛哭了一场,老师们也闷闷不乐,各地的遗老们知道了也少不得有人流泪叹气,因为头上有个辫子和紫禁城有个皇帝,同样是具有最大象征意义的事情。庄士敦的出现,一下子给去掉了一半,这还不算,后来他又建议让皇帝迁出紫禁城,搬到颐和园去住,有些遗老简直给他气疯了。最让内务府大臣不满的是,庄士敦还建议派精明的汉大臣参加内务府,而庄士敦经常把听来的关于内务府里有人和外面的古玩商勾勾搭搭的消息告诉我,内务府也能猜得到。这些事造成了内务府的司员们对庄士敦越来越不满意,但是又没办法,因为一则内务府大臣们舍不得丢掉这个保险票,一则他越来越受我的信任,即使有人想把他挤走也不可能了。

那时宫内开支仍然十分庞大,而民国供给的经费年年拖欠,内务府为了筹办经费,每年都要拿出古玩、字画、金银、瓷器去变卖和抵押。我逐渐地从庄士敦这里,也从一些报纸的隐晦的消息里知道里面有鬼,至少是售价很吃亏。我对于这类事本来不操心,不过有一次我把说要卖掉一座有一人高的金塔,起了疑心,才想起要过问一下。我想起了庄士敦说过,内务府拿出的金银制品如果当作艺术品来卖,都是有很高价值的,可是听说每次都是按重量卖,吃了很大的亏,除非是傻子才这样干。我把内务府的人叫来问这个金塔是怎么卖法。一听说,果然是按重量卖的,我立刻大发脾气:“这除非是傻子才干的事,你们就没有一个聪明人吗?”

内务府的人大概认为这是庄士敦拆他们的台,他们想了一个对付庄士敦的办法,把金塔抬到庄士敦的家里,说是皇上请他代售。庄士敦立刻看穿了这个把戏,大怒道:“假如你们不拿走,我马上奏明皇上!”

在我结婚前后,毓庆宫的最后一年里,庄士敦已是我的灵魂的一部分。我们谈论课外问题所占用的上课时间已经越来越多,谈论的范围也越来越广泛。他给我讲过英国王室的生活,各国的政体国情,大战后的列强实力,世界各地风光——日不落的大英帝国土地上的风物,中国的内战局势,中国的“白话文运动”(他这样称呼五四新文化运动)和西方文明的关系,他谈论到复辟的可能性和不可靠的军阀态度……

有一次他说:“从每种报纸上都可以看得出来,中国的人民是思念大清的,连穷乡僻壤里的农人也要询问皇帝陛下的消息,每个人对共和制都厌倦了。我想暂且不必关心那些军人们的态度,皇帝陛下也不必费那么多时间从报纸上去寻找他们的态度,也暂且不必说他们拥护复辟和拯救共和的最后目的有什么区别,这都不必去谈,总而言之,陈太傅的话是对的,皇帝陛下圣德日新是最要紧的。所谓圣德日新,总不是在紫禁城的天地中的事。在欧洲,特别是在英王陛下的土地上,在英王太子读书的牛津大学里,皇帝陛下总是可以得到许多必要的知识,展开必要的眼界的……”

在我动了留学英国的念头之前,他已给我打开了不小的“眼界”——如果这可以叫作眼界的话。经过他的介绍,紫禁城里出现过英国海军司令,香港英国总督,日本驻天津总领事,二次大战之后当过首相的吉田茂……每个人对我都是彬彬有礼地表示了对我的尊敬,称我为皇帝陛下。

我对欧化生活的醉心和对庄士敦亦步亦趋的模仿,也并非完全使这位外国师傅满意。比如穿衣服,他就另有见解,或者说,他另有对我的兴趣。在我结婚那天,我就有了这种的感觉。那天我在招待外国宾客的酒会上露过了一面,祝了酒,回到养心殿后,脱下我的龙袍,换上了我平常爱穿的一套西式猎装。这时,庄士敦带着他的朋友们来了。一位外国老太太眼尖,她首先看见了我站在廊子底下,就问庄士敦:“那个少年是谁?”庄士敦看见了我,打量了一下我这身装束,立刻脸上涨得通红,那个模样简直把我吓了一跳,而那些外国人脸上做出的那种失望的表情又使我莫名其妙。外国人走了之后,庄士敦的气还没有消,简直是气急败坏地对我说:“这叫什么样子呵?皇帝陛下!中国皇帝穿了一身西洋的猎装,我的上帝……” 83J2Mb4bP8JUUy3w/ZOUMi5YZEbh1a6hMfbI0Pw6psRZmGAPlwhKQKDfdWFtdi4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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